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脚下

我能清晰地看见香山顶上的香炉峰

殘留的红叶是既往的一滴血

鲜红的，像拇指被针扎破

滴落在白纸上

无法判断山脚下的茶馆是否营业

窗子上曾经布满冰霜

仔细端详，冰霜的背后

藏着一根细长的头发

像风雪中隐现的道路

光阴是一块块青砖

铺满几个朝代，先人们陆续走远

留下残砖碎瓦

后人们视而不见

继续垒砌自己的高墙

我还是最喜欢丛林中的卧佛寺

松柏苍翠，锦鲤满池

怀疑自己前世是一个出家人

不看江湖的嘴脸，只在寺院里

安放柔软的心

许多人正在返乡的路上

我却把故乡弄丢了

真想向遇见的每一个人

恭贺新春，眼睛却忽然一酸

我的故乡越来越远

远得已经看不见

小时候的春节

我想起小时候的春节

把面粉调成糨糊

踮起脚尖贴春联

春节的风是刺骨的冷

家人们围坐在屋子中央的火炉旁

在铁壁上烘烤秋天的土豆

它们慢慢裂开缝隙

最后变成暖热心灵的花朵

香气一直弥漫在记忆里

即便行走天下，任何隆重的酒席

也没有香过童年的土豆

它们是我最珍贵的食物

肉身深藏细碎的金子

一直闪烁耀眼的光。这些光

轻易让我淡忘童年的饥饿

每年我都把春节当成生命的节点

不断告别过去的自己

把自己活成一个谜

财富构不成谜面，不过是焦黄的土豆皮

小时候我会把它们全部丢入炉中

听它们在炙热的炭火中

噼噼啪啪响起来

在潭柘寺

在潭柘寺的正殿前

许多人在许愿或者还愿

香炉里盛满灰白的香粉

裹挟多少期盼和祝福

以及爱与恨

双手合十

我的脑海却浮现祖母的笑容

她是这世界上

唯一没有对我横眉立目的人

在凛冽的严冬，祖母的突然闪现

让我瞬间忘记许愿的词

祖母走了很多年

我也由一个懵懂少年

在时间的戏弄中双鬓染上风霜

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用双手

焐热我冻红的耳朵

抖落鬓角的白发

现在我越来越接近

祖母仙逝的年龄

自我愈合过无数次内心的伤痛

用盐腌制既往的时光

把它们当作下酒菜

而祖母是我无法逾越的怀念

或许来世我们终将重逢

她依旧慈眉善目

总是俯身梳理我凌乱的头发

系上衣襟上忘记系上的纽扣

拍去裤脚上的尘土

手机通信录

航班晚点的时间里

忽然想清理手机中的通信录

多年沉淀下来的电话号码

像摆放在仓房里的杂物

在时间蛛网的背后，落满

无声无息的灰尘

每一个电话号码

代表一个生龙活虎的人

他们一定与我有过某种关联

否则不会存储于我的手机里

而时间多么残酷

青春说远去就远去，陆续聚散的人影

有人已是过眼云烟

更多的事早已沉没记忆的湖底

翻阅电话号码

犹如阅读一部长篇小说

众多人物一个个地登场

演绎不同的命运

我只知道每个人与我交集的时刻

并不了解全部的悲喜

我们都是人生舞台的小演员

演着演着或许都泪流满面

努力追忆与每个人的初见

我想具体到相识的瞬间

我们有没有握手，或者只是礼貌地致意

那天是否妙语连珠

有没有人酩酊大醉

若是深冬，窗外下没下过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雪

有的名字是一种痛

有的名字是一种怀念

有的名字是一种轻蔑

有的名字是一种感恩

有的名字是一种相忘于江湖

有的名字则是一生的刻骨铭心

现在大家很少互通电话

话筒里的真声消隐于无声的世界

文字留言覆盖大声喧哗

各种夸张的表情替代复杂的情感

我们越来越文明

彼此显得高不可攀

最终还是放弃清理通信录的念头

不想删除任何一个人，包括英年早逝的朋友

他们继续活在我的手机里

笑看波澜万丈的戏剧

或许在生命落幕时，我会向身边的人炫耀：

我的一生有过很多朋友

很多人真心实意，个别人生死相依

不记得有过反目成仇

从来没有假戏真做

作者简介：

苏历铭，出生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毕业于吉林大学，留学于日本筑波大学、富山大学，主修国民经济管理和宏观经济分析。

1983年开始公开发表作品。著有《田野之死》《有鸟飞过》《悲悯》《开阔地》《青苔的倒影》《苏历铭诗选》等诗集、《细节与碎片》等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