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两汉三国“吴会”考论

2019-12-14张寅潇

地域文化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江东三国志汉书

张寅潇

两汉三国典籍中常见“吴会”一词,《后汉书·陈宠传》注引谢承《书》曰:“是时吴会未分”①(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46《陈宠附子忠传》注引谢承《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58页。,此处“吴会”应指吴和会稽二郡,《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又曰:“荆州北据汉沔,西通巴蜀,东连吴会,利尽南海。”②范成大撰,陆振岳校点:《吴郡志》卷48《考证》,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21页。此处“吴会”又作为扬州的代称,《晋书·李胤传》:“以吴会初平,大臣多有勋劳,宜有登进”③(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44《李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54页。,此“吴会”似又指孙吴政权所辖地域。那么,在两汉三国的典籍中,“吴会”究竟指代何处?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吴会”是否具有不同的含义?这些都是本文拟要探讨的问题,笔者不揣浅陋,略述于下,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一、“吴会”传统诸说

(一)“都会说”

《资治通鉴》卷67《汉纪五十九》:“今(曹)操三分天下有其二,将欲饮马于沧海,观兵于吴会”,胡三省注曰:“吴会,谓吴地为一都会。会,读如字。一说,吴、会,谓吴、会稽二郡之地。会,音工外翻。”④(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67《汉纪五十九》注,献帝建安二十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135页。

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日知录》卷31“吴会”条引钱康功曰:“今平江府署之南名吴会坊。《汉书·吴王濞传》:‘上患吴会轻悍。’”“(顾)按今本《史记》《汉书》并作‘上患吴、会稽’,不知顺帝时始分二郡,汉初安得言‘吴、会稽’?当是钱所见本未误,后人妄增之。”顾氏接下来又引魏晋大量诗文以证“不得以为会稽之会也。盖汉初元有此名,如曰‘吴都’云尔。若《孙贲传》《朱桓传》,则后人之文偶合此二字,不可以证《吴王濞传》也。”①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全校本)卷3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28-1729页。

(二)“吴郡、会稽二郡说”

宋范成大《吴郡志》卷48《考证》“吴会”条曰:“吴会,世多称吴门为吴会,意谓吴为东南一都会也。自唐以来已然,此殊未稳。今客馆有吴会亭,尤误。天下都会之处多矣,未有以其地名冠于‘会’之一字而称之者。吴本秦会稽郡,后汉分为吴、会稽二郡。后世指二浙之地,通称‘吴会’,谓吴与会稽也。”②范成大撰,陆振岳校点:《吴郡志》卷48《考证》,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21页。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18《评诗》亦曰:“吴会,谓吴、会稽二郡也。”注云:“石湖③石湖即范大成。辨之甚详。”④王应麟著、翁元圻等注,栾宝群、田松青、吕宗力校点:《困学纪闻》(全校本)卷18《评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53页。

宋施宿嘉泰《会稽志》卷1“历代属州”曰:“《三国志》谓吴郡、会稽为吴、会二郡……前辈有读会字为都会之会,或者以为不然,今姑苏有吴会馆,盖承其误。”⑤施宿、嘉泰:《会稽志》,中华书局编辑部编《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719页上栏。

明方以智《通雅》卷14《地舆》亦云:“吴会,吴郡、会稽郡也。”⑥方以智:《通雅》卷14《地舆》,北京:中国书店,1990年,第182页下栏。

清钱大昕《通鉴注辨证》卷1针对胡注二说云:“予谓后说是也……前辈读为‘都会’之‘会’,殆未足据。此二志⑦指《吴郡志》与《会稽志》。则‘吴会’为两郡名,信而有征。近儒又引《汉书·吴王濞传》‘上患吴会轻悍’,以为汉初元有此名,如曰‘吴都’云尔。然今本《史记》、《汉书》‘吴会’下本有‘稽’字。且汉初本有吴郡。《灌婴传》:‘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吴、豫章皆不在秦三十六郡之数,当是项氏所置。即使《濞传》云‘吴会’,亦是两郡名之证,岂取‘都会’之义乎?”⑧钱大昕撰,田汉云点校:《通鉴注辨证》,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四),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10页。

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33《吴王濞列传》亦对顾氏观点进行了批判,曰:“《汉书·高纪》‘六年,以故东阳郡、鄣郡、吴郡五十三县立刘贾为荆王’,又《功臣表》傅阳侯周聚以定吴郡封,《灌婴传》‘破吴郡长吴下,遂定吴、豫章、会稽郡。’是会稽之外有吴郡,盖楚、汉之际诸侯分王其地,各自立郡,非秦之旧,汉初犹仍其故名称之。”⑨梁玉绳:《史记志疑》卷33《吴王濞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70页。

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42《三国志四》“吴会”条曰:“《朱桓传》‘(朱)桓为荡寇校尉,授兵二千人,使部伍吴、会二郡。’此谓吴与会稽也。《孙韶传》注‘孙河从(孙)策平定吴、会’,亦谓二郡,今人竟以为吴中之称‘会’字如字读,不读若‘脍’,援唐王勃《滕王阁序》‘指吴、会于云间’为证,皆非也。”①王鸣盛著,黄曙辉点校:《十七史商榷》卷42《三国志四》,上海:上海书店,2005年,第311页。

赵幼文《三国志校笺》卷32《蜀书·先主传》注引胡绍煐曰:“《后汉书·蔡邕传》‘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章怀注引张骘《文士传》邕告吴人曰:‘吾尝经会稽’云云,亦以‘吴会’为吴郡、会稽也。”②赵幼文遗稿,赵振铎等人整理:《三国志校笺》卷32《蜀书·先主传》注,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1208-1209 页。

(三)“吴兴、会稽二郡说”

对于大多数学者所云“吴郡、会稽郡”的说法,陆游《老学庵续笔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吴会’当为吴兴、会稽两郡邑,吾固言之。偶读《文选》魏文帝诗云:‘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两用‘会’字为韵,昔人所无。后一韵为会稽之‘会’,何疑焉。然误为都会之‘会’已久,虽名辈,或承误用之。又《南史·隐逸·褚伯玉传》‘齐高帝手诏,吴、会二郡,以礼迎遣。’”③陆游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老学庵续笔记》,《老学庵笔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37页。

(四)“郡县连称说”

清赵翼《陔余丛考》卷21“吴会”条虽也认可“吴郡、会稽二郡说”,曰:“东汉已分吴与会稽两郡,故《三国志》所谓‘吴会’皆指两郡言”。但他对《汉书》“上患吴会轻悍”中的“吴会”提出了一种新的观点,其曰:“西汉时会稽郡治本在吴县,时俗以郡县连称,故云‘吴会’。观《汉书·地理志》便自了然。”④赵翼:《陔余丛考》卷21,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417页。按:部分文史著作在引用赵说时忽略了其认可东汉后“吴会”为“吴、会稽二郡”的说法,而径以“郡县相称说”注之,非也。

此外,对于陆游提出的“吴兴、会稽二郡说”,赵翼认为“得之于‘会稽’而失之于‘吴’。东汉、三国尚未有吴兴郡,岂得以后世郡名牵合前人语?总由于不考会稽郡治本在吴县,西汉时以郡县连称,已作‘会稽’之‘会’,是以有此纷纷也。”

笔者按:《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曰:“(宝鼎元年)分吴、丹杨为吴兴郡”⑤(晋)陈寿撰:《三国志》卷48《吴书·三嗣主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166页。。吴宝鼎元年即西晋泰始二年(266),此时孙吴始置吴兴郡,则之前“吴会”必不会代指“吴兴、会稽”二郡,陆说误。至于其后“吴会”是否有“吴兴、会稽”的含义已非本文讨论范围,暂且存疑。

(五)“吴越说”

清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卷1“吴会”条云:“世多称平江为‘吴会’,意谓吴为东南一都会也,自唐以来如此,今郡中有吴会亭,府治前有吴会坊,皆承其误。按《史》、《汉》等书所载皆以吴会为吴越,《汉书·吴王濞传》‘上患吴会轻悍’,此时未分会稽为吴郡,盖指吴会稽之地耳。”⑥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卷1,《通志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00页。

(六)“孙吴说”

《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卷》收录了“吴会”的三种含义,除“吴郡、会稽二郡说”和“郡县相称说”外,还有一种新的解释:“三国及两晋初又泛指孙吴政权所辖地区为‘吴会’”。⑦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卷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第411页。未详其具体来源,但此说颇有见识,本文部分观点即受其启发。

除以上几种说法外,部分学者还运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吴会”,如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第七章《东晋末叶形势》第二节“孙恩之乱”云:“‘吴会’二字,初指吴与会稽言之,其后则为泛称。”①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86页。前举赵翼所言,亦以东汉分吴郡为界,认为前后应有区别。

以上诸家说法虽各有道理,但也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问题,“吴会”一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文本语境中实则有着不同的含义,并非一成不变。赵翼与吕思勉两位前贤的观点虽有待商榷和完善,但他们这种动态的考察思路是完全正确的,本文正是在诸说的基础上对两汉三国文献中的“吴会”一词进行尽可能准确与详尽的考辨,以期明确其具体含义。

二、从“吴、会稽”到“吴、会”

(一)汉初:“吴、会稽”(吴郡、会稽)

在对“吴会”进行考释之前,先要弄清吴郡和会稽郡的初始设置情况。

吴郡,《汉书·地理志》无,“会稽郡”条下云:“秦置。高帝六年为荆国,十二年更名为吴。”②(汉)班固撰:《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90页。如此,则会稽曾一度改名为吴郡,然据《史记·灌婴列传》“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③(汉)司马迁撰:《史记》卷95《灌婴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236页。可知,汉初吴郡是与会稽郡并列的,并非一地,《汉书·地理志》的说法可能有误。

“吴”本为国名,《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周)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④(汉)司马迁撰:《史记》卷31《吴太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747页。后延至吴王阖闾、夫差时,国力达到极盛,先后败楚灭越,称霸一时,但最终亡在越王勾践手中。其后楚国灭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⑤(汉)司马迁撰:《史记》卷41《越王勾践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112页。。

郑炳林《秦汉吴郡会稽郡建置考》经考证认为“吴郡置于楚威王七年击败越王无强占取吴故地之后,而会稽郡置于秦始皇二十五年,二郡分立,一统辖浙江东南故越地,一统辖浙江西北故吴地。直至汉初,基本上保持了这种状况。”⑥郑炳林:《秦汉吴郡会稽郡建置考》,《兰州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笔者认为是有道理的。退一步讲,即便如钱大昕、梁玉绳等人所言,吴郡于楚汉之际所置,但汉初同时存有吴郡与会稽郡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汉书·高帝纪下》云:“(汉六年)春正月丙午,韩王信等奏请以故东阳郡、鄣郡、吴郡五十三县立刘贾为荆王……”⑦(汉)班固撰:《汉书》卷1下《高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0-61页。。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东并荆地,刘贾被杀。叛乱平定后,“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填之,诸子少,乃立(刘)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⑧(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06《吴王濞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415页。

以上中的“三郡”均应为“四郡”之误,《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伍被曰:“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复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⑨(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8《淮南衡山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751页。,《汉书·五行志下之上》亦曰:“文帝十二年,有马生角于吴……是时,吴王(刘)濞封有四郡五十余城……”①(汉)班固撰:《汉书》卷27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470页。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26《江南道二·越州》,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17页。。《资治通鉴》卷19《汉纪十一》:“夫吴王王四郡”胡三省注曰:“四郡:东阳郡、鄣郡、吴郡、豫章郡。”②(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19《汉纪十一》注,武帝元狩元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24页。,“豫章”为“会稽”之误,而《汉书·高帝纪》与《史记·吴王濞列传》都漏掉了会稽郡。《吴王濞列传》后又有“因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③(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06《吴王濞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419页、第3422页。按:其中两处“豫章郡”均应为“鄣郡”之误,《史记》卷118《淮南衡山列传》“高祖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集解》徐广曰:“九江、庐江、衡山、豫章也。”第3740页,据此可知豫章郡属淮南,非吴国。等语,亦可证明吴国封地是包括会稽郡在内的。

既然汉初吴郡与会稽郡并存,则顾炎武所谓今本《史记》、《汉书》“上患吴、会稽轻悍”中“稽”字为后人所补的说法不攻自破,顾氏以后世之习语证前书有误的做法是不可取的。而赵翼“郡县相称”的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汉时郡县连称的现象的确颇为普遍,但大多都是郡在前、县在后,如《汉书·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也”④(汉)班固撰:《汉书》卷57上《司马相如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529页。,《汉书·杜周传》“杜周,南阳杜衍人也。”⑤(汉)班固撰:《汉书》卷60《杜周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59页。但以县置郡前的则极罕见,且据笔者目力所及,西汉及之前的典籍文献未见以“吴会”或“吴、会”连称的记载,遑论其义?

汉初吴郡与会稽郡并立的状态或在景帝年间被打破,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合其他六国起兵谋反,史称“七国之乱”。景帝平定后,以鄣、东阳二郡置江都国,徙汝南王非为江都王,吴郡或在此时并入会稽郡⑥参见郑炳林《秦汉吴郡会稽郡建置考》,《兰州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属汉。《汉书·严助传》曰:“严助,会稽吴人”⑦(汉)班固撰:《汉书》卷64上《严助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75页。,《汉书·地理志》吴县亦属会稽郡,可知至迟到西汉末年,吴郡已并入会稽郡。

由于吴郡、会稽郡并立的时间并不长,史书仍以“吴、会稽”并称,而未像之后简称为“吴会”,所以在西汉及之前的历史时期内几乎没有所谓“吴会”的说法,更谈不上讨论它的含义。此段时期内的史书记载中,代指该区域的称谓一般是“吴越”,《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⑧(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8《淮南衡山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751页。《汉书·邹阳传》“夫济北之地,东接强齐,南牵吴越,北胁燕赵”⑨(汉)班固撰:《汉书》卷51《邹阳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356页。是也。

(二)东汉中后期:“吴、会”(吴郡、会稽)

吴郡自汉景帝或更晚些(但不会迟于西汉末年)并入会稽郡,至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从会稽郡中独立出来,《后汉书·孝顺帝纪》曰:“(永建四年)分会稽为吴郡”⑩(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6《孝顺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57页。。《元和郡县图志》卷26《江南道二·越州》“会稽”条云:“后汉顺帝时,阳羡令周喜上书,以吴、越二国,周旋一万一千里,以浙江山川险绝,求得分置。遂分浙江以西为吴郡,东为会稽郡。”⑪(汉)班固撰:《汉书》卷27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470页。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26《江南道二·越州》,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17页。

吴郡从会稽郡中分立出来后,史书中关于“吴会”的记载,便呈现出一种由“吴、会稽郡”或“吴郡、会稽”渐向“吴、会”转变的趋势,如在分立不久后的阳嘉二年(133)“春二月甲申,诏以吴郡、会稽饥荒,贷人种粮。”①(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6《孝顺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2页。(晋)陈寿撰:《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12页。而在三国时人谢承所撰《后汉书》中便用“吴、会”代指吴郡、会稽二郡,《后汉书·陈宠传》注引谢承《书》曰:“是时吴会未分”②(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46《陈宠附子忠传》注引谢承《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58页。,《后汉书·蔡邕传》亦云:“(蔡)邕虑卒不免,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③(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60下《蔡邕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003页。,其中“吴会”均应用顿号断开。

以“吴、会”代指“吴郡、会稽”的现象在孙策平定此二郡前后尤为集中,《三国志·吴书·宗室传》“时(孙)策已平吴、会二郡”④(晋)陈寿撰:《三国志》卷51《吴书·宗室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09页。,《三国志·吴书·周瑜传》“吾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足”⑤(晋)陈寿撰:《三国志》卷54《吴书·周瑜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60页。,《三国志·吴书·宗室传》注引《会稽典录》“孙策平定吴、会,诛其英豪”⑥(晋)陈寿撰:《三国志》卷51《吴书·宗室传》注引《会稽典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14页。。

当然,以“吴、会稽郡”或“吴郡、会稽”代指二郡的记载并非彻底消失,只是说这样的称谓与“吴、会”相比较为稀少罢了。《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是时惟有会稽、吴郡、丹杨、豫章、庐陵”⑦(晋)陈寿撰:《三国志》卷47《吴书·吴主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115-1116页。,《三国志·吴书·陆逊传》“时吴、会稽、丹杨多有伏匿”⑧(晋)陈寿撰:《三国志》卷58《吴书·陆逊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343页。。这些记载中的“吴、会”仍以“吴、会稽”称之,或与其大多都是要并举数郡有关。

总之,与汉初惯用“吴、会稽”代指二郡相比,东汉中期吴郡从会稽郡分立出来后,尤其是汉末孙策平定吴、会前后,史书已渐用更为简便的“吴、会”来指代二郡。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此时的“吴”与“会”却还未合二为一,这种改变要等孙策亡故、孙权继任江东之主后方始出现。

三、从“吴、会”到“吴会”

(一)汉末建安年间:“吴会”(江东)⑨本文将“吴会”代指扬州的时间限定于建安年间或许并不够准确,孙策实于建安五年去世,而史书以“吴会”代指江东的时间也不会如此精准,如此分类主要是为了研究的方便。

建安五年(200),孙策亡故,其弟孙权统事,讨黄祖、平山越,据有江东。此后,“吴”和“会”逐渐合二为一,“吴会”成为孙吴统治区域的代称,其范围大约与扬州同,大部分情况下,可与“江东”互换。《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注引《献帝春秋》“今(曹)操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将欲饮马于沧海,观兵于吴会,何肯守此坐须老乎?”⑩(晋)陈寿撰:《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80页。《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⑪(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6《孝顺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2页。(晋)陈寿撰:《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12页。,“(诸葛)亮时年二十七,乃建奇策,身使孙权,求援吴会。”⑫(晋)陈寿撰:《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30页。《三国志·魏书·董昭传》“足下大君,昔避内难,南游百越,非疏骨肉,乐彼吴会……”①(晋)陈寿撰:《三国志》卷14《魏书·董昭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38页。。

“江东”,在秦汉三国时特指长江下游(今安徽芜湖至江苏南京)江水以东的地区,即丹阳、吴、会稽等郡(当然,与“吴会”同样,“江东”一词的指代范围随孙吴领土的扩张也相应有所扩大,这里仅就其主要指代范围而言)。《史记·项羽本纪》乌江亭长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为王也……”②(汉)司马迁撰:《史记》卷7《项羽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24页。,《后汉书·傅俊传》“因将兵徇江东,扬州悉定”③(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22《傅俊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782页。,《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④(晋)陈寿撰:《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12页。,《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孙策临终对孙权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⑤(晋)陈寿撰:《三国志》卷46《吴书·孙破虏讨逆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109页。

《资治通鉴》卷66《汉纪五十八》“攻破孙权江西营”胡三省注曰:“大江东北流,故自历阳至濡须口皆谓之江西,而建业谓之江东。”⑥(汉)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66《汉纪五十八》注,献帝建安十八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118页。周振鹤《释江南》明确指出“之所以称作江东,是因为长江在今芜湖至南京间作西南——东北走向,这段河道在秦汉三国时期是长江两岸来往的重要通道,因而从中原地区来的人视渡江为往东,而不是向南,视此段长江两岸为东西岸,而不是南北岸。推而广之,自然以芜湖南京一线以东为江东地区。相对而言,此线以西即为江西地区。”⑦周振鹤:《释江南》,钱伯城主编《中华文史论丛》第四十九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2页。按:“西南——东北走向”原文作“西南南——东北北走向”,疑误。其论甚是。

以上所举《三国志》中的“吴会”与“江东”几乎都可以互换,并不影响文义。孙氏以“吴、会”起家,且与扬州的其他郡县比起来,吴、会稽二郡也相对较为发达。《汉书·地理志下》云:“吴东有海盐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之一都会也。”⑧(汉)班固撰:《汉书》卷28 下《地理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68 页。按:胡三省所谓“都会说”或即来源于此。西晋末年,诸葛恢出任会稽太守时,晋愍帝曾对其说:“今之会稽,昔之关中,足食足兵,在于良守”⑨(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77《诸葛恢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42页。,可见会稽郡的繁荣程度,故汉末时人常用“吴会”代指江东,大致约等于扬州。

(二)三国及西晋初:“吴会”(孙吴)

建安二十四年(219),孙权派吕蒙偷袭关羽,从刘备手中夺得荆州,加上原先扬州和后来抢占的交州,至此,孙吴的统治区域已包含荆、扬、交三州。正如《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卷》所言,时人却仍以“吴会”代指孙吴政权,此时的“吴会”指代范围也由扬州扩大到荆、扬、交三州,实质上已从一个单纯的地域称谓逐渐演变为政治地理概念⑩笔者此论受到陈刚《试论六朝时期的吴会经济区》一文的启发,其本以“江东”为例,云:“东汉末年,孙吴以地处扬州的‘江东六郡’为根本,经过多年的征伐开拓而逐渐拥有扬、荆、交三州,奠定了其疆域基础。在这一时期,‘江东’成为孙吴的代称,演化为一个政治地理概念。”参见罗卫东、范今朝主编《庆贺陈桥驿先生九十华诞学术论文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1-272页。。《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抚剑东顾,而心已驰于吴会矣”①(晋)陈寿撰:《三国志》卷19《魏书·陈思王植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67页。,《三国志·魏书·蒋济传》“卿兼资文武,志节慷慨,常有超越江湖吞吴会之志,故复授将率之任。”②(晋)陈寿撰:《三国志》卷14《魏书·蒋济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51页。

值得注意的是,以“吴会”代指孙吴政权的多为魏、晋中原之人,如《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咸熙元年冬十月丁亥,诏曰:“……若六军震曜,南临江、汉,吴会之域必扶老携幼以迎王师……”③(晋)陈寿撰:《三国志》卷4《魏书·三少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52页。,又有《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注引《汉晋春秋》载晋文王与孙晧书曰:“……今朝廷遣徐绍、孙彧献书喻怀,若书御于前,必少留意,回虑革算,结欢弭兵,共为一家,惠矜吴会,施及中土,岂不泰哉!……”④(晋)陈寿撰:《三国志》卷48《吴书·三嗣主传》注引《汉晋春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164页。《三国志·魏书·邓艾传》“(邓)艾重言曰:‘……今蜀举众归命,地尽南海,东接吴会,宜早镇定……”⑤(晋)陈寿撰:《三国志》卷28《魏书·邓艾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页。,《晋书·李胤传》“以吴会初平,大臣多有勋劳,宜有登进”⑥(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44《李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54页。。

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应与魏晋正统观有比较紧密的关系,无论曹魏还是西晋,均以己为中原正统,而视孙吴、蜀汉为贼寇,故在称谓上有意使用政治意味较弱的地域概念——“吴会”,蜀汉则径称“蜀”或“庸蜀”而不曰“汉”,这是由其对自身正统定位所决定的。

然而,与三国和西晋初期相比,西晋中后期以及东晋时,世人对“吴会”的理解又有所不同,如《晋书·陈敏传》先是云陈敏“据有吴越之地”⑦(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100《陈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16页。,后华谭在与顾荣的书信中又说敏“阻兵作威,盗据吴会”,据此可知,此处的“吴会”则与“吴越”同义,缩小了指代的地理范围。《晋书·王导传》“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⑧(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65《王导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46页。与《晋书·五行中》“孙恩乱于吴会”⑨(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28《五行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52页。中的“吴会”亦指“吴越”。由此看来,“吴会”一词并不总是有一个固定的指代对象,相反,随着天下局势尤其吴和会稽二郡地位和角色的变化,“吴会”的含义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实不宜拘泥于某个概念或说法。

结 语

从西汉初“吴、会稽郡”并称至东汉中后期“吴、会”简称,再到东汉末建安年间代指江东的“吴会”合称,最后到三国西晋初期囊括荆、扬、交三州孙吴政权的代名词,“吴会”一词的含义无疑经历了多种变化。然而,“吴会”的概念并没有就此确定,通过对西晋中后期以及东晋时文献的分析,我们认为此阶段的“吴会”指代范围又有所缩小,仅指吴越地区。至于唐王勃所作《滕王阁序》“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中的“吴会”,似又与“都会说”相近,《吴郡志》所言唐人多以吴门为吴会的观点究竟出自何处,其真相又是怎样?种种疑问依然等待着人们去探求,本文权作抛砖引玉,以待方家。

猜你喜欢

江东三国志汉书
基于比较视角的《史记》《汉书》语言现象管窥
耿直的唐云
给人看病的“清洁工”
最可爱的人
不要将就,要讲究
古今字研究应该重视出土文献*——以颜师古《汉书注》古今字研究为例
悬梁刺股
称象
大话三国志
《三国志演义》的“知遇”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