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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错翅膀的鱼(短篇)

2019-11-22羽瞳

鸭绿江 2019年9期
关键词:金鱼老师

许子枫坐在楼顶吃饭,好几十年的红砖楼,护栏连着外墙楼梯,打半道儿就断了,绿色油漆斑驳剥落,踹一脚直往下掉锈渣。铁锈通红,被许子枫摸了一手,方才上楼梯踩空,她慌忙抓住楼梯扶手才没被书包坠下楼去。这么一吓,心突突乱蹦的工夫,跳楼的念头没了一半儿。

入了冬,五点多钟天就半黑了,西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席卷了这座苏式筒子楼,这几天才供暖,许子枫一张嘴半口煤渣半口米饭,饭是够结实的,冰凉,上头搁着两条煎带鱼,半盒腌芥菜丝,沤得饭又腥又咸。

许子枫被风和饭搞得淌眼泪。她痛恨许宏途做的午饭,煎带鱼咸菜丝大米饭三板斧,装在三个印着“红药”字样的铁皮饭盒里。饭盒是之前她妈从药店拿回来的,她一份,许子畅一份,许宏途一份。饭盒不敢在教室打开,那股混合着油腥的怪味儿能让前后左右桌躲出老远。她不乐意跟班主任章老师在午饭时间去他的办公室,开学两个多月,许子枫每到午休便往学校对面筒子楼顶爬。

从筒子楼顶能看见大半个学校,初中部高中部都能看见,也能看见中间那道安着铁丝的水泥墙,她在墙这边,许子畅在墙那边,念高二。她不知道许子畅是怎么吃午饭的,也没见他午休出来过,她想,反正她哥是个三脚踹不出屁的废物。

许子畅比许子枫大三岁,长子,荣获了家里长辈对养活孩子全部的喜悦和热情。许子畅从小就讨人喜欢,长得白净,拾掇得利索,大姑送的套绒背带裤配蓝毛衣,扣着他爸许宏途的大檐帽,每一张照片都在冲镜头敬礼,传达着“我想当警察”的宏图壮志。

后来许子枫继承了这些装备,裤子褪色毛衣打补丁,她小时候瘦得像猴儿,剃个板儿寸,拖着鼻涕满街跑。上小学后她拼死拼活留了长发,为了不剪头发抱着电线杆子号啕大哭,在街坊四邻里传为一段佳话。

许子枫她爸在西城区当协警,成天不见人影,比正式编还忙。她妈白天在药房当营业员,晚上踩着电缝纫机,成百上千地给小商品批发市场做套袖,缝纫机一响半宿,轰隆隆往许子枫的梦里闯。

许子枫吃完了大半盒饭,不饿了,但胃疼。她痛经,中午小肚子里像有只手玩命搅和,下午的体活课自然不会去上了。她用手背抹了抹嘴,看见齐楼高的树杈上那只破破烂烂的金鱼风筝,不知挂了多久,顶多能看出塑料布原本是绿色的,风吹雨淋腐蚀了它的皮肤和半副骨架,许子枫透过金鱼腹部的空膛,看得见楼体上白油漆刷的拆迁标志。

许子枫打小就没见过风筝这种东西飞起来过,小学三年级她过生日,她妈领她和许子畅去东湖公园,一人买了只比头还大的白色棉花糖,许子枫钉在卖风筝的摊位前不肯走,她妈从刚领的套袖钱里数出三十块,买了只橙色的金鱼,她和她妈站在河堤上,盯着许子畅沿着河堤托着风筝线疯跑,盯着金鱼升上半空。许子枫紧张得满手是汗,金鱼鼓着眼睛,飘飘悠悠地被线儿拴着,数十秒后,金鱼身子一沉,一头扎进老槐树冠里去了。

上个月学校腾出实验楼一楼的杂物间,给一位传说中做风筝的民间大师当展览馆,大师做了一辈子风筝,无儿无女,整天因为没有继承人痛心疾首。大师在体活课跑操时站在看台上,挥动着胳膊,试图放飞一串红的绿的黑的金鱼。金鱼们被线串在一起,整齐有序,在全校学生的注目礼下钻出围墙,平贴着马路护栏往对面筒子楼顶飘,惹得来往汽车一致鸣笛致意。

许子枫想起死在东湖树顶的金鱼,她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非要许子畅赔她的风筝,可能因为那天她生日,也可能因为她身上的旧套绒裤子和重织的蓝色毛衣,还有可能因为金鱼被树枝刺穿的死相太凄惨。许子枫一路走一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最后她妈给了她后背一巴掌,也哭了起来。

她妈边哭边说:“我就不该嫁给他,更不该生你。”

许子枫想,我上来干什么来着,哦,我不想活了。

西伯利亚的冷风穿透广袤荒芜的平原,携带着每一个陌生人的喘息,混杂着工厂的铁屑和河流的腥气,在她的头发和衣领留下饱经沧桑的沙尘。这令许子枫产生了一种正在与命运抗争的错觉,她下午觉着死比活着容易,就那么一眨眼的事儿,也许能让别人因她悔恨,还可能上电视上报纸。哪怕只是想一想,死也是手无寸铁之人向命运示威的绝招。

许子枫往屁股底下垫了块砖头,从校服兜儿里掏出个MP3,橡皮那么大,黑色的,上面画着条白色的金鱼,已经坏了,被许宏途从书包里抖搂出来摔在地上又被踩了一脚,金鱼七扭八歪,音量键陷进鱼肚子,显示屏碎成鱼鳞,运气好能听半首歌,运气不好半个字儿都听不见。

比之午饭,许子枫更恨许宏途,恨许宏途和她妈离婚,也恨许宏途摔坏了她妈临走送给她的MP3,这东西是稀罕货,班上有MP3的一只手能数过来,那个把头发染成葡萄紫、蹬着小高跟逃课泡网吧的小太妹也只能管外班的哥儿姐兒借来,用周杰伦周笔畅李宇春耀武扬威一会儿,再踩着下课铃还回去。

她不敢在班上掏出来,怕被盯上,每天也就就着西北风吃咸带鱼的时候,在房顶上掏出来听一会儿。歌是许子畅在网吧给她下的,那会儿许子畅在网吧打工,瞒着许宏途,也不用刻意瞒,许宏途舍小家顾大家,今天扫街明天扫黄后天抓赌,人影儿都摸不着半个。

许子枫抓了抓她剪得猪突狗进的脑袋,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她哥,就像她不明白她妈什么时候和班主任章老师好上的,怎么的就在两个月内完成了离婚改嫁这一系列的人生壮举,怎么的一眨眼的工夫班主任就成了她后爸。她嗅着空气中炸串儿的油烟味儿,两条腿伸出护栏在半空耷拉着,她想,如果不是因为成了她后爸,章老师肯定不会同意她体活课请假;如果不是她没去体活课,她也不会到高中部男厕所后墙蹲点儿,更不会看见许子畅和矩哥在角落里拉拉扯扯。

怎么能是她哥,怎么偏偏是她哥?

许子枫攥着变形的MP3,她喜欢矩哥,矩哥就叫矩哥,是初中生口耳相传的神话,是高中生里的棍儿,念高三,从初一开始组织过不少足以载入学区史册的打架斗殴,成功地使得学校声名显赫,可谓战功卓著、荣耀加身。

班上那几位小太妹是矩哥的忠实崇拜者,她们说矩哥很讨厌被人叫姓儿,胆敢叫他全名绝对玩完。她们说这话时,神态语气如同在传达来自远古时期的神谕,神秘、胆怯、扬扬自得。那时许子枫爸妈刚离婚,她在班上不起眼,没朋友,没人屑于欺负她。

许子枫时常趴在桌上偷听矩哥的传说,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偷听。她见过矩哥,上学期,爸妈还没正式离婚的时候,她装错了许子畅的练习册,想翻墙送过去,围墙最靠里的位置有个缺口,平时被旧纸壳箱子挡着,老师不往那儿去,过去就是高中部男厕所的后墙。她跳过去的时候正撞见几个高年级在墙角抽烟,有蹲着有站着。许子枫吓了一跳,那几位也吓了一跳,蹲着的“蹭”就站起来的,站着的心一慌,连忙把烟头扔地上了。

只有矩哥没动,贴着墙根蹲着,该抽烟抽烟,他抬头看了许子枫一眼,一张刀条脸,极瘦,棱角锋利,眼角有点往下耷,透出一种刀锋般的戾气和冷漠。许子枫满脸通红,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突然涉足未知世界的兴奋。

“傻×,”站着那位忙又把烟头捡起来安在嘴上,瞪着许子枫,“看啥看,找打啊?”

许子枫心都快蹦出来了,抱着练习册往教学楼跑,她坚信蹲着的就是矩哥,回来时她故意还从厕所后墙过,人已经散了,三五根烟头丢在地上,烟味儿混合着男厕所的骚臭味儿,像极了她从小住的棚户区。那时她家隔壁就是公厕,一到夏天整条胡同都散发着泔水在下水道发酵的恶臭。

许子枫盯着远处烟囱笔直的浓烟,纯白的,被天色渲染成烟灰,再渐渐融入冰冷的冬夜里。路灯亮了,高中部在上晚课,教学楼的灯也亮着,初中部一片漆黑。她想,如果不是因为平房动迁,她妈也许还不能决定和许宏途离婚。动迁通知是去年年底下的,那阵子许宏途为一个流窜盗窃团伙焦头烂额。就在这段时间里,三间平房被大姑姐要走一间,被二姑姐卖了一间,就剩一间最小的还写了老太太的名儿,动迁后不归许宏途。

她妈签离婚协议时说:“我跟你受了半辈子苦,不能临了连个住的地儿都捞不着。”

许子枫比许宏途更早知道她妈给她找的后爸是谁,上学期,章老师突然提拔她当文艺委员,那时她没多心。后来每个月她痛经都能不请自假,她也没太多心,章老师对她嘘寒问暖,她甚至觉得老师是个好人。直到她看见章老师盒盖上印着红药的铝皮饭盒,她才有种被蒙骗后大彻大悟又难以置信的愤怒。那时候她妈已经从家里搬出去大半个月了。

六月,临近期末的时候,高中部忙毕业,初中部忙中考,广播循环播放小虎队的《一路顺风》,槐树被一场雨削去了满枝繁花,在沉郁的闷热中归于平静,随时等待着爆裂。许子枫知道父母早晚会离婚,小孩,尤其女孩在这种事情上远比大人想象的敏锐。这把刀用头发丝悬着,挂在心尖儿上,不敢动,稍微动一动便警铃大作。她上小学时就为此在半夜时哭过,缩在被窝里偷偷哭,有次还把许子畅吵醒了,她哥坐在她床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别哭了,哭要是有用,全世界人都该被眼泪淹死了” 。

许子枫盯死饭盒盖后跟踪了章老师。天儿热,学校没有夏季校服,她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箍出了一层汗。章老师家就在学校对面两条街,隔壁是个农贸市场,一到傍晚热闹嘈杂。章老师家住一楼,许子枫没敢走太近,她在健身器材后的灌木丛里看见她妈,她妈系着红围裙,在窗口防护栏后面做饭,回身和进门的章老师说话。前两天她妈回家留的腌茄子,八成就出自这个灶台这口锅,想到这儿,许子枫的胃一阵抽痛。

许子枫落荒而逃,路过卖土豆白菜副食品的农贸市场,知了和人铆着劲儿拼嗓门儿。她妈领她到这儿买过李子,她爸领她在这儿吃过麻辣烫。许子枫开始控制不住回忆她妈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离婚的念头,也许是她小学三年级生日那天,也许是每一次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和许子畅的家长会许宏途只去过一次,而且还在开会时睡着了。也许是她妈每夜踩着缝纫机做套袖的时候,也许是凑不出学费的时候,也许是许宏途每次裹着一身烟味儿和寒气破门而入、倒头就睡的时候。

她不怪她妈,许子枫哭着想,都是许宏途的错。她边哭边走,越走越快,但她不想跟她妈一起住,至少章老师还是她班主任时,她不想。

她踢飞了一个易拉罐,农贸市场走到头,筒子楼后头是几条交叉的小岔道,百米开外嘈杂喧闹,岔道却没什么人来,再往前几百米是铁道口,过的大多是拉煤拉木材的货车。许子枫重重抹了一把和汗水一起糊在脸上的眼泪,又想起许子畅,都是因为许子畅没出息,妈最疼他,可妈走不走他根本不在乎,她追着易拉罐又狠踢一脚。

易拉罐在半空打了个旋儿,“砰”地撞在矩哥腿上,可乐溅出来,迸了几滴在他裤脚。许子枫没看见树底下有人,一下子站住了。还没等矩哥说话,他旁边戴耳钉的男生一个箭步上来,“你他妈往哪儿扔啊!没长眼睛是吧!”

许子枫瞪着他,把拎着的书包狠狠掼在地上,“是,我他妈就没长眼睛!你他妈杀了我啊!”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额角青筋直蹦,眼泪连同鼻涕一起飙出来,耳钉被她震得一愣,往后缩了一步,“我×,疯了吧。”

“挺牛逼啊。”矩哥把耳钉扒拉到一边,微微弯下腰盯着许子枫的脸,他一手揣在兜儿里,嘴角抬了抬,“玩,去不去?”

他嘴里的烟味儿很像许宏途,许子枫这时天不怕地不怕,“玩啥?”

“打架,怕不怕?”矩哥直起身,许子枫拎起校服袖子擦了把脸,心脏连同太阳穴一同突突乱蹦,她听见自己说:“怕个屁。”

矩哥从裤兜儿里掏出一把折叠刀,递给许子枫,“跟职专的打,他们下手阴。”他踹了耳钉一脚,“照顾着点儿,小丫头片子都他妈比你有刚儿。”

许子枫坐在楼顶,脚下是车灯汇成的灯河,不远处火车汽笛长鸣,天冷,手冻僵了,摸一把铁栏杆冰得刺骨。那天的群架没打起来,有人报了警,警察到时十几个大小伙子已经散了,一眨眼便消失在筒子楼之间狭窄的巷道里。矩哥用手按著她的后背:“你往那边儿,过了三个路口,就是学校小门。”

她没跑,矩哥跑出几步回头招呼她跑,她也没跑,矩哥“啧”了一声,折回来拽她,她说:“你快走吧,那是我爸。”

矩哥把烟头啐在地上,瞥了她两眼,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许子枫捡起书包,头发黏在脸上,一缕一缕的。她老远看见许宏途过来,警服领子往里翻着,她摸了摸脸,已经没在哭了。

“你咋在这儿?”许宏途往楼里看,他拽住许子枫的胳膊,“咋还不回家?”

许子枫抽了抽鼻子,把她爸的手甩开。

“咋了,哭啥?”许宏途皱眉,旋即瞪眼,“是不是刚那伙儿人欺负你了?”

许子枫抬起头,她笑了一下,眼泪又下来了,许宏途身上全是烟味儿,还有一股汗酸味儿,她说:“你跟我妈离婚吧。”

夏天刚刚开始,许子枫就在《一路顺风》的单曲循环里送走了她妈,她妈搬家,他们仨也忙着搬家,棚户区马上动工,不能住了,派出所一个快退休的同事给许宏途找了一处老机关楼,三十多平方米,楼道堆满自行车、纸壳箱、酸菜缸。许子畅和许宏途一趟趟往车上搬东西,许子枫叼着根冰棍儿,满嘴糖精的假甜。

离婚前,她妈和她聊过很多次,她妈说:“你跟妈一起过,妈能照顾你,章老师还能给你补课,他是有个儿子,念高中,他儿子住校,不回家住。”

许子枫答非所问:“我有哥,有一个就够了。”

许宏途和大多数家长不太一样,他抓犯人审犯人过够干瘾了,没心情也没时间跟孩子“谈谈”,也基本不会动武。从小到大许子枫只挨过两次揍,第一次是小学一年级,她和许子畅偷了邻居晾在外边儿的柿饼,许宏途是协警,他对许子畅的期望是警察,未来将要成为警察的人做了小偷的勾当,许宏途一怒之下,打得许子畅一宿没睡着觉,许子枫也挨了一耳光。

许宏途的一耳光能打得她耳鸣十分钟,隔了快十年,许宏途终于又扇了她一耳光。许子枫用了三四天的时间想,也没想通耳光到底是为什么挨的。她妈走了几个月,许宏途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话还是少,对他俩照例不闻不问,唯一的区别就是一周煎一大盘带鱼,用她妈留下的饭盒装好了给他俩当午饭。许子畅也是该打工打工,该上学上学,成绩没什么波动,情绪没任何起伏。

这令许子枫感到气愤,就像他们在同一个鱼缸里生活了十几年,突然一条鱼被捞走了,剩下的鱼还在鱼缸里照活不误,也不找,也不着急,更别提难过。许子枫觉得自己像条傻鱼,想念和伤感令构成了傻鱼的不识时务。

许子枫喜欢上了只见过两面的矩哥和他的江湖,一边厌恶一边憧憬,她厌烦那些把裤腿改小、烫了头发、蹬着高跟鞋满嘴脏话的小太妹,又羡慕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谩骂,逃课去网吧、去台球厅,无所顾忌地出入于她所倾慕的世界,接触她喜欢的人。

她认识矩哥的自行车,蓝色的大赛,车梁纤细笔直,如同少年的骨骼。她暑假时去过矩哥常去的网吧,每次迈上台阶便心里打鼓,唯一进去一次还遇见了许子畅。她把矩哥写进小说里,用了化名,上课偷偷写,放学在台灯底下写,手稿藏在书包最底层。她没再去过高中部男厕所后墙,那样见面太刻意,许子枫脸皮薄,她明白矩哥瞧不上她,她不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从小学开始,许子枫和许子畅都是班里的中流砥柱——成绩中流,座位抵柱,跟尖子生遥不可及也不至于后排打狼,扔人堆儿里认不出来,构成了一个班级最主要的承重部分。除了班级里渐渐出现的关于她妈和章老师的议论、许子枫的成绩在以每月十名的速度逐步下滑之外,生活毫无变化。

许子枫告诉自己,人们说的都是事实,也没什么值得争辩的。上学期被章老师以“成绩下滑,以免耽误学习”为由撤掉的文艺委员和葡萄紫小太妹成立了同盟,许子枫明显地体会到了被孤立,孤立和无视不一样,无视是注意不到,孤立是偏偏把她一个人拎出来,再故意注意不到。许子枫在孤岛里写她的小说,她把女生们嘲笑她是死鱼写进去,她又写,矩哥说她是最漂亮的金鱼。

这种状态从九月份开学一直持续到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家长会那天只上半天学,中午放学后,许子枫在黑板上画欢迎板报。她没学过美术,只会画金鱼,金鱼风筝。画鱼肚子的时候,她听见前文艺委员用压低了却正好能让她听见的声音说:“上学期就是金鱼,这学期还是金鱼,画金鱼就画金鱼吧,还画的死鱼,也不嫌丧。”

另一个声音说:“你知道啥叫臭不要脸?听鹏哥说,她堵矩哥都堵好几回了,真他妈一点儿脸都不要。”

许子枫画歪了鱼尾巴,用黑板擦擦了重画,前文艺委员说:“她妈都能勾引闺女班主任,她还有啥干不出来的。”

许子枫画完了最后一笔,把粉笔放在黑板槽,转回身走下讲台,一黑板擦拍在了前文艺委员脸上。

许宏途不是因为她打架才动的手,被叫到学校时他刚解决完棋牌室的纠纷,棉袄和头发缝儿里烟味儿未散,章老师让许子枫在办公室外边等,亲爸和后爸在办公室独处了十来分钟。许宏途从办公室出来,脸色像刚被犯人审完,他顺手从兜儿里摸烟,烟叼进嘴里,顿了一下又拿下来,放回烟盒。

他拉了一把许子枫的胳膊,“跟人家道歉。”

前文艺委员洗干净了脸,鬓角发顶还沾着粉笔灰,她妈在旁边站着,帮她拎着书包,没搭腔。前文艺委员也没搭腔,抽抽搭搭地哭。

许子枫的书包单挂在肩上,拉锁坏了好几天,用别针固定着。她没看许宏途,也没看章老师,谁也没理,抬腿往楼梯口走。

“许子枫,你上哪儿去!”许宏途拽住了她另一边书包带,一使劲儿“哗啦”一声,书包从中间豁开一张大嘴,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铝皮饭盒拍在水泥地上,粘成一团的米饭和半条带鱼一起滚出来,声音尤为响亮。

许子枫第一反应去抢写着小说的稿纸本,她太着急,踢飞了一同掉出来的MP3,她踉跄两步伸手去抓,许宏途也正好大跨步过来,一把钳住她的胳膊,“站起来,别他妈丢人现眼!”

MP3被许宏途一脚踩碎了,声音清脆得跟踩断了跟骨头似的,许子枫觉着这一脚踩在她手指头上,一缸养鱼的浑水都打翻了,混合着压抑的腥臭往她嘴里灌,在她胃里翻腾,转瞬就要从眼眶里崩裂而出。許宏途也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撤开脚,许子枫把MP3捡起来,用拇指细细抹了几下,她一只胳膊还被拎着,像个人赃并获的贼。

许子枫没出声,她狠狠地用扯断肩膀的力道,一下,两下,把胳膊从许宏途的钳制里挣脱出来。她攥着变形的MP3,攥着稿纸本,蹲在地上,把书本零碎捡回书包,章老师没动,有没下班的老师从办公室探出头来看,许宏途也蹲下身,捡起饭盒递给她,许子枫没接。

她站起身来,拎着开膛破肚的书包,吸了一下鼻子,在安静的走廊里,对所有人说:“道歉你妈×。”

许宏途沾着饭粒和油腥的巴掌,重重抡在许子枫脸上。

脸只疼了半分钟,半分钟之后就麻木了。之后的几天,许子枫一直活在这一巴掌里,活出几丝心安理得,她终于令许宏途看到了她的反抗。直到今天,她哥和矩哥间令她求之不得的熟识又重重给了她另一巴掌,这次她不知道要反抗给谁看,她选择跳楼寻死反抗给自己看。

如果她跳了,就永远不再是她一个人难过了。

楼顶的许子枫有点想哭了,怪风太冷,空气太干,这回是冻得她想哭了。她觉得这风把她和屁股底下的砖头冻在了一起,和这栋楼以及与这栋楼连接的城市冻在了一起。枯枝上悬挂的破风筝在路灯底下飘摇,这条金鱼死了,腐化了,她想,不会有人来参加葬礼。

许子枫来回按那个已经陷进前盖的按钮,显示屏时亮时暗,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萤火虫。她低下头,扯扯嘴角,风把涌出眼眶的东西打磨成两把刀子,割得脸皮生疼。

许子枫去想那只金鱼风筝没有飞起来的那天,那天许宏途休班,去公园之前,本来说好一家子一起去看电影,电影看到一半,许宏途就被所里的电话叫走了。许子枫记得电影名字叫《重庆森林》,这名字令她在读初中之前都以为重庆是一座森林。电影画质不敢恭维,音效滋滋啦啦,演的什么没看懂,粤语更听不懂,后半程她妈一直没说话。从公园回家的路上也什么都没说,她在厨房给许子枫煮面,许子枫听见她低哑的呜咽。

许子枫做了一宿的梦,梦见自己是那条坠落的金鱼,被红尘浮世包裹着,被长长的山道电梯、拥挤的菜市场、逼仄的巷道楼盘围绕着,在无休止的梦境里横冲直撞地寻找出口。

她很多年没有梦到那片重庆的森林,直到上星期,许宏途打她的那个晚上。她从梦中惊醒,枕巾湿透了,许子畅坐在她床边,塞着耳机摆弄损坏的MP3。许子枫眨眨眼睛,有泪珠顺着眼角滑下来,触感陌生。

她说:“哥。”

许子畅说:“我听你一直在哭。”

冷风酣畅。她嗅到败叶在腐坏中冰冻的独特气味,未下雪的城市如同没擦干净的玻璃,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连夜都黑得不纯粹。许子枫把腿从护栏外收回来,膝盖以下已经冻麻僵硬,站立时像千万根刺往皮肤里扎。手机响了一遍,对方又拨了一遍,是许子畅,她看了一眼,挂掉,没过两秒,手机铃又响了起来。

许子枫还没考虑好质问许子畅的理由,她清了清嗓子,“喂?”

许子畅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冰凉,消毒水的气味也冰凉,冻鼻子,从气管到肺叶都冻得发麻,喘气儿带冰碴。派出所的李哥拍了拍他肩膀,“人押回去了,你爸咋样。”

许子畅擦了一下眼角,“还在手术室。”

“告诉你妹了吗?”李哥问。许子畅点点头,“刚打的电话,她打车来。”

“手术钱甭担心,你爸算工伤。”李哥在他旁边坐下,“现在的小崽子,你猜怎么着,咱把他爸找来他叫他爸滚,他爸气得差点儿过去,也是奇了怪了,听说他爸还是你们学校老师,教得了别人家孩子,咋还管不了自己的种。”

许子畅“嗯”了一声,“章矩在学校从来不认他爸。”

“不过这小子倒是够仗义。”李哥嘀咕了句。

许子畅用手搓了搓脸。章矩是学校的棍兒,比许子畅大一届,俩人本来没有任何交集。他几次见章矩也不是在学校,是在网吧。上学期许子畅在网吧打工,章矩隔三岔五地来,他钱花得多,游戏却打得臭,许子畅扫一眼键盘就知道。

许子畅和章矩第一次说话是在派出所,夏天,六月中旬,许子畅刚搬上新家,没带钥匙,去派出所找他爸取。他进屋时章矩正倚着墙,半靠不靠,头顶一盏灯,斜着身子像一把搁在墙角的刀,一截卫生纸堵着鼻子,短袖撕了个口子。

章矩半抬头瞥了许子畅一眼,不冷不热。许子畅把系在腰上的校服紧了紧,他爸坐在桌后剔半截带鱼,旁边隔着一大塑料壶茶水,许子畅端起来灌了一口,“爸,我没带钥匙。”

他爸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稀里哗啦的,“子枫没回家?”

“她说章老师留她补课。”许子畅说完,听见章矩在他背后哼笑了声。

他不由得又回头瞄了一眼章矩,章矩正把卫生纸拽下来,抹鼻子下的血,他瘦、高、棱角清晰,带着一股子戾气,像一块冻硬的铁皮,连影子都比别人狭长。

许子畅听说他有求必应,没有不打的仗,今天跟职专约架,明天替小弟拔创,没什么目的性,单纯为打架而打架。

许子畅把视线从章矩身上移回来。六点多,离天黑还早,太阳往西沉了,城市是暗金色的。许子畅正准备出去时,他妈正好迎面进来,屋里四个人的表情都在一瞬间变得古怪,像被暗金色的夕阳锈住了喉咙。许子畅张了张嘴,刚想出声,他妈清了清嗓子,“我来接人。”

许宏途盖上饭盒,“刚打电话是他爸接的。”

“他爸在开会,出不来,”他妈说,她身上还残留着药店的气味,“叫我来接。”

许子畅觉着那锈在往肺管子里钻,他看着他爸,他爸把记录拽过来,圆珠笔“啪嗒”一声,“关系。”

他妈顿了顿,轻声说:“继母。”

许子畅站在他妈和章矩之间,所有人说的话他听得最清楚,他舔了一下嘴唇,听见章矩嗤笑,“×,真不要脸。”

章矩话音未落,他妈签字的手滞了一下,他爸“啪”地一拍桌子,“小兔崽子你再骂一遍?”

许子畅站在夕阳的烫伤里,锈味儿从喉咙返到舌尖,他提着拳头两步过去,抡起胳膊一拳砸在章矩脸上。

他不会打架,也从来没打过架。许子枫说他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废物,这话没错,他什么都懒得看,懒得听,懒得想,懒得做。

这一拳太使劲儿,力道从章矩的颧骨反击回许子畅的指关节,震麻了手腕和小臂,他第一次知道打人也这么疼。

章矩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他妈扑过来把他拉开,往怀里护,他爸按住了章矩,每个人都在高喊、叫骂,许子畅听到椅子被踹翻的声音,胃疼,疼得翻江倒海,他想骂,一张嘴就往上涌酸水,他听见许宏途低吼,“老子毙了你。”又听见他妈带着哭腔说:“都是我造孽,我造孽行吗,你们打死我吧。”

出了这档子事,许子畅做好了章矩找他麻烦的准备,出乎他的意料,在网吧再见时,章矩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他叫了台机子,开了游戏,坐在电脑前抽烟,抽了两根,他喊:“百事。”

许子畅拎了一听挂冰的可乐,放在他桌上,章矩的视线没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你站那儿。”

许子畅说:“我还有事儿。”章矩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手劲儿大得几乎能把许子畅的手腕掰断,他冲前台喊:“老板,把你网管儿借我打两局。”老板站起身,看到是他,摆了摆手,“借你。”

许子畅说:“要打出去打。”

章矩放开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谁说打你了?让你替我打两局游戏,我问了,这群人都说你是个高手,真人不露相那种。赢了请你吃饭,输也是输我的,你不吃亏。”

许子畅盯着他,章矩又点了根烟,左半边脸还有个发黑的印子。他坐下来,把椅子往前挪,章矩的装备着实不咋样,跟他這个人似的,除了匕首就是肉身。

许子畅操控着这个羸弱的匪徒在工厂里出生入死,他只有匕首,灵巧地绕过几处障碍和箱子,偷袭了一名正趴在钢筋掩体后的军人。匕首捅下去的时候,章矩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里,“那个女的是你妈?”

许子畅捡了对方的枪,“是。”

章矩眯着眼睛,点头,“你妈养了个好儿子。”

“屁。”许子畅一枪击毙了放冷枪的敌军,角落里有人应枪骂了声。

章矩说:“别人要是跟我这么说话是要挨揍的。”许子畅操控的匪徒站在原地不动了,他盯着屏幕上当靶子的小人儿,“那我说啥,说你不是你爸的好儿子?”

章矩笑骂:“别他妈玩死了,死了真揍你,”他一口气把可乐灌下大半瓶,打了个嗝儿,“要不你跟我混吧,你叫啥来着?”

许子畅没搭理他,屏幕上的匪徒辗转腾挪,成了英雄,打完了这局,许子畅才从椅子上个站起来说:“我不会打架,我没你那么愤怒。”

游戏界面血流成河,除了一开始那把手枪,许子畅再没捡过装备,敌人基本是被捅死的,章矩把可乐罐捏扁,“杂种,也不知道咱俩谁愤怒。”

后来整整一个暑假,章矩只要到网吧来就一定要许子畅帮他打一局,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带三五个人,见识了许子畅技术的男生都大呼小叫要认他当大哥,许子畅一开始不搭腔,后来也就随他们去了。章矩笑得很臭屁,好像牛的是他。

他问许子畅:“你爸不是警察吗?他能让你成天可网吧泡着?”

许子畅说:“他不管我。”章矩说:“那你是钱不够花?”许子畅说:“是,我之前送我妹一个MP3,管广厦卖电器的哥们儿饶的,挣点儿钱好还人家。”

章矩把打火机按得啪啪响,“我×,你还有个妹,长得好看吗,给哥介绍介绍?”

许子畅站在满身是血的尸体旁,脸上映着屏幕幽幽荧光,“你要是敢打我妹主意,那一派出所的警察都饶不了你。”

章矩笑得不屑,许子畅也笑了,笑得惨淡,他用一个假期的时间换了个MP3,用MP3换了许子枫一句“废物”。他把MP3递到许子枫手上时,许子枫质问:“妈走了,你一点儿都不难过?”

许子畅说:“难过没用。”

“什么事儿到你这儿都没用,你什么也不在乎,”许子枫咬牙,“你就是个废物。”

手术室没动静,两扇铁门,冷得刺骨。李哥去楼梯口接电话,许子畅仰着头,盯着头顶圆形的、惨白的灯出神,灯光也是冷的,冻得他眼球生疼。

许子畅犹豫要不要给他妈打个电话,他已经很久没见他妈了,上次见是在章老师家,他去取生活费。他妈和章老师住在家属楼一楼,四十多平,一进门的柜子上养着一缸黑色的金鱼。

他妈这么多年都没养过鱼,许子枫小的时候养金鱼,过年他妈领他俩回农村老家,再回来时鱼都饿死了,他爸太忙,根本想不起来喂。许子枫冲着一缸白肚皮向上的金鱼号啕大哭,怎么劝也劝不好,他爸便砸了鱼缸,从此这家里不再养鱼。

章老师冲他笑,笑得和蔼亲切,“小畅快进来坐会儿,吃点儿水果,一会儿我给你们娘儿俩炒几个菜,吃完晚饭再走。”

许子畅浑身不自在,每次接过生活费都像接过他妈身上割下的肉。屋里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是他妈身上的气味,常用的洗衣粉、香皂、常做的饭菜交杂在一起组成的独一无二的气味。这气味已经渐渐消散了,如果不闻见,他已经很难回忆起来。

许子畅动一动喉咙,他看着章老师,他生着和章矩一样突兀的颧骨,“不了,我约了朋友。”

他妈嘱咐,“告诉子枫好好吃饭。”许子畅点头,“有机会您亲自跟她说,她不听我的。”

他出了门,八月末的傍晚,空气被最后一阵热浪席卷成扭曲的线条,将北方小城笼罩成一幅色调灰暗的老油画,鸽群在民房上空盘旋,探出灰瓦蓝天的老树枝繁叶茂,翠绿欲滴。

许子畅穿过小区旁的农贸市场,卖馒头的蒸笼里飘出粮食发酵熟透的香气,家家户户开火做饭,傍晚没有一丝风,饭菜香气在空气里横冲直撞。他听见音像店里传出摇滚乐的嘶吼,“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章矩给他发短信,“买了几张碟,过来陪我看。”

许子畅穿过农贸市场、小学大门、散发着恶臭的火车桥洞,还有杂乱喧闹的火车站。章矩住在火车站后的台球厅,台球厅原来是家小电影院,许子畅在这儿看过一场电影,那天是他妹生日,电影好像叫《重庆森林》。

这个时间人刚上来,也有整天整天泡在这儿不走的,屋里烟熏火燎,熏得许子畅眼睛疼。章矩和这儿的老板拜过把子,他不在家住,平时就住后头的连屋,看场子,帮人打两杆。屋里啥都摆不下,除了电视柜,就够摆一张铁架子床。许子畅知道他住这儿,这是他第一次进来。

进门的台球桌上趴着个小太妹,染着一脑袋葡萄紫,她抬眼冲许子畅吹口哨,“门口交钱。”

许子畅说:“我找章矩。”葡萄紫把球打进洞,“章矩,谁是章矩?没这个人。”

许子畅说:“我找矩哥。”

章矩盘腿坐在铁架子床上,跨栏背心大裤衩,捧着筒方便面,床单泛黄,海绵垫子和下头的铁丝网吱嘎作响,门口有个铁架子,上头两个搪瓷盆,一条毛巾,衣服乱七八糟堆在椅子和柜子上,电视蒙了一层灰,信号来自房顶私架的大锅。

章矩在他来之前已经把光盘塞进VCD机里了,电影播完了开头,许子畅觉着这部电影他好像在哪儿看过,他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

章矩往旁边挪挪屁股,“真他妈慢。”

许子畅坐下,“我刚从你爸家出来。”

章矩吃面条的声音很大,脚边搁在一堆光盘,他说:“你要是来找碴儿的,现在就滚。”

屋里有股刮嗓子的烟臭,许子畅想,如果章矩一怒之下把他打死了,他的尸体估计会被埋在床底下,或者碎尸扔进往全国各地拉煤的货车车厢;如果他把章矩打死了,外头那群人也得把他弄死。他问:“你妈呢?”

章矩咽了口汤,“死了。”许子畅问:“怎么死的。”章矩骂了句什么,回答:“我害死的,生我难产。”

许子畅瞥他一眼,“你可真自作多情。”章矩嘬着牙花子,把方便面桶放下,一手掐着许子畅的后脖子,“你今天嘴可真欠,皮痒?”

许子畅弓着腰,眼睛盯着屏幕,屏幕上出现重庆大厦的时候,他想起了在哪儿看过这部电影,“我今天明白你为什么总那么愤怒了。”

“我愤怒个××,”章矩啐了一口,“老子打架是因为老子乐意,我妈死了我爸把我扔农村,跟我姥一起过,我姥那死老太太,骂起人一天一宿不带重样儿的,成天搁我耳边骂章成峰不得好死,害死她女儿,还把我这个小孽种扔给她养。村里孩子说我有娘生没娘养,她抄着铁锹能追出二里地,后来我就不用她了,谁敢惹我我就打,打服为止。”

他指着额角一寸来长的疤,“上小学被玻璃瓶子砸的,我姥找赤脚医生给我缝的针,那之后没俩月我姥就死了,脑出血,我才跟章成峰来的这儿。”

许子畅看那條很浅的、田垄一样从皮肤底下钻出来的伤疤,眼皮一闪,垂下去说:“原来我妈给我讲过一道题,她说这世界上有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你向一个物体施加压力,物体也会向你施加同样的压力。别太较劲儿,得过且过就完了。”

“你妈是个哲学家啊,”章矩乐了,“就是说,我要是越玩命,越较劲,越容易被自己弄死。是这个意思不?”

“是,就为这事儿我爸还跟我妈干过架,我爸说我妈把我教成了窝囊废,我是许宏途的儿子,他这辈子只能是个协警,我以后是要当警察,当英雄的。”许子畅吊了吊嘴角,他拿起床头的啤酒罐,晃了晃,空的。

章矩说:“你爸是个傻×。”许子畅说:“你爸才是傻×。”

黄昏暗涌,窗外天际着泼洒成群的鸽子,像章老师家鱼缸里成群的黑色金鱼。许子畅感觉孤独像风筝线一样绞杀着他,电视上的《重庆森林》令他想起东湖公园挣脱了风筝线的金鱼,想起他妹哭着要他赔风筝,就像上个月哭着骂他是废物一样,他想起被他爸饿死的金鱼,和他妹用烟盒剪的、在平房院儿里给金鱼立的墓碑。

许子枫对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看得太重。

“嘬一口。”章矩点了根烟,塞进许子畅嘴里,许子畅犹豫了一下,烟已经点着了,他一口气吸得太猛,呛进肺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子畅眼圈发红,烟仿佛从眼眶里火辣辣地滚出来,就像一把锥子猛地穿透纸张。章矩使劲儿拍着他的后背,“傻×。”

另一间手术室的门开了,家属一股脑围上去,许子畅裹着他爸淘汰的羽绒服,坐在长椅上望着人群出神。他想,这回全派出所都饶不了章矩了,他把他们许哥捅了,章矩他爸也护不了他了,学校肯定会开除他,以后他去哪儿,少管所?他今年多大了,满十八了么,得负刑事责任了吧。

如果下午能拦住章矩就好了,许子畅想,还是自己太废物,如果能拦住章矩,今天晚上什么都不会发生。

电话响了,是许子枫,铃声在医院走廊里炸开,许子畅的手臂搭在膝盖上,笼罩在属于自己的昏沉的阴影里,昏暗的灯光顺着他的后颈阴沉沉地流淌,在低垂的指尖泫然欲泣。

许子枫带着哭腔,“哥,爸咋样了,我害怕,我快到了。”

“别怕,没事儿,”许子畅说,“我下去接你。”

“你妹到了?”李哥买了两瓶水,替许子畅拧开一瓶,“你坐着,我去吧。”

许子畅接过水瓶再拧上,水里带冰碴,没他手凉,他低头盯了一会儿双脚之间空白的地面,“李哥,我下午就知道他要去,他是替我出头,是我没拦住他。”

许子畅捏着瓶子,李哥按了按他肩膀。

这几天他又去网吧打工了,为了再给许子枫买一个MP3,这回就说是爸送的。从网吧下班回家,他抄近路穿胡同,没路灯,一伙儿人就在这儿把他截了。许子畅没看清人脸,听声音有一两个像网吧的常客,他的钱都塞在书包底下夹层里,他们没翻着,一怒之下揍了许子畅一顿。许子畅肋骨上挨了一脚,断了似的疼,其他地方也火烧火燎地剧痛,他缩在墙角半天没起来,过了十来分钟,才有个浑身烟味儿的女的经过。

女的差点儿踢着他,“你不矩哥的人吗?”

许子畅一抬头,先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一脑袋葡萄紫。

这事儿没瞒住,第二天就被章矩知道了,稍微一打听就知道谁总在那一片儿蹲点儿抢钱。许子畅最恨他的一呼百应。下午体活课,他把章矩堵在男厕所后墙,章矩叼着根烟,眼角吊着一抹笑。

许子畅说:“章矩,抢就抢了,挨打是我自个儿没本事,跟你没关系。”

章矩说:“我闲得骨头痒,跟你也没关系,别他妈自作多情。”

许子畅瞪着他,“你是不是一天天觉着自己特牛×啊。”章矩把烟拿下来,“老子就是牛×怎么着?”

愤怒比长驱直入的寒潮更加来势汹汹,许子畅咬着牙,“行,你牛×,我们都他妈该对你感激涕零,我他妈在你们这群人眼里算个屁啊,你替我出头,我×,以后我是不是得把矩哥俩字儿刻脑门儿上啊!”

章矩把烟头摔在地上,一拳楔上许子畅的肩膀,许子畅后背撞在墙上,章矩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人拎起来,“许子畅你也就敢跟我这儿装×,谁他妈不知道你成天混得跟个王八蛋似的,你想干啥?想让我揍你一顿?图啥啊,你觉着你妈能为这个跟章成峰离婚?”

许子畅耳朵嗡嗡作响,血往上涌,简直要从眼眶里涌出来,他死死攥着章矩的胳膊,前些天他做了个梦,他很久没有梦到那片重庆的森林,他终于又梦到了电影里逼仄的巷道、狭窄的楼梯间、烟火缭绕的闹市和蜿蜒的公路。他在迷宫里横冲直撞,尽头是蔚蓝色的天空,成群结队的金鱼在空中游弋。他刚想叫他妹一起看,就被她睡夢里的哭声惊醒了。

他卸了劲,松开了手,章矩也放开他,后背上挨打的伤还没好,撞在墙上一阵阵钝痛,章矩嗤笑,他拉了一把许子畅,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拍拍他的后背,“行了,活得累不累。”

许子畅没想到他爸下班后会从那条小胡同经过,两伙人打红了眼,匕首捅进了冲上来制止的协警后腰,许子畅赶到医院的时候,章矩已经被带走了,听李哥说,章矩一口咬定匕首是他的,人也是他捅的。

上个月体活课,学校请的那位风筝大师在看台上放风筝,大师裹着军大衣,忙乱笨拙地挥舞着胳膊,线的一头拴着他,另一头拴一串金鱼。许子畅和章矩在篮球架底下仰着头,看金鱼排队平贴着马路护栏昂首,再重重地坠落到对面小区。

章矩一开始笑得前仰后合,“我×,太傻了。”过了十几分钟,他把篮球“咣当”一声砸在篮板上,“傻×!”

楼梯口杂乱慌张的脚步声,许子枫从走廊另一头飞奔过来,李哥不知被落到了哪里,走廊惨淡的灯光从她背后追随而至,错落下嶙峋的影子。许子畅想站起来,腿像是冻在地上,麻木而沉重。他突然回忆起来,他爸受伤的那条胡同里有家卖电器的门市,卖电脑、手机,和MP3。

许子枫哭着喊:“哥!”

“嗯。”许子畅答应,他摸了摸脸,摸到一手的眼泪。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羽瞳,本名杨羽瞳,女,1995年生,现辽宁大学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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