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地下方舟

2019-08-06丁小龙

福建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东升妮妮方舟

丁小龙

明天,东升就要离开这个名为白鹤滩的地方了。不知为何,内心却涌出了种种不舍。越是临近终点,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毕竟整整十年了,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感情。

这么多年了,他每天想的事情就是赚足够多的钱,然后离开这个糟心之地。刚开始以为待上两三年就好了,结果是挣的钱越多,家里的开销也越大,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运转。后来,他咬咬牙,在这里又窝了五六年。最后的成果就是,他给家里盖上了二层楼房,也置办了新的家具和家电,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是在那个时候,女儿梦妮考上了一所三本院校,媳妇的意思是让梦妮去福建一带去打工,而他则坚持让女儿去那所民办三本院校读书。因为他自己就吃过太多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苦头,遭过很多人的白眼,他不想让这样的悲剧重新降临在女儿的身上。也是在那个时候,媳妇刚生下二女儿梦楠,精神状况不佳,而家里又多出了一大笔支出。于是,他决定继续待在白鹤滩,直到女儿梦妮大学毕业。如此一来,他倒数着过日子。直到前段时间,他收到了女儿顺利毕业的消息,百般滋味涌出心头。整整十年了,他已经找不出留在这里的理由。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刚来的时候,他还算是一个脊梁笔直、眼神清澈的年轻人。如今,他已经四十五岁了,整个人也仿佛被某种东西所抽空,变得浑浊又干瘪。他几乎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更可悲的是,这里连一面干净的镜子也没有。他们在这里甚至连名字都不需要,脸面更是不值得一提。再说,长久地在地下挖煤,不见天日,脸上好像总是沾满煤渣,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经习惯了地下生活,身体也习惯了地下昏暗阴冷的环境。每一天进入通往地下的通道时,他都祈祷能活着出来,后来,这种祈祷也成为地下生活的重要部分。毕竟,他还算是幸运的,虽然也经历了三次矿难,但都侥幸活了下来。在白鹤滩,到处都是私人煤矿,死于矿难的消息也见怪不怪。慢慢地,他对类似的消息也变得麻木,然而一旦到了夜晚,特别是有风的夜晚,他仿佛在风中能听出低喃的是母亲曾经唱过的歌谣。

说实话,他并不害怕死亡,或者说,他已经为死亡做好了精神准备。如果死于矿难,至少家属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而他也算是为家庭尽到了该有的义务。特别是在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这种期待死亡的想法变得更加强烈——他早已经厌倦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只有突如其来的死亡才可以让他完全解脱。然而,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这种可怕的念想,毕竟他还有媳妇,还有两个孩子,她们都需要他。至少每次往家里打钱时,他还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而那也是他短暂的欢乐时光。

明天就要离开白鹤滩了,老板已经给他结完了所有的账,并且说他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需要他这样的工人,这里也一直是他的家。说完后,老板主动走上前,与他握手道别。这是十年来,老板第二次与他握手,第一次则是他刚来到矿上的那个下午。出门前,老板送了他一盒软中华,作为一种告别的方式。

从老板那里出来后,户外的太阳也变得格外刺眼。以前,他头脑中想的都是去挣钱,去领钱,去省钱,去打钱,所有时刻都与冷冰冰的钱捆绑在一起,自己就是錢的奴隶。今天是在白鹤滩的最后一天。他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之后坐在一棵泡桐树下,凝视着天边的云彩。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摆脱了地下生活,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观看眼前的风景。

回到宿舍后,张鹏和王五都不在,只有立哥一个人坐在板凳上抽烟。见他进来后,立哥递给他一根烟,然后帮他点燃。接着,两个人沉默地抽烟,就像往日一样。这种沉默就是他们日常最多的交流。

立哥今年五十二岁,是四川绵阳人,在这里已经干了快二十五年了。立哥平时寡言孤绝,最大的爱好可能就是独自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曲调。也许立哥是他在白鹤滩的唯一朋友,也是与他相处时间最久的人。十年来,他们一直住在同一个宿舍。刚开始,立哥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不愿意与他有过多的个人来往。刚来的时候,宿舍只住了他们两个人。也许是因为太寂寞的原因,每天晚上,他都会给立哥讲自己的故事,而立哥几乎没有回应,只是偶尔敷衍两句。事情的转机是从一个冬夜开始,那天刚好是休息日,立哥从镇子上买来了牛肉、花生米、下酒菜以及白酒。晚上的时候,立哥主动邀他喝酒聊天。那个冬夜,天格外的冷,风好像要把西伯利亚所有的寒气全部吹进他们的骨头。宿舍里当然没有暖气,连生火的炉子也没有,但也允许他们在规定时间内使用电热毯。那个晚上,立哥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而他认真聆听立哥所说的每句话。那个晚上,他才得知,立哥在外打工挣钱,而他的媳妇则卷走了钱,撂下了孩子,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后来,专门回来,和他办了离婚手续。自始至终,女人都没有说出离开他的真实理由,而他也没有去挽留,去质问什么。他让女儿跟着她妈去生活,承诺每个月会寄给女儿生活费。自此之后,除了双亲的葬礼,他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而白鹤滩似乎是他最后的归宿。从那个冬夜开始,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如今,他要离开白鹤滩了,最舍不得的人就是立哥。

恭喜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立哥说。

我回去后,还会联系你的。他对立哥说。

不用联系我了,你好好过你的生活,忘记这里吧。立哥说。

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而是各自抽完了一根烟。随后,他离开了宿舍,离开了矿场,步行去无定河。大约走了一个小时,他便来到了河岸。据说此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白鹤落脚,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连白鹤的影子都没有见过。他坐在河岸边,等待白鹤的到来,等待明天的到来。

两个小时后,他离开了河岸,突然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母亲走丢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李东升给妻子苏莉打了个招呼,接着便开着刚买不久的二手面包车,去凤凰岭。一路上,他都心神不宁,预感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为了驱逐这种胡思乱想,他打开车内的音响,音响中传来的是他最喜欢的罗大佑的歌。他跟唱着那些老歌,一首接着一首。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地忘记心中的烦心事。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凤凰岭,见到了三个兄长。之后,他们分成两路,去找母亲。他和大哥开车去南边的镇子上去找,而二哥和三哥则去母亲的娘家去找。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前两年就有了明显的症状,而今年更加严重,已经不认识她的四个儿子了,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嘴里嘀嘀咕咕,不知所云。上次回来看她,母亲拉着东升的手,说,庆娃,你终于回来了。庆娃是他父亲的名字,而父亲已经离世三年了。东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连连点头。母亲早已不是那个强势多话的女人了,她的眼神中满是惊恐与疑惑。

一路上,大哥唠唠叨叨,变着法子地抱怨母亲。那些话让东升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自己并不喜欢母亲。大哥还是不消停,说着母亲的种种不是。东升终究没有压住心中的怒火,喊道,别说了,妈把我卖给孟庄,你看我多说啥了没?

说完后,他便后悔自己选用了如此可怕的词眼。大哥再也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比外面风景还要难看。这是他第一次给大哥发脾气。记得小时候,大哥经常领着他们去外面玩,是他们的小头头。那时候,他最崇拜的人就是大哥,觉得他无所不能,觉得他是真正的英雄。然而如今,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黝黑消瘦的男人,他的眼神中满是疲态,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厌倦。怎么说呢?大哥已经成为陌生人。

来到镇子后,他们把车停到了医院旁的停车场。然后,拿着母亲的照片,询问来来往往的人。以前,母亲喜欢坐着公交车,来镇子赶集。即使不买多少东西,这也已成为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说,成为她劳累生活的短暂解脱。在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突然信了基督教,成为虔诚的教徒,每天晚上都会诵读《圣经》,每周都会去镇上的教堂膜拜。听大哥说,即使后来记忆慢慢地丧失,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教徒这件事情。

然而,母亲并没有去教堂,也没有在镇子上出现。路人们回应的都是摇头或者摆手。就在他们快要放弃之时,突然接到了三哥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在河边找到了母亲,现在带她往家走。大哥疲惫的神情中竟有半分遗憾,仿佛是自己输掉了一场赌局。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大哥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头靠着椅背,眼神涣散。也许是为了缓解车内的尴尬氛围,东升打开了音响,调到了音乐广播,里面传来的却是他经常在白鹤滩听到的那首歌。如今,他已经离开白鹤滩有整整三个月了。那里仿佛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然而,在近来很多梦里,他经常梦见那个地下世界,有时候是梦见矿难,自己被埋在了地下,却有着清晰的记忆。有时候,则是梦见自己趴着天梯,想要摆脱底下的黑暗,然而,天梯越来越高,而光亮越来越远。在另外一场梦中,他在河岸等到了白鹤,看到她们变成白衣少女,在河中央翩翩起舞。他从来没有把这些梦告诉任何人,包括苏莉。

回到家后,母亲坐在花园旁,抱着黑猫,喃喃自语。看到东升后,她把猫放到了一边,然后站了起来,捋了捋头发,说道,庆娃,你回来了。

妈,我是你儿子东升。他说道。

东升是谁?母亲问道。

看到母亲疑惑的神情,突然间意识到母亲已经不认识他了,而是将他错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啊,村里很多人都说,在他们弟兄四个当中,东升长得是最像他们的父亲。他曾经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眉目之间确实如同一人。

母亲拉着东升的手,说道,你回来了啊,这下不会再走了吧?

东升摇了摇头。之后,陪母親坐在花园旁,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唠叨。不知为何,内心反而涌出了半分喜悦半分苦涩。至少此时此地,母亲需要他的陪伴。

晚饭后,他给苏莉打了电话,说自己今晚待在凤凰岭,就不回孟庄了。苏莉只是冷冷地说,你不想回就不回,不用给我汇报。挂断电话后,他内心还是会有点不舒服,虽然早已适应了苏莉的冷漠态度。随后,他们兄弟四人开了一瓶白酒,边看电视,边划拳喝酒,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可以讲。母亲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们。小时候,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妈妈唱民歌,讲故事,四个儿子换着法子争夺母亲的爱。母亲对他们的未来都抱有很大的期待,然而他们四人都不怎么争气,没有一个人上大学,当医生,吃上国家的财政。四个人前前后后离开了凤凰岭,最后又前前后后回到了凤凰岭,像父辈一样,成为面朝地、背朝天的农民。当然,母亲从来没有因此事当面说过他们,但她失望的表情足以说明了一切。东升记得特别清楚,自己高中辍学回家的那个下午,母亲没有说一句话,脸色却异常难看,像是久久不散的乌云团。那天晚上,他听到了母亲在隔壁房间痛声哭泣的声音。以前,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他的儿子去城市生活,哪怕是县城也成。然而,四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地让她失望,让她心碎。自从东升回家之后,母亲在村里说话的底气也少了很多,整个人也因此萎缩了半分。她再也没有当众提过和儿子去城里生活,他们伤透了她的心。

晚上十一点,东升睡在大哥家二楼的卧室。窗户是开着的,夜风带来了初秋的信息。虽然有点醉意,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于是翻着床旁的《圣经》,而这也是母亲唯一拥有的书。于是,借着灯光,他翻到了《创世纪》,读完了关于挪亚方舟的故事。以前,母亲不止一次提到这个故事。她曾经说过,要是我们家也建个方舟,那该有多好啊。即使如今,东升读完了这个故事,也并不明白母亲那句话的深意。

其实,东升对母亲依旧心存芥蒂。虽然,他尽最大可能去试图理解她。如果很久以前,他站在母亲的立场,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那是在他们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三个儿子前前后后结婚,已经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父母甚至为此举了很多外债。轮到东升的时候,他们已经无力给他盖房子,置办家具,娶媳妇。那个时候,东升是一个没有什么主意的人,什么都听父母的安排。在他二十三岁那年,媒人领着他和母亲去见了相亲对象。他和那个姑娘并没有多说什么,后来在双方父母的操办下,他们便结了婚。与三个哥哥不同的是,他们的婚礼不是在凤凰岭举行的,而是在女方家所在的孟庄。他们家并没有给女方聘礼,相反,却拿到了女方家给的钱。就这样,东升成了苏莉家的上门女婿。

刚开始,东升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只当是换了一种形式,也给家里省了不少的开支。但现实比他想象中的要残酷太多。来到苏莉家后,发现自己要矮人一等,岳父岳母总是变着法子挑他的毛病,家里的重活累活基本上都扔给了他,而所有的收入都要交给岳母来掌管。因此,他们是亲亲的一家子,而自己只是一个外人罢了,并且要时时看他们的脸色行事,特别是在花钱的时候。他们不允许他有私房钱。他仿佛活在监狱中,处处都是他人的眼睛。

后来有一次,他为了一点小事和苏莉有了口角。岳父二话没说,上来就给他了一个耳光。当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他一把将岳父掀倒在地,这时候岳母和苏莉上来,将他的脸抓得稀巴烂。随后,他跑出了容不下他的这个家,跑出了孟庄,去了凤凰岭,向自己的父母哭诉。让他心寒的是,母亲没有安慰他,反而斥责了他,说他没有担当。之后,便让父亲和大哥又把他送回了孟庄,连一顿饭都没让他吃。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有长达三年时间没有回凤凰岭,没有和母亲见面。不仅是无法原谅母亲,更是无法原谅自己。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不动声色地生活,学会了如何恰当地隐藏自己的愤怒与痛苦。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锋芒,成为隐形人。

如今,他早已经原谅了母亲,也原谅了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变得面目模糊,分不清真伪,只有此刻的夜风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神秘。他太累了,于是把《圣经》放在了一边,关掉了灯,平躺在床上,聆听着夜晚的风声。那些过往的沉重生活,被风带到了未知的地方。

自从白鹤滩回来后,东升试图真正地融入孟庄,融入这个家庭,然而有一些无形的东西阻挡着他。也许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敏感,或者是因为自己常年在外,偶尔回来觉得亲切,然而,真正地住在家里,反而觉得生分与不适。这么多年过去了,本质性的问题并没有改变——他只是这个家的上门女婿,在关键问题上,他并没有真正的发言权,唯一能让他维持脸面的方式就是赚钱养家。

如今回到孟庄,他还是会有一丝安慰,毕竟家里的二层楼房、面包车、家具等都是他出的钱。与此同时,他与家里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年老的缘故,岳父岳母再也没有当面说过难听的话,也不会摆出难看的脸色,相反,他们有时候会假装聆听他的看法;与此同时,苏莉也很少与他争执,更不会吵闹,在遇到分歧时,她会立马打住,去做其他的事情。以前,苏莉是一个朴素而又内敛的女人,基本上与外面人没有多大的来往,而如今,她化着浓妆,穿着鲜艳的衣服,经常出门,和村里的女人们窝在一起打麻将。东升一直怀疑她背地里有了别的男人,但是他又没有找到蛛丝马迹来验证自己的预感。以前,苏莉还会给他说说心里话,如今已经没有了更深层次的交流。他在她浓妆艳抹的妆容后,看到最多的只是疲惫。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两个女儿。小女儿梦楠还在上幼儿园,处处都让他操心。每天幼儿园将楠楠送回家,他就负责照看这个闹腾的孩子。不过,他很有耐心,从来不说孩子一句重话,而楠楠也非常喜欢他,只要在家里,就缠着他,让他陪她玩,陪她看动画片,给她讲童话故事。他所担心的是,楠楠长大后,他也老了,没法给女儿出钱出力。不过转念又想,儿女自有儿女福,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她提供最好的生活环境。也庆幸自己有两个女儿,不用操心盖房子娶媳妇这些闹心事。

与小女儿梦楠相比,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大女儿梦妮。大学毕业后,梦妮没有找到工作,或者说,压根就找不到工作。于是,她回到孟庄,基本上是整日窝在家里,要么是手机不离手,要么就是端坐在电脑旁。有时候,她会出门两三天不回家,说是去同学家玩。东升心里很清楚,梦妮是去找她县城的男朋友赵凯。赵凯是她的同学,高中辍学后,就在县城锋锐商场上班。东升之所以了解得清楚,是因为他跟踪女儿去了县城,看到了她和赵凯在一起。后来经过四方打听,弄清楚了赵凯的底细,甚至他的工资收入,他的详细住址都摸得一清二楚。

如果放在以前,东升会立即制止女儿与赵凯的交往。但梦妮毕竟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再者,梦妮和他的关系也越发冷淡,两个人基本上没有语言上的交流。毕竟她是他的女儿,他不愿意把女儿交给这种没有未来可言的男人。从面相上看,赵凯是个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是个靠不住的人。当然,东升在寻找机会,来给女儿讲明一切,来承担一个父亲所应承担的责任。

事情的转机是在腊月初八的那一天。上午,两天不见踪影的妮妮突然回到了家,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把自己关在房间,独自哭泣。东升去敲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梦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哭声慢慢地停歇。苏莉从身旁经过,对他说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去外面疯,别惯她,过两天就好了。说完后,便听到梦妮在里面的回应,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听到这里,苏莉便摇了摇头,去了外面。东升则敲了敲门,说道,妮妮,你有啥想不开的就给爸说,不要钻牛角尖啊。话音刚落,便听到了女儿的回复,那么多年你都去哪了?现在回来装好人了!

听到梦妮的话,东升在门口愣了好久,心里憋了很多的话,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他走上了二楼,点燃一根烟,吸入,然后缓缓吐出。在白鹤滩的时候,他已经戒掉了烟,日常繁重的体力活甚至会让他忘记生活的艰难。然而回到孟庄后,他又离不开香烟带给他的短暂欢愉。他抽烟很凶,每天一包,才能让他紧张的神经和缓下来。最近,他经常咳嗽,严重的时候,感觉自己要把整个肺咳出来。他怀疑自己是肺癌,但又不去医院做检查,害怕面对最后的结果。其实,他也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死后,没有人保护女儿们。他对苏莉并没有太多的信任,甚至已经没有了爱。

抽完烟后,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越来越近的黑云团,它仿佛是饥饿的怪兽,想要吞噬掉整个孟庄。天气预报今天有雪,不知为何,东升特别期待这场雪的降临,好像大雪能够覆盖自己的心事,能够覆盖所有的肮脏现实。

吃完午饭后,苏莉招来几个牌友,窩在家里打麻将。东升喜欢清静,又不想显得怪异,于是坐在牌桌旁,看他们打牌,偶尔还给他们倒倒茶水。每到农闲时候,打牌变成为孟庄人打发无聊时间的重要娱乐活动。东升不喜欢交际,在孟庄这么多年以来,也没有结识几个真正的朋友。其实,他也不需要什么朋友,因为自己和别人也无话可说。更多的时候,他更愿意独自守在电视旁,换各种各样的电视台,接受各种各样的信息。苏莉说他是一个电视人,而他也同意她的这种说法。是的,他宁愿听电视上的胡扯,也不愿意和人多说一句话。

没过多久,女儿妮妮突然从房间走了出来,表情冷漠,什么也没说便冲了出去。随后,便听到女儿和一个男人的争吵声,声音也越来越激烈,而男方威胁的语气中会时不时冒出几句非常难听的话。

东升走了出去,看见赵凯正拉扯着妮妮,而妮妮试图从他的怀中挣脱。看见东升后,赵凯愣在了原地,松开手,而妮妮则像是挣脱了蛛网的蝴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东升走上前,对赵凯喊道,快滚出我家,不要再来找我女儿了!赵凯的眼中生出了恶魔,他冷笑道,不是我缠着你女儿,是你女儿死活不放手。也许是被他嘴角的笑容所激怒,东升走上前,给赵凯一个耳光,并让他给自己的女儿道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凯便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说道,你算老几,居然敢打我。还没等到东升起来,女儿便跟着赵凯离开了这个家,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那个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苏莉和那些牌友们都出来了,没有人安慰他,甚至没有人上来跟他说一句话。他们在窃窃私语,语气中尽是嘲讽和猜疑。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将他看作上门女婿,看作外乡人——自从母亲失去记忆后,他已经没有了真正的故乡。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候,小女儿楠楠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说道,爸爸起来,爸爸不怕。也就是在楠楠握住他的手的那瞬间,他还是没有控制住内心复杂的心绪,抱住女儿,哭出了声。苏莉并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领着牌友们重新回去打牌。

晚上九点钟,牌局散了,苏莉送走了那些牌友。东升关掉了电视,与苏莉面对着面,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于是,他穿上了大衣,拿着手电筒,走了出去,却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

外面下雪了。他抬起头来,让片片雪花落在脸上,然后又因体温而慢慢融化。雪水會让他产生一种活着的错觉。他拿着手电筒,摇摇晃晃的光线被黑暗所吸纳,只剩下稀疏的光亮。在他小时候,听祖母讲过一个黑暗地怪的故事,说是在雪夜里,地怪会从裂缝中爬出来,专门吃那些在黑夜不回家的孩子。小时候,他相信这个故事,相信地怪的存在,所以晚上从不出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见过很多比地怪更可怕的事情。如今的他,什么也不害怕了,甚至有点期待看见地怪。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村里最大的榕树下,榕树上还挂着那个早已生锈的钟。敲钟人已死,过去的时间也不再回来。他冷得直打哆嗦,突然手电筒没有了电,而眼前的黑暗将他团团围困,仿佛随时都会将其吞掉。他靠着树干,想着以前在白鹤滩的地下生活,觉得此刻的黑暗才是真正的黑暗,如今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地下生活。

最近一段时间,东升总是做一个奇怪的梦——洪水来临,孟庄突然面临着生死危机,而东升已经建好了一座方舟,这座方舟能让他们躲过大洪水。然而,方舟上只能坐八十一个人,而孟庄有将近两千人,很多人向他求情,希望他能够带走他们。于是,东升面临着种种道德上的考量,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行动。每一次,在方舟即将坐满的时候,他就会从梦中惊醒。

他没有把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他也弄不清楚这个奇怪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一次梦见方舟是在立春的夜晚。那天,他们终于坐上了方舟,冒着暴风雨,离开了孟庄,去往更远更安全的地方。

也就是在立春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大哥说母亲是在梦中去世的,走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还是有点错愕,但没有半点悲痛。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便是挪亚方舟的故事。也许,他关于方舟的梦与母亲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也许,母亲并没有死,而是去了别的地方,去了更远更安全的地方。

母亲的葬礼上,他没有留下一滴泪水,也没有任何悲伤情绪。相反,他突然间理解了母亲大半生的沉默,理解了母亲当年为何省婚礼费,而让他去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也理解了母亲后来的宗教信仰。最后的那个夜晚,他为母亲守灵,突然间理解了这个终生劳苦的女人。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给她听,把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统统讲给她听。他从来没有和母亲说过这么多的话。可悲的是,母亲再也无法进行回应。

母亲死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儿,成了无依无靠的人。母亲在世时,他总感觉死亡是距离他非常遥远的事情。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后,他突然觉得死亡就在自己的眼前,对照镜子时,他发现自己老了很多,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光芒。他想到了很久以前,母亲问他的梦想是什么,他说自己以后想成为飞行员或者航海员。母亲问他为什么有这种梦想,他说自己不喜欢陆地上的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忘记自己儿时的梦想。可悲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坐过轮船,也没有坐过飞机。他经常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而属于别的地方,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本来就不属于孟庄,如今,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大女儿妮妮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苏莉说,女儿跟着赵凯去了福建一带打工,具体是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以前,东升特别心疼自己的女儿,总是花钱给她买好吃的好穿的,自己多吃点苦倒也没有什么。他一直希望妮妮能够通过学习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落了空,妮妮甚至不愿意理会他。刚开始,他还是会难过,甚至绝望,随后,居然有种解脱感。至少,妮妮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依赖他。

事情的转折是从李俊峰借钱开始的。李俊峰是苏娟的丈夫,苏娟则是苏莉的亲妹妹。去年冬天,李俊峰染上了赌博的坏毛病,整日整日都在县城,和那些所谓的兄弟们瞎混。地也不种了,娃也不管了,而媳妇则天天跟在身后,陪他战沙场。有一天,李俊峰和苏娟来借钱,他原本想着理由去拒绝,然而苏莉二话没说,便从家中取了一万元,塞给了自己的妹妹。三天后,李俊峰和苏娟回来还钱,还多给了三千元,说是利息。苏莉抑不住心中的快乐,当天就带着家里人去镇里的饭店吃饭,还特意给自己买了件风衣。

三天后,李俊峰又来借钱,这次要借五万元,东升当场就摇了摇头,说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但是,苏莉仿佛不在意他的看法,而是说钱在卡里,要去县里的银行取。于是,李俊峰开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奥迪,拉着东升和苏莉,去县城取钱。东升想让他写个借条,却被苏莉当场顶了回去,说道,都是自家弟弟,这么见外干吗?说完后,便把钱一把塞给了李俊峰。之后,李俊峰请他们在县城吃羊蝎子火锅。回家后,为了这件事情,东升和苏莉大吵了一顿,两个人整整三天没有说一句话。借钱后的第五天,李俊峰又找到了他们,还清了五万元,还多给了一万元的利息。李俊峰走后,东升对苏莉说,这些黑钱,我们以后再也不能挣了!苏莉白了他一眼,说道,不挣白不挣,你就是个穷鬼命。东升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猜你喜欢

东升妮妮方舟
不一样的思考,不一样的收获
隐秘的方舟
东升齿轮
新东升“直销+”引领未来
妮妮猪
Recent Promotion and Commercialization of Kun Opera
新题速递
妮妮猪
妮妮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