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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新释

2020-01-06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曹氏潇湘柳宗元

高 平

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新释

高 平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是唐代七绝名篇。从诗歌意脉来看,该诗首句写曹氏所见之景,次句叙曹氏致书之事,三句感曹氏春风般的情谊,末句则抒发自己欲表情愫而“不自由”的怅惘。其“欲采蘋花”是期望对方援引、拔己于南荒的委婉表达,“不自由”则又点明受身份处境的限制无由相见直白。从写作模式来看,该诗延续了楚辞、张衡《四愁诗》、《古诗十九首》、柳恽《江南曲》等诗歌的思路,是柳宗元深于骚学的表现。柳宗元是政治型诗人,其“不自由”是因其未能看淡政治,随遇而安,领悟“不采蘋花即自由”的人生道理。

柳宗元;贬谪;酬赠;蘋花;自由;写作模式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是唐诗中的精品,后人推许甚高。清沈德潜《说诗晬语》认为该诗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杜牧《夜泊秦淮》等一样,可以接武李白、王昌龄等人的七绝名篇。但古今研究者对该诗的一些重要问题,如创作时地、主旨、谁的“潇湘意”、谁“不自由”等,还缺少一致的看法,有些观点难以令人信服,故有必要重新释读。本文愿对此作一尝试,以就教于方家。

一 文本考证

宋韩醇《诂训柳集》卷四十二曰:“象县,柳州县也。曹侍郎,不详其名。元和十四年春作。”清唐汝询《唐诗解》曰:“子厚初虽贬谪,已而被召,其刺柳州原非坐谴,至谓拘于罪者,非。”以为该诗创作时地为是元和十四年春柳州。吴文治《柳宗元诗文选评》点评该诗道:“友人曹侍御既已舟抵象县,与柳宗元近在咫尺。”亦将创作地归于柳州。何书置《柳宗元研究》则认为是在永州。那么柳宗元创作该诗是在永州还是柳州呢?该诗出现三个地名,象县、破额山、潇湘,唐代象县归柳州管辖。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柳州云:“管县五,马平、龙城、洛容、洛封、象。”“象县,下西南至州六十五里。”而湖北黄梅县有破额山,象县亦有破额山。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六八柳州云:“象县东北六十五里,旧一乡,今二乡,汉潭中县地,唐贞观中置。……铜盘山、破额山、龙降山、潭水、贺水、降峦山、犀角山、白露水、落艳水,已上并郡界之山水。”则此破额山乃柳州象县之破额山。盖因山中间上下开裂,如美人破额,故而得名。韩立平《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作地考》认为:“题中既言象县,则诗中破额山当指柳州境内之破额山,而非远在湖北省黄梅县。柳宗元此诗当作于元和十四年柳州刺史任上。”柳宗元元和十年(815)自永州返京后,不到一月就再次被贬至柳州,直至十四年(819)终于任上。即使该诗是在柳州任上所作,根据现有资料,也根本无法断定时间是在元和十四年。而仅据曹侍御经过柳州象县,在破额山下寄诗问候,就断定柳宗元此时必在柳州,也是经过充分论证的。既然仅从本诗很难考证创作时地,那么将视野扩大到文学史与柳集又会如何呢?

我们先看“潇湘”一词。据笔者寓目所及,现存最早出现“潇湘”的诗歌是曹植的《杂诗》:“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齐梁时期谢朓、江淹、柳恽、萧绎诗中也陆续出现,且多与洞庭连用,以表辽阔的湖湘地区。其中柳恽《江南曲》与柳诗关系最大,其诗云:“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唐以后用“潇湘”者逐渐增多,如骆宾王《在江南赠宋五之问》云:“北路平生亲,南浦别离津。潇湘一超忽,洞庭多苦辛。秋江无绿芷,寒汀有白蘋。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意境与柳诗非常接近。

关于柳恽作《江南曲》缘由的记述,最早见于唐李德裕的《重台芙蓉赋并序》:“昔柳恽为吴兴太守,顾座客而叹曰:游汀洲以采蘋,忆潇湘之故人。悲白日之已晚,惜青春之不返。”然我们细读柳诗,则可发现该诗是以女子口吻所写:所爱之人远在潇湘,以路远为由,不复思念我,则我汀洲采蘋又有何用?我就像春花一样,晚芳将谢。诗中的“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应作互文看,归客在洞庭、潇湘一带遇见故人,女主人公则在东南居家守望。梁时吴兴非王朝中心地区,柳恽认为其从京城左迁吴兴,具有投闲置散的味道,遂有白日已晚、青春不返之悲。《江南曲》继承了《离骚》芳草美人的传统,寄托了政治失意之慨。

柳宗元的《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亦受其影响,其诗曰:“临蒸且莫叹炎方,为报秋来雁几行。林邑东回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汤。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非是白蘋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临蒸是湖南衡阳旧名,其县城东傍湘江,北背蒸水,蒸水入湘北流,复与潇水汇合于永州蘋岛。衡州在潇湘流域,故以潇湘代衡州。林邑,汉唐时地名,治所北临驩州,在今越南境内。牂牁,即牂牁江,流经广西,至广州入海。诗中以东边的林邑、南边的牂牁代指诗人所在的柳州。林邑群山似戟,柳州何尝不是?柳诗《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云:“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比喻奇险,动人心魄。而衡州却是秋天清晨薄雾中蒹葭淅沥作响,夕晖里串串玲珑的橘柚发出迷人光色,风景宜人可爱,故诗人劝告卢氏无须哀叹炎热天气。柳恽诗中是采蘋人埋怨潇湘之人(故人)喜新厌旧,而柳诗则是宽慰潇湘之人(卢氏),故宗元自称“非是白蘋洲畔客”。这里的“远意”,虽有对自己境遇的不满,但更多的是对远方卢氏的慰勉。

我们再来看《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歌前两句是写曹氏,这是一致公认的。“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显然是从柳恽《江南曲》中化出,诗人欲采蘋回赠对方。正如《江南曲》《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一样,本诗中的潇湘也是诗人赠送蘋花之人的代称,具体而言就是指曹氏。如此,则“春风无限潇湘意”乃是指曹氏过象县,寄诗于我所表现出的关切,恰如骀荡春风,温暖无限。从诗歌意脉来看,本诗前三句所写者皆为曹氏,首句写景,次句叙事,三句抒情,末句显志,以“不自由”三字凸显情绪的逆转,表现出柳子一贯的峭拔诗风。

然宋周弼《三体唐诗》卷一高士奇辑注曰:“采蘋花者,喻自献也。《左传》:‘蘋、蘩、荇、藻,可羞于王公。’盖曹在湖湘,暂过柳州象县。诗意谓欲自献于曹,怀意无限,而拘于罪,不自由也。”明唐汝询《唐诗解》接踵而曰:“山前水碧,侍御停舟于此。我之感春风而怀无限之思者,正欲采蘋潇湘,以图自献,乃拘以官守,不自由也。”前者谓“曹在湖湘”,不知何据?或许是已看到诗人以潇湘代指曹氏,而将其所在地点坐实为潇湘,却不知事实却不一定如此。曹氏从何而来,向何而去,诗中并无交代。后者谓“欲采蘋潇湘”,亦不知其语自何来,莫非只有潇湘才可采白蘋?但柳恽《江南曲》已明言妾身所在之地(吴兴)汀州亦可采蘋。至于“我之感春风而怀无限之思”,则是将“春风无限”看煞,以为诗人必是面对春风,阅信感怀,而有无限思绪。其解读之弊,在于未将本诗与柳恽《江南曲》、子厚《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结合起来看。读者若信从唐汝询之见,则当然以为柳子身在潇湘,即在永州创作本诗的了,否则特意从柳州跑到潇湘来采,岂不呆死!或许又有人根据“春风无限”之语及有关春蘋的古诗,认为是曹氏寄诗是在春天,却不知诗人们更喜欢写秋蘋,如唐陈陶《吴兴秋思》“何意汀洲胜风雨,白蘋今日似潇湘”,明钱宰《秋江晚渡》“双鳞上荷叶,一雁下蘋花”,即是显例,故即使季节也难以断定。

我们再来辨析是谁“欲采蘋花不自由”。清吴昌祺《删定唐诗解》卷一五曰:“不自由,忘其采也,《卷耳》之意。但上说曹,下自言,颇不相贯。得非以蘋自况,谓曹欲拔我于荒徼而力不能乎?”《诗经·周南·卷耳》写妇人因怀念远方爱人而心不在焉,采了半天也没装满筐子。吴氏从此受到启发,认为柳诗末句所写对象亦为曹氏,乃是以蘋自况,期望对方加以援手引荐,而曹氏又力不能及,故不自由者乃曹氏。殊不知欲采与忘采、心不在焉地采、无能力采是不同的,柳子诗意明确,无须节外生枝。柳子诗从柳恽《江南曲》发展而来,“汀洲采白蘋”者乃抒情主人公,柳子诗中亦是柳子“欲采蘋花不自由”。且诗题为“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若全诗四句皆着眼于曹氏,则“酬”字又如何落实?吴说非也。

由上分析,可得出如下结论:首先,曹氏是在经过柳州象县时,驻舟写诗寄给柳宗元的。其次,“春风无限潇湘意”所写对象是曹氏,潇湘为曹氏代称,春风乃曹氏情意之喻,不可坐实其时为春天。第三,不可据“潇湘”一词,擅定作者身在永州,亦不可仅凭曹氏驻舟象县破额山,而断定作者此时任柳州刺史。第四,“欲采蘋花不自由”者乃柳子,而非曹氏。第五,因资料所限,目前难以考证创作时地,但可确定是在贬谪南荒之时所作,韩醇《诂训柳集》“元和十四年春柳州作”之说无据。

二 模式溯源

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曰:“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柳子深得骚学,从《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可窥其端倪。从表层意象看,“木兰”“潇湘”“蘋花”等楚辞意象为其诗歌染上了一层浓郁的楚文化色彩,这不言而喻。从写作模式看,采蘋赠远更显示了他对骚雅精神的继承与深化。

我们现对采蘋赠远的写作模式作一溯源。前引《左传》隐公三年君子曰:“苟有明信,涧谿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錡釡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注曰:“毛,草也。”正义:“毛即菜也,而重其文者。”毛、菜皆为草之称,此处重文。郑玄《周礼》“庖人”注曰:“备品物曰荐,致滋味乃为羞。”可见蘋草虽不珍贵,但精诚所至,亦可用于祭祀鬼神,供王公享用。《国风·召南·采蘋》云:“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奠之?宗室牖下。”毛传云:“古之将嫁女者,必先礼之于宗室,牲用鱼,芼之以蘋藻。”蘋草确可用以祭祀。楚地气候温润,江河密布,百草丰茂,又崇祀好巫,故屈原《湘君》云“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云“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皆是采芳草以荐湘水之神,但所举之物并非白蘋。因为屈原忠而见疑,信而被谤,放逐于沅湘,故其《湘夫人》《湘夫人》中采芳草以遗远者常被视为向君王陈诉的象征,比《诗经》中的采蘋祭祀多了一层内涵。东汉张衡为河间相时,“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依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通篇以象征手法表达路远莫致的愁苦。其第二章云:“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诗中出现了人隔两地、湘水幽深、回赠无由等经典细节,其整体构思与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已很近似。汉末天下大乱,游子思妇、士人不遇成为诗学主题,《古诗十九首》云:“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形式上洗净屈辞的神话色彩,也不再是骚体形式,而是五言古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蘋花乃芳草之一,采蘋的意象已呼之欲出了。在前人不断累积的基础上,柳恽《江南曲》终于一举推出“汀洲采白蘋”的精彩意象,实现了关键性的创新。如前所述,这首诗也是有政治失意的感慨寄寓其中的。到了唐代,柳宗元又进一步,将《江南曲》中用于比兴的“汀洲采白蘋”坐实,并标明“欲采蘋花”以酬谢对方。就这样“人生代代无穷已”,诗人们通过接力的形式创造出采蘋赠远的经典模式。柳宗元若非深于骚学,得其三昧,岂能在他手中完成这一模式的最终建构?

三 柳子不自由

曹侍御经过象县,离柳宗元任所不远,驻舟寄诗问候。柳宗元感受到了对方春风无限般的情谊,但又“欲采蘋花不自由”。为何不自由?前引高士奇辑注曰:“诗意谓欲自献于曹,怀意无限,而拘于罪,不自由也。”是有罪之身不自由,但唐汝询《唐诗解》却说:“子厚初虽贬谪,已而被召,其刺柳州,原非坐谴,至谓拘于罪者,非。”认为柳子初次被贬永州,确实有罪,但元和十年因裴度等重臣的努力而返京,后来再次被贬是受了刘禹锡的牵连,并无罪责可言。清初徐增又有另一种解释,其《而庵说唐诗》卷一一曰:“其中蘋花欲采之以献,奈拘于官守,不得如吾意,故云不自由也。”而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二〇则补充道:“欲采蘋花相赠,尚牵制不能自由,何以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末由,意与《上萧翰林书》同意,而词特微婉。”所谓“拘于官守,不得如吾意”,“牵制不能自由”,无非是说受身份的限制,无法自由表达心声。柳子若在永州司马任上,此时尚为贬谪之人,至多在境内漫游,无法至柳州象县会见,故不自由。若在柳州刺史任上,到下属县见友人应该是有条件的,但或许当时要务缠身,或家事、身体状况不许,而无法前往,或许对方来信中并无期待见面之意而不便主动提出,等等,总之是有所牵制,故无法见面,只能作诗回赠。

柳子高明之处在于,他对曹氏的回应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写得风神摇曳,极为含蓄。那么他“欲采蘋花”“不自由”的原因是什么?这要从曹氏的身份来看。唐代中央政府三省六部之外,最重要的机构就是御史台。其最高长官御史大夫正三品,与宰相同级。其下有御史中丞(正四品下)、侍御史(从六品下)、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下)、监察御史(正八品上)四个品级,后三者通常又被合称为侍御史,但御史中丞偶尔也被称为侍御史,如宪宗朝就曾任命行军右司马、刑部员外郎刘从一为吏部郎中兼中丞侍御史。柳宗元父亲柳镇于贞元四年(788)进京任殿中侍御史,后终于侍御史任上,为柳镇作墓志的叔父为殿中侍御史。贞元十九年(803)柳宗元为殿中侍御史,后进入王叔文集团,转尚书礼部员外郎(从六品上)。柳宗元出自御史之家,熟悉御史职责。此次驻舟象县的曹侍御虽不能考证出是哪一级侍御史,但从柳宗元赠诗将其塑造的清雅高贵的形象来看,或许不低于自己曾经担任的殿中侍御史,可能是侍御史级别。御史台设侍御史四员,职掌纠举百寮,推鞫狱讼,即督查举发百官,审判案件,另外也负责发现推举人才,如长安中(701)侍御史张循宪为河东采访使,向武后推荐张嘉贞“材堪宪官”。武后召见后,“大悦,擢拜监察御史,累迁中书舍人,历秦州都督、并州长史”(《新唐书》张嘉贞传)。侍御史为显要之职,可在御史台升为御史中丞,如圣历元年(698)魏元忠授侍御史,擢拜御史中丞;或转任其他要职,如建中四年(783)十二月以侍御史吴通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即使曹氏担任的是品级较低的监察御史,其职责也是“监察掌分察巡”,负责巡查全国郡县的屯田、铸钱等业绩。概言之,曹氏身负督查荐举之责,其过象县寄诗问候,对柳宗元来说是个难得的陈述展示的机会。沈德潜说柳宗元回赠,“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擢之于荒徼,完全是有可能的。试看其永州时的《上萧翰林俛书》,便可知渴求援引意愿之强烈:“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甿,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只要稍微内迁数县,即已知足,且表态定会歌咏王朝。柳宗元用世之心极强,其《冉溪》云:“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被贬之后,他写了很多书信给掌权者,希望加以援手,但都一一落空。他从性格、气质上来说,是属于贾谊型的,始终摆脱不了抑郁苦闷的心境。《旧唐书》本传云:“既罹窜逐,渉履蛮瘴,崎岖堙厄,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莫砺锋老师在《“刘柳”与潇湘》一文中说这些诗文“怨慕入骨,声泪俱下”,表现出的是忧郁、纤弱心态,面对残酷的政治打击和荒僻的贬谪环境,则陷于哀伤愤怨而无法自拔,再加母死无子,内心自责愧疚,水土不服,身体极差,最后导致英年早逝。现在京城担任侍御史的友人来南荒巡查,并寄诗问候,柳宗元自然希望能抓住这次机会,得到对方援助。但请托之事难以启齿,短短四句更难言尽,故以“欲采蘋花”作象征委婉表达,又以“不自由”点明身份处境的拘牵。这首诗有多少怨慕欲说还休啊!

柳宗元是政治型诗人。他依附于政治,将之视为生命,一旦被剥夺参政机会,就等于生命终结。他被贬南荒,形同囚徒,生活、心境皆不自由。他的贬谪诗文处处有一“我”在,里面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潇洒忘我,更没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逍遥超然。齐梁时期的陶弘景屡征不起,齐高帝萧道成问其原因,弘景赋诗答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无所求才会真的放下,无牵无挂,不受约束,就像天上白云,岂会被人间帝王掌握?这是道教宗师的境界,非宗元所能梦见也。他的思想中有儒,有佛,但缺少道,不能像庖丁解牛一样,“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做到因势利导,顺应自然。他如能看淡政治,随遇而安,当不会郁愤而死,甚至能够颐养天年。在笔者看来,柳宗元是为“欲采蘋花不自由”痛苦,若反其道而行,则是“不采蘋花即自由”,海阔天空,得大自在。自由与否,全在当事人的一念之间。哀哉宗元,惜哉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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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20)06-0022-04

2020-02-12

高平(1975-),男,江苏淮安人,文学博士,台州学院人文学院、唐诗之路研究院教授,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硕士生导师,出版专著《南社诗学研究》,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等期刊发表论文多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与省部级课题多项。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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