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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没有寄送地址的信

2019-08-06曹军庆

福建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白沙洲花骨朵车祸

曹军庆

花儿,你好!

花枝,你好!

花骨朵,你好!

你还好吗?可是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呢?你姓花,这世上姓花的人真还不多。你还记得吗?从前我给你起了很多名字。花儿,花枝,花骨朵。可多了,我一会儿给你起一个。实际上你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花谷。花谷,花谷,你叫个花不落不行吗?常言说,花无百日红。你呢,花不落,就跟日不落一样,多好。你笑,还是花谷吧。既然叫花谷,不如加个字儿,我要叫你花骨朵。一叫就喜欢上了,喜欢叫你花骨朵。在我们那个的时候,我呻吟着唤出你的名字,唤的就是花骨朵。我这样唤你,你便颤抖。你是多么容易颤抖啊。只要高兴你就会颤抖。以前你颤抖我以为只是因为恐惧,之后才知道快乐你也颤抖。我这是在给你写信呢花骨朵。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没给人写过信。以前不明白人和人为什么要写信,现在我却在给你写信。这会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因为我有时间,我的时间太多了。你可能不太相信,我将在这里待上两年。两年时间多么漫长啊。

你肯定不知道我说的这里是哪里。顺便告诉你吧,我在戒毒所里。你离开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吸上毒了,这是其中一件,还有别的事。我被强制戒毒,这也是我有时间给你写信的原因。我要把所有那些事情都告诉你,慢慢讲。告诉你,对我自己也是个回忆。给你写信,仿佛在写回忆录。写我自己的回忆录,写我们两人的回忆录。现在就写回忆录是不是太早了?是不是已经到了我们人生的暮年?想想有些寒心。但我还是要给你写信。这年月谁还会写信?早不写了,发个短信,发个微信就行了。写信太古老,是过去时候的事。

我这里没有手机。手机被没收了,禁止使用。工作人员以及来访者都不得使用手机,何况我们!没收了手机人就变成了瞎子,变成了聋子。可是话说回来,就算有手机,我也联系不上你。QQ也好微信也好,或者电子信箱,没一样能找到你。你全都停用了。所以,我只能选择写信给你花骨朵。这也是我唯一的选择。两年里,所有的日日夜夜,只要有一点点空闲我就会给你写信。当然,即使这封信写好了,我也不知道能寄往哪里。你很有可能收不到这封信。没有地址。一封信没有寄送地址,就像鸟儿没有翅膀。花骨朵你在哪里?我明白我在写一封无法寄出的信。无法寄出也要写。

写信能帮我消磨时间,度过两年光阴。我还给儿子写信,我们的儿子。他还小,等他长大了可以读我的信。

我在这里碰到了一位作家。他答应我,把我写给儿子的信带出去。不过,听了我讲你的故事,他表示没办法把信寄到你手上。请原谅我花骨朵,我把我们的故事也讲给他听了。作家是个写书人。至于你的下落你的地址,我都不知道,他更不会知道。他在这里采访,听说正在写一本名叫《会见日》的书。作家说哪怕这封信寄送不到你手上,他也可以把信件收录在他的书里面。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才把信交给他。花骨朵我想或许某一天你也能读到这本书。天意是猜不透的谜,不要错怪天意。你若读到《会见日》这本书,也就可以读到这封信了。万一你读不到,也会有其他读过此书的人读到它。

这封信不会无人阅读。一想到这个我也全身颤抖,我们的故事将在天下流传。

花骨朵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才15岁,我25岁。我记得你眼神里有股狠劲,宁折不弯和不畏生死的狠劲。那种眼神无疑经历过大事情。但是你的面孔却又稚气未脱,你漂亮得令人窒息。你的身材渐趋成熟,却又没有成熟女人的雍容饱满,还留有柔弱易损的弧线。你还处在由孩子到女人的神秘过渡阶段。这个阶段转瞬即逝,因此也是个残忍的时期。能够遇见你真是奇迹。感谢上苍,感谢武汉。那还是你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吧?你坐在街边,身旁放着简易行李箱。此处这个细节有些模糊,需要求证于你。我有时记得你坐在街边,身旁放着小箱子,有时又记得你就坐在小箱子上面。

我有些纠结,你能告诉我吗花骨朵?你是坐在街边还是坐在箱子上?你以手托腮,冷漠地注视着行人。我开着拖菜的小货车已经从你身边开过去了。尘雾蒙蒙的街道。进出白沙洲菜场都要从这儿经过。蔬菜集散地以前在武泰闸,那里人口太稠密,地方狭小。白沙洲长江大桥建成后,就迁到这里来了。我每天从老家收集新鲜蔬菜,送来批发给菜贩子。从你身边过去老远,脑子里还在浮现你的模样。你不像等人,也不像要去哪里。那样子就像是在拒绝一个又一个不好的念头。那些念头是从你内心冒出来的,因此你在和自己搏斗。我在大街上强行掉头,又把车开回去。正如我知道的那样,你还在老地方。我停下车,问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说,你没地方可去。你眼睛里有种欲哭无泪的东西,和你的年龄不相称。我说,可以请你跟我卖菜吗?你看着那辆灰头土脸的小货车,忽然笑着说,你可以学会卖菜。

你答应我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吗?我跟你说过,我是个骄傲的男人。在你面前,我没有脾气。我比你大十岁,可是很多时候我宁愿由着你拿主意。我折服于你,你性格中有决绝的一面。很久以后我才了解你的身世。决绝或许与你的经历有关,或许没关系。你做什么都有无悔的姿态。有来无回——在你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纵然把摇篮当坟墓——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当过兵,我父亲年轻时也当过兵。父亲笑称,我们是军人世家。我初中刚毕业就进了部队,复员时还不到20岁。父亲在老家有耿直正派的名声。我回来时,老家正在修村村通公路。我们村有两个人想承包修建。一人去找村支书公关,另一人找村主任公关。我是第三个人,不找村主任,也不找村支书。我直接去镇里找镇长,跟镇长说了想法和措施。镇长看我思路清晰,又是复员军人,说话做事靠谱,就把项目给了我。这是我做成的第一笔生意,挣到50万块钱。我才21岁,已经很有钱了。

村里有个女孩想嫁给我。她父亲和我父亲很熟,还在我们小时候,他们之间可能有过相约做儿女亲家这类戏言。女孩很普通,容貌平常,几乎还有些丑。可是有心计,她在我们村里的服装厂上班。有很多农民办工厂。她老是加班。我对她没什么感觉。但是我父亲老在我面前说她是个靠得住的女人。靠得住比什么都重要。都是知根知底的家庭。女孩下了夜班就來找我。我和同伴在村口喝啤酒吃烧烤,她也来找我。怕走夜路,要我送她回家。她这么做是要给别人看,故意把我们的关系弄成那个样子,并且传出去。

不久,我们的关系在那个地方已是人尽皆知。我很被动,有口难辩。有一回,我送她回去,她告诉我她父母不在家。他们到外地去了。我那时喝了好几瓶啤酒,有些醉意。她要我进去洗把脸。洗把脸你舒服些。也就是那次,我们上了床。接着她说怀孕了。花骨朵我当过兵,我是个负责任的人,我们家也是个讲面子的家族。既然这样,我就娶她吧。虽然我内心非常不情愿,但我还是要和她结婚。结婚后我才知道真相。她并没有怀孕。所谓怀孕是对我撒谎。她辩解说这么做是因为爱我,害怕失去我。我都羞于说出这个事,这么没有创意的桥段,都被许多低劣的肥皂剧用烂了,我居然还会上当受骗。我一气之下离开家,来到县城,住在酒店里。成天和几个朋友喝酒打麻将,排遣被骗的痛苦和愤怒。过着公寓生活,酒店一天要付100多块钱,我愿意付钱,不回去。我以前很节俭,现在不节俭。

不过我不赌博。几个朋友摇骰子,押单双。我看他们玩,自己不玩。看过好多次,小小骰子风云际会。有一次,单双出得太怪异了,竟然连着出,27次单。没人想到会出这么多单。出到第19次,有人开始赌双。押双的金额和人数不断增加。但是摇出来的结果还是单。到后来,每再出现一次单,都会引发惊呼。很多人输得惨。人们不是在赌单双,仿佛是在赌那个双将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站在那里,手心出汗,全身出汗。我在心里默念,以意念默念出单或双。每一次我都正确。单连着出到27次时,看到那么多人押双,我在心里喊道,你们押错了,还会出单。果然又是单,一片哀叹。我默算了一下,如果每次都押上钱,我能赢多少。这一算吓了一大跳,身上出了更多汗。那是个天文数字。单已出到30次,马上是第31次。骰子魔了,它的跳动具有不可逆的魔性。很多人醒悟了,回过头又去押单。他们不相信双还能出来。可是我心里默念,这次肯定是双,不可能再出单。单到了穷途末路,运数穷尽了。我内心的声音那么坚定。我决定赌一把,只赌此一把。我不是做工程赚了50万块钱吗?我把50万银行卡押上去。我押双,义无反顾。

结果出来了花骨朵,还是单。我赌早了一把,就只早了一把。下一把,连着的第32次,即我把所有錢输光之后,双出来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县城酒店里,痛不欲生。我两手空空地回到村里,我必须离婚,不能不离。

我前妻后来嫁给村头烧烤店老板。我要谋生,这才想到去白沙洲卖菜。把我们乡下的蔬菜收集起来,再用小货车拖到白沙洲菜场。正是在那里我遇见了你花骨朵。我们见面的地方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可是我不记得你是坐在街边还是坐在行李箱上。你说你是江夏人。江夏是武汉的一个区。以前是武昌县,县城在纸坊镇。你不住在镇上,而是住在偏远乡下。你面色寒凉,有侠气,很像古代女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是那种甘愿提着自己脑袋去办事的人。你并不开心,看上去郁郁寡欢。卖菜不能挣很多钱,勉强糊口而已。我们在一起过了两年多,你快到18岁。17岁多一点,18岁还欠几个月。之前我没有碰过你,不是我不想碰,是我无比艰难地忍住了。

这时候——两年多之后,我们才同居,没领结婚证。你说不需要那东西。好吧,你说不需要那就不领。没有那张纸片,我也要和你天长地久过下去。这是我没有说出口的誓言,我视我们的爱为生命。

你的身体内部布满钢钉,那些钢钉镶嵌在你的骨头里面。我到后来才知道,花骨朵。每当天阴即将下雨的时候,你就会微皱眉头。我看着你骨肉酸疼,却帮不了你什么。你在我们同居后的第二天,才把那件事情告诉我。

那件事你在心里埋藏了几年。

你们家一共有四人,你父亲你母亲和你和你弟弟。那天,你父亲骑摩托车带着你和弟弟到集市上去赶集。你们三人共骑一辆摩托车。父亲驾驶,弟弟坐在中间,你坐在最后面。途中和一辆大货车迎头撞上。你被甩到路外面很远的地方,昏迷不醒。全身无数处骨折,医生说你身上的骨头成了一堆碎块。你左腿内侧,从大腿根部到踝骨那里没有肉,皮肉都被不知什么东西剐掉了,只剩下斑驳的骨头。

但是你活下来了,你父亲和弟弟当场毙命。你5天后才醒来,在医院里住了8个月才出院。你身体里的骨头由许许多多的钢板和钢钉固定在一起。当你向我讲述那场惨烈车祸,我仿佛正身处地震当中。房屋倒塌,房梁砸下来,压在我身上。我体会到危急和绝望。但是你在微笑,镇定自若。你说交警认定父亲负事故全责。对方仍承担了你的医疗费,并赔付给你们40万块钱。养伤时你一直在考虑,如果车祸必然发生,那么,死者应该是你和父亲,而不是弟弟。因为父亲一向认为夹坐在摩托车中间是最为安全的位置。无论出现怎样的意外,弟弟都能得到最好的保护。恰恰坐在你那里即最外边才会不安全。从事后的结果来看,理应是你坐在弟弟的位置上,弟弟坐在你那里。如此说来,正是父亲杀死了弟弟。摩托车和大货车剧烈撞击之时,你被巨大的力量远远地甩了出去。父亲若是知道这种结果,他应该把弟弟放在后面。弟弟才12岁,他不应该和父亲一起被碾碎。听你这么说,我知道你对父亲是有怨恨的。你是因为他的失误——或是因为他的误算——才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

8个月后你回家,却发现奶奶和大伯介入了。他们联手把那40万块钱拿走了。他们强势,在当地还有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你才15岁多一点,却不再是软弱的小姑娘。你和母亲吵闹,怪她窝囊。她太没用了,把父亲和弟弟拿命换来的钱给了别人。你母亲一生都这样,胆小怕事。她也怕你,怕你和她吵。于是她到深圳去打工,在那边另嫁了一个老头。你说你从来不想见那老头,一生都不想见他。

老家里只有你,你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来到武汉。你想碰碰运气。你是坐长途公交车过来的,刚从车站出来,坐在街边歇歇。武汉不一定是你的最终目标,你还可以去其他地方。那会儿你并没有想好。接着是我回过头来和你搭讪,你说一看就知道我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你的美丽和那场车祸有没有关系。能不能把车祸后的治疗和修复视作一场浩大的整容术?听你描述车祸,医生说你身体里是一堆骨头碎块。可是你的身材如此完美。我对你的身材着迷,也对你的脸蛋着迷。你没有告诉我,你的脸在车祸中有没有破碎。我也没有问你。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是有疑问的。你脸上并没有防护物,既然你大腿上的皮肉全被剐掉了,你的脸岂能幸免?我曾就此问题打电话询问过你母亲,那时候你已不在。你母亲没有给我确切答案。我很后悔,你在的时候,我们可以坦承交谈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当面向你提问?我可能是出于羞涩或难为情,或者我不愿意——我那么迷恋你的脸——却原来是再造出来的一张脸。我不愿意这样的结果被证实。其实又有什么呢?你的性格肯定因车祸改变了,你的侠气和决绝是从前就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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