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

1. 童话

6岁那年，珍珠上小学一年级，妈妈给她讲了一个童话故事，她对此印象深刻……

一個常年开满鲜花的城堡里，住着从四面八方搬迁来的人家。古堡里的孩子们都过得很快乐，都有爸爸妈妈，除了少女朵拉。朵拉和她的寡母住在古堡的正南方。从小，妈妈就告诉她，她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等赚到钱，就会回来。朵拉便一直等，一直等，她一直以为在某一天早上醒来，就能看见爸爸坐在她的床前。她的爸爸一定又高又帅又风趣，一定会讲特别多的好故事。

每当阳光洒进房间，朵拉便觉得自己有很多要紧的话，要跟未见过面的爸爸讲，有好多要紧的事要告诉爸爸。朵拉觉得自己不快乐，妈妈太忙了，没有人陪她，她越来越渴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爸爸若再不回来，她就去找他。

一天晚上，朵拉神奇地梦见了森林里的长毛兔，长毛兔告诉她，她要找到爸爸就得路过浩浩荡荡的江水、桃花盛开的庄园，去往骏马奔腾的草原。她在夜里爬起来，轻手轻脚离开了居住的城堡，踏上了寻找爸爸的道路。

朵拉一直走，一直走，饿了就到森林里找两个野果子充饥，渴了就趴在河边喝两口水。当她第六次趴在小河边喝水时，河里游过来一大群鱼，它们交头接耳在议论着什么。仔细一听，朵拉竟然发现自己听得懂鱼的话。它们在说受到了来自她的打扰。虽然听到了批评的声音，朵拉还是快乐得想要舞蹈起来，她唱起了自己在学校学会的歌。她优美的舞姿和动听的歌喉把鱼儿们哄得很是高兴，纷纷替她鼓掌助兴。朵拉趁机向鱼儿询问：“哪儿才会有浩浩荡荡的江水呢？”一条红色的鱼自告奋勇地说：“我可以带你去的。”朵拉谢过小红鱼，跟着它出发了。一路上，小红鱼问了朵拉很多问题，关于她的名字，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她要去江那边做什么。她都一一作了回答。最后一个回答让小红鱼很吃惊，找爸爸？小红鱼不理解。它告诉她，它从小就没有爸爸，也不知道妈妈是谁，可它从来没想过要出去找爸爸。朵拉说，她和小红鱼不一样，人类怎么可能和鱼类一样呢？这样说着，她一下子又觉得对不起小红鱼，她并没有瞧不起它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去外面把爸爸找回来。小红鱼说它很理解朵拉，但它认为呢，不管是鱼类还是人类，长大了后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伙伴，有每天必须完成的工作，更加不需要再出去找爸爸。朵拉觉得小红鱼说得也有道理，可是，她还是想要去找爸爸。

走了三天两夜，小红鱼终于将朵拉带到了江边，看到了浩浩荡荡的江水。朵拉再一次对小红鱼表示了感谢。小红鱼向朵拉摆摆手，转身一跃就消失在江水里。

按照梦里的提示，朵拉决定沿着长长的江，去找开满桃花的庄园。然而，这条江实在是太长太长了。朵拉走得又累又乏，倒在江边休息时不小心睡着了。她的手垂到江里，长头发飘到江面上，她太安静了，一大群小鱼小虾都跑出来。小鱼咬她的手，小虾在她的发丝上荡秋千。她被它们弄醒了，眼前的景象让她着实吃了一惊。现在，只要她将头发甩一甩，就能捞到成千上万条小虾，只要她将双手合拢，就能捉住一条小鱼。她实在太饿了，她多么需要食物。可是，一想到小红鱼，她又觉得不能伤害帮助过她的鱼类。那就抓几只小虾米吧，她心里想。朵拉正想抓小虾呢，猛地听到一阵优美的歌声，啊，原来小虾们都在唱歌呢。它们是多么地快乐。朵拉咽了咽口水对自己说：“朵拉，你是个可爱的善良的女孩子，你可千成不能打这些可爱的小虾米的主意呀！”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朵拉再一次犹豫起来。也许，吃掉一些小虾米是没有关系的，她对自己说，妈妈说过呀，从古至今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所谓的社会法则，弱肉强食嘛。这样想着，朵拉将自己的头发只那么轻轻一甩，在她的发丝上玩耍的小虾米便无一幸免地全部甩到岸上来啦。朵拉看着身边这么多虾，想着今后再也不用挨饿，顿时心花怒放起来，内心的愧疚之情也一点点减少了。她默默计划了一下，一天吃十只虾就足够了，其余的风干后随身带着，饿的时候再吃。

就在朵拉将一条虾往嘴里送的时候，岸上的另一条小虾竟然开口说话了，它柔弱地说：“我比较胖，你还是先吃我吧。”朵拉做梦都想不到小虾也会说话，她放下手中的那只虾，奇怪地自言自语：“为什么我连小虾的话都听得懂呢？”小虾回答她说：“因为你是位善良的小姑娘呀。”朵拉还是不明白。要知道，她从河那边来的时候确实是吃了很多虾的呀。为什么那些虾不会说话呢？难道那时候她还不够善良，所以就听不到？

朵拉觉得自己没办法将会说话的小虾吃到肚子里去，只得默默地将小虾们都送进江水里去。一只浑身泛着翠绿色光芒的小虾在跳进江水时，对她说：“请问，漂亮的小姐姐，你要去哪里呢？”朵拉告诉了它。绿小虾听了朵拉的话，激动地在江里连翻了几个跟斗，脆声说：“我的朋友青青，它就住在那样的一个庄园里，那里盛开着满园的桃花哩。”

绿小虾要带着朵拉去找它的朋友青青，那可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啊。要走到江的另一边，那至少也得走一年半载。可是，朵拉觉得自己一步都走不动了。她又累又饿。绿小虾看透了朵拉的心思，便说：“要不，你还是将你的头发甩进江里，我爬上去，你将我吃了吧，这样你就不会饿了。”朵拉痛苦地摇了摇头，坚决地拒绝绿小虾善意的请求。

休息了一会，又喝了好多好多江水和江边的小花朵，朵拉终于又可以走了。她跟着绿小虾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白天喝些江水，吃些花花草草，晚上在江边沉沉睡去。

终于，绿小虾将朵拉带到了那个开满桃花的庄园里。绿小虾将一只青蛙介绍给朵拉，它叫青青。青青说方圆五十里地，都是自己的地盘。绿小虾以为朵拉会很高兴，但那张小脸看上去憔悴不堪。面对青青的热情，朵拉平静地告诉它，她想去的下一站是骏马奔腾的原野。听了朵拉的话，青青害怕得要躲起来。青青很怕草原上的烈马一个不小心就把它踩死了，因此，比起草原，它也更喜欢庄园。庄园安全多了。它不能理解朵拉为何要千辛苦万苦地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朵拉告诉青青，她从小就没有爸爸，为此，她特别难过。直到有一天，她梦见自己的爸爸在那里。她在梦中看见过浩浩荡荡的江水，开满桃花的庄园和骏马奔腾的原野，她相信爸爸就在那。

听了朵拉的诉说，绿小虾和青青都哈哈大笑起来，它们齐声说：“我们也没有爸爸，可是我们都过得很好、很快乐啊。”它们略微嘲笑的神情，大大惹恼了朵拉。她得不到它们的理解，她再也不想与它们说话了。她生硬地转过身，快步地离开了那个庄园。她要尽快找到骏马奔腾的原野，找到自己的爸爸。

在一大片田地里，朵拉看见红透半边天的草莓。她奋力跑进去，在那吃了个够，直到一个农民伯伯冲出来，追得她跑得比兔子还快。跑了近一个钟头，朵拉成功逃脱了追捕。她在一棵树下坐着喘气的时候，一只蓝色的小鸟停在她肩膀上对她说：“累死我了！”她不明白小鸟有翅膀，能飞，为什么还会累。小鸟说：“你们人类可是逃跑冠军呀，瞧你跑得这么飞快，我虽然有翅膀会飞，那也是花了相当大的力气和很长的时间才追上你呀！”紧接着，蓝鸟告诉朵拉，是青青让它来帮助她的。青青虽然不赞成她去找爸爸，却愿意帮助她。蓝鸟的话让朵拉觉得很羞愧，她这才想起来，因为怪它们不理解自己找爸爸的心情，她走的时候都没有和青青、绿小虾说声再见呢。

有蓝鸟带路，朵拉很轻松地在山林、草地、田野里找到了食物，并且她再也不会挨饿和迷失方向。就这样，她很快地找到了梦中的那个地方，那是有无数匹马在四处奔腾的原野啊。

在无数个帐篷里，朵拉茫然地想找到自己的爸爸。可帐篷里大多数是女人和孩子。孩子们睁大眼睛，将朵拉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了她好多问题。朵拉听不懂他们的话，她要求他们对她讲普通话。他们只好在纸上写字，像个聋哑人那样，你写一句我写一句。当孩子们知道朵拉要找自己的爸爸，他们都笑起来，他们告诉她：他们是留守儿童。他们也像她一样，爸爸常年不在家，但他们相信爸爸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不需要自己去找。他们需要做的是好好学习，帮着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替不在家的爸爸好好守候妈妈。他们说这才是好孩子应该做的事情。孩子们的话让朵拉震惊极了，她突然想到：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离家出走，妈妈该有多么担心啊！妈妈若是生病了怎么办？想到这个，她难过地哭起来了……这个时候，朵拉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立即飞到妈妈的身边……

妈妈的这个童话故事才讲到一半，珍珠就豁然开朗了：原来，妈妈是怕她出去找爸爸呀！她才不会去呢！在她的眼里，妈妈既可以是妈妈，同样也可以是爸爸，多好呀。她只是有点小好奇，爸爸他究竟长成什么样呢？他的脸形是方的还是圆的，还是不方不圆的？她只有这一点小好奇，就这一点她也不想问妈妈。每次一说到爸爸，妈妈就显得特别难过。

2. 英国人

妈妈将男人介绍给6岁的珍珠，笑着问：“你猜他是什么人？”珍珠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有胖乎乎的身体，满脸胡子，最奇怪的是他还戴了顶帽子。珍珠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他是英国人！”男人大声笑起来，妈妈也笑起来。珍珠觉得妈妈心情很好，她高兴极了，家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周六，英国人开着白色的漂亮小汽车过来接珍珠和妈妈，他们早就约好这周去深圳书城。妈妈单位发了张购书卡，珍珠想去书城找找看有没有曹文轩写的《灰娃的高地》，或者是那本《丁丁当当·黑痴白痴》。

一个人坐在汽车后座，珍珠偷偷地打量妈妈。妈妈今天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特意打扮过了，嘴唇涂抹得红红的，脸和脖子涂得白白的，身上是节日才会穿的蕾丝长裙，长裙上有一圈又一圈细细密密的钉珠。珍珠很喜欢那些钉珠，第一次看见妈妈这件长裙时，她心里想，有一天若是妈妈不要这条长裙了，她就将这些钉珠全部剪下来，然后用钓鱼线串起来，串得长长的，可以当长项链挂到脖子上，或者当手链，一圈又一圈绕在手臂上。妈妈说过钓鱼线很长，也很结实。珍珠觉得长裙上的这些钉珠变成项链或者手链一定会超级好看的，唉呀，没办法，她天生就拥有这种DIY的小技能。

英国人表现得很绅士，他把珍珠和妈妈送到书城门口，等她俩下了车，再一个人开车去地下停车场。半个小时后，珍珠正在看书，妈妈的手机不停地震动，妈妈接通电话，小声地告诉对方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珍珠猜电话那头是英国人。果真，不一会，英国人就来了。他安静地等珍珠看完了她想看的那本书，又安静地等妈妈选好了要买的书。珍珠找到了那本《灰娃的高地》，妈妈答应给她买，可惜没找到那本《丁丁当当·黑痴白痴》。

中午，他们一起在书城附近的西餐厅吃牛排。午餐吃牛排是珍珠的主意，她早就想吃牛排了，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跟妈妈说。上学期，还有上上个学期，有同学过生日，他们去西餐厅吃了牛排，还有菠萝包和意大利面，珍珠觉得那是特别高级的一件事，为此回味了很久。只是，珍珠还用不惯那些刀叉。切切切，刀子总切不到牛排上，黑椒酱又流得到处都是。妈妈将自己盘里的牛排切好了送到珍珠面前，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切的更好吃，闻起来也更香。英国人手把手教珍珠，左手拿叉，右手拿刀，两个手都要用劲，不是那种蛮劲，是巧劲，慢慢切，一刀一刀，一小块一小块，七成熟的牛肉，很嫩，很爽口，其实是能很轻松就切好的。只一小块，用左手自然地挑起，准确地送进嘴里去，真好。

没吃两块，珍珠就饱了。她不再想吃牛肉了。英国人劝她多吃一点。他说她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肉，又说她要多喝点汤。汤她实在不想再喝了，肉倒是可以再来一点。只一点。英国人将肉夹起来，喂她。她愉快地吃掉了。

珍珠知道，英国人在追求妈妈。有一天晚上，她看见平时开着床头灯看书的妈妈握着手机欢快地聊着微信，还咧嘴笑，发出一阵一阵笑，像个小姑娘一样。她从床上爬起来凑过去，妈妈像是被吓到了，拍拍胸口，责怪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就醒过来了。珍珠知道妈妈在跟英国人聊天，就是班上男同学嘴里经常说的那种打情骂俏。她沒有觉得妈妈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的，但张口朝藏在手机里的英国人说：“你是不是想跟我妈妈谈恋爱呀，请问经过我同意了没有？”妈妈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话，赶紧大惊小怪地命令她别再说话了。那晚妈妈应该是受了点小惊吓，自此再没和英国人视频聊天。

英国人不止一次问过珍珠：“我和你妈妈谈恋爱，你同意不？”珍珠不回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没人的时候，她自己也问过这样的问题：“英国人和妈妈谈恋爱，你同意不？”没有答案。她不知道自己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家里热闹了，她很高兴。妈妈有人关心了，她也很高兴。周末，有人能开车载她们出去玩，她当然更高兴。可是，高兴归高兴，她还是不知道这事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还有，对于妈妈来说，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虽然妈妈表现得也很高兴，但是谁又知道妈妈表现出来的高兴是不是跟她的一样矛盾呢，珍珠有些想不清楚。她觉得这不是一件短时间就能想得清楚的事。

吃完牛排，英国人教她玩硬币。一圆钱的硬币能直直地立在光滑的大理石餐桌上。真是太神奇了。不愧是英国人啊。珍珠高兴坏了。除了玩硬币，英国人还会用彩色的小纸片叠各种各样的动物，小花狗、狐狸、孔雀、狮子……英国人会的可真多呀。珍珠由衷地佩服起这个英国人来。可英国人笑着对她说：“这算什么呀，我会的可不止这一丁点哟！”

“那您最大的本领是什么呢？”珍珠表现得很有礼貌。老师说过，礼貌的孩子才能学到真正的好本领。珍珠想学很多本领，最好是多得数不过来。

“……这个嘛，我最大的本领就是照顾小朋友了！”英国人看了看珍珠，又看了看珍珠旁边的妈妈，这样回答。

“照顾小朋友……这算什么本领呀！”珍珠觉得有点扫兴。

英国人仍然乐呵呵，他得意洋洋地说：“怎么？珍珠你忘了吗，我可是为你把过屎把过尿的呀！”珍珠知道英国人的回应是答非所问，可她的关注点一下子就完全不同了。

“您是说我很小的时候，比如我出生的时候，您就照顾过我吗？”

“当然呀！看看，我就知道你早就忘记我了！”

“那就是说，您很早以前就和我妈妈一起照顾过我，只是后面您离开我们了？”珍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完这话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看向妈妈。妈妈低垂着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可她分明看到了笼罩在妈妈身上的那种难过。看样子妈妈又想起了伤心的往事。

“是啊，那个时候，我和你妈妈是恋人关系。”英国人不笑了，笑容迅速从他的脸上褪去，像海浪那样快。

“那你不是英国人……你是我……爸爸吗？”珍珠鼓足了勇气才问出最后这个问题。她不再称呼他为“您”了，她觉得如果他真是她的爸爸，她就可以直接称他为“你”。問完，她睁大眼睛，盯紧英国人。英国人的脸更严肃了，他张了张两片厚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转过头去看珍珠的妈妈，他将珍珠的妈妈反复看了好一会才缓慢而又慎重地开口：“是的呀，小珍珠，你现在才感觉到吗？我就是你的爸爸……就是我……我终于回来了！”他的话有些哽咽，珍珠听出来了。原本，珍珠还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出现，直到现在，她和妈妈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他又回来干什么？终究没问。她害怕再问下去，自己会在西餐厅当场哭起来，很大声那种。那可就太丢人了。她不希望自己那样做。妈妈和老师不止一次表扬过她：“珍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况且，她觉得，妈妈一定比她还想大声的哭。妈妈都没哭呢，她就哭，那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3. 入侵者

英国人将行李搬到珍珠家里时，珍珠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受到了威胁。在这之前，她慎重地与妈妈确认过英国人是否就是爸爸这件事。

“妈妈，那个人真的是我爸爸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要妈妈告诉我……我不知道……我觉得妈妈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我爸爸。”

“那你希望不希望他就是你爸爸？”

“有时候希望……有时候不希望。”

“什么时候希望，什么时候不希望？”

“我高兴的时候就希望，不高兴的时候就不希望。”

“……那你高兴的时候多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多？”

“高兴的时候多……”

“傻孩子……他当然是你爸爸！”

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珍珠改口喊英国人为“爸爸。”有时候也学着电视里叫他“爸B”或者“老爹”。不管她喊什么，英国人都很欢快地答应着。英国人每个节日都给她买礼物，放学后总带她出去吃好吃的，节假日还带她出去玩。在珍珠看来，英国人来了之后，什么都好，除了一件事。

有天晚上，珍珠从睡梦中惊醒，妈妈没在身边。她在黑暗里哭起来，先是轻声哭，她怕哭声吵醒了藏在房间角落的小怪物。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她摸索着找到床头灯拧亮，妈妈也没在房间里。她边哭边用力打开房门，整个人清醒过来。她记得入睡前妈妈还睡在她身边，爸爸睡在隔壁房间。她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没人应声。她委屈极了，靠着墙壁，她蹲在地上再次伤心地哭起来。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妈妈把她遗忘了。她听见自己的哭声，一声又一声拉长，回荡在客厅里，时间久了，声音一会跑进洗手间一会又跑进厨房。她极力让自己哭得不那么大声，可夜里的声音扩散得又快又猛。

妈妈终于听见了珍珠的声音，她从隔壁房间睡眼惺松地走出来，一把抱起珍珠，说出一连串的抚慰话：“不哭，不哭，妈妈的乖女儿。妈妈在这里呀，妈妈在这里。”珍珠仰着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妈妈：“你为什么不陪我睡？为什么……”妈妈将珍珠抱到床上，用手臂枕着她的头，妈妈说：“你是大孩子了呀，应该跟妈妈分开睡了。”

“我不……”

“好啦，好啦，睡吧，睡吧……”

隔天，英国人，不，是爸爸和妈妈一起做珍珠的工作，说女孩子要从小学会独立，不能娇气，要勇敢，口口声声。珍珠气坏了。她跟妈妈说她不是不勇敢，她只是怕黑，她也不是娇气，她只是想跟妈妈睡。她讨厌大人们轻而易举就说出从小要学会独立这样的话，她现在怎么独立？她还这么小，这么小，个子也没有长得像妈妈这样高，胳膊也没有长得像妈妈那样有力气，她还不能像妈妈这样不怕黑。

妈妈说怕黑的话可以开着灯睡着，珍珠将卧室的壁灯和床头灯都打开了仍然睡不着，她一个人躺在大大的床中间，翻过去翻过来，越想睡着越睡不着。她可怜兮兮地哀求妈妈陪她睡，妈妈狠心地拒绝了她。妈妈说睡不着的话可以看童话书。她照做了，可白天明明很好看的童话书到了晚上就完全吸引不了她，她难过极了。她很大声地哀嚎起来。妈妈严厉地责怪她，说她这样子会吵醒邻居，说她这样做非常非常不礼貌。她抽抽嗒嗒要求妈妈为她每天晚上准备一盒纸巾，这样她哭的时候就能用纸巾擦眼泪或者用纸巾捂着嘴巴。妈妈答应了她。她又要求妈妈开着房门睡觉，这样的话她害怕的时候就能站在房间门口看妈妈一眼，只这一眼，说不定就消除了她内心的恐惧。妈妈也答应了她。

晚上害怕的时候，珍珠就想要是变成她爸爸的英国人不出现就好了，这样妈妈也不至于就一定要跟她分开睡。她越来越感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妈妈唯一关心的人了。妈妈不再只属于她一个人。更多的时候，她放学回来，妈妈和爸爸热烈地聊天，她时不时地插嘴进去，他们都当作听不见，偶尔，妈妈还会批评她不讲礼貌，说小孩子不能随意打断大人们的交谈。她在爸爸妈妈面前慢慢地变成了透明体，他们只在吃饭、睡觉的时候才会想起她，让她不要挑食，多吃点，或者让她早早就洗漱好休息。可他们自己呢？他们没有任何人管，他们可以由着性子看电影或电视剧，他们不想睡的时候就可以不睡。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珍珠想要反抗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她只能每晚哭哭啼啼地爬到床上，故意用纸币用力地搓鼻涕，将纸巾丢得满屋都是。以前，她都是一觉睡到天光，现在不了，她常常在半夜醒来就再也无法睡去。她装模作样去上厕所，将卧室的门用力打开，再用力关上，穿过客厅，将洗手间的门用力打开，再用力关上，“砰！”、“哐！”她听着这样的声音传遍整个房间，再传到妈妈睡的那个房间去。她相信妈妈会听见的，即使妈妈睡着了，也一定会因此而醒过来。这样就好，反正她已经醒了，妈妈也醒了才好呢，这样她就不必害怕了。

这样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渐渐地，珍珠不再独自默默哭泣了，入睡前，她会反复翻看那本《灰娃的高地》，她对书中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充满了同情，她觉得自己就是灰娃，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别人的关心和重视。她觉得自己很孤独，也许比灰娃还要孤独，可连妈妈都要放弃她。灰娃还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坟地，可以赢得胜利，她呢？她什么都没有。

到了白天，一切恢复正常，朵拉又觉得晚上的自己有些可笑。

不管有多么难以适应，珍珠还是努力战胜了胆小的自己，她不仅不再在晚上哭泣，也不再要求妈妈晚上睡觉不关房门，有几天晚上起夜，她还做到了尽量不吵醒妈妈，轻轻打开床头灯，打开房门，穿过客厅，踮起脚尖够到洗手间的开关，打开洗手间的门，拿好手纸，关上厕所的门，坐在马桶上，她不再觉得气愤和委屈，她心平气和地尿完，按水冲马桶，关上灯，再折回房间，爬到床上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