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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喂(外二篇)

2019-12-23南泽仁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顶针酥油火塘

暮秋,万物萧条。高山牧人散放了牦牛,它们自由结伴走入山林寻找冷草、木叶果腹。在大树下,山窝里避风度日。

一场初冬的雪落到了进出麦铺牧场的谷口,白马和仁青开始着手准备冬喂的粮食——玉米面炒藏盐。我在白马家越冬,将随他们一道去麦铺冬喂。仁青的拖拉机载着我们驶向了白茫茫的峡谷,六个车轮子为峡谷碾压出了一条崭新的路途。越往深处去雪越厚,堆垒在路边的柴垛像一道道白色的城墙。渡过一座桥,拖拉机开始朝着山向上攀岩,弯道迂回,仰望高处,折射在雪地上的五彩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白马说,放晴的雪天最容易遇见传说中的麋鹿。我睁大好奇的眼睛,吸引白马讲述。她藏语夹杂着汉语说:早年间,溪古村有个叫云夏的猎人爱在雪天打猎,因为容易捕获。一次,他在麦铺的山林中走了几天,连一只马鸡都没有遇见,觉得蹊跷决定打回转,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峰顶上闪耀着炫目的光环,其中停立着一只金色的麋鹿。云夏隐藏到一棵树后,端起猎枪瞄准麋鹿,就在他要射击那刻,麋鹿不见了。云夏以为是幻觉,使劲揉眼看去,麋鹿依旧端端地立在峰顶朝他张望。云夏再一次准备射击时,麋鹿又不见了。云夏觉得这只麋鹿是在戏弄自己,便朝着峰顶连续射击,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麋鹿的哀鸣。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峰顶奔去,不见麋鹿,却看见雪地里有斑斑血迹。云夏顺着血迹追寻到了一处悬崖边,就在他回转身时,脚一踩空,整个身体像跌进了云絮里一样绵软,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棚子里,三块石头围成的火塘边坐着一位白发须眉的老人,他头裹红布帕子,身穿白色氆氇,云夏以为自己是在中阴界遇见了立汝古人。老人见云夏安然醒来,便开口说,在悬崖下找牛的时候发现了他,小腿受过枪伤血流不止,就采了干草药帮他止血,背他到这棚子里躺了有七天七夜。云夏向老人讲述了遇见麋鹿的过程,老人说,麦铺的牧人都见到过这只麋鹿,自己也曾遇见过,当时心生敬畏,朝它行合掌之礼,它便朝着雪山顶上去了。山中万物皆有灵性,相互珍爱着生存自然相安无事。云夏听了,心生惭愧,将手中的猎枪折断放入火塘焚烧,立誓再不打猎,腿伤逐日见好。

山路陡峭,白马的讲述起伏不定,偶尔一句从肺腑里颠簸而出,仁青就会回头答应,以为是白马在招呼他小心行驶。一个故事结束,我们已翻越了大半座山,车轮向着一条坦途直通向几个又几个木棚,它们被雪覆盖着,像童话般神奇又美妙。白马起身手扶拖拉机挡板,迎风去展望她的牧场,嘴角上扬着积极坚定的微笑。

拖拉机停在了三间木屋前,吱呀一声,仁青打开其中一间上锁的屋门,煮雪熬茶,白色的屋顶升起了蓝色的烟纹。我和白马背着粮食口袋去牧场后方的垭口喂牛,雪地里留下了我们成串的脚印,像散落的菩提。立在垭口展望山川,林木,云雾,一派素白。山脚下的几眼海子装盛着蔚色的广阔。白马迫不及待地捧手在嘴边朝周遭大山悠长呼唤:唐古特青兰——甘松——权参——秦艽……许久后候,草场下方的山道上,一头牦牛顶着一对月牙样的角冒了出来,身后跟来了两头小阿戈。山上也有牛蹄踩响雪地赶来的声音,接着,我们又看到了几头牦牛,被白马以草药命名,能治愈人心中寒苦的牦牛正从四方赶来。俄吉秀甩着尾巴奋力第一个走向白马,它头顶的角和落在雪地上的影子为白马口袋中的粮食开出了禅定的莲花。白马坐在其中,双手捧起粮食喂食俄吉秀,它吐着热气舔舐,白马抚摸着它的额头,安抚它,它眯缝着眼睛体味,这段寒冷的分离真的是情非得已。牦牛们秩序井然地去领受各自的那一捧冬粮之后,并不马上离去,它们散开在白马边上安闲走动,晒太阳,用舌头舔开一处深雪,啃食常青冷草。口袋里的粮食喂完了,还有一子母牛没有吃到,它们安静地等在白马边上,白马翻转袋口抖动,风迅速吹散了最后的一点面屑。白马把手伸进衣兜里搜寻,接着搜出了两袋早茶饼干,那是她的午餐。她打开袋口将饼干递到它们嘴边,它们用舌头舔尝,垂下晶晶莹莹的唾液后才去吃下。一头小阿戈在邊上用头顶起白马的手臂,又放下。白马对它说,找你自己的阿妈去。它当真就走向了俄吉秀身边站立,一双通亮的眼眸眨动着银灰的雪影。白马眼望着茫茫的雪山说,还有二十四头牦牛未到呢,它们可能是去了更远处的山林。雪山顶上积着厚厚的云层,冷风裹挟着雪片在眼前纷飞。我说,天真冷啊,白马我们喝点甜酒吧!白马用一脸的笑回望我,她并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在这雪地里发生。我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甜酒,拧开瓶盖,倒满盖中洒向远山敬日月山川,湖海风雨,它们是人类最初的神。我对着酒瓶喝下一大口才递给白马,瓶口还冒着我的热气。白马接过喝下一口,醇香的甜酒味便久久弥留在了我们口中。我们就这样与牦牛们寂静相守,仿佛时光静止。

仁青在木屋门口打着呼哨,朝我们挥手。我和白马起身准备离去,牦牛们停止晒太阳、啃草,都抬头目送。白马像喝醉了一样哼唱起一首康区牧歌,歌词隔两句就有“桑巴”一词。我不懂康区藏语,却知道“桑巴”是内心的表达。白马嗓音清甜,抑扬动人,仿佛能使雪地长出青草,枯木生发嫩芽,牦牛的眼底开满羊羔花……白马一路唱到了木屋,回望垭口,牦牛们齐齐地朝着银白的麦铺牧场。我们满目热泪。

四叶是个好姑娘

进入深秋,朵布牧场飘起了小雪,远远近近的峰顶一夜间全白了。

格子家的几兄妹在木棚里集合一年的收成,他们打开一张张新鲜的塔黄铺垫在几个大竹篓里,七叶从橱柜里谨慎地取出一饼又一饼金黄的酥油码放其中,六叶、五叶和四叶就站在边上数,他们的眼光随七叶手捧的酥油升起又落下。六十饼酥油装满了五个竹篓,余下的竹篓由六叶和五叶装入白奶酪和黄奶酪。四叶在边上几次伸手想要帮忙,都被六叶和五叶嫌弃的目光瞪了回去。四叶低下头,揉搓还微微红肿发烫的双手。每日,四叶披着晨光去牧圈挤奶,提回一桶桶奶汁倒入比她自己还要粗壮的酥油桶里,反复近千次的抽压桶里的木柄,使酥油从奶中分离。提取酥油后的奶汁继续发酵酸奶,然后舀入帆布袋,一圈圈拧转滤尽水分,制成一坨坨圆润似小山的白奶酪。酸奶滤出水分,继续熬煮浓稠,趁热团成黄奶酪……每一饼酥油和奶酪都带着四叶的手纹和温度,哥哥们的手于它们是陌生的,四叶为自己心底的潜怒偷偷地瞪了六叶和五叶一眼。这一眼,她瞪得很重,仿佛瞬间就能席卷了他们似的。忽然,一张塔黄带着阴影飞扑向四叶的头顶,盖住了她的整张脸,四叶以为是一只莽撞的大鸟飞进了棚子,或是晾在棚顶的羔皮掉了下来,偏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很快,她就听到了七叶对她的叫响:“看看你的牛眼睛,再瞪,头顶就要冒出一对角来了。”紧接着,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爆裂的笑,那是几根相互燃烧的湿柴烫破树皮燃进内核时才会发出的声响。四叶的脸灼烫,她扯下头顶的塔黄紧攥在手里,跑出了门去。

四叶停在牧圈边上,她将塔黄揉成一团狠狠地投向远方,塔黄像一只大鸟轻柔地飞出了她的视线。她向着更远处去望,白雾环绕着最高的几座雪峰,藏菖蒲的赤红染遍了整片松林,散放林中越冬的牦牛传回来几声自由的蹄音,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好,像木棱织机轻轻解开了那匹阿妈没有编织完的氆氇。氆氇里的一草一木都令四叶快乐过,还有牦牛们,四叶抚摸它们额上的毛发,它们就会传递给四叶温暖。四叶喂小牛犊玉米面,它们吃完就会亲吻她的掌心……四叶的胸中有一股热流不断地上涌,她想要大哭一场,又恐木棚里的几个哥哥听见,他们只会对她发出更加响亮的嘲笑。四叶一路奔向坡下的水沟边朝着雪峰大声地呼喊:阿爸——阿妈——听到自己粗大而微颤的喊声时,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蹲在那些凋零的羊羔花中悲伤哭泣,那些花受了微风,也跟着她肩膀抖动的节奏闪闪烁烁地摆动起来。四叶还孕育在阿妈的子宫里时,就壮实得像头牛犊子,阿妈生产四叶疼痛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阿妈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被窝里昏睡了过去。深夜,阿妈猛然朝着漆黑的棚顶大喊了一声:“喇嘛贡曲”(菩萨的名号)!接着四叶的阿爸和哥哥们就听到了四叶降世的哭声,洪亮而结实。他们揭开阿妈的被子,以为阿妈生下了一头牛犊子,却见一个饱满的婴儿顶着一头黑亮潮湿的头发,一双深黑的大眼睛里挤满了他们的诧异。阿妈双目含泪,身体笔直僵硬,任哥哥们怎么喊她也不答应,她身下的血濡湿了四叶的后背。四叶是含着牦母牛的奶头长大的,她手脚粗壮,五官粗大。阿妈用命换来的四叶,没有一丝理由值得哥哥们爱惜,阿爸爱护她到八岁也得病离世了……四叶哭了一阵,从衣兜里摸索出一块小圆镜,她对着镜面呵气擦拭后照着自己的眼睛:它比牦母牛的眼睛稍小但更清澈,睫毛浓密而湿润,眼皮因为哭得用力浮肿得像要破绽了一样。她移动小圆镜照自己的鼻子,那鼻孔也大,像愤怒时候的牦母牛。再移动小圆镜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厚实的嘴唇,舌头就感到了咸涩的味道,这味道一直伴着她成长。“哎——”四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点都不美,也难怪几个哥哥从不把她当作姑娘看待。因为没有烤熟的麦饼,因为他们牧归遭逢暴雨,她没有及时烧一堆旺火使他们取暖,他们的拳头随时都会落在四叶的身上,她避让的时候,露额的短发会飘满了脸,她就用冷冽的眼神穿过那丝丝缕缕的黑发瞪她的哥哥们,他们就一起朝她骂喊那头牦母牛的名字——四能卓玛。

后来,他们也不喊她四叶,干脆就喊四能卓玛。四能卓玛在场的时候,它会“哞——”一声答应,他们就一起大笑,笑出春夏秋冬的五颜六色来。四叶是阿妈梦见一场鲜花盛开的景象后为她取的名字,意为花朵样美好的姑娘。哥哥们的名字加起来就是一棵大树,是为这个好姑娘遮风挡雨的。四叶与雪峰相互望着,她感到了寒冷。远山又开始落雪了,白茫茫一片,她的悲伤在那样的情状下显得如此微小。她擦去眼泪,把镜子揣回衣兜里,她记着乳养圈的最深处,还藏着她攒了一季的酥油饼子,那都是她每天從酥油桶内刮下来的,她并没有对不起哥哥们。这趟下山,四叶就要嫁人了,她想,总不能穿着一身黑氆氇嫁人吧。她得为自己置办一身新衣裳,还有几支玻璃发夹,栅栏样齐整地别起她额上的短发,哥哥们再用拳头打她也散落不下来。四叶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听七叶说,他是热古牧场的牧人,叫嘎登,是个老实人。七叶骂四能卓玛的时候就骂它是一头老实的牛。人和牛的老实,区别在哪里呢?四叶扯了两片不同的树叶细细地比对过,她觉得,它们其实并无二致。

下山那天,四叶起得很早,柴禾烧了两大抱,奶茶熬了又熬,哥哥们才陆续起来。她伺候他们喝茶,又去抱起一个个沉重的竹篓驮在马背上,她还用一张塔黄包裹好自己的那饼酥油,隐秘地藏进了氆氇背包紧贴着自己的背心背着。他们赶着马匹下山去,马铃声叮叮当当地响,她小声地哼唱:“牦牛从不远行,马儿也去去就回,留下羊羔花馈赠,告诉牧场这个家乡,四叶是个好姑娘……”四叶改编了这首牧歌的最后一句,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如果那个老实人喜欢,她就唱给他听,告诉他,自己就是唱词里的那个四叶,让他一认识她就要好好珍惜。四叶的心里装着理想,脚步也格外快当。他们用了一个上午走到了歇气台,站在那里,一眼就能看见山脚下的七日村庄,它是那么安宁美好。那里有哥哥们和四叶的家,有好朋友阿布,四叶想想都觉得高兴。马儿看见山脚下的村庄,也知道该歇脚了,它们停止行走,在原处方便出酣畅如注的声音,哥哥们钻入林中就不见了。四叶赶忙反手去摸氆氇口袋里的那坨酥油,它稳稳妥妥的在呢。四叶又从衣兜里摸出那块小圆镜,呵了一口气擦拭干净。她想,等卖了那饼酥油,买了新衣裳穿上,买了玻璃发夹别在头上,再细细地照。这时,镜面的光反射到了一匹马儿的眼睛,马儿以为是闪着光亮的生物要袭击自己,受了惊吓,突然朝着坡下狂奔而去。其他马儿也受了影响,四下里乱窜。七叶见状,用口哨发出命令,马儿们才安静了下来。他朝坡下追去,扬起一路尘土,四叶和两个哥哥把持住各自的马缰,牵着马跟去。到了山脚的老核桃树下,四叶看见七叶一只手握着马缰,一只手抚摸着马儿的前额安抚。马儿温顺地眨动着眼眸,它的后腿受了擦伤,还好没有出血。四叶小心地从七叶脸上捕捉他内心的态度,他异常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四叶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回家是一件可以让他们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温和起来的事情。就在她牵马经过七叶近前的时候,七叶起身从她的手里抽过缰绳和自己手里的缰绳一并交给了六叶和五叶,让他们牵马先走一步。四叶的手瞬时就从掌心开始发麻了,她的心也开始紧缩。等到马儿转入村口不见了,七叶才从四叶的衣兜里搜出小圆镜,放在路边的石包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地砸去,小镜子瞬间就粉碎了。四叶没有想要哭,大颗的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滚落了出来。七叶看着四叶那壮实的样子,还有飘散在她脸上的短发,他握紧的拳头终是没有落在四叶身上,他走近四叶,对着她的鼻子说:“四能卓玛就是一头牦母牛,还需要照什么镜子?”他的话掠起了一股冷风,凌乱了四叶的短发,它们密密地盖住了她那双大眼睛。七叶说完,朝那镜子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进了村庄。四叶蹲身去看那小圆镜,它们照出了一个破碎的四叶,那样的四叶像花朵盛开了一样好看。就在昨夜,四叶怎么也睡不着,她一次次地想象着自己和哥哥们赶着马匹,驮着沉甸甸的酥油、奶酪进入村庄的情景,村里的人们听到马铃声都跑来相迎,他们都欢喜地跟四叶打招呼,他们觉得四叶的美有别于村子里的那些姑娘,是原始的、古朴的。还有阿布,每次都说四叶是真的好看,像鹿,绝对不是牦母牛。阿布还用舌头舔了拇指起誓,她说的都是真话。眼泪让四叶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她从那些破碎的镜片里拾起了一个崭新的自己:四叶穿着花衣裳,一排玻璃发夹在头顶闪着水蓝色的光亮,她美得像鹿一样。那个老实人用一根红毛绳牵着一头白牦牛来家门口迎娶她,哥哥们相送,走出了很远都还在为她祝福,对她微笑。四叶骑在牛背上悠悠地哼唱:“牦牛从不远行,马儿也去去就回,留下羊羔花馈赠,告诉牧场这个家乡,四叶是个好姑娘……”

是的,村里人听到马铃声,都去接迎他们,热情地帮忙卸下马背上的驮子,又簇拥着进了他们的家。七叶点燃了火塘为村里人熬煮酥油茶,他们喝醉了一样高兴。只有阿布一直在门外等四叶归来,等到太阳落下了山去,阿布才一把推开那道热闹弥漫的门,问七叶和六叶、五叶,四叶怎么还没回家来?六叶和五叶都去看七叶,七叶的手从掌心开始发麻,他试了好几次才从火塘边站起身来。七叶大步返回山脚的那棵老核桃树下,被他砸碎的镜子不见了,路边的石包上放着四叶的氆氇口袋,七叶赶忙去打开它,他捧出了一饼紧实而金黄的酥油,它戴着四叶的手纹和温度。

七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希望四叶瞪眼站在自己面前。他慌乱地朝山上山下、沟沟坎坎奔走着,大声呼唤着。他一会儿喊四叶,一会儿又喊四能卓玛,他喊得那样悲切,跳跃在核桃树上的松鼠也停下来帮着他张望,以为他是从这棵核桃树下忽然顿悟了。

没有唤回四叶,七叶烧了一夜的松柴温暖火塘,等待四叶归来。天快亮的时候,七叶听到了敲门声,六叶、五叶同他争相去开门,门外站着阿布,她微笑着,额上别着两支喜红的玻璃发夹。七叶想要问她什么,她就退到了门边上,接着他们看到了一个身穿白氆氇,头盘红帕子的男子,他牵着一匹雄壮的白牦牛,牛背上驮着穿戴一新的四叶,她看上去像唐卡上走下来的菩萨那样端庄祥瑞。她身后站满了村子里的乡亲,他们是要为四叶送亲。六叶和五叶跑到牦牛面前,他们仰看着四叶,泪目里全部是四叶。七叶看着看着,猛地转身回屋去了,半晌,他肩背手提出两背篓酥油,用白哈达穿起它们,褡裢在四叶身后。四叶没有显出喜悦,亦没有忧伤。她用脚轻叩牛肚,牦牛扭头拉动了男子手中的红毛绳,男子牵着牦牛转身离开了七叶的家门口。

七叶站回到空寂的家,他感到四叶是他昨夜浅眠时做的一场梦,鲜花盛开的梦……

弹口弦的毕摩

傍晚的太阳从白岩子山头照亮了七日村庄,没有一片云彩遮挡。

顶针一口气背起一背篓八月草从玉米地里冒出来,她脚下的轻快掠起了系在她腰间的黑围裙忽前忽后地飘动。她经过了干涸的金家沟,影子像水一样淌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接着淌过了一个正在敲打石头聆听回音的石匠。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顶针的影子从自己身体里淌游而过,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顶针见他痴傻的样子,便拾起一块石子丢进他的影子里,激起了一串金色的笑声……此刻,顶针背起一背篓八月草的影子又一次淌过了金家沟,她却加紧脚步,一眼也不愿去看那些石头。回到村口,顶针见一群孩子举着一根根竹竿从村道上呼啸而过,竹竿顶端夹着一束束活麻草像猎猎战旗。领头的是她的孩子占六,他一边跑一边提起裤腰,它太大了,拴了一条水麻树皮,掩不住的往下落,这并不妨碍他与伙伴们玩耍。他们脸上的喜悦,村口的老核桃树,还有地里的苞谷林都透着金色的光辉。

“嗡嗡嗡”一阵明亮清脆之音从平牛板方向传来,村庄的金色霎时被唤走了似的,占六和伙伴停止奔跑,抬头面向白岩子山头寻找,一只鹰盘旋在清冷寂静的天空。顶针把背篓里的八月草撒进羊圈里,两只待产的母羊闻到青涩甘甜的味道窸窸窣窣地吃起来。那明亮纤细的弦音如召唤,不断地递进村庄里。顶针放下背篓与孩子们一齐心怀那曲调带给他们的不同情绪奔向平牛板。一位藏身于黑披风里的人,背对着村庄半蹲在平牛板上,他凝视着远方,头顶的“英雄髻”直指白岩子。孩子们几乎以为是那只盘旋在天空的鹰飞落在此处了,而他们皮皮噗噗赶到的脚步,更接近一群鹰飞落的声音。孩子们手握竹竿如栅栏般绕在平牛板前,他们安静地看着弹口弦的人,他苍老、瘦削、凹陷的嘴唇张合着使呼吸的气流鼓动唇边的簧片,手指配合轻轻拨动发出余音袅袅的音色,顶针和孩子们的心灵以及长在平牛板边缘的蕨草都在轻轻地颤动着。平牛板围上了几个又几个人,天蒙上了一层暗灰。老人停止弹奏,收回凝视远方的眼神,神秘地审视面前的每一个人,他们庄严又敬肃。老人的眼光最后落在了占六的脸上,并对着占六露出了几颗稀疏的牙齿微笑,占六迅速提起裤腰整装,孩子们都嘻嘻地笑了起来,身后的人也松懈着发出了说话声。顶针最是善良通达的人,看到这般情景,她拨开面前的孩子们,一步跨到老人跟前对着他耳朵问:“你的家乡是哪里?”他朝顶针翻转枯瘦的手心手背。占六便对她的母亲释义,他没有家乡。顶针又问他:“来这方做啥子?”他又拿起口弦,放在唇边开始弹动。顶针说:“口干了吧,去我家吃碗茶。”他一躬从那件黑披风里直起身来,清凉的风吹过他天蓝色的百褶大裤脚,令他像立在水波中那样轻飘。

在占六的带领下,人们簇拥着老人走进了一间转角的石屋子,烟火熏黑的屋顶挂着一盏桔黄的白炽灯。人们席地围坐在火塘边,很自然的就把火塘上方的位置留给了弹口弦的老人,他出自内心的微微笑着,脸上舒展开的皱褶像在融化。顶针用铁钩刨开一火塘的炭火,放入一把干竹棍,又在上面棚了几根干柴根,屈膝对着火塘猛吹起来,竹竿噼噼啪啪几声爆响后,轰一声点亮了屋子,人们相互打量着,又一起去看那老人,他们的眼睛像夜空升起的星子样闪闪发亮。三脚架上的清茶很快就开始唱响,接着沸腾了,满屋溢着清香。

顶针家没有酥油茶招待客人,她从火炕上割下一块猪板油丢进瓢里,煎香后倒入茶桶抽打清茶。盛满第一碗端到那老人面前,他双手接过嗅闻后,轻轻地喝下了浮在茶面上的油荤。顶针见他是饿了,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只麦饼煨烤在他面前的火塘边。他看着那只麦饼对顶针歌唱般地说了一句 “卡莎莎”表达感谢。七日牧场的彝族牧人达铁和吉红夫妇每次下山来,顶针都要为她采摘一些海椒、青菜,让他们带回雪线上的牧场,他们曾无数次的对顶针说过同样感谢的话,顶针觉得从这位老人嘴里说出的却尤其真诚动人,险些令她落下了泪水。火塘邊上,需要喝茶的人都起身去橱柜里取来洋碗倒茶,呼啦啦地喝下,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茶正喝着,门口嘻嘻哈哈闯进来几个穿喇叭裤的姑娘,她们见屋内如此安静,就轻悄悄去了火塘的边角落座,并从暗处打量这位老人。老人掰开麦饼,浸泡在茶碗里,软了就用舌头舔起吃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吃完,他用衣角擦拭碗口后,双手捧起碗轻轻地放在了火沿边,他显得那样慎重而恭敬。他的身体温暖饱足了,面庞也泛起了一点红光。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火塘边上的人,与他眼神相撞的,都感受到了微风拂面般的温暖安宁。他环顾石屋,房顶的角落吊着一缕缕久积的烟尘,一块块黑亮的青石墙壁跳跃着火焰的光芒。他移动目光,见夜色落进屋门口,蓝幽幽的,他的目光就停滞在那夜色里,像鹰锁定了猎物一样。过了好一阵,他还看着屋门口,屋子里的人也都不自主地随他的眼神去探门口,并无来人,他们的后背就都感到了凉意。一个叫五月的小孩悄声对占六说,这阿普(爷爷)莫不是灵魂出窍了?孩子们就跟着笑起了生脆的声音。老人这才回神过来,他急急地对顶针说:“主家姐姐,请取一张瓦板,一把弯刀来。”占六迅速从灶门口找来一把弯刀和一张瓦板递到老人手中。老人用手势划开阻挡通往门口的视线,人们就退到了火塘两边。老人将瓦板的棱面对着门口念颂了一段咒语后,用弯刀从上至下一刀一个木花地砍去,每砍一下,他就会念出一句咒语,那棱面像盛开了一般,他用最后一句咒语猛一刀砍去了所有的木花瓣。有人见机往火塘里添进一把干竹棍,瓦板棱面的刀口就更加清晰了,他对着火光从上至下细看起来。

人们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火塘的角落里又有几声嘻嘻地笑从几根掩不住的手指缝里迸发出来。她们的长辈就转脸去严肃地看她们一眼,那笑声立刻就止住了。老人并没有受到干扰,他沉浸在以微见著的世界里。看完,他用手掌顺着撅起来的嘴唇擦拭一圈后,开始用商量的语气对着顶针说:“刚才,门口来了着一个蓝布衣衫的人,他踌躇得很,一只脚刚准备跨进门槛,小孩的笑声就惊走了他……”老人的话还没说完,火塘边上的人几乎都呜哇一声紧凑在一起,孩子们则飞扑进了各自父母怀中去。顶针迅速起身,奔向门口一声声地喊:占佑!占佑!院子空荡荡的,夜空蓝幽幽的,只有羊圈里的母羊咩咩的回应了两声。她双手扶在门上,展开的影子几乎遮蔽了全部夜色,晚风掠起了她腰间的黑围裙,使它忽前忽后地飘动。她低沉着头回到火塘边上,记忆却已回溯到占佑临走的那天早上:占六在她怀中吃奶,占佑站在边上咂舌把占六逗乐了,奶汁喷洒了占六一脸,顶针用手轻擦,占六粉扑扑的脸蛋就吸收了奶汁。占佑对顶针说,他要去深山里寻上好的青石凿一副磨子,等到占六再大些就能吃上精细的麦面了。占佑早在磨房沟修了一间空磨坊,那是他作为一个石匠心中期望实现的想法。顶针习惯了他奔走远乡打石磨,只当是一场平常的出走,她没有说话,他们俩已把日子过成了一副石磨,无声的损耗着彼此相反的螺纹。她看到占佑的最后一眼是他穿着蓝布衣衫走出屋门的背影,或许那也不是她所看到的。他便最爱穿蓝布衣衫了,顶针觉得那颜色像天一样干净。数十天后,几个牧羊人从深山里抬回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他穿着蓝布衣衫,顶针并不相信那是占佑,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像每一次出走了那样。村子里的人帮着顶针把那具尸首埋葬了。顶针的眼眶湿润了,她拾起黑围裙擦拭眼睛,又起身为老人续满一碗茶,指望他看在那层油荤的情分上把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老人像走出了顶针的记忆那般,深长地叹息一声后,从火塘里取出一把竹棍举在手中便出门了,几点火星从门口飞扑进来,瞬时熄灭了。屋子里的人没有谁尾随去,他们的心突着。他们听见老人在院中念颂悠长的经文(它与口弦声完美契合),接着他走出了院门,火光在窗外一闪而过。

老人就在那晚如夜露般蒸发了,人们都小心翼翼的做着手中活计,生怕错过了平牛板方向再次传来口弦之声。他们期待着,又犹豫着。他们在夜间小心地打探自家的门庭,希望那老人也能在他们家中看到他们思念已久的隔世的亲人,又愿一切像蓝布衣衫那样干净。顶针尤其谨慎,她不时打发占六去平牛板打探一下,仿佛那老人会领着占佑回来似的。占六剥了干竹棍的皮做了两支簧片,他从早到晚就坐在平牛板上仿着那老人的模样弹动着,没有弹出音乐声,却割伤了嘴唇。几天后,风声里再次传出了明亮的叮咚之声,村子里的人们像一股风一样涌向平牛板,老人披着黑披风,鹰一样从磨房沟而来。从牧场归来的达铁还从口弦声中听出了挂在老人身上的鹰爪、野猪牙和牛骨圈相互碰撞的声音,那是属于他的种族才能识别出的声音。达铁快步迎上去,躬身扶住老人的手腕,恭敬地请求他到自己的家中去。顶针和占六穿过人群站在老人面前,老人眼神疲惫,看着他们母子的期待眼神微微笑了,并从黑披风里伸出枯瘦的手抓住占六的手,与众人一起走进了达铁家的獐子房。它是那样小巧,席地铺就着竹巴子,屋顶的白炽灯聚着光,把众人都照亮了。达铁不等老人喝碗热茶,就急切切地从鸡窝里捉了一只大红公鸡请老人作法,公鸡高昂着头,仿佛知道自己带着使命。老人遵从地起身到门口,一手握着裤刀,一手抓紧公鸡的一对翅膀,口诵一句咒语就用刀背猛地砸向公鸡的头,公鸡便惨叫一声,直到把它活活砸死,连同那把尖刀一起扔出了门去。达铁从门外捡回裤刀和公鸡,欢喜地对老人说,送出去了!老人点了点头,坐回火塘边安然歇在自己的黑披风里,他脸上逐渐松弛下来的皱褶快使他枯萎了。达铁烫了公鸡剁块清炖后舀起一大碗请老人享用,剩下的分作几大碗请大家一起吃。老人把鸡肉夹给边上的占六吃,自己端起碗饮汤。达铁一边吃肉,一边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起老人的身份,原来他是位毕摩——彝人的祭师。刚才的法事叫“打鸡”,被施了咒的公鸡和裤刀扔出门口时,头一致朝外,就免除了整个七日村庄来年的病苦和灾难。大家嘴里的感慨、赞叹与鸡肉的热气交织着,仿佛他们亲眼看见村庄里所有的病苦和灾难都远远逃遁了似的。占六受伤的嘴唇糊满了油,那伤口就发着亮。顶针坐在火塘边无心吃肉,她一直攥着黑围裙的边角巴巴地望着老人,希望他能忽然说起那晚举着火把离开后的情形。

那晚的事情和一把铜钥匙热乎地揣在老人怀里呢。老人准备说的时候,他先指了一下顶针,表示将要同她说话,顶针盘坐的姿势迅速半蹲起来,并朝着老人的方向微微倾斜。老人说,那晚,他举着火把念诵《指路经》送那穿蓝布衫的男子出门,身后就又跟来了好几个魂魄,他们都是为着他的道行来求解脱来的。他手中的火把延伸了一条通往磨房沟深处的路径,他们走了很久,耳边有水声、林中动物的鼾声、飞鸟的扑扇声。火把熄灭的時候,耳边就清净了。他累极了,就靠着一棵树根睡了,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困在了一片莽林深处,手中握着一把铜钥匙。毕摩在念《指路经》的时候,时常会获得一些小物件,那是隔世之人的一点托付,他心领神会,将钥匙抛出去,向着钥匙指出的方位走出莽林,沿着磨房沟的源头之水走了几天几夜才走到了磨房沟。老人从怀中取出铜钥匙,上面系着一条蓝布条。老人伸长了手将钥匙递到顶针手里头,顶针的手颤栗着,火塘边上的人都用眼光护着那把钥匙,仿佛那把钥匙有生命似的。

第二天一早,顶针拿着铜钥匙领着占六去了磨房沟,她用那把钥匙打开空磨坊的门锁,一副青石磨子静静地躺在磨槽里。占六睁大了眼睛追问顶针,我们家不是有磨子吗,为什么还要去借别家的磨坊钥匙?顶针没有说话,她牵着占六锁了磨坊门,顺手把铜钥匙丢进了磨坊下的河水里,那蓝色的布条像一尾鱼欢畅地游进了水底。顶针面向河水呜呜地哭了起来,水声喧响,占六只看见顶针的肩膀抖动着,一只鹰打开了巨大的阴影,从他们头顶上方一掠而过。

南泽仁,女,1977年生,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等,曾获孙犁文学奖优秀奖、全国青年散文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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