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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闪闪的句子

2019-08-06郝炜华

福建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列车员北海旅客

郝炜华

1

两人吵架不为别的,就为管苹果的那句话,“金光闪闪的句子”。

管苹果读大四,原本有个谈了5年的女朋友。从高三下半年一直谈到上个星期天。米香之前对那女孩不满意,因为高三正是冲刺高考的关键时期,她不好好管束自己,与管苹果谈恋爱,导致了管苹果的学习成绩下滑。米香一直坚信,管苹果没考上清华、北大,完全是那女孩的原因。

可是,因为是管苹果提的分手,米香一下觉得那个女孩不那么讨厌了。再一想,女孩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如果跟管苹果结婚,会面临比较棘手的婆媳关系问题,可还是一心一意对管苹果好,照顾管苹果比她这个当妈的还细心,就觉得那个女孩怪可怜的了。再说,都谈了5年恋爱,该给管苹果的肯定都给了,再找男朋友时,身价与姿态不知不觉就会降低,要找像管苹果这样好相貌、好性情,各方面都比较不错的男孩子肯定不可能了。保不准会随便找个男人,糊里糊涂地就嫁了。

想到这,米香就有点同情那女孩了,原本伸向辣子鸡块的筷子转了方向,指到管苹果的鼻子尖上,问他为什么跟女朋友分手。

“她嘴太笨,”管苹果说,“说话不美。我的女朋友必须能说金光闪闪的句子。”

“屁。”这个字从米香的嘴里一下子蹦了出来,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要知道米香从少女起就喜欢读文学作品,现在,人到中年了,又开始背诵古诗词,前几天因为背过了“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还想给自己起个别名“米桃叶”。管北海当即给她泼了一瓢凉水:“你是个列车长,不是演员、作家,起什么别名,米香最好,大米香,越吃越香。”

“屁”,按道理这个字不应该从米香嘴里吐出来,可是它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蹦了出来。管苹果与管北海依旧吃饭,似乎一点没有听到。为了弄清它是否真正出现过,米香重复了一遍筷子指管苹果鼻子尖的动作,确认它就是自己说出来时,才将筷子伸向辣子鸡块。辣子鸡块是管北海做的,他炒得一手好菜,只要不在部队,就在家里做好吃的,弄得每一餐都丰盛无比。

“金光闪闪的句子,”米香将辣子鸡块夹起来,说,“能当饭吃?”

“我不管。”管苹果将筷子一扔,“我就要找那样的女朋友。”说完,进屋,背上书包,回了学校。

好在,学校跟家在一个城市,也不怕他不再回来。

晚上,一直到临睡,米香还在生管苹果的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搁以往,管北海肯定会劝慰她,两人从结婚起,差不多就是这个状况,米香生气,管北海劝慰,很快打破她心头的块垒。管北海几乎凡事以她为重,这也使米香有着其他女人少有的骄横。

可是,今天晚上,管北海不知在琢磨什么事情,头枕着胳膊,侧着身,面对着窗户,瞪着两只大眼,痴痴呆呆地想,眼皮半天也不眨巴一下。

米香忍不住,用胳膊碰了碰他的后背,说:“这孩子都被你惯坏了。”

管北海回身,一脸诧异地看着米香,一副被打扰了,十分不开心的表情:“米香,你不要闹事好不好?”

“我,我闹事了吗?”很少受到这种待遇的米香一下子愤怒了,坐起来,将身上盖的毛毯一掀,“不是被你惯的,也是被你起名字起坏了。”

“跟名字有什么关系?”

“管苹果,这是什么名啊,一点文化都没有。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金光闪闪的句子啊。儿子从小被苹果、苹果地叫,从小就不金光闪闪,他长大了能不到处找金光闪闪的句子吗?”

“叫苹果不是因为你怀他时喜欢吃苹果吗?”

“我当时还喜欢吃西瓜、吃鸡腿、吃排骨、吃海带,你怎么不给他起名叫管西瓜、管鸡腿、管排骨、管海带呢?你不是说你们家祖上是名人吗,怎么连个金光闪闪的名字都起不了?对了,北海,管北海,管北海同志,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跟我说过金光闪闪的句子吗?你整天大米、小米、老米、米粒、米糠地乱叫,这些称呼多俗气呀……”一边说一边回顾过去,米香一下子委屈得不行,用手碰管北海无法发泄心中的怒火,改成用手抓、用脚踹了。

管北海一翻身下了床,虽然年龄大了,身手依旧敏捷。他顺势掠过床上的毛毯,虽然是老夫老妻,两人一直坚持睡一个被窝,盖一床毛毯。现在,管北海将毛毯抱在怀里,全然不管米香有没有东西盖。他大声说:“我就是对你太好了,把你惯得不成样了。”说完,跑另一间卧室睡去了。

米香下床,赤脚追过去,大喊:“管北海,我要跟你离婚。”

“好,”管北海说,“谁不离谁是小狗。”说完,“叭”的一声关闭了房门。

2

因为生气,米香几乎一夜没睡,凌晨时分才迷糊了一会儿,醒来,一看表已经6点。以往,只要管北海在家,只要她上班,都是被管北海做早饭的声音吵醒。等到起床,洗漱完毕,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了,或是油泼面或是臊子面或是雪菜肉丝面……还有两面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管北海自己腌制的酸咸菜。米香吃得两眼冒光、精神煥发后,提着乘务包出门上班。

乘务包是客运段给列车乘务员配备的工作包,里面放着上班需要的物品。米香值乘的列车是趟绿皮车,早上8点40分从车站出发,途经31个车站,穿越大半个中国,第三天晚上到达祖国边陲的一座城市,第四天凌晨往回返。到家已是一个星期之后。

搁别的人家,妻子这样上班,丈夫早就烦了。车队里,离婚的女人特别多,不离婚的,夫妻感情似乎也不太好。管北海跟那些女人的丈夫不一样,不仅不嫌弃她,还心疼她工作辛苦,只要休息,就什么事情不叫她做,是部队家属院里出了名的暖男。

可是,这暖男现在也放开冷气了。

通常,上班的时候,米香6点半就得出门,7点到达车队,做开车前的准备工作。等到旅客登上列车,他们已经上班快两个小时。

这一次,米香没有听到做早餐的声音,甚至差点起晚了,刚要开口批评管北海“工作不到位”,又猛地想到昨晚他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心中愤恨起来:“小样,离开你难道就吃不上饭、上不了班不成?”

起床,客厅、厨房、卫生间、另一间卧室都不见管北海的身影。米香更加生起气来,不仅不做飯,还躲起来不见面了。这臭男人,真是不像话了。

终究还是没有吃上早饭,赶到车队时,好歹没有迟到。业务员徐兴可能看出她没吃早饭,悄悄塞过来一个面包。

徐兴是前年参加工作的复退军人,皮肤白皙,长相俊美,身姿挺拔。每次看到他,米香都会想到“常羡人间琢玉郎”这样的句子。每次出乘,他都会遇到女旅客讨要电话号码,可是似乎没有一位女旅客成功过。

复员前,徐兴在武警部队服役,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说话做事比别的列车员更有分寸,遇到紧急情况,反应也格外灵敏,工作不长时间便被提拔为业务员,配合列车长处理补票等事务,不再看守固定车厢。听说,车队有意培养他做列车长。

米香本想将面包接到手里,想到徐兴的复退军人身份,又把手缩了回来。徐兴又往她手里塞。米香说:“昨晚跟你管叔吵架了,不吃你们军人的东西。”

徐兴扑哧一声笑了:“车长,有时我都不想叫你‘阿姨,就想叫你‘姐。你这颗心呀,跟少女差不多。”

“还少女,”米香一巴掌拍到徐兴的后脑勺上,“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老老实实叫阿姨吧。对了,徐兴,你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以前有,现在分手了。咱们的列车还经过她住的城市。每次出乘,我最担心的就是在车上遇到她。”

3

8点40分,列车准时发车。24名乘务员,分成两班,一个班由一名车长带领,轮流值乘、休息。这一次,米香值白天的班。上午,一切照常。下午,吃过午饭,米香巡视车厢。天热,旅客多,带老人的,带孩子的,旅游的,走亲戚的,跟她询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还有人没带现金,向她借500元现金,然后微信转账还钱。米香掏出500元钱给她,拿出手机,没等打开“收付款”二维码,就听到列车员在对讲机里呼叫:“车长,6号车厢的一名旅客晕倒了。”

米香攥着手机往6号车厢跑,在车厢连接处,看到一名男子躺在厕所门口,脸庞青紫,口吐白沫。

急性心脏病发作。米香速度做出判断,向列车员做出一个手势,列车员马上转身去广播寻医。米香趴到旅客的身上,来不及擦他嘴上的白沫,就做人工呼吸。换气的时候,只听徐兴说:“车长,我来。”

米香让出位置,徐兴非常专业地做着人工呼吸和胸部按压。旅客喉咙“咕噜咕噜”响了两声,随即咳嗽了一声,醒了过来。

乘车的三名医生旅客也赶了过来,诊断结果是:必须住院治疗。米香联系前方车站,告知情况,请求安排医生和救护车。等到列车到达车站,医生已经拿着担架等候在站台。

米香、徐兴帮助医生将患病旅客抬到救护车上。旅客一只手握着米香的手,说:“谢谢,谢谢。”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只信封,往米香手里塞。

米香说:“我们是无偿服务的。不收费用。”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旅客急得有些说不清话了,“这里面装着我的心事,麻烦你,开车后帮我扔到车窗外面。你们这车啊,只有厕所的窗户能打开。为了找这扇窗户,才把我急出心脏病来。帮我了了这桩心事就罢,如果不肯,我就去法院告你们。”

米香跟徐兴面面相觑,救了他一命,不仅没被感谢,反而落下埋怨。如果旅客真的性起,打投诉电话到12306,他们就得费一番力气才能说得清。关于12306投诉电话,米香昨天还听到一个故事,一位旅客因为乘车不满意,打12306投诉,他以“1”开头骂,一直骂到“12”,接听电话的工作人员都听哭了。

回到列车上,三名医生旅客还站在厕所门口,他们奇怪徐兴的急救动作如此标准,问他在哪家医院受的训练。

徐兴嘴一咧,不说话。

米香说:“人家以前是武警,在部队不是练拳腿,就是练急救,专业着呢。”

“车长,你也不赖啊。你这本领是不是管叔教的?”徐兴说道。

“还真是他教的。”米香有些开心地说。马上想到自己现在还在生管北海的气,不应该一提他就这样高兴,于是将头转向车外,故意把心情弄得沉重了一些。

管北海教她做人工呼吸还是5年前。那时,单位聘请红十字会的人对列车工作人员进行心脏复苏培训,别人都学得好,唯独米香学不好。米香学不好,是因为她有洁癖,感觉给一个陌生人口对口做人工呼吸是件很不干净的事情。再说,她还抱着侥幸心理:这列车上哪就会碰上突发心脏病的旅客?

可那年的冬天还真给碰上了。

那天米香值夜班,巡视车厢的时候,一名男旅客请求补办卧铺,他的妻子头晕,坐不了硬席。米香要他们先到卧铺车厢休息,再办理补票手续。男旅客扶起妻子,刚走两步,他妻子就昏倒在地上。周边的旅客吓了一跳,纷纷探头观望。男旅客蹲下身,掐她的人中,喊:“我妻子有心脏病,谁会做人工呼吸?”

看着女旅客青紫的嘴唇,米香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一个人身上,是看守这节车厢的列车员。米香说:“快,广播寻医。”

列车员推开米香,俯下身给女旅客做人工呼吸。米香慌忙通知广播寻医。医生旅客很快赶到,试脉搏,翻看眼睛,摇了摇头。男旅客大哭起来,列车员依然坚持做人工呼吸。米香拉住她,她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女旅客。女旅客的嘴唇、手指甲变成紫黑色,肚子也鼓起来,似乎塞进了什么东西,大得吓人。

虽然医生下出结论,人工呼吸做得很及时,旅客的死亡跟列车没有任何关系,但米香依然为自己后退的那一步感到自责、内疚、后悔。人命关天的时刻,她没有先去救人,而是先想到洁净不洁净。

后来,米香问列车员为什么不害怕。

列车员说:“我小时候掉进河里,差点被淹死,一个陌生人救了我,连名字都没留下……”

为了减少内心的负疚,也为将来救人做准备,米香要管北海教她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管北海时常对士兵进行训练,教这个很在行。见米香学得认真,他就要米香演习一下。

下班的乘务员集中到餐车吃晚餐,然后回宿营车休息,第二天天亮时,再到值守的车厢上班。两班倒的乘务制度,现在只有长途绿皮车才有。

吃着饭,那名男旅客突然走进餐车,问:“谁是徐兴?”气势汹汹,跟刚才补票时的惭愧、内疚、可怜截然不同。米香怕他对徐兴动手,先站起来问:“什么事?”

徐兴却不怕,走过来,将米香挡在身后,说:“我就是徐兴。”

“你这个骗子。”男旅客指着徐兴骂,“作为铁路工作人员,竟然采用欺骗的手段叫我补票,竟然说我昏迷,说我出了车祸,我要去告你们。”

徐兴跟米香一听,笑起来。两人不愿意跟他争论,坐下继续吃饭。乘警挡住他,说:“我正要找你,恰好你来了,咱们算是有緣分。”

原来,乘警调取了男旅客的购票记录,发现他从2014年开始,使用“票头、票尾”的方式逃票138次,偷逃票款15000多元。男旅客需要转交车站派出所,进行补交票款和罚款处理。

男旅客要跑,乘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徐兴也过来帮忙。男旅客指着徐兴说:“你是练家子。我不跟你斗。跟你斗吃亏。我的行李还在车厢里,你帮我扛过来。”

原来,男旅客是做生意的,每年往来杭州、上海等城市进货,为了省钱,想出用“票头、票尾”逃票的损招。

虽然已经下班,徐兴还是到车厢,将男旅客的两大袋子衣服扛到餐车。那名年轻姑娘见到徐兴,又跟了过来,一脸的崇拜和兴奋,非要徐兴的手机号码。餐车里的乘务员都冲徐兴笑。这种情况下,徐兴怎么好意思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姑娘?姑娘越是讨要,他越是装出严肃的样子,不理她。

米香看他俩站一起,一样的干净,一样的俊美,真的是赏心悦目的一对年轻人。这么好的两个年轻人,即使不成为恋人,也应该成为朋友。她冲姑娘招招手,姑娘走过来,米香说:“咱俩加个微信,好不好?”

宿营车里,米香将姑娘的情况告诉了徐兴。独生女、在读研究生、家住海边的城市,喜欢有担当、有责任心的勇敢的男孩子,当然男孩子要长得帅。

“你如果觉得好,”米香说,“我就把姑娘的微信号给你。”

徐兴问:“车长,你相信列车上的爱情吗?”

“相信啊。不光相信,还目睹过爱情在列车上发生呢。”

单位里,好几位跟米香同龄的男乘务员娶了遥远省份的女子为妻。他们都是在列车上相互遇见,萌生爱意,最后结为夫妻。有位男乘务员的妻子还是少数民族,年龄比他小20多岁。当年,很多人认为女子是被男乘务员拐骗来的,等到她醒悟过来,一定会离婚逃跑,哪知女子爱男乘务员爱得要命,不仅给他生了儿子,还天天担心他出乘时喜欢上别的女人。

“我跟你管叔结婚,还跟火车有点关系呢。”

“你跟管叔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不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是因为追火车,知道了他。又因为追不上火车,和他结了婚。”

“车长,我都被你绕糊涂了。”徐兴说,眼睛一直盯着米香的手机。

米香知道他想得到姑娘的微信号,于是发送过去。对于徐兴,她真的是满心喜欢,正直,正义,有能力,有责任感,这一点跟管北海非常相像。

“管北海……”米香不由得念叨出声。刚才一直忙,没有时间想他。此时,一闲下来,管北海猛地涌进她的脑子里。

这个男人,不知道在干什么,还在生她的气吗?

14

此时的管北海,坐在另一趟绿皮车上。部队给他安排了紧急任务,并且要对家属保密。以往遇到这种情况,管北海都会跟米香说:“出门一段时间。”这次,因为米香出乘,他索性不跟她说了。米香任性、使小性子,现在正因为“金光闪闪的句子”生气,知道他要出门一段时间,肯定又要发脾气,徒增一些不必要的烦恼。

一想到米香,管北海的嘴角就掠过一丝笑意。这个女人,其实不太适合做军人的妻子,不够独立,不够理解人,喜欢像小猫一样挠人,有时候还想由小猫变成小豹子。可是,他就喜欢她,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想娶她,并且,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还像刚谈恋爱时那样呵护她,容忍她。

其实,认识米香之前,管北海谈过两个女朋友,论相貌、家境、工作、文化程度,都比米香优秀。可是,跟她们在一起,就是找不到那种爱的感觉。而米香,还没有见面,仅仅看到她写的信,便有了心动的感觉……

那一次,管北海坐火车去看望大学同学,同学喜欢写作,在《解放军报》见习。坐在管北海旁边的小伙子一上车就读书,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书里夹着一张瘦长的粉红信纸,看过一页,小伙子就将信纸抽出来,夹到新的书页之间,当作书签使用。可是,书签有些大了,小伙子必须用食指跟拇指捏住它的一角,不使它挡住书页,才能看完整书上的文字。

管北海看小伙子的样子,感觉好笑,说:“你把信纸抽出来,等不读书了,再夹在里面多好。”

小伙子说:“不好。信纸上写着诗呢,你看写得多好。夹在书里,满书生香。”说完,指着信纸上的字给管北海看。

是蓝色的非常好看的楷书,一行一行竖着写的,有一种典雅古朴的味道。信纸左下端印着一株垂柳,柳梢挂着一弯新月。新月旁边也印着一首古诗: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月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诗脚处写着一行略小的黑色行书:米香,通信地址……

管北海问小伙子:“是你女朋友写的?”

“不是。”小伙子摇摇头,“是一个月前在铁路边拣的。你看这首诗。”小伙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读,“写诗的姑娘该有多美啊。”

“上面有通信地址。你给她写信了?”

“没有,不能写信。写了信,见了面,这种美就没有了。”

看到小伙子痴痴迷迷的样子,管北海的心呼地一下开了,仿佛有千军万马跑过,踩踏得令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会这样?是被米香的诗打动,还是被整个亦诗亦画的信的内容打动?他盯着那张信纸又看了一遍,确信将信的内容全部记住了,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在铁路工作的,会写诗的年轻女子。管北海闭上眼睛,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一名穿着铁路制服的年轻姑娘的面孔,可是这张面孔马上跟繁复的花朵融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了。

对于铁路,对于火车,管北海有着无比熟悉和无比亲切的感觉。小时候,母亲每个月都带他坐火车到小镇上看姥姥。小镇的火车站很小,他们必须绕过蒸汽机车头才能出站。每次,管北海从蒸汽机车旁经过时,都被它的高大威武强悍所震撼。穿着黑色制服的火车司机倚在窗户边上,看着管北海小心翼翼的样子,咧开嘴大笑,牙齿被黑黝黝的脸庞衬着,白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来看姥姥的火车上,母亲会给他买一份刀鱼大米饭,铝制饭盒里装满了米饭,上面铺了一层炸得金黄的刀鱼,总共三角钱。看完姥姥回家的火車上,母亲又会给他买一份粉蒸肉,也是三角钱。有时候,下了火车,她还会买一角钱一个的肉火烧或是炸糕带回家吃,味道好得叫人吃了还想吃。

入伍后,有一次部队举行军事演习。管北海与战友拿着地图寻找一个秘密地点。两个人翻过小山,来到一座铁路桥上,铁路桥20多米高,下面就是一条深河。沿着铁路桥急速前进的时候,突然,前方亮起了火车的灯光,一声长长的鸣笛传进耳畔。管北海与战友慌忙躲避。铁路桥狭窄,无法站人,他们翻到桥下,双手紧握一根铁管,身子悬在半空。火车驶过来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车门打开,有人拿着信号灯往桥下照,看到了他们。随即,就有绳子垂下来,将他们救了上来。

火车司机看到他们的时候,紧急刹车,巨大的惯性致使火车继续向前滑行,越过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才停下来。司机与列车员一起寻找,才将他们救上来,否则的话,两人肯定会体力不支,掉进河里。

提信号灯的列车员是位年轻姑娘。管北海至今记得她那张白净的,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变形的脸。

管北海见到同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米香写的那首诗背给他听。同学说:“这么好,我推荐给《解放军报》的副刊编辑吧。”

等到诗歌发表,管北海就写了一封信,连同那张报纸一起寄给了米香。

15

列车长查验车票,看到管北海的车票,暗暗竖了一下大拇指。管北海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疑惑的时候,只听车长说:“我也姓管,咱们这个姓好。”

列车长叫管贤,邀请管北海去餐车坐,两个人讲了各自的辈分,又往续父亲、爷爷的辈分,发现不是一支上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们的祖上都可以追溯到齐国宰相管仲那里,所以感情一下亲近起来。

管贤问管北海,为何叫“管北海”?

管北海摇头,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管贤说:“北海是古地名,汉朝时设立的,叫作北海郡。那里有我们老管家的一位先人——管宁。割席断义的典故讲的就是他。他不仅割席,与志不同道不合的朋友断绝交往,还把锄草锄出的金子当作瓦片丢到一边……”

“金子?”管北海想起管苹果跟米香嘴里念叨的“金光闪闪的句子”,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世说新语》里有这个故事。每次遇到姓管的,我都要跟他念叨一番。咱们老管家,都有着金子一般的高尚品质,所以才不爱那世俗里的金子。”

“金子般的品质得别人说啊,哪能咱们老管家自我表扬?”管北海说。

“谦虚、低调、有数。这就是高贵品质之一。”管贤又冲管北海竖大拇指。管北海一下笑出声来。餐车上,有没买到座号的旅客坐在一角打盹,听到管北海的笑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管北海才知,已是接近凌晨的时间。因为这趟列车不经过他家与部队所在的城市,他乘坐高铁,走了6个小时,才转乘到这趟车上。

列车在茫茫大地上穿行,起先还有一弯月亮,嵌在车窗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月亮隐去了身影,乌云一层层卷上来,天空变得越发黑暗。

执行任务的地方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也是管北海与米香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刚接到任务时,管北海心里还有点小激动,他20多年没有去那个地方了。如果任务顺利结束,如果米香不生气了,他就跟部队打个报告,把米香喊过去,两人一起走走、看看,回忆一下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求婚的情景……

管贤用手摸了一把车窗玻璃,仿佛玻璃上有雾,需要将它们擦干净。管贤脸贴到窗玻璃上,向外看,说:“又到了爱出事的地方了。”

管贤说的这个地方是座山,没有修隧道,铁路跑到这里,沿着山体盘旋而上,再沿着山体盘旋而下。他们这趟列车跟米香值乘的列车一样,是长途绿皮车,列车跑到这里,已离始发站18个小时。旅客极度疲乏,精神容易急躁。

管贤说:“但愿今晚什么也别发生。”

可是,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列车爬到半山腰时,对讲机里传来列车员的呼号:一名旅客突发精神病,举着灭火器击打别的旅客。

管贤、乘警立刻往旅客所在的车厢跑。管北海也跟了过去。车厢里的旅客都集中到一处,空出的大半个车厢里,站着一名男旅客,双手高高举着灭火器,满脸的汗,大声喊:“谁过来?谁过来?看我厉害还是你们厉害?”

管贤大喊:“放下灭火器。”

听到喊声,男旅客回转身,眼里一片狂乱。乘警与管贤往前走,试图夺下他手里的灭火器。男子握着灭火器的把手,一下抡过来,乘警与管贤后退几步,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男旅客将灭火器举到头顶,说:“谁敢过来,我就用灭火器砸死自己。”话音刚落,就听他“哎呀”一声,右手一松,灭火器顺着肩头掉到地上。管北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男旅客按倒在地上。管贤与乘警随即上前,三个人扭着、押着,将男旅客弄到了餐车。

餐车里面,男旅客依旧狂躁不已,管贤端了一杯果汁,硬逼着他喝了下去。三个人依旧按着他,半个小时过去,男旅客睡了过去。

管贤夸赞起管北海的好身手,说,多亏管北海扔了一件东西过去,击中男旅客的手腕,使他扔下灭火器,他们才有机会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管贤问管北海在什么单位工作,执意给他单位写表扬信和感谢信。管北海连连摆手:“这么一件小事,哪里用得着感谢?只可惜了那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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