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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抑郁的姐姐

2019-08-06林峰

福建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姐夫姐姐医生

林峰

我想,这个真相,只能等他们都走了,离开了这世界,才能有勇气说出,仿佛能让过去发生的一切安静如水。如果他们知道,这个伤害其实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与他们有关,那将会有多么残忍。现在说出真相之后,留下的只能是遗憾。伤害,其实一直都无法删除,即便是靠麻醉,唯一的解药也不是复仇。只是没想到的是,这背后是依恋——他们真的不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们。

姐夫說,他和姐姐正在去桥头医院的公交车上。这次真的是你姐自愿去的,电话里,他说:“真的。”他的语气轻松,像在重温一个景点,已经没有第一次的那种慌张和顾虑。那天,我从电话铃声中醒来,正值中午,仿佛看见他们在慢节奏的车速中,十指相扣,肩靠车窗,在缓慢的移动画面中露着笑脸。

桥头医院,位于郊外,过了大桥,往起伏山包的唯一一条岔路直走到底,约莫半个小时车程就到了。只有13路公交车站直达,所以也被称作13医院。这是唯一的精神病康复专科医院,郊区偏僻与宁静,适合它的身份,那里收容各种精神病患者,老老少少,说不清病因,医生总在找病因。一些陌生的病名让人找不到北,还有那些标注英文的药瓶。正是因为第一次走进它,在我的印象中,条纹病号服和沾满钢笔墨水的白大褂,铁栏杆和脱落水泥的走廊,脏得都能抖下泥块的黄麻树,这一切与桥外相比,犹如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流。

我赶到医院时,姐姐已经办好入院手续,走进了铁栏杆挡着通道的住院部,高悬的牌子写着“家属止步”。曾医生需要我和姐夫稍等片刻,她有一些话要跟我们谈谈。谈话地点设在门诊楼走廊的最里一间:比一般10平方米的诊室足足大三倍,中间摆放着一张办公桌,一盏长腿照明灯,容一人躺的硬床紧挨着窗.窗口小得可怜,不足1平方米,似乎在提醒照明灯要准备好长年开着。

坐吧。曾医生说话简洁,她透过灯晕,看着我和姐夫。40多岁的她,嘴角一个黑痣,除此之外无法从她的脸部猜测出任何蛛丝马迹,看不出她的心思波动。她好像总是这样,一切小心翼翼,但掩藏不住一个信息:这种平静之下,如同丛林里潜伏着一只猫头鹰,迟早会腾出杀机。

面前只有一张凳子。我做了手势,自然是姐夫坐,我自己站着。

最近的症状?她问我姐夫时,也抬头看了下我,似乎提示我可以做补充说明。

姐夫说,就是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理解,晚上关大门,她就一直摁一直摁,嘴里不停念叨着数字。他伸出手臂做摁门的动作,转头解释给我听,像这样,对,就是像这样,一二三,一直数到十,才肯放下。还有,饭后洗碗也这样,一直要洗十遍。我就说,燕子,再这样洗,水浪费了不太要紧,手皮要洗破了。说完,他倒是自己咧着嘴,笑了起来。

我皱紧眉头,厌恶他不合时宜的表情。

持续多久?黑痣向上翘了一下,没有动笔,保持刚才的姿势,这或许在耐心捕捉可能漏掉的线索。果然,姐夫说到一个细节。对了,睡前的鞋子摆放,不允许别人碰,否则第二天暴跳如雷。

我手背的神经下意识触动了三下,强迫症。

曾医生问,上次的药,有没有按时吃?她听完侧了一下脸,转向另一个话题。

氯丙嗪。有,不过她说有副作用。

副作用?曾医生动笔,在“副作用”背后打了一个问号,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似乎在说,这不可能。一开始就有,还是后面出现反应?

这个不知道。

平时怎么不留意?我有些怨气。

有好几次,她上其他药店自己找药。姐夫说,不过,好像都不满意。

曾医生也如我,皱紧眉头。

后来她的睡眠出了问题,实在太差,就自己开安眠药。姐夫说。

我的埋怨涌了上来,怎么可以随便让她自己吃呢?

不过曾医生似乎不计较,只听,而后点了头,算是认可这次简短的咨询。

轮到我。我疑惑了,我姐曾和我说过这些抑制不住的动作,第一直觉是疑问。当然,眼下的疑问需要请教医生,这次入院与上次有什么质的区别?

曾医生迟疑了一会儿。观察下,再说。她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你姐把联系人确认为你。

嗯。我有些疑惑,不过姐姐定我,也是能理解的。我说,好的,曾医生,主动诉求应该是一个好的现象吧,虽然不能说是开端,但愿这次能解开她的心结。她内心藏着不能承受的事情,让她无法自已。我只有这个姐姐,她也只有我这个弟弟。母亲六年前患乳腺癌走了。父亲去年得了脑梗,走时不能说话,不忘在病床边敲了三下。

会不会父亲的离世是诱因?我的追问,没有得到答复。

曾医生只是回道,探视定在下周六。

上次姐姐入院,是姐夫强烈要求,他说,她已经出现无法控制的行为,发狂,梦里尖叫,自责,甚至不停地剪他前妻织的毛衣,一直追问他,是否还有联系。这些同样也折磨着他,他受不了,他不能放任这样,他希望通过一段的住院治疗,彻底解决姐姐的痛苦。他担忧我这边的责怪,所以上次在电话中,他做了解释,他说:“我爱你姐姐。”

周六去前,我在大脑里搜索了一遍,无法找到我姐特别喜欢吃哪种水果的记忆。她没有娇生惯养的习性。那就苹果吧,毕竟是智慧果。因为会面时间不赶,我特意选择慢悠悠的13路公交车,仿佛那是她的思想外壳,我希望能触及她的初衷——那天她在车上想什么,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

我到站时,是上午9点。这个点,正是放风时间。得到批准的患者统一集中在一个用绿色栅栏围起来的篮球场里,穿着条纹服,有的踱来踱去,有的靠在栅栏抬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没有人注意我正走过,我在想,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他们是走在街上,如果他们不穿条纹服,又会是怎样的感觉?现在,整个操场寂静一片,至少没有人大声喧哗,这种安静让你无法判断出病人病症爆发时有多么难堪。

当然,还有一些患者困在住院部里。我走到住院部的铁栏杆门时,就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跑调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栏杆摇晃的响声,甚至是“老天,不公平啊”的喊声,撕心裂肺。

边门上的值班室,坐着两个护士,司空见惯的她们偶尔以此当笑料,用来相互嬉戏,“其实他喊的才是真理”的说笑,给古板的建筑添加一丝乐趣。她们见我敲了敲门,瞬间板着脸,瞄了瞄我手上的苹果袋。给谁的,写个条放前台。她们告诉我,曾医生在门诊楼二楼。我前脚刚离开值班室,里面又传来她们的嬉笑声,对话中,一位护士说,那个老头子是性受虐狂。说完,又一阵嘻嘻的笑。

這座门诊楼一楼科室几乎全关着,转角的二楼附加一个铁栏门。质疑和解密,从来是这种医院的标签。

我和曾医生的第二次谈话,还是在这间。

你知道,你姐对她的婚姻,满意吗?她的问话是不是在怀疑我姐夫?我下意识感觉,她今天的问题备了很多。

毕竟两个人年龄差距太大。我说。我迅速估算了一下,相差16岁。是的,我姐夫离婚后,他们才认识的。

说说那件毛衣的事吧,你应该知道。她翻着铁夹病历。

我歪着头质疑这个提问,本来想反问你为什么不去问我姐夫,瞬间又猜测到她估计是问过了,或许是侧面想了解更多的诱因。我姐很反感他穿那件毛衣,毕竟是我姐夫前妻织的,我姐曾骂过他,天底下那么多毛衣偏偏留着这件。我只好这样回答,不过我也纳闷,为了这事动了剪刀,而且差点,我感觉应该是,差点用剪刀刺我姐夫。

对了。她说,那天没当面问你姐夫,是出于礼貌。

我等待她说出她的疑问。我知道这是套路。

就是不至于。她说,不过爆发出来,也就暴露出背后的诱因。

失控的背后有一个诱因?

她不置可否,我想听一下你的看法。

是不是她,一直渴望安全感?我的第一直觉。

为什么你有这想法?曾医生身体前倾,盯着我的眼睛,这眼神简直把我看成她的病人。

很多原因吧,如果从读书角度来分析,初中的时候,我姐希望能当个幼儿教师,可是我父亲他总按照别人家孩子的标准,要求她考个大学,所以必须念高中成了她痛苦的回忆。我的脑海里闪过父亲粗暴的管教样子,也闪过母亲的软弱。

曾医生没有插嘴,她好像知道我会说母亲了。那如果不是这个角度呢?

我姐好像没有其他朋友,男的,女的,这十多年来都没有。这造就了她的思想不会轻易让陌生人知晓。我补充道,我母亲和她走得最近。

我是不是说多了,或许说偏了话题?

曾医生记录下这话。

我接着刚才的话题,我母亲特别反感她的这段婚姻,哪个母亲会认可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再婚男子?当然这是封建思想。我迟疑了一会儿,改口说,刚开始时,我母亲还三天两头去我姐夫家,聊聊天,帮帮忙,那时她已经退休了。后面,再也没有去过。我拿不定母亲是哪一年开始拒绝去我姐家。时间过得真快。

这段婚姻,最早由她自己选择,最后也由她自己判断,不要到时候后悔来不及。我母亲好像总是这么说。

一直没去?你母亲?她避开结论,而是停留在这个细节上。

或许是吧,是彻底失望。我问,这会是诱因吗?

再也没来往,是个问题。她没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们的父母自身也不善于表达,所以估计不会造成太多的伤害。

不。她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出,家庭环境,太重要了。

此时,光线斜照在床上。她补了一句,想起什么反常的事,及时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光线弹到铁柱上,瞬间形成刺眼的光芒,射在她上衣口袋的墨汁。恰好的时间节点,总会隐藏着一种提示,墨汁渲染开去的念头电一般闪过我脑海。转念间,我怀疑,曾医生在测试我的心理,或许说在挖掘我姐病因深处是否有遗传因素。

管他的,只要她能确诊出病因。

结束谈话,我去家属会见室见我姐。她穿了条纹服,本来1.68米的个子,显得更加高挑,脸色也红润多了。她走到朝南的大窗户前,闭眼抬头,用力地吸了口气。多么好的时光,人啊,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欲望,放下,是最好的状态。她嘴里念叨着。不过我听上去感觉她在模仿什么,抑或是接受一种训练。

现在倒是轮到我在沉默。我在观察她。发现自从她离家出走,再加上突然回家选择了这段婚姻,现在又进了这种医院,特别在这里,对她,我竟然有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是,小时候因为条件有限,我和姐姐住在同一间,那时我念初二,她在高一。有时候傍晚,她会跟我说,来,我教你唱歌。这些歌曲都是当年流行的台湾校园民谣。她的那些歌本从小学开始简直就是她的宝贝,厚厚的一本,我记忆深刻。

要记住,人生中一定要给自己一个冷静的思考空间。她转身说话后,指了指太阳穴。你看,这下她又回到自己。看着我在纳闷,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无话可说。在里面,过得还好吧?

她又回过身,抬头做深呼吸,好像住院部内外的空气截然不同。停了一会儿,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抚摩着我的头。放心,我一旦遇难,第一时间向你求教,我的亲爱的弟弟。

她自言自语地说,还有,这里面关的那些小姑娘,有的真的太可怜了。有一位风华正茂的,叫小莲,失恋后用铅笔插自己的动脉,她家就住在我们家上几弄口附近。说到这,我姐语调高了八度,刹那间她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返回先前不急不慢的表述。她说,她父亲每周都来,满头白发,老年得子却又无奈,过去都不知道她居然会得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这么看来,我还是幸运的。

对了,我现在学会打麻将了,小莲教我的,我暂时在旁边看,帮他们递递水。她露出笑意,似乎像终于学会开车的那种喜悦。麻将从她的嘴里说出,真让我感到意外。讲到麻将,我很惭愧,我刚参加工作去乡下,那时的沉沦都付诸晚上和周末的麻将之间。我还记得,有一次被她撞见,她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告诫我,放弃远大理想就是懦夫。

有朋友,真好。我说。我希望她能真正平静下来。我在想,理想远不远大,各自都有各自的追求,毕竟我们都是凡人。

是啊,医生也说,让自己思想太紧绷了,反而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现在晚上睡眠质量好多了,安眠药少了,不用想太多。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们俩坐着,等到会见时间就要结束时,她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这里电话打不进来,有事,我会让住院医生通知你们,还有,两周放风一次,以后就可以在操场上见面。

她快速地贴着我的耳朵说,他们给我注射一种药剂。我的口袋里,被塞进一片小硬纸。

你放心,我会保护自己。姐姐挤了挤眼。

姐姐离家出走,发生过两次。一次是高考待业,她说,她要去外面世界走走。这个外面是北京、黑龙江,等到她回来时,已经是过了两年。头一年春节没回来,我妈连吃年夜饭都不敢吭气,我父亲倒是像灌醉了自己,他指着我的脸说,儿子,你要记住,走到社会后靠的是本事。我姐第二年春节回来了,我差一点认不出她。整个人,虚脱如纸,纤弱,但没有落泪。她没有在家住,只是回来说租在南漈北弄的一个民房里。第二天电话里,她像是寒暄一般,顺便问了我的事业发展如何。更糟糕的是,她没钱了。有一天,母亲跟我说,我现在去看你姐姐,你千万别说给你老爸听。回来后,母亲满脸哀愁。第二次离家,是认识了我姐夫。当她回来和母亲说要结婚的事,母亲铁青着脸,重重地摔上门。

我记得,母亲那次对我说,天下哪有孩子不反思自己,父母给你吃给你穿,培养你读书,没有出息反而回来质问父母懂不懂爱,给了多少爱的?

而就在姐姐结婚的前一天,姐姐对我说,父母是什么?是天底下最公平最慈爱的保护伞,但是妈妈却问我给了家里多少钱。她哭笑着说:看,这就是给我的最好的婚礼。

他们会后悔的。她补充,我这辈子都不会认这样的母亲。

我说了很多规劝她的话,都无法抚平她的愤懑。只有一点,我对姐姐说,再怎么着,都不要和家里人作对,因为,如果遇到困难,历史会证明,只有家人会站出来支持你。是不是?我说,你在外租房子最困难的时候,老妈半夜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老头子大发脾气,骂她,谁让你生了这样的丫头?

你不知道,有一些事你不知道。她摇头,很沮丧。

第二周,我和老姐在操场上见面。夹杂在一群条纹服中,我倒觉得自己是个另类。只有两个护理工把守在铁栅栏门两边,手里握着大把的钥匙圈。

我和她说起之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次姐姐认真听我讲完。她面带微笑说,以前和你说的话,不用太在意。父亲再记恨我怨恨我,都是我的错,导致他的脑梗再发。

理性回归,让我和她像个知心朋友。不,不是,你自己是藥工,你应该知道,这是神经血管的问题,不怨你。我说。

看似这样,其实是怨气。他不原谅我。

你不用无中生有,你想想,你的命还是老爸救的,他怎么会一直记恨呢?我打情感牌,试图让她心情滋润些。

她扑哧笑了起来,很甜。是啊,小时候在外婆家,发烧到40度,要不是老爸及时回来,估计会落下脑膜炎。

哈,对啊,所以,爸就说,从小就你的脑子进水。

我的回答,让她多少开心了点。一会儿,第二拨的患者放风出来。一位玲珑俏丽的姑娘,大老远就跑了过来。

燕子姐姐。她的条纹服倒也贴身。

这位是小莲。

哦,我记得姐姐说过她,打麻将。

她大方地伸出手,欢迎你。她毫不顾忌地称赞,燕子姐姐,你弟帅气。

当然,我是我姐的弟弟。这种回答让她开心地蹦了起来。铁栅栏的那个胖子护工盯了过来。

小声点,不要影响别人。我姐做了嘘声动作。

她笑着对小莲说,你爸又在等你了,快去。

那,常来看我们哦。小莲挥了挥手走了。

我和姐姐靠着栅栏一边,她用眼光护送着小莲,说,她够可怜的,男朋友骗了她,割腕,差一点就走了。

她惋惜的语气中,不免含有羡慕之意。我听得出她仿佛在说自己。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不理解我,永远不理解。姐姐说的是父亲。

不要太沉重,你知道,父辈他们忙于生计,也不懂得情感交流。我说,原谅过去就是原谅自己,好吗?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好像真的没去过我姐夫家里。

她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对了,过一周,我就申请出院,我已经对曾医生说过两次了。他们不肯。这里看来进得来难出去。

我看到高高的灯光柱上的监控探头,那些医生会懂唇语吗?

重要的是,你自己感觉好多了?我问。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说不清是高兴的笑还是苦笑。对了,我交代你查的那个是什么进口药剂?

加拿大的进口异丙酚,我说,麻醉药。

她站住脚步,眉宇紧锁。

我更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周。医院就打电话来,简单又干脆的一句,你姐姐闹事了。作为联络人,院方要求我过去处理。事情是因为,打麻将时,一位老年患者故意将手放在小莲手臂上,还摸小莲的手腕,那手腕有一道疤痕,就是铅笔插腕动脉留下的一道疤痕,这下小莲差点失控。我姐算是见义勇为,那位咸猪手患者,脸上不仅乌青一块,更严重的是,他跪在地上,双手被捆绑示众。院方通过调查,认为这种“防卫过当”行为的始作俑者是我姐。

姐夫与我商量,他怕激怒我姐,还是辛苦我去一趟。我知道,他历来脾气软。

住院部值班室,空无一人。

前台的护士站,只有一位戴着粉红护士帽的护士埋头在一堆病历册里写着什么。我默默等着,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是,铁栏杆门里依然传来哀号声——老天啊,老天爷啊。

一位手上沾着钢笔墨汁的医生盯着我说,够呛!怎么可以这样?下手这么狠,现在好了,那位病人病患发作,我们要解开他,他居然跪下来求我们,把他绑在栏杆上,这肯定是她……“威胁”两字,被吞了下去。

我的想象中,哀号者正被捆在铁栏杆上。但是,这个跪下来求情的动作,让我突然想起什么。

当我和曾医生面对面时。她的表情严肃,保持着一贯的坐姿,没有任何问话。

我只好说,对不起。如果院方有什么损失的话,我们愿意照价赔偿。

她说,恰恰在于没有任何损失,你知道,这是表面上。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摇了摇。

她策划了这事。

怎么可能?

她说,我不会考虑让她出院。

自从姐姐入院后,诊所就只有姐夫一个人。婚后才一年,姐夫从卫生院提前退休,两个人就在南漈路上办了这家鸿祥诊所。他本来就有职业中医师资格证,倒是我姐考了个药工证,这让我感到意外。不过正好,一个诊断一个拿药。在麻脸伯伯帮忙下开通了医保刷卡服务,这样就可以充当小药店了。姐夫很有耐心,针灸拔罐推拿说不上复杂,但只要他上,患者都感觉既舒服又点到患处,颇有妙手回春意蕴。大病患者,他都建议去医院,坚决不惹出事情。这符合他的性格,小心翼翼。

有时候,麻脸伯伯会逛到诊所。他常说,你这是药店,别看小,是个小巧玲珑谋生的好药店。麻脸伯伯是我爸过去的同事,一直是大院里的邻居,年轻时就一脸肉疙瘩而落下外号,后来提拔到市卫生局当了一科之长。当年医保这块属于卫生系统管。他退休后,偶尔也来诊所。一来,就拿医保卡来刷卡买药,买的尽是些六味地黄丸、丹参丸什么的;二来,找人唠叨。姐夫有时候顺便帮他拔罐什么的,算是表达一点谢意。有时候为了聊得久些,他会让我姐给他挂个什么参麦注射液。

有两三次我去店铺,一举三得,帮忙站柜台,与姐夫聊聊我姐的生活,倒开水给患者。店铺不大,前后都有居民小区,所以常有些烦琐的小病的患者。再加上姐夫脾气好,常给些养生保健的食补疗法,开药少,药价更是便宜,让患者病去三分。

刚开始,我姐考药工证那阵,在店铺一边读书一边干活。她把这种状态比喻成实践基地,开心又快乐,结果也顺利拿到证书。姐姐有一阵还去健身房,整整练了两周。有一次她秀胳膊肌肉给我看,说,你要这样,你要这样。大抵因为诊所生意不错,心情自然爽朗。

我就有点纳闷了,姐姐何至于病情反而加重了呢?

姐姐入院的那一段,麻脸伯伯来诊所几次,每次都带了水果,说是让姐夫有空带医院去,多关心老婆。我有一次在诊所撞见他,他坐着,我递了一杯水给他,他颤抖地伸出手,但没对准杯身。帕金森症吗?哈,老了,都这样。他聊的,都是过去在大院里的事。你妈妈太节约了。他摇了摇头,对我母亲刚退休就离世感到惋惜,而后说的大多是往事。

他說,有一次他去我们家的厨房,饭桌没有笼子,太不讲卫生了。你妈又太节俭,过于劳累,又养猪又种菜的。

你姐姐小时候很有灵气,朗诵,唱歌。他露出笑容,脸上的麻点像渲染开去的墨汁。你母亲父亲不懂得教育方式,其实早培育她的兴趣,挺好的。他又来一句,表情遗憾,摇了摇头,示意可惜了。他一口水都没喝,起身挥了挥手臂,像告别一样,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了。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他的关心。但我有点不理解,过去麻脸伯伯来药店,我姐总是没好脸色,客气时说句你来干吗,语气冷漠,有一次竟然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字,滚。我正好在药房里帮助姐夫抬药箱。或许是姐姐瞬间的情绪吧。

姐夫药店出事,是迟早的事。果然有一天,一位大屁股的妇女,人还没到店铺骂声就传来,手里舞着药方,一摇一晃地走进药店。吴医生呀吴医生,我家那傻大个,你给他的糖丸,他吃了之后就昏昏大睡,第二天连走路都摇摇晃晃。我姐夫吓得,赶紧接过药方看,再拉开抽屉,拿出一瓶褐色的药瓶。

我姐夫对着药瓶一脸疑惑,似乎从没见过这个药瓶。店铺围观着一些人,等待着后面的好戏。不过,我姐夫立马笑着从抽屉里拿出50元递给大屁股说,我问他有没有药物反应,他说没有。这么一说,责任显而易见。

没想到这大屁股居然投诉到卫生局。结果来了两个制服,把药架上的药都翻看了一遍。其中一个指着药架下的抽屉说,打开看看。好在最终检查结果只是出现一些药物反应。我姐夫陪着笑脸说话,最后他不得不求助于麻脸伯伯,才算了结此事。

我对姐夫说,我姐想出院,她放心不下诊所。

她感觉好了?姐夫的问话充满期待。接着他皱眉头说,奇怪了,她上回打电话出来,还说要我考虑尽早盘掉店铺,挣这些钱太辛苦。

估计是怕你太累。

是啊,你姐身体不见好,没个帮手不行。他又回到先前的疑问,说了句,奇怪了。我没时间去关心他的疑问,问他,如果静脉注射安定,长期下去,会不会产生依赖性?

只要是药,自然越少越好。他说。

那估计是她怕产生依赖性。再说,再不出院,她还真的要神经发作。我相信她的感觉,我回答这话时,隐约感觉到我姐应该不会像上次诊断的患上抑郁症,倒像是陷入难以自拔的某种情结——她想得到解脱,她在试图寻找解脱的方法。

我接到姐姐的信件,吃了一惊。或许不算信,是留言条。她的笔迹留下了涂改痕迹,仿佛时间上不容她誊写。她这样写道:弟,收到信,救我出去,不要和他们过多纠缠,这里我受够了,他们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他们希望的东西,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用什么方法都好,只要让他们相信我能处理自己的情绪,我觉得正常的生活才是我的解药。速!

我收到信件时,已经是夏季了。天气开始闷热,我理解在这种状态下,我姐的焦虑就如同一根随时燃烧的火柴。我太了解她的脾气,她从小就被母亲称为猴脾气。

我大步走进曾医生的诊室里,她的诊室里正好有一个病人。我越是着急,曾医生越显得在磨洋工。她用诊疗听筒听病人,而后让病人去床上躺下,对我说,你先出去一下。我伫立在筒子走道上,走道阴凉,与我此刻的心情,简直两个世界。

好一会儿,门开了,那个病人被护士带走。曾医生去一旁房间里洗手。

坐下来,我不得不保持微笑对她说,我姐希望能出院。

你怎么想?

顺着她的意思,况且她说得对,平日的生活或许就是一剂好药。

她用笔在铁架病历上“嗒嗒”地敲着,这样下去,前功尽弃。

我不知道该如何端放自己的手。

她放下笔,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这样会害了她,她用一种顽固的态度去对待问题。如果我能比喻的话,她就像是躲在幼儿状态里生活的成年人,尴尬、不安,始终隐瞒,或者说不愿显露出那个真正的潜在的诱因。

我哑口无言,我发现自己手背上冒着水汽。是不是改用其他方法,说服她?

曾医生往椅背一靠。上一次她表露出来了,那就是将老年患者绑在床上训斥,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

难道仅仅因为那老头把小莲的手摸了一下?不!这恰恰暴露出在她内心里有一种痛恨,这种痛恨像记忆被唤起,瞬间刺痛她。那么现在,我们的问题是,那种痛恨是什么?

嗯,不知道该不该说,小时候有一次,她就用铅笔刺进我的手背,因为我把她的歌本乱涂了几笔。我说,是不是如此相似?

不。她坚定地喊出。

姐姐和一位戴着粉红帽子的护士,出现在诊室。她保持着挺胸的肩膀,透露出胜算的气息。这让我需要立即绞尽脑汁想办法,我赶紧站了起来,示意姐姐先坐下。我像上次一样,找来隔壁的凳子,搁在一旁。

姐姐鞠了一个躬,医生啊,感谢这一段时间的关照,真的感觉好多了,我是因为放心不下药店,放心不下家里。我也想清楚了,门不会自己无缘无故地弹开,碗再怎么多洗不过是浪费水……她还准备接着往下说時,曾医生翘起不可挑战的嘴角,断然切住话题,身体前倾,用一种急促的口气说,不用再往下扯了,你别当我是三岁孩子,也不用再扯什么摁门洗碗,你清楚你的内心没有获得平静。那些现象,只是在掩盖你的动机。

我会努力保持好情绪。姐姐补充说。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可以骗我一时,但是你骗不了你自己。曾医生双手抱肩,用近乎X射线的眼光盯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避开。

你自己做决定吧。

我,还是想出院,会更好些。她用了“会”,理性回归。

曾医生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说,我知道你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样吧,每两周进来复查一次,直到我点头为止。还有,不允许自己乱抓药。

我姐点了点头。

你,可以走了。

粉红帽子进来,带姐姐去办手续。走到二楼与一楼的拐角铁栏门时,姐姐的喜悦溢于言表,竟然拍手,像是电影中逃离集中营的人。我瞬间有一种后悔的感觉,如果真的像医生所说,前功尽弃,那岂不是又要遭受下一个轮回的住院治疗?

姐姐行李不多,她在方寸10平方厘米的塑料盒里,有条不紊地翻翻药品,交代我保管好。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去看一下小莲。

满满的一盒,我不得不又整了一遍,里面竟有一些是英文标志的空药盒空药瓶,我不知她留着何用,或许是为了外面拿医保卡自己刷比较方便。但转念间,这些又都是处方药,她留着盒子何用?其他的我认得,无非是些安神补脑液、维生素C等。我走过篮球场时,里面已经有一些放风的病人。我在想,这世上总有这么一群可怜的人,他们或许一生都要背负着精神折磨,即使有了好转,再不用穿条纹服,但他们能撕掉精神病患者的标签吗?这种潜在的病原体随时随地埋伏着,一旦他们再次遇到挫折,再度病发的可能性还会有,还是会焦虑、狂躁,甚至不可理喻。姐姐从住院部的台阶走下来了,似乎脚步缓慢。我不敢再往下想,我现在只希望这种住院楼和门诊楼离我越来越远。

这次临走前,曾医生交代我,一定要仔细观察姐姐的一些行为。嘴上会骗人,实际动作不会。她说,记住,一旦爆发,先不要阻止,注意观察她的行为状态,或许病根就在那。

在夏季第一个台风来临之前,药店做了盘点。房东咧着嘴说,正好下个月开始调新的房租。我姐瞪着眼对她说,别以为开药店诊所就一夜发财,一夜发财的那是害人的钱。这话气得房东歪着身子走了。我正好借口说,是姐夫让我来帮忙,那些一箱箱的药品确实需要有人一起来抬放。比较麻烦的是,那一排排木质的药架,长2米,高近1.8米。不过凡事只能一步步来,当初怎么搬进来就怎么搬出去。

这几天,麻脸伯伯来得也勤,他怎么知道我姐出院了?或许是碰巧吧。这天上午,临近午饭时间,麻脸伯伯又来了,正如他自己所说,刚好路过。他把医保卡拿给姐姐,说,开点药。

我姐从架子中间拿出一瓶六味地黄丸什么的。

要不要打参麦?她问道。

要要要。麻脸伯伯连声回道,坐到了凳子上。

姐姐蹲下身子把那个药架最下面一个抽屉拉了出来,拿了一支针剂。麻脸伯伯已经自觉地挽起袖子。

仅一会儿,很短,麻脸伯伯就坐回桌子一侧的椅子上。他说,那些药架怎么办?

实在拿不走,就送人呗,反正以后估计也不开了。姐夫顺口一句。麻脸伯伯说,到时候,我叫搬运工,你们这些医生怎么弄得来?还是省省力气去学习看好病。他转身看着我姐说:你的气色很差。

滚。我姐咬牙。

你这一天怎么了?姐夫责怪她。老伯,你别在意。

这么多年,她的脾气还是老样子。麻脸伯伯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显得十分无奈。

我的眼睛不会放过这么尴尬的场面,不过,我转念又想,她刚出院,算是了一桩烦恼事,现在又决定将辛苦打拼来的诊所盘掉,难怪她会不开心。

我姐谁也不理,转身去仓库了。

麻脸伯伯像是忘记生姐姐的气,这一周他都来刷卡、打参麦。

一周过后,台风终于来了。

气象台滚动播报说是已经升级为强台风,暴雨将白天与昼夜冲淋得消失了边际。越是深夜,我越陷入昏沉。我不知道有没有台风厌倦症,就是浑身提不起劲,一日三餐正常吃饭都搅糊一团,迫不得已躺在床上,等待着这场台风快点结束。

这一夜,姐夫的电话来了。我受不了。第一句他就这样说,你马上来一下。

我睁不开眼睛。你能不能说清楚些?

她在门口外的空地。

空地?我下意识看了手机里的时间。是凌晨。

她还乱喊,你听一下。

手机里狂风呼啸,一起一伏。

都惊动了邻居,他们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虐待你姐了?我出去劝她回来,她指着我的脸说,当年是我害了她,如果胆敢靠近,她就杀了我。

我像浑身被淋透似的,立马清醒从床上坐起,直奔姐夫家。

我看见,姐姐,一手拿着畚斗,一手拿着扫把,喊着,不要,不要。背后家门口的灯光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闪着。我想起曾医生说的,只好站在离她三四米远。暴风把路面的树叶卷起来,飘在半尺处执拗地打转。风一停,树叶落下来。现在,那个畚斗在追逐着树叶,扫把像个指挥棒,顺风狂乱舞蹈。她的身子也在打转,像一个被风抽打的精力充沛的陀螺。雨,竟向一侧,把远处10米开外人家门前的箩筐射倒,瞬间像爆米花一样蹦出一堆树叶,这下好了,又是一个卷风而起的乱象。

我的眼,全都是雨水。姐姐,姐姐,你在干什么?我再也忍不住,喊道。

滚开。她拿着扫把,挥动着。

够了。我冲上去抱住她。

她的身子像棉花糖一样软,丝毫没有摔开的力气。不过,就在刹那间,她仰头,一声长啸,多么像桥头医院传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哀号。

她的房间,温暖得像个保温箱。浴巾已经擦干她零乱的長发,原本的棉鞋,已经成了吸饱的海绵。她光着脚丫,身子一颤一颤。

姐夫端来姜汤,暗示我给她喝,而后他准备去隔壁房间看他的医学书了。自从诊所准备关闭,他就有了安心学习的状态。这书呆子,都到什么时候了?

你过来。姐姐指着他。

你要怎么样?

跪下!她指着地上。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姐夫在躲。

姐姐突然起身抓住他的头发,一把拉了下来。瞬间,姐夫顺势跪了下来。姐姐说,毛衣到底是不是你前妻送来的,怎么送的?

你放手。姐夫怒气直逼脸上,双手抱住她的一只手。

我目瞪口呆。

你还敢骗我,过去不买洗衣机,说是就手洗。我洗完衣服再洗碗,你这良心,狗都不吃。她用劲揪了一把头发。姐夫哎呀叫了起来,你再不放手,我要打了。

打啊,过去你不是也打了!现在,你当我弟的面,打给他看,看看你过去怎么打我的。

我懵了。原来姐姐心里埋着这么多的怨气。但是,不至于,不至于啊。你先放开,姐姐。我凶了起来,再蹦出两字——放手!

放手,我答应你,可以明天再说。现在,你先放开。姐夫哀求着。

你跪下,说一声对不起。窗外又一声巨雷滚过夜空。

放开,姐姐。我也恳请她。

可是,她的手钳子一般。

对不起。姐夫不得不说。

你现在还想绑我吗?你妄想,我再也不受你的控制。

姐夫摇了摇头。

你休想逃避,我再也不怕你。说完,姐姐松开手,是一只突然泄气的大气球,自己瘫倒一边。

怎么啦?我问,姐姐婴儿般蜷缩着,眼皮翻白,身子抽筋。

快,摁住人中,我去拿葡萄糖,你摁住。姐夫说。

现在是一个空白的时间。只有风,不时刮过窗户缝隙。我盯着姐夫说,你过去真的想绑她?

有一次,她失控了。我想先把她绑在椅子上,结果,她连带着椅子,撞了过来,扑倒我,用嘴咬住我的衣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我受够了。他说。

她这是怎么啦?

我想是,是精神出了问题,不像抑郁也不是狂躁,但我不是这方面的医生。今天,你来,我再也不隐瞒你,结婚这十多年来,我和你姐没过一天性生活,她总在回避。她的精神状态恍恍惚惚,时好时坏。

我也不会在这种状况下同意离婚。他补充说道,花再多的钱我也要救她,除非她自己放弃,所以第一次你姐病发时,我决定先送她去桥头专科医院查一查原因。今天不怕你误会,说的都是心里话。

灌了葡萄糖,换了衣服。现在,她安静地睁着眼。现在,只有我和她,姐夫去隔壁房间睡觉了。他觉得很疲惫。

好些了吗?我说。

她点了点头,刚才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失控了。

她环视房间,像在确认现在这个地方。

刚才的事,你还记得吗?怎么会这样?我让她回忆一下,她的脑海里保留刚才的画面吗?

她一把抱住我,哭了。我拍了拍她的背。她还在发抖,她说,我错了,我不该怨恨妈妈,可她临走前都不原谅我。

傻。做母亲的,怎么会不原谅自己的孩子?我现在像一位慈祥的母亲。

这么多年,她都不来看我。姐姐哭诉,像个婴儿。

那是你自己不乖,不听话。我抚摩着她的长发。

她点着头,完全接受。

也不是没去看你,也不仅是老妈,你想想,你在店铺有时候吃的红枣鸡蛋,其实都是老爸逼老妈炖的,他自己不敢来看你,他们其实都在想你。

真的?她面对我,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疑虑。

当然,你想,姐夫这书呆子,又忙店铺。

她抹了抹泪水。

窗外时时滚过雷声,已经不再是惊心失魂的那种。

不知道该不该说,有时候我想到死。她说这话时,保持了冷静的态度。其实,我佩服小莲。她说。这很好,但每个人与他人不一样。我本来想纠正她。此刻,我不插嘴不提问,我正需要她打开心扉。但是,死了,有谁会知道呢?她接着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为什么这么怕雷电暴雨?是因为我的内心总留下一个阴影,一直折磨着我,折磨到我死。

谁没阴影?我顺着她的话。

她伸手抚摩着我的脸,记住,我亲爱的弟弟,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要保密,无论对谁。

我接过她的手,用手温包围着她,坚定地点着头,像是承诺我的誓言。

我被性侵过,也是在这种台风暴雨的夜里。她的泪水,我是说发自内心深处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胀满她的眼眶。

天!什么时候的事?

小时候,在大院内。也是夏天,我穿裙子。

谁?

麻脸,那个丑恶的麻脸。

我咬破唇,估计血从嘴唇涌出来,也涌上一个念头。不要,她摇摇头,似乎看穿我的念头,用手帮我擦掉血迹。

我说,你当时跟老爸老妈说了没?

我怕,我真的好害怕。她的泪水落满脸颊,摇了摇头说,那时候小,不敢说,不知道该怎么说。

姐姐,难怪你一直这样反反复复,你不该隐瞒,你无法承受啊。我终于明白了,这十多年以来她为什么逃离家里,为什么那么早就想独立,为什么去找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生活。

我觉得,自己很脏,罪恶深重。

不,这下,我抱住她,贴着她的长发。她的身子,连同她的发根都在发颤。

我错怪了她。

时间,似乎凝固住。我让她再喝一口葡萄糖,而后再灌了几口开水。

有一次,我曾经试着告诉母亲,可她好像一点都听不懂,她说,你麻脸伯伯那是喜欢你。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

在旧楼柴火间,他把我绑在椅子上,用肉疙瘩的手,一遍又一遍。我害怕我想叫,他用手堵住我嘴巴。姐姐说着,咬住牙。我的生活毁了,我努力着想过平常人的生活,可是这罪恶,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我一直洗,却总也洗不清;我一直摁开,但罪恶就站在门口。

难怪小莲打麻将那件小事,触发她。

姐姐说完,看了看门缝。所以我决定,报复。她压低声音。

难道说,关闭药店是为了……

对!她回答得那么果断。

为什么?

药。我从桥头医院对上一些药。她突然瞪大眼说,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你给他注射了什么?我惊呆了。

她闭住唇,但几乎要从鼻子逼出那个词。

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立马联系曾医生。不料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正好,我也要找你。

你姐是药工吧?曾医生在电话里说开了,怪不得,她问护士,我们用什么药剂,用多少量,而且她在医院图书馆的电脑里,查阅过一个网址,是一个药学专业网址,上面有个消息,说是加拿大医学研究发现,长期注射医用静脉麻醉剂可以让病人丧失记忆。

难道说,她自己尝试用静脉注射麻醉剂?

估计吧,不过我们最早开始也准备尝试这个方案,如果她还是陷入过去,可能就不得不尝试这种医治办法,不过我们会征求你的意见。她很清楚用这种办法的风险性,但是我们都错了。

错了?

是的。

你是说,她懂得了这种办法,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她从哪里拿到进口麻醉剂?我立马问出这个问题。

对。这是个问题。

我的脑海里,闪过她开药店那个抽屉。不过在她开药店的那一段时间,麻脸伯伯隔一段时间过来开药,再接着是,她在出院后自觉接受静脉注射,注射进口的麻醉剂。不,不,或者这个念头都不是真实的。我想,即便是这样,她的动机或许就是她所说的,这样一切的现象都可以成立——她为了报复。

但药,哪里来?

对了,你要和我说什么?曾医生好像是解开一个科学难题,在兴奋之后冷静下来问我。

哦,没什么,那天台风来,她在家门口淋雨掃树叶。

还有呢?

没了。我有点口吃,我不能告诉她,暂时还不能。对,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就是这样交代我的。我随手拈来,问道,我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曾医生迟疑了一会儿,在手机里对我说,这世界上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有可能产生精神病或精神病潜在患者,简单地说,归咎于他们的心理和机体,但他们是人,不可能生来被隔离,他们生来就与社会、家庭紧密相连,会有罪恶、嫉妒、自私等。要彻底切断家庭与社会的影响,这一点,是医院和医生都不能做到的。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我们谁都能有如意的家庭,十全十美的婚姻,又有几人能做到心理完全像一朵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所以,无法根治?我问。

减轻减缓。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无奈。

她曾努力想忘却过去,总是好的。我结束了这次通话,虽然电话那头应该留下许多疑问。

麻脸伯伯走了,在一个清晨醒来之后。姐姐告诉我,并对我说,老天,最终是公平的。好一阵子,她去健身房,回家后就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摆弄着电脑,不是查阅资料,而是追电视剧,追到天昏地暗。你真的不知道,有一种女人傻到家,她说的是一部电视剧,她还特意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在看。还有,你也来健身,流汗,呼吸,有氧运动。她的语气似乎让我听到跑步机上的快节奏音乐。

才过了一个月多,姐夫打电话来,用长辈的口吻对我说,希望我能去他家走走,吃吃饭,因为姐姐又不去健身房了,电视剧也不看了,每一天的开始是从中午醒来,眼睛迷离,脚步恍惚,而且,每天照镜子,一照就是两三个小时。一个字,懒。

我在经过他们曾经的药店的路口时,遇到了麻脸伯伯的老伴。她认出我来,说我怎么长得这么高,还关心地询问我,结婚了没,孩子多大,无非是几句的寒暄。我知道她最终会问,你姐的店铺没开啦?

是的,没生意。我顺着她。

哦,她疑问地眨了眨眼。我老伴对我说,你姐夫会针灸,他都是来这开药。

我不置可否。

对了,你帮我看看,她一边说一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两个药包装盒,瘪成纸片。我给你家打电话,你没接,你看看这药上面全是英文。这是不是你姐夫那开的?

我接过纸片了,看了看,说,像这种处方药,只能是医院才能开的。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

这下,我突然意识到,只有具备医师资质的人才可以拿到这种药。姐夫!他完全具备这个资质。麻脸伯伯到底是什么原因走的?我装作随意问话,顺手把纸片塞进裤口袋。

突发心肌梗死。

老了。我说。

奇怪了,他从来没有心脏问题。

人老,说散架就散架。

哦,也是也是,她点了点头。这老头子,临走的那天,念叨自己罪孽深重。

对恶心的麻脸,我毕竟有一股怒气压着,他还有脸说自己罪孽深重。我有意试探她。我说,还记得我们大院里的柴火楼吧?对了,就是有一排排柴火间的那座木楼。

后来一把大火烧掉的那座?她歪着头问。

她的兴趣一下子就被点燃了起来,说,对啊,都是院子外的那些熊孩子,在那里玩过家家游戏,结果大火一下子蹿上来。那个下午,大人们都在单位上班,你们都在学校里。还是我们院子里的妇女几个,都端了脸盆救火。当初,有人认为不是你就是你姐点火的。说完,她哈哈笑了起来。

哪一年,你还记得吗?

应该很早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刚搬到大院不久,没来得及装大铁门,外面的小孩平日溜进来吵闹,最受不了的是连中午午睡时间,都在院子里乱跑。她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这下,我震住了,似乎正被熊熊大火烤焦。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这事。下午3时许,我坐在姐姐的小房间里,刚才来时的计谋都跑到爪哇岛去了。好在今天她状态不错,不过眉弓骨青了一块。

怎么弄的?我问。

昨晚吃安眠药,剂量吃错了,一早起来磕到床角。她说。

你自己是药工,怎么这么糊涂?

睡不着,想吃一粒,结果前面已经吃过了。咳,迷迷糊糊的。

好多了吧,现在?我问。

她拿起小镜子,端看自己,自言自语,会不会留下伤疤?

臭美。我故意放松她的抑郁情绪。

必须说到那场大火。我说,老院子的大火,结果一查,是外面那些小孩玩过家家造成的,他们一开始传是我和你放火的,母亲太软弱了。

是啊,她生来怕事,没个主见。她照了照镜子,叹了口气。

其实妈妈走时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顺着她的话题,但无法绕开那柴火间。

真的?她缓缓地放下镜子。

其实,最疼你的还是老爸,他说自己老了,但还保留一个记忆。当年有一次他下班不小心推门,结果你在门背后给院子里其他小孩上课。当小老师啊,他这么问你,其实在逗你,羞得你躲在门后,不出来。那时候你,估计六七岁吧。你看看,你那时多可爱。

他老了,说自己当年的脾气不好,又不懂得表达。我大前年还跟他说,我姐她曾经吩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你老。

他怎么回答?姐姐追问。

他哈哈地,一直笑,很滿足很开心的那种。

都是我害了他。姐姐低下头,埋怨自己。

又来了。我就怕她绕回来。

她说完又端起镜子,照着眉弓骨。

这个,你应该认得的吧?我拿出那一片药盒。来的路上,我在想,过量的加拿大异丙酚静脉注射,到底能不能留下致人死亡的隐患。还有,另外一些药盒,你,是不是逼迫姐夫去开的?我的内心在呐喊,天啊,够了,这已经够了。那个盐酸曲普利定,在药盒警告一栏中写着,血管性病患及高血压者慎用。你是不是想通过药物反应,造成致命伤害?

弟弟,她放下镜子,丝毫不理我的疑惑。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能不能把我的骨灰盒安放在妈妈的旁边?她用“妈妈”而不是往常的“母亲”二字。她开始落泪,我这一生才知道,她一直都与我血肉相连。她擦去泪水,点着头说,是我干的,我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妈妈,争口气,了却这种耻辱。

我惊呆了。

好一会儿,姐姐仰起头,露出骄傲的笑意。现在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可我,没有解开疑虑。当年,如果姐姐和母亲说了这事,母亲会是怎样的表情?到底有没有去核实?还是忽略了?

姐姐已经完全不理我了,端起镜子,左照一下,右照一下。

你,到底有没有记错?

你要记住,母亲和父亲这辈子,有时候是自私的,他们不了解我们。她转过脸,迅速打断我的疑虑,用一种冰冷的语气说道,不,你也不了解我,即便我是那么爱他们。

此刻,黑夜开始漫上窗户玻璃。可以想象,这座房子连同远处的一切全都陷入漆黑。姐姐放下镜子,咳痰一口,白花花的,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这时,楼下传来姐夫的声音,开饭喽。

责任编辑陈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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