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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酥油

2015-09-18白玛娜珍

西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蔚然酥油大婶

白玛娜珍

在驻村的一天下午,我们走路去下面村落时,村长夫人索朗大婶背着她的小孙儿,一眼看见了我们。她在二层小平台上朝我们挥手呼喊,要我们去她家坐。她的召唤和她盘在头上的红辫穗一样火热而醒目。如果我们不去,她半空中的手臂会像地里被太阳晒焉了的叶子一般垂下去。村里每个人都这么热情。所以在村里行走时,我们就压低草帽像蘑菇一样悄悄移动,不敢朝上看村民的房屋和窗口。

“亚姆——亚姆!”(你好)索朗大婶的问候声可谓回荡云霄。

我们答应着只好改变方向。

爬上她家的独木梯子,索朗大婶离开打酥油的木桶要去给我们拿核桃,一面以一长串铿锵有力的康巴话邀我们进屋喝茶。

“谢谢啦,我可以先拍点打酥油的照片吗?”我拿出相机说。

索朗大婶连连点头,很是配合地握起木桶里的木柄,提起按下有节奏地打起酥油,她背上的小孙儿也一上一下地望着镜头笑。

打酥油的木桶直径大约三十厘米,木桶里洁白的乳汁在索朗大婶双手的上下抽动中,泛动着浓醇的白沫。我接过手试了试,朝上提起时可以用力,打按下去时需使暗劲,双臂柔韧有余地将满桶的乳汁上下回旋,耳畔便回响着连续的白月如潮的妙音。

这样抽打搅拌两个多小时后,木桶里的酥油就会从牛奶中涌出来,好像白浪中升起的白溶溶的白珊瑚……

索朗大婶掬起一捧,连连挥洒以供奉三宝和天地,口中念念有词。天边的彩霞这时漫过山尖的野花,朝村子里的农舍袭来,把索朗大婶抛撒酥油乳汁的身形渲染得格外绚烂。

索朗大婶个头不高,走起路来有点瘸,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活力,我常常看到她穿着那件裙裾挂着泥巴和牛粪的黑色氆氇藏袍和那双破了好几个窟窿的胶鞋,从下面峡谷中的农舍走来半山腰的农舍,有时一天她走亲串户来回好几趟,总是背着她心爱的小孙儿,一路笑呵呵的,并不在乎笑容会显露她过早脱落的门牙。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楼下就响起索朗大婶洪亮的叫门声。我迎出去时,她背着她的小孙儿,有些费力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抱着个钵,一瘸一瘸爬上我们的楼梯,从银色的铝钵里掏出一坨乳香四溢的酥油。而我越推辞,她就更加用力地伸递过来,镶嵌在眉骨中的那双黑眼睛闪着汗水的光,望着我有些急切地说:“昨天才打出来,非常新鲜……”她说话时,挂满她胸前的人造绿松石,发出见证者般哗啦啦的碰撞声,她背着的小孙儿咿咿呀呀朝我伸出小手,不知是要我抱,还是想要抱回奶奶的酥油——

饱含乳酪的酥油,柔软而湿润,我惊喜地双手捧过,咽着口水,抠了一小块含在口中,当酥油在我的舌尖慢慢融化,我立刻感受到了鲜花盛开的山野的气息。

蔚然给索朗大婶倒了一杯我们从拉萨买来的印度咖啡,又在她空了的钵里回送了一盒糖果。村里人来我们这里坐时,我们都是冲咖啡请他们喝。虽然略苦,但有些奶味和油脂,村里人觉得喝着很暖和。如果招待绿茶或花茶,清汤寡水那苦寒的滋味肯定会误以为是树叶或草叶——索朗大婶坐下来大口喝咖啡时,我切下一大块酥油拌在糌粑里吃了一大碗,哇!太棒了,就像此刻,索朗大婶热切的笑容,令我浑身充满了热量——

遗憾的是我没有搅拌机,没办法将这上好的酥油与熬好的热茶搅拌(通常熬熟的砖茶,但我更喜欢温暖的红茶,香气浓郁,听说还不会使钙流失),加少许的盐,喝着滚烫滚烫地暖到心窝,像回到尼巴村的感觉。

几天后,我需要到八宿县去一趟,去联系一支医疗队为村里多病的妇女出诊。我和蔚然最初来尼巴村住,是想了解这里的风俗民情,饱享这里的美丽风光,但村里满是病人。尤其连日在烈日下拔青稞之后,来我们住处要止痛药、青霉素等的妇女每天没间断过,其中朗杰卓玛旧病复发,几乎昏倒在我们门前……事不宜迟,匆忙出发前,我特意把索朗大婶送的酥油泡在冰水里。(村里不通电,白天屋顶上蓄积起来的太阳能只能点亮五瓦的节能灯泡,用冰箱是妄想,连一个小小吹风机都承受不住)。

大约八天后我带着医疗队回来时,来不及放下行李就去橱柜上面看我的酥油,我嗅到一股馊味,醇正香浓的酥油坏了!

酥油对于西藏昌都八宿县林卡乡尼巴村的人们而言,如同金子一般珍贵。这里地处山区,大山上岩层重叠,只有八、九两个月,山上生命力顽强的矮灌木、矮蒿草从岩石缝里才缓慢地发出芽来,才能把牲口赶上山吃草,平常牲畜都在家圈养着,有长达半年的时间牲畜唯一的饲草只有青稞秸秆。

进入五月,梯田田埂上开始有星星点点的野草冒出头来,妇女们天不亮就得去梯田埂上割野草,晚上太阳落山前,还得去割一次,每次得从地里背回一百来斤的草喂牛。而到地里走一趟,最近的来回也需要一个多小时,全是山坡砾石路。每天下地背饲草,上山放牧,村里多数妇女和索朗大婶一样,鞋子都磨破了窟窿,还湿漉漉盛满了露水、雨水和泥水。所以,饲养牲畜很辛劳,每家只养得起两到三头牦牛,挤奶提炼的酥油也就只够自己家吃三到四个月。而每家的这点酥油,也是全家补充动物蛋白的唯一来源,因为这里的村民虽然英勇而好客,但全部信仰佛教,不宰杀牲畜,一年四季除了酥油,基本没有肉吃。

蔚然去山上打电话时(村里只有爬到山上才有电话信号),我满怀内疚地开始补救,我要把酥油熬开,再反复过滤,只剩下干净的油脂,也许就不会再变质了。记得我的外婆就是这样,当然外婆用的是最好的最新鲜酥油,炼化成油,供奉在大昭寺释迦牟尼前的酥油金灯里。酥油金灯在佛祖前永不泯灭,摇曳着藏族人世世代代的祈祷和祝福。尤其是燃灯节纪念宗喀巴大师诞辰和圆寂的圣日,每家每户窗户上燃起的酥油灯,那美丽而神圣的火焰照亮了寒夜——

正当我耽于怀想,村里的晋美大叔朝我们屋里走来。他个子瘦高,年近六十,听村里的人说,因为嗜酒,全家搬到新房子后,除了白天在一起喝茶吃饭,晚上他喝醉了,就得一个人回那所破烂的旧房子住。

“雅姆!”晋美大叔的两道浓眉在额前连成了一条丛林,笑声笑语时,丛林就上下涌动。

“雅姆!”我答应着,猜他这回是来借酒还是借烟呢?尼巴村离县城路途遥远,雨雪天还有泥石流和塌方阻断道路,所以有钱也买不到一盒烟或者一瓶啤酒。

晋美大叔灵敏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在我们的橱柜里左右搜索,然后落回到蔚然身上,上下打量,满眼狐疑地笑了,像是在嘲笑蔚然这样身强力壮的男人竟不懂享用烟和啤酒。

“唉,我昨晚摔了一跤!”这回,晋美大叔没那么神气了,他扶着腰苦笑道。但他的皮肤依然紧绷绷的,富有光泽,没有我想象的酗酒后布满脸上的晦暗皱纹,只是双眼有些充血,大概又喝了一些。

“让我看看您摔到哪里了?”我放下手里刚滤好的热酥油碗说。虽说是腰痛,晋美大叔的腰还是挺得又直又硬,扶着腰的大手五指很长,骨节粗大。

我和蔚然曾反复向村里人们解释过多次,但村里的人还是喜欢把我们当成医生,哪里不舒服都要来找我们诉说。幸好我们带来了足够的常用药品。

晋美大叔撩起衣服,我仔细察看了一下,腰部有擦伤的痕迹,估计是喝醉了酒摔的,我去拿膏药回来时,吉美大叔把不锈钢滤好酥油的碗端在了手里。

“这个膏药我给您贴上吧?”我问他。

“不用了,我自己回家贴。”晋美大叔说着,并没有要放下酥油碗的意思。为了避免尴尬,我试探着问他:“这碗熬好的酥油送给您吧!”

“亚——亚!”晋美大叔一手接过膏药,一手端着酥油碗,耸耸他丛林般的眉毛和大山般的鼻子,很坦然地笑道。

“记得把碗还给我。”望着晋美大叔远去的背影,我有些糊涂,不大明白村长夫人的酥油怎么就要去到晋美大叔家里了……

过后几天,晋美大叔有时摇摇晃晃醉醺醺地路过我们的屋子,有时背着孙子在我们屋前的树下和其他人说笑,但没有一次是来还酥油碗的。我只好放弃那份期待。当然主要原因还是那之后,村民们陆续来送酥油的热情令我难以招架。特别是索朗大婶,每次见到我,就会笑着嗓音洪亮地问:“酥油吃完了吧?我再送来一些?”

“不,不不。”我慌忙摇摆双手说:“还有,还有很多……”

据说一百头牦牛奶提炼出的酥油是最上好的酥油。但尼巴村全村牦牛加起来不到五十头;不过除去不会说话的婴儿,包括孩子在内,差不多每个人都问过我是否需要酥油。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我猜最先是索朗大婶和大家分享了送给我们酥油的喜悦,之后将近一百人想要送给我和蔚然酥油,就凭这一点,我感觉自己得到的酥油比一百头牦牛奶提炼的酥油更浓醇。

但再不能让村民送来的酥油变质了。我们屋后有一株参天的百年核桃树,树下汩汩流淌着一条溪流,是村民从山上引流下来灌溉农田的。溪流清澈见底,清凉刺骨。我端着村民送的满大盆酥油,带着蔚然来到水边。我需要借用蔚然的一双大手来帮我在溪水里揉捏酥油。这是让酥油保鲜的最好办法之一。

蔚然咧着嘴把冰水舀到铁盆里,一双大手一遍一遍捏着酥油,洁白的乳汁像一尾尾小鱼,缓缓地从酥油里游了出来,绽开成一朵朵光色斑斓的酥油花,好似藏历新年僧人们的杰作。那时,酥油被僧人们染成五颜六色,精心做成各种吉祥图,在寒冷的夜晚盛大地展出。

但反复揉捏了几遍后,眼前,溪水变成了乳白色。只剩下奶脂,即黄澄澄的酥油,虽然并没有绚丽的酥油花,酥油却在冰水里,在这遥远的尼巴村,闪耀出金子般的光芒。

“这样分离出乳汁,酥油就不会坏了。”我惊喜地对蔚然说,与此同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更好的办法:我们也去送酥油!例如今天桑吉家送来酥油,我们就转送给群培家或者送给晋美大叔,我们留下一坨酥油就够了,这样酥油不但不会在我们手里变质,送出去时,我们还能饱享馈赠他人的喜悦;而在每家以最美好的酥油点亮酥油灯供奉三宝时,酥油灯那神秘的红光蓝焰也将在这静谧的尼巴村里,摇曳着我们心中的祷告。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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