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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斯人李可以的一夜奔跑

2019-07-11废斯人

椰城 2019年6期
关键词:冷库船夫老李

废斯人

夜幕刚刚落下的时候,李可以从酒吧跑了出来,沿着舞水岸堤一路狂奔,把一座座木房子狠狠地抛到身后。有人跟在后头追他,他却跑得更潇洒自由了,二十步之后,追他的人停下了脚步。他扬嘴一笑,手中的空酒瓶对准远山上的赤峰塔,用力地砸了过去,扑通一声,酒瓶子被舞水囫囵吞去,融入到一片黑色之中。他缓了一口气,蓦然抬起头,发现天空的西南方向有一颗最亮的星。那颗星叫天狼星,老李告诉他的,天狼星是恶星不吉利,也是老李告诉他的。

水中也有一颗星,上下浮动,晃晃荡荡的,顺着水流方向飘动。李可以定眼一看,那是一团渔火,一艘小渔船机敏地跟踪鱼群。渔船离他愈来愈近,螺旋桨哗哗地翻打水面,从水底翻出的鱼腥味缓缓地向四周弥漫。他捂住鼻子,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了许多死鱼,一只只整齐地排成一列,翻着白眼珠。不仅是死鱼,还有死牛、死猪、死鸡、死鸭……它们的尸体被精准分割,塞进标有数字代码的塑料袋中,凌乱地堆积在一起。李可以从小就在冷库长大,他家是干冷库营生的,冻品肉类快速流通的那几年,家里生意不错,老李从早到晚什么事也不干,就坐在柜台后按着猪排大小的计算器,洪亮又机械的女声一刻不停地播报数目,老李却总嫌不够,拼命地加加乘乘,铁青的脸就跟冻猪肉一样冰冷又瘆人。李可以喊一声老李,老李没听见似的不搭理他。老李太无趣了,李可以走路都绕开老李。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趁着运冻肉的大货车在冷库外卸货的机会,趴在泥巴地上,往坡上的车辙印里滚壹元硬币,望着硬币飞一样奔跑跳跃,嘴里唱着:“鸡头、鸡腿、鸡脯;全翅、翅根、翅中;鸡架、鸡爪、鸡胗;鸡心、鸡肝、鸡胸。”如果将这些吃食跟红烧、爆熘、煎炸、焖炒轮番搭配,他可以不间空地唱一上午。

想到鸡翅,李可以不由自主地笑了。那个时候,冷库所有人忙里忙外,就连养的黑狗都天天挺着肚皮忙着啃边角料,唯独他像影子一样到处飘晃。等滚硬币玩腻了,他又找到了一种新乐子——凭借腥味找到对应的肉品。这是个有难度的活,他整日围着一堆肉嗅来嗅去,连黑狗都觉得诡异,每每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注视着他,如同盯着一堆新鲜的边角肉。终于有一天,黑狗也看腻了,认定碗里的边角料更有味,瞅都不瞅他一眼,把头深深地埋在碗里。而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乐趣里。

到了秋天,李可以已经可以通过气味准确从一大堆货件中找到103号和104号鸡翅,比冷库的出货工还熟练。他对这项独门绝技很是得意,甚至走火入魔,每天非得去冷库转转,各类肉都嗅一嗅,假若一天没有闻到腥味,像生了病似的,浑身不舒服。李可以的嗅肉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下定决心要把这项独门绝技表演给老李看看,最好能吓他一跳。于是,李可以趁着客户来结账、老李不太忙的空隙,紧张兮兮地表演一番。他表演完了,笔直地站在老李跟前,不敢松一口气,眼睛直勾勾地瞅着老李。老李放下计算器,什么都没说,从柜台抽屉里随手抽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他。老李见他没动,拥他到跟前,将钱塞进他的手心,突然又停顿一刻,老李想到好事要成双,便再从抽屉掏出一百元塞到他另一只手心。他双手捏着钱,不知所措地望着老李,愣了半天。

舞水静悄悄的,仿佛停止了流动,几只大胆的鲤鱼跳出了水面,冒个泡,又沉了回去。船舱走出两个人,一个人发烟,一个人点烟,两人站在船头商量了一会儿,就把烟叼在嘴里,空出手来,一人去整理渔网,一人去搬弄水箱。烟一抽完,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烟屁股连带着一口痰啐出船外,这时渔网被默契地抛了出去,像是一只巨大的长满密密麻麻老茧的手,伸向了黑夜,伸向了天狼星,也伸向了李可以。

他惴惴不安地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嘴里反复咀嚼着一枚早已无味的口香糖,如同嚼着橡胶,越嚼越硬。女警官为他泡了一杯咖啡,双手端给他,他没有接。他正对面坐着一位身穿脏乎乎的迷彩服、脚上套着塑料筒靴的船夫,叼着9块一包高仿黄鹤楼的烟,恶狠狠的眼神一刀刀地剜着李可以。女警官叫船夫把烟丢了,船夫丢了烟,不情愿地扭过头去。女警官放下咖啡,顺势坐到李可以的身边,问他皱着眉头想什么?

李可以埋头没作声。

女警官又说,刚才给你爸打了电话。

听到这句话,李可以激灵地转过身,双目紧紧拴住女警官。女警官见状,正要告诉他老李说的话。李可以却乍然打断,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说道,你刚才问我在想什么?那我告诉你,我在想鸡翅。

女警官扑哧地笑着说,难道你饿了?

不。李可以若有所思地说,小的时候,我就帮老李出货送货,我找货是冷库最快的,一闻就知道货在哪儿,每次送货老李都塞给钱我。我不需要钱。我记得有一次,客户要150只鸡翅,我粗心少数了1只送给客户。老李知道了,把我关进屋子里打了一顿,他对我说做人要诚实正直,我记下了。

船夫不屑地哼了一声说,狗屎的诚实正直,烧了我的渔艇怎么说,别以为你未成年,就可以胆大妄为。

他闭上眼,那把火显现在他的眼前,烧得热烈又干净。初中上晚自习要上到7点才放学。那晚他放学回到家,家里乱糟糟的,像是有人打过架,地上还有一摊血。唯一干净整洁的是餐桌,桌子上放着一碗炒饭和一盘子鸡蛋炒番茄。他知道这是母亲专门为他准备,他端起饭碗大口咀嚼吞咽。吃完晚饭,做完作业,看完电视,一直到深夜都没有人回家。他渐渐焦虑了起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见个人影。他打开家门,门外漆黑一片,却总觉得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辨认不出是谁的聲音,于是走了出去,骤然闻到一股腥味,这不是他熟悉的冻肉的味道,而是一股从未闻过的奇特味道吸引他前进。他沿着岸堤仔细寻觅。他也不知道自己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女警官继续说,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那天没有下雨,地面却像冷库一样湿滑,他总站不稳,后来发现是鞋子的问题,从家里出来鞋底钉上了冰渣子,他猛然想到母亲他们可能待在冷库那边。然而正当他准备去冷库的时候,发现一名披着红色灯芯绒外套的女人拉着老李的手往水边跑。女人光着脚,一只手提着高跟鞋,另一只手时不时抚摸一把老李的脸,借着夜色遮掩娇羞的笑容。他不敢出声,偷偷地跟在后面。老李和女人相携到码头边,他们钻进停靠在水边的一艘渔艇,熟练地启动马达,将渔艇开到了水中央。老李如同喝了酒,惬意地躺在船尾,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的胸部,河风拂着他稀疏的头发。

船夫还未听完,愤怒拍打大腿,绯红的脸像是被人扇过一样,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婊子。

如果老李和女人去船舱中暧昧,他或许还能欺骗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偏偏他们在船尾毫不遮掩地相拥相吻。女人娇嗔地想要去船舱里,老李不干,温柔地拉着她的头发,你侬我侬之后,老李干脆脱下女人的上衣扔在舷窗上……躲在石头后的李可以眼眶湿润,他奇怪地发现老李一脸欢愉,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天空。他抬起头,只见夜空万星黯淡,只有一颗天狼星独自闪烁。他狠抓了一把沙子,不停地碾压,等沙子从手缝漏完,他才扶着石头站了起来。当然,这段话他只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女警官听完,又重新将咖啡拿起来递给他。他还是没接。就在女警官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不失时机小声地问了一句,老李说了什么?

女警官叹了一口气说,你爸说这件事你做错了,他坚决不来派出所,也不愿交保释金,更不愿赔偿,我们的电话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

敢不赔……船夫还没说完,李可以抢先蹿了起来,激动地大喊道,老李为什么不来,明明做错的是他,是老李的错,你们应该把他铐进来。

一网鱼捞了起来,渔船上的人快速分拣大小鱼,大鱼装进水箱,小鱼扔进水里。李可以一阵干呕,鱼腥味应该从小就闻惯了,不该是这种反应。他加快了奔跑的步伐,似乎想要逃避那一艘渔船,然而渔船紧跟其后,嗡嗡的马达声愈发响亮。

李可以猛地转了个弯,钻进了舞水边的古城。夜渐深,家家户户锁上了木门,巷道空寂无人。李可以沿着文星门、余家窨子、县衙向雍熙街跑去,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羁绊着他前进的脚步,高高耸起的封火墙拉扯他的身影,每一步他都要用尽全力,然而又有使不完的力气源源不断地涌向双腿。

这是他来黔城的第六天。他对古城的小路深巷熟记于心,常常独自流连一座座精致的窨子屋。他喜欢黔城,既远离故土,又安闲自在。毕业快一年了,他干了两三份工作,都不太称心,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商业区的写字楼里坐班,从头到脚被“朝九晚五”束缚住,他想像天狼星一样无拘无束地挂在天空,想出现时出现,想隐去时隐去。他思来想去,纠结了几个月,决定开一家民宿,而黔阳古城是不二之选。资金是首要解决的问题,他连续跑了多家银行申请贷款,都被礼貌地拒绝了。他不甘心,从小到大,钱只是冷库柜台抽屉里的纸张,拿也拿不完,用也无所谓,现在他却为这些纸张发狂。他遽然想起了老李塞给他钱的场景,无论是拿回高分试卷、端回奖杯、捧回证书,还是表演嗅肉的绝技,老李一脸严肃,既不夸他,也不说其他的话,就只默默塞给他钱。他讨厌钱,那时讨厌,现在依旧讨厌。

咯吱一声,街边一座木楼的门被推开了,浑浊的光线泄了一地,一位七八十岁老人吃力地提着塑料洗脚盆,将盆里的水缓缓倾倒在石板路上,最后用力地颠木盆,去掉盆底的水沫。洗脚水溅到了李可以的手上,他回过头,刹那间看见了一面树立在角落的穿衣镜。

镜子里的他放下作业本,小心翼翼地爬过走廊,停在了老李的房外。房门紧闭,明亮的光线从缝隙中溜走,夹杂着老李与母亲的争吵。他神经紧绷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字一句,头脑窜着一个想法——老李会不会把母亲给杀掉。现实是老李再怎么失去理智,也不会动刀子的。老李害怕尖锐的东西,在冷库工作,老李故意把柜台搬到离连操作间老远的地方,还立了一块遮挡板,防着操作间闪出菜刀的影子。偏偏李可以忍不住那么想,论拳头,母亲是打不过老李,他害怕母亲受到一丝伤害,而他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房间里,老李和母亲争论着鸡毛蒜皮的事,他听着听着有些不满了。他认为他们不该说这个,应该说更加尖锐的问题,比如说酗酒、赌博、嫖娼,他们却有意地避开了这些字眼。李可以整夜听着他们的争吵,白天头脑里回放着争吵的细节,如同争吵的话语里藏着谜底,等着他去破解。他坐在教室恍恍惚惚,动不动胡思乱想,甚至看到粉笔头在黑板上摩擦,掉下了粉笔灰,立马感觉要出大事,什么都不顾地往家里跑。他冲进家门,只见母亲好端端地洗着芹菜,准备中午炒个芹菜鸡蛋。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就休学了,天天待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

那段时间他学会了抽烟,可以说是他与香烟一拍即合。心里难受的时候,点上一支烟,烟头冒出纯洁的烟雾,围绕五官打转,将所有的思绪抽丝剥茧,全身一下子畅快了。老李见他抽烟,一副怂样,干脆懒得理他。他抽得更凶了。商店里的烟酒禁售未成年,他不容易买到烟。母亲怕他乱想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只好答应帮他买烟,让他稍微舒服一会儿。母亲会到处打听哪种过滤嘴最好,烟味最小,各个品牌反复比较,而且买来的烟她会连带着盒子使劲摇,好摇落掉卷烟里的烟末儿,哪怕掉了一丝丝也好。母亲希望他能去另外一家医院看看。他拒绝了,说自己没有神经病,或者是抑郁症,自己多吃一碗白米饭,睡一个囫囵觉,过几天便好了。

几天过后他还是没好。

李可以回过神,腿部一阵酸疼,步子迈小了,速度也降了下来,他咬牙坚持著。巷子的转角处有一棵油桐树,叶子落了大半,横七竖八的枝干投影在地上,如同一扇铁栅栏,稳稳地拦在路的中央。

老李跟母亲离婚的那一天也是在秋天。窗外刮着很大的风,将几片落叶重重地摔在玻璃上。他抽完最后一根烟,用指尖掐灭火星,丢进垃圾桶。桶里塞满了烟屁股,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堆嗡嗡移动的蝗虫。他拉开褐色的窗帘,阳光瞬间攻了进来,碰见了层层叠叠的烟雾,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他伸手抓一把,什么都抓不到,手心全是汗水。忽的耳畔响起了熟悉的旋律,是许嵩的歌,低沉而悦动的声线很是迷人。他一边哼着曲调,一边扭动身体,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战斗。他曾趴在门缝听了无数个夜晚的争吵,老李一直在重复婚姻是他的面子,生意人讲诚信,不能不要面子,而他偏要撕下老李的面子。战斗终于胜利了,他轻松了,他冲上阳台,伸开双手,大喊了两声,然后把一桶烟屁股抛洒出去,一只只蝗虫振翅飞了,飞得很远很远。

李可以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更多人,冲下楼,撞见身着黑色西装的老李。在他的印象里,老李从未穿过西装,总是一身运动服,颜色还都是灰色。老李没有抬头,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生活用品都可以不要,寓意招财进宝的摆件和挂画一个都不能少,甚至连两盆富贵竹都装车了,而母亲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墙壁上的时钟。钟坏了,指针停止了走动。他惊讶地发现母亲换了花裙子,喷了香水,如同参加一场隆重的宴会,好好打扮了一番。收拾妥当之后,老李走过他跟前,嘴里蹦出“天狼星”三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还顺手带上了家门。门关上的那一声响让他震耳欲聋,并一次次在他心中重复,他终于忍不住了,笑着流下了眼泪。

李可以闭上眼睛撞向“铁栅栏”。风吹了过来,树不停地晃动,一片秋叶刚好落到他的头上,仿佛一整个秋天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拼命地挣扎,死死抓住仅有的缝隙,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跨过高高的铁栅栏。然而铁栅栏的那头依旧空空如也,还是一样无尽的石板路,他用力地将枯叶揉碎、捻碎,放在地上跺了几脚,长吁一口气。

李可以靠在派出所的长椅上,望着一堆卷宗,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生活却如往常一样,未有丝毫改变。

女警官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他反而不好意思地撇过脸去。女警官转身拿了一罐可乐递给他,他看了一眼没接。女警官硬塞给了他,说道,拿着吧,夜还长着呢,喝口水清醒一下,再说我们都是熟人了,几年没见,又长个子了。

李可以打开可乐,一口气全干了。

女警官又递上一张纸巾,笑着说,不喝咖啡,之前就应该跟我说呀,别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他抹了一把嘴说,我会被判刑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了,只是一起小纠纷,还没上升到犯罪的程度,何况那是你亲爹。

亲爹?椅子的右边依旧坐着那位船夫,一边整理撕破的衣服,一遍哼笑地说,亲爹怎么想到报警?他凭什么报警,他有什么脸报警。

李可以叹了一口说,警是我报的。

船夫听完,怔怔地望着李可以,一下子躁了起来,怒气冲天地指着他骂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你让我去揍老李的,时间、地点也都是你提供给我的,现在好,蹲大狱的也是我,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父子什么了,这一生专门来坑我。

女警官对船夫嘘了一声。船夫回瞪了她一眼,不满地坐了下来。

李可以双手抱着脚,伤感地说,我恨老李,他当我的面,搂着别的女人,更恨他为别的女人争房产。他要把我和母亲从家里赶出去。我不走,那是我的家,谁也赶不走我,我也只剩那个家了。

船夫切齿痛恨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说道,那是我的女人。

女警官见状,安慰地拍了拍李可以的肩膀。李可以继续说,老李耍赖,给家里的大门换锁,母亲买个菜回来,发现门打不开,锁反复换了十几次了,搞得现在母亲都不敢外出。然后他就开始断电断水,动不动把电线剪断,把水管砸裂。最过分的一次,他把家里的电器家具全都搬空了。

女警官问,难道是因为这个你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李可以说,看见老李被打得鼻青眼肿,跪地求饶,我不但下不去手,反而可怜他,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反正我当时心好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警官摇头叹气,什么话都没说。

李可以沉默了半天,小声又谨慎地说,还有一件事,老李的玻璃、电器全被他砸坏了,他要赔偿。说完指着船夫。

女警官诧异地啊了一声。船夫更是驚讶得张大了嘴说,你个小兔崽子,到底是哪一边的。你是主谋,还要我赔钱!

九街十八巷,李可以跑累了,步伐越迈越小。他抬起头,前方就是老爷巷。这几天他一直住在老爷巷的一家青年旅舍,常常懒散地卧在二楼的栏杆上,欣赏着古城的一砖一瓦和一草一木,几只灰色的鸽子动不动来撩一下他。他给鸽子喂面包,鸽子不吃,别的东西也不吃,想必这里的鸽子和当地人一样过着朴素的生活吧。

老爷巷的月季抢到了最后一季花期,沿着墙根开得灿烂,夜色也难以忽视它的存在,花开到哪里,月光洒到哪里。李可以抬起头,天狼星消失了,所有的星都消失了,朗朗高空孤悬着一轮弯月。李可以不停地跑呀跑,管不上双脚酸疼,管不上头疼欲裂,奋力地向前再向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儿。眼前不断划过的红色月季,让他的眸子呈现出火红色,四周飘来了红色道袍,亦舒亦卷。

从派出所出来后,他把自己锁进了房间,足不出户,也不说话。他想不通到底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那时正值高三的关键时期,离高考也就两三个月,他站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却像得了狂犬病,躲在柜子里恐惧不安,对声、光、风特别敏感。几度求医无果。母亲听人说他的症状可能是中了邪,连忙从道观请来了大师,在家里做法三天。李可以爬出柜子,配合地跪在地上。道士拿着道符,嘴里念着咒文绕着他转圈。飘扬的红色道袍如同火焰在他的眼前来来回回游荡,他觉得新奇好玩,手脚并用地追着红色的火焰。火焰跑得更快了。就在他差点就抓住火焰的时候,嘭的一声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四周无人。他叫了一声母亲,回声一直传到了走廊,传到了更远。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老李。他毫不犹豫地接通了。老李说带他去吃饭。他嗯的一声答应了。明明很恨老李,他也不知道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如同是一种本能反应。

他走出医院的大门,老李的车就停在门口。老李一眼就看到他了,下车招呼他,还帮他开了车门。他受宠若惊,尴尬地坐在位置上,反而老李是一脸欢喜。在车开动之前,老李猛然转过身,紧紧地把他搂住,并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你是我儿子,有什么话跟老子说。

他完全愣住了,这是老李第一次拥抱他,一股温暖的气流迎面袭来,让他不自在,似乎身处在梦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老李问他想出去旅游,还是想去上学,无论选什么,只要不待在家里,自己都陪。

他说,上学。

高中的最后两个月,他每日按时起床、洗漱、吃饭,然后站在楼下的大樟树旁,等待老李送他上学。老李每日如约而至。过去的事,未来的事,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老李也是一样。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但是有一种微妙的情感纽带联系着彼此,此时只有父子,其他的阴霾一扫而光。

李可以在考场上很轻松,他知道老李一定会在外头等待他。被人等待是一种踏实的感觉,他获得了久违的安全感。他快速写完了试卷的最后一道题,兴奋冲出了考场。果然,大门口老李抱着一捧鲜花,身后打了一条祝儿子高考大捷的横幅,格外显眼,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们俩相邀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接受电视台的现场采访。李可以把开心说了好几遍。

高考后第二天,李可以依旧起床、洗漱、吃饭,在原地方等待着老李。他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老李始终没有出现。他不安地给老李打了个一个电话,对方拒绝了通话。他的心一下子被掏空,然而他并没有以往那种激烈的反应,像是遇见一件平常事,他又重新回到家里,吃饭、睡觉,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从那天起,他再没见过老李了。老李如同幽灵般路过他的世界,又再次消失了,宛若一场有头无尾的梦。

李可以跑得很远,跑得精疲力竭,他弯腰喘气,抬头望去,中正门挺在在路的尽头。他昨天打电话给母亲说过资金的事,母亲说她会想想办法。他打完了电话,就觉得后悔,母亲哪有钱,离婚的时候,母亲只要他的监护权,值钱的冷库生意被老李一窝端去了,自己只会给母亲平添困扰。而今天老李的电话打了过来。第一个电话他没接,第二个他也没接,一直到第十个电话,他忍不住接了。老李在电话里说有事商量。他说自己在黔城,没空商量。老李说自己也在黔城。李可以大吃一惊,难道是母亲叫老李过来的?不可能,母亲才不会理会那个背叛她的人,更不会去求老李。老李到底想干什么。

李可以和老李约在舞水边的酒吧见面。李可以去的时候,老李已经到了,坐在吧台侧边,盯着女酒保的背影自饮自酌。老李苍老了许多,背也驼了,头也白了,想想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李可以扣上了衣服扣,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他穿的是牛仔裤,再怎么捋也是那个样子,然后习惯性地摸了一把下巴,胡子拉碴的,他后悔出门没有好好打理。

老李瞧見了李可以,招呼他坐在身旁。李可以受不了这种亲昵,赶紧点一杯啤酒。老李不干,说小孩子喝什么酒,重新给他点了一杯果汁。李可以也不干,他说他已经成年,想喝酒就喝酒,法律都允许他喝,凭什么不喝。两人各不相让,为这事吵了起来,还摔了酒杯。女酒保双手叉腰,一言不发地瞪着两人。

李可以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面子,气咄咄的,直要走人。老李一把拉住他不让他走。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老李先说话,他喝了一杯纯度龙舌兰,嘴里念着,你是我儿子,你考公务员吧。

李可以觉得莫名其妙,甩开了老李的手,没好气地说,你说我是你儿子,我就是你儿子吗?你让我考公务员,我就考公务员吗,你当我是谁?

老李耐着性子说,生意不好做,我做了大半辈子生意我清楚,你考公务员准没错。

李可以较真地说,你谁呀,我不考!

老李憋着气说,不管我是谁,反正不许你做生意。

一听这话,李可以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之前不管我,现在管我干嘛!你是怕我做生意超过你,还是怕我过得比你好。

老李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跟你说气话,反正我是为了你好,你想一想你妈吧。

李可以一听这话,拍着桌子嚷嚷着,你又把我母亲怎么了?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老李从皮包里掏出一本房产证,凝重地说,你高考的时候,你妈拿这个来找我。说实话,你糟糕透了,我都不想认你这个儿子。李可以一把抢过了房产证,打开看一眼,户主的一栏写的居然是老李的名字。他甩下房产证,哼笑一声,转过头,不想理睬老李。

老李又说,现在我想通了,生意是永远做不完的,我都年过半百了,是该考虑传宗接代的事了,关键是我只有你这个儿子。

李可以忽然拿出钱夹子,从中抽出两张一百元钞票,一张塞到老李的左手,一张塞到老李的右手,接着说,晚了,东西还给你,你永远不会是我的老子。

这回换老李笑了,他说,血缘是无法改变的,你也怨不了我。

李可以连忙摆手说,我不怨你,怨我自己。

老李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早点告诉你也好,你母亲跟我复婚了。之前我要脸面的,我不答应;因为你,我才考虑这件事。以后我过我的,你过你的,她过她的,只不过在一本户口薄上而已。

你开玩笑吧。李可以目瞪口呆地望着老李,他想不到母亲居然还固执地爱着这个男人。如此一来,他们离婚的那一天,最痛心的竟是母亲,他本以为母亲从此解脱了,没想到……

老李的这个算盘打得圆满,他颇为满意,喝了一口龙舌兰,瞟了一眼李可以,小声耳语道,你是我儿子,没影的事就不用想了。

公务员?李可以苦笑地说,为了我好?我是天狼星,我也不知道我哪儿好。而你呢,彻头彻尾的虚伪与自私!

老李反指着李可以大声说道,别搞错了,你才是真正的虚伪自私。

李可以一把夺过老李的龙舌兰,一口饮尽,又从吧台里拿了一瓶啤酒,冲了出去。老李跟在后头追,没追几步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李可以跑了一整晚,用尽最后的力气越过了中正门。这时,一辆列车刺破黑夜,划过古城,璀璨的灯光如同照在了自己的脸上,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回荡着铁轨发出的突突声,并与心跳产生了共鸣,全部情感随之注入到飞逝而过的车身之上。他静静地看着列车跨过舞水向南方驶去,仿佛带走了自己的过去与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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