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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韵”理论的历史性生成

2019-05-08吴旦旦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谢赫气韵

吴旦旦

摘 要:“六法”中的“气韵生动”,是“六法”的首要命题,也是中国艺术理论中的核心问题之一,千百年来在艺术创作和品评欣赏等方面影响深远。然而“气韵”理论的形成和完善,有着相当深厚的历史条件,在谢赫明确提出“气韵”概念后,经过艺术家、思想家,尤其经过张彦远、郭若虚等人分别从客体和主体层面的推进和拓展,“气韵”这一概念内容更加丰富,形成了中国艺术理论中的“气韵”理论。因此“气韵”思想是一个不断生成的历史性命题。辨析“气韵”思想的历史性生成特征,有助于理解各个不同历史时期“气韵”概念的具体内涵,亦有助于理解“气韵”理论的整体意义。

关键词:气韵;谢赫;张彦远;郭若虚;历史性生成

“气韵”是“气韵生动”概念的省称,在中国画论中最早出现在谢赫的“六法”理论当中。“六法”理论是较为全面、系统地阐述谢赫之前及其当时的绘画创作、品评鉴赏的经验总结。如陈师曾言:“此六法乃古来画家对于画之心得,而谢赫综合安排,成为条件,为后来评画之所祖”。“六法”中的“气韵”问题是中国艺术理论的核心问题之一,是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的重要标准和至高境界,在谢赫“六法”理论中也占据着重要地位。“气韵”问题的形成,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自谢赫明确提出之后,经过张彦远和郭若虚等人分别在客体、主体层面的推进和拓展,“气韵”思想不断完善,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气韵”理论。因此“气韵”思想具有非常显著的历史性特征,追寻“气韵”理论的历史脉络,辨析不同时期的“气韵”指谓,有助于正确理解其丰富内涵和完整意义。

一、谢赫“气韵”概念的提出

作为“六法”首要法则的“气韵生动”,同“六法”一样,其形成具有非常深厚的历史成因,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以人物品藻风习为主的社会政治因素。汉代的察举制之后,魏晋时期继以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的推行,在社会生活中興起了广泛的人物品藻风习。以对人的品德、才情、风度为主要内容的关于思想品格和才能气质的人物品藻风尚,是鉴定一个人优秀与否的重要内容。《世说新语》记录了大量当时名士德行、才情、气质、风度等方面的事迹。这其中就包含有与“气韵”相关的各种概念,如“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中的“风气韵度”“襄阳罗友有大韵”中的“大韵”等等,随处可见。

其二,成熟的文艺思想大环境气候。曹丕“文以气为主”的思想,发展到谢赫其时,在文学领域就已经出现了以“气韵”概念为主的文学批评思想,如萧子显言“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

其三,绘画艺术传统的直接影响。人物品藻的社会风尚,反映到艺术创作与品鉴上,强调人物画须“传神”,传神论思想,以顾恺之为代表。《世说新语·巧艺》记载:“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亡关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顾恺之画论思想是谢赫“六法”理论的先声,其“传神”思想更是气韵思想早期的概念形态。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谢赫提出了“六法”理论:“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

谢赫没有明确展开对“气韵生动”概念的阐述,但是在对其他画家所列品次的评价中,可以窥见“气韵”思想之大概。如评张墨、荀勖“风范气候、极妙参神”,评陆绥“体韵遒举,风采飘然”,评戴逵“情韵连绵,风趣巧拔”,评晋明帝“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等等。如果联系到谢赫所生之时山水画还未完全独立,其“六法”理论所谈论的正是对人物画的创作和品鉴为主要对象这一因素,我们就会比较容易理解“六法”内容,尤其容易理解“气韵生动”的概念。这里所引谢赫品评画家的文字,也就易于把握。如:“风范气候”“绝妙参神”就是指人的精神气质,也即是顾恺之所谓的“神”;而“体韵”“风采”就是指人形体的体貌风度,所以可以说“气韵”就是指一个人的气质、风度等精神风度和体态风貌。

之所以说谢赫是顾恺之“传神”论思想的继承发扬者,是因为“气韵”概念比“传神”概念更完整精确。顾恺之“传神”在“阿堵”,谢赫关注到了人的体态风貌也能传人之神韵,所以传神未必尽在“阿堵”。谢赫的“气韵”之气,相当于顾恺之的“神”,而“韵”是顾恺之那里所没有关注到的,至少顾恺之未能明确。“韵”这一概念多是从对象的形体颜色、举止动作而来,如谢赫所言“体韵”“风采”“情韵”即是。

徐复观认为:“气与韵,都是神的分解性说法,都是神的一面,所以气常称为‘神气,而韵亦常称为‘神韵。”这一点是非常准确的。对于“气韵”概念的具体内涵,徐复观指出“气韵”之“气”,“实指的是表现在作品中的阳刚之美;而所谓韵,则实指的是表现在作品中的阴柔之美。……韵的阴柔之美必以超俗的纯洁性为其基柢……否则便流于纤媚。气与韵不是绝对分离的”。这种解释给予了“气韵”概念一定的深度内容,也符合中国哲学,尤其是先秦两汉以来以“气”为本体的思想传统。

至于如何理解“气韵生动”中“气韵”与“生动”的问题,即谁主谁从的问题,可以结合谢赫《古画品录》具体文本来看。如前所述,气韵是指人的精神风度和体态风貌,是神气和神韵的合称,“气”是指人物“神”的刚性一面的精神风度,“韵”是指阴柔一面的体态风貌。如果只是捕捉到了对象的“气”,即只是捕捉到了对象刚性一面的“神气”,那对象体态风貌未必兼到,所以可能缺少“韵”的律动,显得僵滞,这一点,在谢赫品评卫协、毛惠远的文字中可以印证。如说卫协“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评毛惠远说“画体周赡,无适弗该。出入穷奇,纵横逸笔,力遒韵雅,超迈绝伦。其挥霍必也极妙,至于定质塊然,未尽其善。神鬼及马,泥滞于体,颇有拙也”。毛惠远即使用笔纵橫有力,有阳刚之气,但是于“定质塊然”的体态风貌一面,便未尽其善;如果是“韵”有余而“气”不足,那么人物便仅可能只有一种形体颜色和体态风貌,便少了“气”的统帅。同时,谢赫品评刘瑱时说他“画体纤细,而笔迹困弱”,即使他也“甚得姿态”,说丁光“笔迹轻羸”“乏于生气”。以上是分说“气韵”时的情况,但是谢赫将“气韵”合说,是一种更高的要求,两者必须兼到,才可能有“生动”之致。如果只顾一面,或重“气”或重“韵”,都会有所缺失,都不会有“生动”效果。所以可以说“生动”即是“气韵”的自然效果。

谢赫所讲的气韵,具体说是针对画中的人物形象,至于是否涉及绘画作品整体,即气韵是否也指作品整体所达到的境界,这一点比较模糊,但是考虑到人物肖像画特殊的题材特征,不难想见艺术作品中的艺术形象——人物要是具备了生动气韵,整个作品也就可谓是气韵生动了。

二、客体层面的延伸:“形似”与“气韵”的关联

在气韵思想的形成、完善过程中,张彦远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节点。他在《历代名画记》又进一步对“六法”理论作了深化。在气韵问题上,主要表现为将“形似”与气韵关联,张彦远说道:“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故韩子曰:‘狗马难,鬼神易。狗马乃凡俗所见,鬼神乃谲怪之状。斯言得之”。

在“六法”中谢赫虽然也讲过与形似相关的“传移模写”之法,但是将形似与气韵相关联,却并没有明确的表述。只是在品评其他画家如卫协时说“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虽然言及到“气”,但是未能与气韵关联,也没有展开具体说明。张彦远不仅将形似与气韵相关联,并谈论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说这是对气韵问题的推进。他认为古人的画是形似与骨气(如前述骨气是气韵之一面)并重,也即是形似与“气韵”并重,在形似之外求气韵是非一般常人所能理解,也非一般画家所能达到,至于谢赫所言“传移模写”,张彦远认为是“画家末事”,这是他对只求形似的又一种否定。张彦远所处时代之画,他认为只有形似,而缺乏气韵。这就是说画只有形似,未必会有气韵,但是如果有了气韵,必然会同时具备形似。这是以气韵主形的说法。和顾恺之“以形写神”有一定的区别,在顾恺之那里,形似是通往神似的道路方法,通过形似,可以写物之神。但是在张彦远这里,即使有了形似,未必会达到具有气韵的境界。顾、张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关于形似,顾在言其“得”,张在言其“失”。但是仔细体会,张彦远的说法要更为精进一些。

张彦远关于气韵思想的另外一个论述是关于气韵对象的问题。他说:“至于台阁树石、车舆器物,无生动之可拟,无气韵之可侔,直要位置向背而已。顾恺之曰:‘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其台阁一定器耳,差易为也。斯言得之。”谢赫“六法”理论主要是针对人物画而提出的,其中也谈到曹不兴画龙、顾骏之画蝉雀、姚昙度画神鬼等等,對象类别也较为广泛,皆是有生命特征的对象,没有提到张彦远这里所举台阁树石、车舆器物。张彦远这样一种界定,实际上是将气韵的范围狭隘化了,这是个人认识还是时代局限,并不重要,但他的积极意义在于明确地引出了气韵对象的问题,而这一点,又为气韵问题别开生面。

荆浩将气韵问题引入到山水画中。这便是对张彦远所言台阁树石、车舆器物无气韵可言的一种突破。荆浩言“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如水晕墨章,兴我唐代,故张璪员外,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旷古绝今,未之有也”“王右丞笔墨婉丽,气韵高清”等等,皆是在言山水之气韵。董逌《广川画跋》中也说:“大抵画以得其形似为难,而人物则又以神明为胜,苟求其理,物各有神明也,但患未知求于此耳。”邓椿也说:“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物之神,即是物的气韵,董逌、邓椿更是将气韵对象之范围扩大到万事万物。物之有神不同于人之有神,物之神具体指的是什么呢?当代学者刘纲纪先生指出,物的神就是事物的内在本质、内在生命、内在意义。这一解释就非常准确地道出了物的神的明确意义。

综上,经由张彦远将“形似”与气韵关联,引出气韵对象的问题,都是在客体层面将气韵问题得以深化的表现,后来荆浩将气韵引入山水画,董逌、邓椿更是将气韵对象扩展至万物,这就极大地丰富了气韵对象的范围。

三、主体层面的拓展:气韵非师

郭若虚在他的画论思想中提出气韵生知的概念并将人品与气韵关联,可以看作是将气韵问题由客体拉回到主体的转向。他说:“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气韵生知概念的重点是说人的气韵决定作品的气韵,而人的气韵又是先天自带的,是不能依靠学习积累达到的,是天赋。

文艺理论中关注到作者个人因素影响作品的思想也较为普遍,如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言:“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刘勰认为个人才情、学识、性格等因素会影响作品,但他还是承认这些因素经过后天训练是可以得到的,即“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细考谢赫“六法”,也能察见谢赫并不否认后天师法学习的成才途径,如评袁蒨说他虽然“志守师法”但也有“高逸”之作,以及他并没有对每一个画家都下“天挺生知,非学所及”的品评,只是说姚昙度是天赋特别。

郭若虚气韵生知的观念虽然较为偏狭,有悖于气韵思想的真谛,也与艺术创作实践不完全相符,但从“气韵生知”概念引发的对艺术家主体身份的特别关注,对气韵理论在主体层面的拓展具有一定的贡献。他还论及人品与气韵的关系:“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这里对人品与气韵关系的思想论述具有合理性,人品的高下决定着艺术作品气韵的高下,但是人品并不等同于职业,轩冕才贤和岩穴上士更多可能是职业角色的不同,不能以职业论人品,依此就区别画工和才贤、上士,这或是郭若虚的偏见,或是他思想表达的不准确使然。

气韵生知、气韵关乎人品的思想是郭若虚对气韵问题在主体层面的贡献,对于完整气韵理论功不可没。但是偏执地坚持奉执气韵生知论思想,如刘纲纪先生严厉批评的,“就会使画家在创作中离开客观现实而去探寻他自己的所谓内心世界,就会使画家的思想感情日趋狭窄而枯竭,到了极端就堕入神秘和颓废,而在创作方法上也必然会堕入形式主义”。

在郭若虚之后,董其昌对气韵生知理论做了合理的改造,他说:“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郛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董其昌分出了气韵生知和气韵学知的思想,并细述气韵学知的途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脱去尘浊,如此气韵可得,可为山水传神。

综上所述,谢赫发扬顾恺之“传神”思想,在“六法”理论中提出的“气韵生动”概念,经由张彦远、荆浩、董逌、邓椿等人在客体层面的延伸推进,又由郭若虚在主体层面的转向,后经董其昌的合理改造,完成了气韵概念在主、客两方面的基本建构,进一步系统化、精密化,形成了占据中国艺术理论重要地位、影响中国艺术创作实践和艺术批评的气韵理论。通过上述分析,气韵理论具有十分鲜明的历史性特征,厘清气韵理论发展架构的历史过程,有助于理解其在不同时期的具体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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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贵州大学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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