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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2019-07-11何尤之

椰城 2019年6期
关键词:三弦灵堂

何尤之

蝉村的夜晚掩没在黑黝黝的楝树林中,便很有些深了。天空不知从哪儿扯来一块密不透光的黑布,像棉被一样覆盖在蝉村的身上,蝉村显得幽静而深邃得如一只脆弱的玻璃器皿,即使传出一声狗吠,也能将它击碎。倘若声音来得比狗吠声尖锐,黑布便承受不了,像碰到一把锋利的尖刀,被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许多的泪水雨般从这道口子里汩汩而来。蝉村躁动不安了。蝉村人不免抬起头,仰望墨黑的夜空,再侧耳细听那声音,一股寂寞的苍凉像乱坟场的阴风在天空久久回荡。

那尖锐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后,高分贝地传来,便似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将夜幕剪开,黑姑的声音便是这个时候传来的。黑姑的声音本没这么尖锐,也没这么大。黑姑是在对着麦克风演讲么?不是,黑姑是在哭。被麦克风放大了若干倍的凄厉哭声,像灰色的飘带,在蝉村的夜幕中挥舞,挂在楝树枝上,飘在瓦屋顶上,从窗户钻进去,搅乱了小夫妻的情趣,熟睡的孩子都赶紧钻进妈妈怀里。

黑姑的哭是其实是有戏味的。委婉、悲恸、有节律的,几乎是声声泪,字字情。孩子们听得毛骨悚然,大人们听来却感到回肠荡气。大人们像听拉魂腔一样欣赏着黑姑这一幕悲情的独角戏。事实上黑姑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演戏。黑姑没演过戏,从来都没,只是后来自学了拉魂腔,跟着唱片学,只学唱腔不学表演,算不得是演戏。但说黑姑在演戏也不为过,哭之前黑姑要自编自导,这样才容易进入角色,哭出味道。黑姑的哭与心情无关,是为哭而哭,是哭给别人看的,而且为了哭好,哭出彩来,就不得不把哭当成戏来演了。别人是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但黑姑却不会随心所欲地哭,也不会虚情假意地哭。黑姑的哭和别人不同,她有自己的范儿。首先黑姑要拿个麦克风,以便声音能传得很远,传遍蝉村,传到天堂和地狱。其次黑姑的哭有台词。台词有她自己编的,也有盗版的。再者,黑姑的哭和唱是串烧式的,哭中有唱,唱中有哭,像麻花似地绞在一起。

黑姑唱的不是流行歌曲,她唱的是小调,是我们海州这一带的地方戏,叫拉魂腔,海州人叫淮海戏。她专门买了几十张拉魂腔唱片,自己在家里跟着学。黑姑最喜欢的也是唱得最多的,是拉魂腔里的二泛子,唱腔高亢远扬,悲壮、激越,像一只受伤的鹰在苍空盘桓。黑姑的二泛子,能听得人泪水涟涟,黑姑自己也唱得泪雨倾盆。

黑姑哭唱的时候,有唢呐与板三弦伴奏。唢呐像是悲壮的轿夫,板三弦像顶痛苦的轿子,抬着黑姑的唱腔,一路紧跑慢跟着。唢呐遒劲有力,裹住黑姑的啼哭,在长空有力挥舞。板三弦珠落玉盘,和着悲壮的唱腔,像淅沥的雨点洒落在村头巷尾。

给黑姑伴弹板三弦的,叫石二跛。石二跛的板三弦是个绝活,弹起琴来物我两忘,若槐花飘荡,似蝉儿高唱。粗硕的手指在细细的琴弦上闪跳,琴音滚动时仿佛天边的闷雷,舒缓时又仿佛细雨敲窗。此时的石二跛俨然一座受人仰视的浮雕,未闻琴声人自醉,他的手在琴弦上忘情舞动,泪水从浮雕闭合的眼里渗出。黑姑的哭唱是石二跛的催泪弹。他们郁痴于自己的琴声,仿佛命运的和弦趁虚而入,牵走了石二跛的思绪。

石二跛本不跛,一双大脚丈量南北,健硕威猛。那时石二跛跟着建筑队转战西北东南,在工地上干活。后来从工地高楼上摔下来,他从此跛了脚。不能挣钱,也不能干重活,连庄稼地都伺弄不了。老婆开始尚能照顾他,后来不愿意就离了。再后来,石二跛学了板三弦,跟村里几个长者组建了民间乐队,遇上红白喜事,吹拉弹唱一番,生活总算不跛脚了。但石二跛的感情还是跛脚的,他一直想找另一只脚来撑着。他物色好了,这只脚就在他身边,只是没连到他身上。黑姑迈入三十岁门槛后,石二跛这点心思更加活泛了。

二十六岁那年,黑姑干起了这行当,一干就是八年。而之前,她是个观众。她像只风筝跟着乐队飘,乐队到哪她飘到哪。她喜欢热闹,哪儿热闹往哪儿凑。蝉村年轻人都不凑这热闹,电影电视比乐队热闹。可黑姑家太冷清,除了爹的咳嗽,没别的声音了。黑姑宁愿追逐板三弦和唢呐交织的世界,这个世界虽然落伍了,但至少是热闹的。

黑姑不会乐器,石二跛邀请她加盟时,她只是低头羞涩地地笑笑。她觉得石二跛这个想法太怪了,把一个听戏的忽然拽上台演戏。石二跛却不像黑姑这么认为。石二跛说有重要的角色在等着黑姑。黑姑笑说,还重要角色呢?我连镲子都不会镲。石二跛说,你不会镲镲子,会哭么?黑姑一愣,顽皮一笑,谁不会哭呢?石二跛说,别人没你哭得有水准。

石二跛这么说,也许黑姑忘了,也许蝉村人都不记得了,但石二跛记得清楚。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黑姑十六岁,正在读初中,黑姑的娘在地里掰玉米时,倒在玉米地。黑姑娘辛苦了大半辈子,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利利索索地走了。为自己挡风遮雨的伞突然没了,黑姑伏在娘身上,捶胸顿足地哭,呼天喊地地哭,天昏地暗地哭。黑姑铁了心要把娘哭回来。爹劝不住她,舅舅劝不住她,姥姥也劝不住她,蝉村人都劝不住她。眼硬的男人心酸了,眼软的女人眼红了。还有怀里的娃儿,也跟着哇哇哭了。黑姑的泪像蔷薇河里的水,幾度潮涨,几度潮落。黑姑的秀发散在脸上,泪水顺着发丝淌进嘴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娘。

这是黑姑第一次哭丧。黑姑本能地想哭。黑姑哭娘的时候,石二跛在场。石二跛眼睛红红的,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给黑姑娘叩了四个头。那时石二跛还不会弹板三弦。那时石二跛刚离了婚。脚跛了,老婆没了,黑姑的悲恸惊碎了水面上的冰,石二跛的心被黑姑哭得冷嗖嗖的。

黑姑没意识到自己有哭的天赋,蝉村人也没意识到黑姑有哭的天赋,只以为她小小年纪没了娘,是受不了打击才哭得凄凉。石二跛坚持说,黑姑有哭的天赋。石二跛邀请黑姑,是出于乐队的需要。乐队一直在找哭手。海州城早就出现哭手了,专门代亲人哭丧。城里的年青人连哭都不哭不出来了,都是请人代哭。蝉村也需要这么个哭手。在石二跛眼里,黑姑是不二的人选。石二跛要开发黑姑。

黑姑娘走后,黑姑就辍学了。黑姑爹递个铁锹,拿个扁担,气不够就喘。黑姑家一亩多的地,全落在黑姑肩上。黑姑一门心思伺弄庄稼地。蝉村女孩都出去,挣了大把大把的钱,盖了房子买了车子,家电换了一茬又一茬,衣服像变色龙似地天天换。黑姑是地道的村姑,边种地边照顾爹,衣服就那么几身。娘走后,爹的哮喘越发严重了,成了药罐子。黑姑再怎么努力,种地卖粮那点钱也不够药费。黑姑像小鸡刨食在地里刨了十年,也没能刨出新房,甚至没刨出彩电来。爹一个劲地对黑姑说对不起,黑姑不让爹这么说,黑姑说老屋住得踏实,冬天不凉,夏天不热,挺好。

对石二跛的邀请,黑姑显得别扭。她还是个姑娘,还想嫁人,做了哭手,脸都没地方搁了。石二跛找了大半年,一直没合适的,都不如黑姑的形象好,也不如黑姑哭得感人。找哭手比找歌手难多了。最终石二跛的目光还是回到黑姑身上。石二跛和黑姑谈了多次,许诺黑姑每次出场费,乐队一分不要,全归黑姑所有。黑姑心动了。特别是听到爹那穿庄串巷的咳嗽声时,黑姑咬了咬牙。

黑姑初出道时出场费低,黑姑哭一场才三百。有时人家嫌黑姑哭假了,还少给。面对一个非亲非故的逝者,她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娘死时的悲恸来。前三次哭丧失败了,拿了人家劳务费,黑姑的脸都烫了。第四次哭丧是七八里外的邻村老太,九十多岁了,当地人叫喜丧。死者生前黑姑也没见过,见到的是白布裹着的遗体。死者家都是披麻带孝的人,没人哭也没人伤心。黑姑接过石二跛递过的话筒,跪在死者边上,跪了半天,却哭不出声来。大家都等她哭。但黑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越发哭不出来了。她为难地拿眼瞅石二跛。石二跛只顾急速拨弹着板三弦。黑姑心里急,越急越哭不出来。黑姑忽然想到了娘。恍惚间,眼前躺着的老太变成了娘。黑姑想娘要是活到九十岁多好啊,娘只活了人家的一半就走了。眼泪瞬间就迸发了,她情不自禁地哭了声:“娘!”惊得四座目瞪口呆。黑姑在哭娘,别人以为她拿死者当亲娘。黑姑像十年前那样,哭得一塌糊涂,泪如潮水,哭得跟泪人儿似的。黑姑完全沉浸在悲痛中,没一点虚情假意。直到哭够了,才省悟过来,躺着的不是娘。她有些尴尬,用白色孝布边抹泪边遮住脸。

石二跛很满意。死者家属也很满意,给黑姑五百,多了二百。

黑姑像找到了钥匙,打开了职业的门。石二跛建议黑姑继续研磨哭技,要哭真的,但水准要提高,才能吸引观众。黑姑说你还真拿灵堂当舞台啊。石二跛说对我们来说,灵堂就是舞台,人家花钱吹吹打打,还雇哭手,那不是给死者听的,是给活人听的,给围观的人听的。

黑姑有些茫然,石二跛说,做生意就有行业标准,要不就没法要价了。你哭出水准来,你的出场费就不是三五百了,一两千都有可能,海州城里就这个价。石二跛见的世面大,他将海州城的哭法教给黑姑。海州城是这么哭的:一边哭,一边唱,哭有台词,唱有曲调。唱的是拉魂腔,也叫淮海戏,是海州的地方戏,年岁大点的人爱听。拉魂腔有好多种,可以灵活运用。至于词怎么编,石二跛不会。黑姑也不会。黑姑找了几个同学,被拒绝了,说谁无聊编悼词啊,编荤段还差不多。黑姑就去了几趟海州,跑了几家音像店,买些淮海戏碟片来,学唱腔,改歌词。黑姑的嗓子不错,唱得戏味足,但改词太费劲了。好在哭唱时,最吸引听众的还是唱腔。

黑姑把自己包装了一下,水准出来了。现在接业务,黑姑要做准备工作,改歌词,选唱腔,配伴奏,还要对着镜子看表情。蝉村的李婶去世了,不到六十岁。黑姑去哭了。把逝者当亲人,泪水就澎湃了。黑姑先是大哭一场。李婶比娘大十几岁,但走得也早。黑姑哭得全心全意,哭得尽心尽力。

哭后,黑姑开始唱。开唱之前,所有伴奏嘎然而止:

我的亲娘啊——

像一块布被生硬地裂开,迅速地,两支唢呐高调爬升,直冲云霄,像两支利剑扬眉出鞘。

无情疾病似天灾

害亲娘魂归离恨天

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

空留下素烛白帷伴灵前

我的亲娘,我的娘

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

上天入地难寻见

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

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这是根据宝玉哭灵的台词改的,黑姑的拉魂腔,哭声凄婉、高亢,李家人顿时呜哇一片,齐齐跪在死者面前,悲情像奔騰不息的河,浮起李婶的魂灵。李家人付黑姑一千块。石二跛说黑姑果然有潜力,哭出水准了。蝉村人不懂什么水准,只说黑姑哭得人心都碎了。

黑姑哭出名气了,身价涨了,出场费涨到八百。黑姑不好意思涨出场费,石二跛说这是身价,是市场对你的认可度,由不得你自己。黑姑每月哭上两三场,能和海州城的白领相比,比种地卖粮强多了。条件好了,黑姑带爹去了海州,找了治疗哮喘的偏方。花了三千多,服了几个疗程后,黑姑爹就不怎么咳了。

黑姑在哭技上更讲究了,真心为逝者哭。每个逝者都有着酸甜苦辣的一生,都值得生者真诚地为他们讴歌。所以每接了活,黑姑要先了解逝者的生前事。哭丧时,黑姑倾注了自己对逝者的全部情感,或讲述逝者的悲苦人生,或倾诉生者的深切怀念。何况黑姑用的都是老百姓的口语唱,通俗易懂,字字入耳。

黑姑三十四了,一直没恋爱过。忽然传出恋爱了,消息在蝉村蔓延时,正是春末。黑姑披一身阳光走在村头小路上。遇上了大爷,大爷两手作拱向黑姑道喜。遇上了大婶,大婶停下匆匆的步子要盘问一番。黑姑恋爱了,蝉村人就是觉得新鲜。黑姑其实不黑,脸蛋白净,模样还有些俊俏,五官周正,身材适中。黑姑平时盘着头,偶尔弄个长发及腰,腰肢那儿像装了轴承,能扭出声响来。黑姑这称呼,和职业有关。人家女孩一个劲地往脸上抹粉白霜,黑姑不抹。黑姑往脸上抹演戏用的COS人体彩绘专用颜料。不是黑的,是咖啡色。抹了色的黑姑,脸黑得像中年妇女,到哪哭丧就没人以为怪了。不化妆时哭丧,总有人嘀咕水花白净的姑娘,怎么就做了这个?黑姑又何尝想做这个,为了少惹闲言碎语,黑姑就把颜料抹脸上,脸变成了褐色,没人瞎吱喳了。在这个拼爹年代,她拼不了爹更拼不了娘,只好拼自己了。至于谁先叫的黑姑,不记得了。反正人家这么叫,黑姑就答应了。即使黑姑洗净脸,露出白嫩的脸蛋,人家也改不了口。

黑姑这些年没恋爱是有原因的,年青时放不下爹,岁数大了人家又不愿意娶个哭手。二十六岁前,黑姑还没做哭手,乡里乡亲帮她介绍了不少对象,她都说再等等。二十六岁后,黑姑做哭手了,出场就给人家当子孙,哭爹叫娘的,男方一听就摆手。转眼到了三十,黑姑自己先倦了,蝉村人也跟着倦了,媒婆们渐渐不关心黑姑的婚事了。偶尔有关心的,黑姑摆手,免谈。黑姑心凉了。即使石二跛的眼神日渐炽热,也融化不了黑姑。黑姑的冷漠隔断了石二跛的迷离。

蝉村人包括树上的蝉都以为黑姑要扎根蝉村了,却忽然有了黑姑恋爱的消息。黑姑的男友叫孙前,是桃村的。孙前父亲去世时,黑姑跟着石二跛去了桃村。灵堂里挂着老人的遗照,布上了花圈,还有泣满灵堂,音容宛存之类的悼词。孙前父亲躺在地上,从头到脚蒙着白布。黑姑打听过,孙前父亲年轻时是个瓦工,后来做了工头,赚了不少钱。生前为人厚道,口碑极好,桃村不少人跟他做过工,从不克扣工资。孙前两个哥哥结婚时,父亲给每个儿子盖了两层小楼。三年前父亲得了脑梗,两个哥哥怕父亲万一没了,钱下落不明了,便不问父亲的病痛折磨,天天缠着要钱。哥哥们最担心的是父亲把积蓄全给孙前。孙前还没结婚,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见父亲始终不松口,两个哥哥耍尽了招儿,甚至用车轮战令父亲寝食难安,逼父亲就范。大哥还花钱雇了面包车,将病中的父亲拉到镇信用社,要父亲取钱。即便这样,父亲也没掏出一分钱。父亲咬定说,钱花光了,给你们娶亲盖房了。两个哥哥如何肯信,他哄你闹,软硬兼施,终于把重病在身的父亲气上了绝路。

辛苦劳碌了一生,终了被儿子气死,黑姑觉得老人太可怜了。黑姑同情老人,见老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心生凄凉,眼泪簌簌而下,忍不住失声痛哭。黑姑在哭声中倾诉,哭一阵,说一阵,接下来便是唱。拉魂腔以好风光为基本调,二泛子为辅助唱腔。唱词是黑姑编的,有些特别,跟悼词似的:

爹啊爹,女儿来迟了——

一门走出三儿郎

孙家香火代代旺

不愁无人来终养

不愁儿孙绕满堂

北上大庆盖高楼

天寒地冻满身伤

南下广东建公寓

酷暑难当挣钱忙

为儿娶亲盖楼房

儿孙满堂心彷徨

一生劳碌人憔悴

一朝撒手情断肠

三子尽孝在灵堂

唯有女儿不在场

音容已随风飘去

父女从此各一方

爹啊爹,女儿不孝来迟了……

黑姑唱得时而揉人寸肠,时而揪人心弦。孙家的女人们哭了,围观的人哭了。孙家兄弟正在争吵,顾不上悲伤。两个哥哥拽着孙前衣服,询问爹的遗产去哪儿了。孙前说不知道,爹说钱都花了。大哥说两栋小楼才三五十万,爹做工头时一个工程能挣三四十万呢。二哥说三弟要讲良心,爹最喜欢你,钱肯定给你了,你怎么能独吞家产呢。灵堂成了分夺遗产的公堂。

黑姑哭唱后,板三弦和两支唢呐追随而上,将音符送入云端,再缓缓而无声地飘坠在灵堂。灵堂里弥漫着硝烟,男人吼,女人骂,组成了另一个合奏,在灵堂内横冲直撞。忽然一个压抑了的吟泣像冒泡的水滴,在一点点涌泛。是男人的声音。男人苍老而内敛的声音,呜呜咽咽。黑姑眼角瞟了瞟,没发现吟泣的男人。男人们吵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情哭呢。黑姑朝灵堂外瞟,仍无哭泣的男人。然而分明有男人在啜泣,压抑不住地啜泣,像巷口凛冽的风在回旋。不止黑姑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男人们停下争吵,灵堂里突然肃静了,惟有啜泣声像春天里的一粒种子在悄悄发芽。

众多的惊诧在灵堂里飘忽,许多的问号屏住了呼吸。孙前走到死者面前,朝众人看了看,低下头说,爹,起来吧。一撩白布,将死者扶了起来。死者突然活了,满堂惊讶,以为死者还魂,都尖叫了起来。

父亲脱了寿衣,颤微微地坐起来,朝四周望了一圈,说,我女儿呢?长子看他,说爹,你真的活过来了么?孙前说,爹,我们就三兄弟,你啥时有女儿了?父亲仍在望,说刚才我女儿一直在哭,我想见见她。黑姑听了,披着白孝走到孙前父亲,说爹,我就是您女儿。

孙前父亲愣怔着,突然握紧黑姑的手,仿佛手一松黑姑就跑了。老人不说话,就是哭。死人的手是凉的,老人的手却是热的。黑姑没觉得害怕,老人根本没死。

老人不知道自己死了后孙家会乱成什么样子,想假戏真做预演一回。孙前拿白布把父亲蒙上,告诉哥哥们爹死了。哥哥们信了,直接把爹抬到地上,然后忙着在床上找存折,在房间里找钱。老人躺在地上,什么都听见了,憋住气没弄出声响来。黑姑来哭丧,老人听得真切,泪水忍不住就流下了。黑姑边哭边唱,声声悲泣,真像死了爹似的,把老人心哭碎了。老人再控制不住,哭出了声来。

黑姑没想到,老人真的要认她做女儿。黑姑不忍拂了老人的心意,应诺了。老人又立了遗嘱,将自己最后的遗产赠给黑姑继承。黑姑坚辞不拒,老人就一直央求着。老人最后的遗产便是海州的一套房产,六十来万。儿子媳妇们急了,轮流做父亲工作,说黑姑又不是亲女儿,怎能把家产传给外人呢?老人说,亲人又怎样,我死了,外人比亲人哭得还伤心。儿子说,那是花钱雇的,哭得不真不给钱的。老人说,真的又是什么样子?你们哭得真吗?儿子说,黑姑哭一回,出场费八百呢,少一分都不来。那可是我们兄弟出的钱!老人说,我给你们每人盖了栋楼,娶上媳妇,值多少个八百?你们哭了么?

黑姑两天不来,老人就念叨黑姑,黑姑过一两天便来一次。哥哥们仇视黑姑,见了黑姑脸不脸腚不腚的。只有孙前,见到黑姑特别客气。有时把父亲安顿好了,还陪黑姑走走聊聊。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孙前主动表白了爱意,黑姑羞涩地答应了。老人更称心了,让两人抓紧把婚事办了。孙前比黑姑小两岁,三十出头了。两月后两人在海州新房结婚了。结婚后没到半年,老人心满意足地走了。这次是真的,黑姑真的哭成了泪人。

老人走了,这个家马上陷入了无止境的纷争。这次目标明确,冲着黑姑了。黑姑嫁给孙前了,哥嫂们仍拿黑姑当外人。哥嫂们围在海州新房里,和黑姑交涉房子的事。哥嫂们说你把爹哭过魂来了,又把爹的财产哭到手了,你安的什么心呢?你必须交出爹的遗嘱来。黑姑说爹不是我哭醒的,爹的遗嘱也不是我要的,我现在就把遗嘱给你们。黑姑想都是爹的儿子,哥嫂们的要求也不过分。不如卖了海州房子,把钱分了,和孙前回桃村盖几间房,一样过日子。

黑姑把遗嘱给了孙前,兄弟仨凑过脑袋看了后,孙前抬手撕了。然后达成协议,房卖了,三一三十一。婚后有一天,孙前回家里,对黑姑说,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他说到这里,忽然舌头像打着卷,话缠着舌头上吐不出来。黑姑奇怪地盯着孙前,有种不祥的预感,说,有什么事,你说。孙前咬了咬牙说,我跟你结婚不是自愿的,你整天在外披麻戴孝哭鬼招魂,太晦氣了,我受不了。黑姑说,我一直干这个,结婚之前你是知道的。你不想娶我,你为什么不明说,我不离婚。这是,孙前的话才松开舌头,利落地滚出来,要不是爹立遗嘱,要不是哥哥们逼我娶你,我不会和你……

黑姑的腿软了软,眼睛被东西蒙住了。

黑姑跟孙前离了婚,又回了蝉村。石二跛要带人去桃村闹事,被黑姑制止了。继续跟石二跛去哭丧,哭得更专业,更无法自制。石二跛知道黑姑在哭亡灵,也在哭自己。

有一天黑姑说,二跛哥,帮我录段音吧。石二跛的板三弦叮叮咚咚地弹起来,唢呐像两支竹竿,生硬地插在音乐中。黑姑清清嗓子,唱道:

黑姑啊,我的黑姑——

板三弦颤了一下,唢呐也顿了顿。那边正录着音呢,板三弦和唢呐又上了正轨。黑姑唱开了:

黑姑啊——

你的骨子是伤悲做的

你的身子是泪水泡的

你送走多少白发和亡灵

你遭受多少白眼和讥笑

真金不怕火来炼

真理不怕雄争辩

我倾泪水为人尽孝心

人用冷眼看我生鄙夷

谁知道我哭得柔肠寸断

谁晓得我哭得心如刀割

不吃黄连不知啥叫苦

不被狗咬不知啥叫疼

灵堂前生死两茫茫

只有黑姑哭得心儿慌

黑姑啊——

你为人流过多少泪

却没为自己哭一回

黑姑今日我要哭个够

明日让我走得也风光

板三弦戛然而止。石二跛惊道,黑姑你可要想开呀,宁在世上捱,不往土里埋。不就离婚那点事嘛,孙家认钱不认人,也配不上你这好女人。黑姑抹着泪,嗓子哑了。

黑夜如期而至,带着神秘的使命,包围了蝉村,包围了黑姑。夜很平静,蝉村很平静,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搏斗。黑姑就这么平静地跟着黑暗走了。临行期,黑姑以农药代酒,举杯向爹,向石二跛,向蝉村告别。浓烈的农药味携着黑姑的眷恋飘进了每一户人家的窗口,把蝉村呛醒了,把蝉儿呛得张不开口,把楝树呛得萎缩了。黑姑爹抱着黑姑,哭得死去活来。石二跛眼睛红红的,为黑姑搭了灵堂。

灵堂里,黑姑安详地躺在床上。没有遗照,没有白布,只有黑姑的拉魂腔。石二跛听出来了,这是黑姑这些年来最高水准的哭唱。黑姑把最高水准留给了自己,发挥得最淋漓尽致。以前为别人哭,这次为自己哭。自己给自己哭,哭的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东西。

黑姑唱了三天,蝉村三天没见太阳。乌云拽着肥拙的躯体,遮住了所有的天外来客,好让黑姑安静地和蟬村做最后的告别。乌云膨胀得像个即将分娩的孕妇,却没落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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