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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黄庭坚迁谪时期咏花诗中的心灵存养

2019-04-21李卉

文教资料 2019年36期
关键词:黄庭坚

李卉

摘    要: 黄庭坚在迁谪时期,以儒释道精神涵养自身,在纷乱危机之中维持定静沉潜的境界。相对于其他题材的诗歌,咏花诗更能反映诗人的生活情状和内心活动。从黄庭坚的咏花诗中,可以看出其生命安顿、情感寄托和情调意趣。黄庭坚在这一特殊时期的咏花诗可以反映出他的心灵存养境界。

关键词: 咏花诗    黄庭坚    迁谪    心灵存养    情调意趣

黄庭坚在迁谪期间还在遭受政敌的迫害,先后被迁徙戎州、荆州、江州、鄂州、宜州等地,最后在宜州的贬所逝世,经历了十一年的迁谪岁月,终年六十一岁。在漫长的迁谪岁月中,黄庭坚希望通过咏花诗去表现一位受迫害者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寻求自由的意志和高度发展的自我人格,黄庭坚面对政治上的苦难,以个人所融合的儒释道精神涵养,处理与社会群体、宇宙自然的变动关系,以及自我生命的终极关怀,找到定位点及人生方向,以心性的彻悟体验,于纷乱危机中,维持实存主体的定静沉潜的境界,不致因困境、病苦而失序错乱,而诗人的灵心慧眼中,花卉也透显出一种别样生机。相较于其他题材的诗歌,咏花诗更能够反映出诗人的生活情状和内心活动。通过对黄庭坚迁谪时期咏花诗的研究,能够对其内心思想的涌动有更深刻的体认。其迁谪时期咏花诗中所蕴含的思想,对于我们面对生命中的苦难也有积极的指导意义。

一、佛道思想下的心灵存养

(一)道家:观化体道。

绍圣元年,黄庭坚居家待命之时作《寂住阁》,以庄周梦蝶的“物化”观照来冷静看待世事的浮沉变化:“庄周梦为蝴蝶,蝴蝶不知庄周。当处出生随意,急流水上不流。”[1](198)接着又于元符三年作《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在第八首中说:“虚心观万物,險易极变态。皮毛剥落尽,唯有真实在。”[1](56)以虚静之心洞观万物,了解世事险易变化不定,如同松柏、金石,也看尽世事万物之浮沉变化,将“观化”之法应用于对待仕途的起伏上,所以罢官之后,黄庭坚仍能够超然得失,在无形之中使自己具有了静观万物的生灭变化,进而感受自然万物的生命律动的敏锐的洞察力,所以在所写的许多关于花的诗中都表现出灵敏的觉察能力,如“苦雨初入梅,瘴云稍含毒。”(《谪居黔南十首》其八)[1](186)“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二)[1](53)“绿荷菡萏稍觉晚,黄菊拒霜殊未秋。”(《次韵黄斌老晚游池亭二首》其一)[1](162)“江山也似随春动,花柳真成触眼新。”(《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其三)[1](278)在《观化十五首》中所描绘的花,也能够显出勃勃的生机,可见诗人并没有忘记与自然同乐,也可见诗人观化外物的胸襟。在这组诗的第一首就写道:“柳外花中百鸟喧,相媒相和隔春烟。”[1](1319)柳树下,花丛中,百鸟和鸣,即使隔着朦胧的春雾,也依稀可以感受得到花与鸟彼此应和的热闹景象,散发出浓浓的春意。

透过对自然万物的观照,诗人受到启发,体验到世事衍变之“道”,自然界的变化让诗人的心灵受到净化,以清明之心替代得失萦绕于怀之心面对起起伏伏的官宦生涯,诗人笔下的自然万物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原因正在于此,“花鸟”之物象,一则象征观物之时诗人内心与物同化的超旷与豁达,及由此逐渐生发出的敏锐的洞察力,另一方面,象征着由观物而达到悟道的境界,“花鸟”所代表的自然物象是黄庭坚悟道的凭借,对“花鸟”的细腻观察表示出对自我得失的超越。

可见黄庭坚将道家之“观化”思想落实于生活的实践之中,透过观照体验的方式,能够在生命的变动不定之中寻觅到精神世界的永恒与本真,进而体察到世界生灭循环本是自然演变之规律,从而因“体道”而触及生命的终极真实,获得精神上的超越,以此得到心灵的存养。

(二)禅宗:禅悦解脱。

黄庭坚的故乡江西是禅宗的兴盛之地,在潜移默化中,他自然具有了深厚的禅学根基,经常研读佛典,并在《与胡逸老书》中鼓励人们阅读禅宗经典《楞严经》《圆觉经》。黄庭坚的禅学根基和与禅僧的友谊,在迁谪时期给了他很大的慰藉,成为他度过苦难岁月的精神支柱和心灵归依,并且在生活的磨难中更进一步对禅宗加深了体悟。这种体悟,黄庭坚也借由花来传达出来以供了解。

黄庭坚在元祐二年任职于秘书省之时曾作《题王居士所藏王友画桃杏花二首》,其一曰:“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1](1177)。其中,桃花流水的意象是诗人内心觉醒和开悟的象征,表现了诗人对生命本真的回归。黄庭坚从咏桃花而联想到灵云劝禅师见桃花而悟的故事,此故事见于《景德传灯录》卷十一,记载了志勤在沩山见桃花而悟道的故事,有偈为证:“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2]与志勤相似的是,黄庭坚在绍圣元年因修《神宗实录》受当权者指控诬陷,寄居于陈留东寺的净土院等待查问的时候,也在自然景象之中,含蓄蕴藉的表达出悟道的境界,于是在《深明阁》中总结说:“象踏恒河彻底,日行阎浮破冥。若问深明宗旨,风花时度窗櫺。”[1](198)其中,以“象踏恒河”形容“深”。以“日行阎浮”来形容“明”,通过“风花时度窗櫺”这一意象的呈现,传达出黄庭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悟。

在惠洪的《冷斋夜话》中,详细记载了黄庭坚于崇宁三年从潭州前往宜州的路上与禅僧惠洪相遇的情景,二人借由感性的诗的形式,诉说对于佛禅教义的理解,和超越人世间困境的追求,表现出旷达的人生境界。黄庭坚以花为喻:“蚁穴梦魂人世,杨花纵迹风中,莫将社燕笑秋鸿,处处春山翠重。”[3](328)从黄庭坚在与惠洪的对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用佛理来泯除人世的得失分别的努力和通往达观旷达心境的愿望,以“蚁穴”、“杨花”来表现人世如梦,虚幻短暂,没有“社燕”和“秋鸿”的分别,也没有所谓的二者比较下的对季节的执着,因为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不执着,才能开展生命的境界。参照此诗的背景,当时朝廷对元祐党人,特别是三苏及黄庭坚等苏门四学士加以迫害,并于“崇宁三年正月召三苏集及苏门学士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等集并毁”[4](3787)。更可见黄庭坚此时以禅悟理,寻求心灵存养之法,希望可以无处而不自得,“处处春山翠重”的努力之可贵。

黄庭坚常常将内心修习的“禅境”与外在世界的“尘境”结合在一起,“以一念净心去抗拒种种诱惑和烦恼”[5](99)同时保持内心一种活泼的心灵体验与生命活力,在咏花诗作中展露出对花之美的发掘与对自然的喜爱,并且在花与周遭环境之中自得禅悦之趣。例如在绍圣四年,黄庭坚贬谪于戎州,在当地结交了一位志同道合的画友黄斌老,此人是当时著名画家文同的内侄,擅长画竹。二人都爱好诗文,并且好道学与禅学。对于诗、书、画、禅的共同爱好使两人很快成为知己,达到精神上的契合。在元符二年,黄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专门写了两首诗给黄庭坚,黄庭坚颇为感动,接连写诗酬答,其中吟咏到荷花,表现出一种自我超脱的审美情调:“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一)[1](53)在《又和二首》其一里面也说到荷花:“疏沟满莲塘,扫叶明竹径。中有寂寞人,自知圆觉性。”[1](54)在《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其一,又说到荷花:“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静。”[1](54)在禅宗里面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可见,“荷花”与“竹”的结合,是禅宗的明示,黄庭坚在以上列出的诗句中都表现“荷花”,并与“竹”并写,突出了禅意。明心见性,黄庭坚在日常生活之中开悟成佛,诗中的“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一句,“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静”一句,都表现出黄庭坚在领悟到禅意之后的沉静,“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静”将“禅境”融于“尘境”之中,清楚表现出黄庭坚融入心性修持于生活中以寻求生命安顿之法。让心保持无爱碍和清净,这种活泼的心灵体验,使心活跃地应付纷纭的生活,远离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的状态,这种涵养也使日常现实生活契入一种感性的审美,从而在“道即是心”的生命安頓中获得一种审美式愉悦,因心而觉悟到“悠然自得之趣”[6](75)。

通过道教与佛教教义的精神涵养,并积极落实于生活实践,黄庭坚对心性的回归,和对生命终极关怀的肯定,成为迁谪时期的应对之道。北宋两党之争,使旧党经历了两次“从放逐到回归”的经历,“新党在朝,意谓着旧党的放逐,而旧党执政,则意味着新党贬逐在外。……旧党文人从放逐(熙宁元丰)开始,至元祐回归,这是第一回合;从放逐(绍圣)到回归(建中),这是第二个回合。”[7](131)这迫使黄庭坚从政治上的放逐回归,寻找心灵精神上的回归,即从变动中寻找永恒,虚幻中回归真实,纷乱中力求闲静,生活成为一种敏锐的体会感受,在他的笔下,花也异常不同,心灵浸润于某种经验的整体感受中,也令人体会到另一真实世界的真、善、美的存在。

二、迁谪时期的生命安顿

黄庭坚以苏轼的人格典范作为追寻、砥砺的目标,并且以自身的典范作用,勉励后学,发挥其积极的影响力,在有限的生命中,开展创造性的行为价值追求,使生命发挥出无限的价值,表现出生命的自主性和独特尊严,并在此过程中使心灵精神有了安顿所在。

(一)生命的价值在于守节不俗。

黄庭坚将生命的价值安放于自我节操的坚守中,并将这种坚守寄寓于咏花诗作中。他在赴贬所宜州之时,曾经在保安僧舍周围遍植兰蕙,并记录有《封植兰蕙手约》:

山谷老人寓笔研于保安僧舍,东西窗外封植兰蕙,西蕙而东兰,名之曰清深轩。……余既获遣走宜州,则以兰二本、蕙八本付寺僧文质守之,幸为卒调获之[1](1692)。

黄庭坚喜植兰蕙,是因为兰蕙的传统是“清洁深邃,自得于无人之境,有幽人之操”,因此兰蕙是君子人格的象征,所以在前往宜州之前,特地请寺僧文质代为照护,并且说明,如果有士大夫同其命运而遭受迁谪,希望不要忘记他所写的这本兰蕙手约,并能够给他劝勉。

“兰、蕙”在屈原的《离骚》之中代表着美好的人才的意涵。“滋兰”、“树蕙”这些培植芳香植物的行为,象征扶持人才以实行美政的愿望,或对美好人格的追求,可惜最后“萎绝、芜秽”,代表愿望的落空以及内心的感慨。就像屈原常以草木来象征人的品行、修养、操守、气节等,黄庭坚的一生也以同样的人格操守以自许,并且勉励后辈。他以“不俗”、“守节”作为个人砥砺的目标:

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黄氏一方面强调士人不可流俗,另一方面列举不俗的表现,即“视其平居,无以异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1](674)。

成为不俗之人、追求不俗的境界,共通于黄庭坚的生活、人格与创作之中。不俗之人,是能够在紧要关头,坚持原则,不同流合污,就像黄庭坚在逆境之中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志向一样。

黄庭坚的去俗是他对自我的要求与抉择,并且蕴含着“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坚守与勇气。

寻求人生存在的最高价值依据,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高度重视,向往着心灵自由的境界,是宋代士人的主体精神[8](30)。所以看似自律和自我鞭策是一种限制和痛苦的过程,但是内心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从消极受压迫与凌辱的政治环境之下,也能够完成对于积极自主的自我实践,帮助心灵找到驻足安顿之所,也使自己拥有生命的原动力。所以学者李春青才说明“宋儒对自由的追求主要不是表现在对外部世界的要求上,而是表现在对内在世界的自我调节上”[8](68-69)。而黄庭坚就是宋儒的典型代表,他在思想和实践下的守节不俗的坚守,为生命找到了安顿之所。

(二)修德不孤的典范追寻。

众所周知,苏黄二人的关系十分密切,特别是从元丰八年到元祐四年苏轼自请赴任杭州而离京,苏黄二人在一起度过了三年多的岁月,使得黄庭坚有机会亲身接受苏轼的教诲,二人的密切关系也展示于彼此唱和的诗篇之中。在此期间,有研究统计,他们的唱和诗有三十五题之多,再加上同名之作,数量达到四十题[9](37)。由此可见二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和苏轼在黄庭坚心目中的重要地位。黄庭坚在《上苏子瞻书》中是这样评价苏轼的:

伏惟阁下学问文章,度越前辈;大雅岂弟,博约后来……惟阁下之渊源如此,而晚学之士不愿亲炙光烈,以增益其所不能,则非人之情也[1](457)。

可见黄庭坚对苏轼的尊崇。黄庭坚赞赏苏轼的道义和文章,就像是“青天白日”一样令人心悦诚服。如此修养和文艺都面面俱到的大家风范,正是黄庭坚一生追求和坚持的理想。

苏轼也曾赞许黄庭坚“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纬之文,妙绝当世”[1](285)。并在《答黄鲁直一首》中肯定黄庭坚“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10](363)。两人惺惺相惜、彼此勉励,成为文坛上的佳话,所以在迁谪时期,两人虽相距遥远,相聚遥遥无期,但是苏轼一直是黄庭坚重要的心灵精神导师。

在晚年赴宜州的路上,许多志气相投的朋友,也是互相砥砺的对象,成为黄庭坚又一重要的精神支柱,在一首梅花诗中,黄庭坚写道:

梦蝶真人貌黄槁,篱落逢花须醉倒。

雅闻花光能画梅,更乞一枝洗烦恼。

扶持爱梅说道理,自许牛头参已早。

长眠橘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1](119)。

黄庭坚在衡山会晤了僧人仲仁,仲仁是会稽人,长期居住于衡州的花光寺,故以花光自号。花光生性偏爱的是梅花,他曾经在月夜看到梅花之影映在窗上,于是将这一景象描绘出来,从而开创了水墨画梅的技法。在这首诗中,黄庭坚有意以梅花、千峰之意象,象征自己的人格,也借此与花光共勉。

在瓦釜雷鸣的乱世,对于人格理想的坚持注定是倍加孤独的,但是黄庭坚却能够从许多具有代表性的人格典范之中,找到心灵上的共鸣,并将这种共鸣借花表现出来,以使其生动形象和具体可感。黄庭坚坚信个人信念的正确,其中少不了亦师亦友的苏轼在宦海浮沉之中,给予他的心灵上的陪伴,使其一路走来,虽颠沛流离,也能够找到生命的安顿。

三、生活情感之寄托

无论是谁都无法逃脱情感心理上的苦闷与哀愁,必须有所宣泄和排遣。人非圣贤,孰能无忧,关键是在面对忧愁之时能够在生活中找到排遣调试的方法,从而达到生命的安顿,这是一种生活的智慧。除了从哲学宗教层次探求生命安顿之法,获得生死解脱智慧以外,更需要能够从日常生活琐事之中获取调适心理的智慧。

(一)亲友的扶持与情感的滋润。

黄庭坚与其兄黄大临和其弟叔达往来唱和的诗作数量极多,与兄大临唱和诗有二十三首,其他提到大临的有六十七处。与其弟叔达的唱和诗有二十三首,其他提到叔远的作品有七十一笔,内容大多是表达思念、叮咛、生活细节的描述,与其他的亲友相比较,占有的分量是极多的,兄弟之间彼此以诗酬答,表达相思相忆,情谊感人。《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二首》其一有以花寄情,传达相思的诗句:“九日黄花倾寿酒,几回青眼望归尘。蚤为学问文章误,晚作东西南北人。”在《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二首》其二里也提到“黄花”之诗句:“鸿雁池边照双影,鹡鸰原上忆三人。年年献寿须欢喜,白发黄花映角巾。”[1](1107)“黄花”指的是菊花,黄庭坚想到的是九月九日重阳节一起祭奠祖先的事情。由此可见,与兄弟之间的诗文书信等的往返,也是黄庭坚迁谪期间在生活上和心灵上的寄托。

除了亲人情感上的支持和陪伴,黄庭坚的友人,也在物质生活上,提供黄庭坚及时的照顾,如送花:

次韵杨君全送春花

化工能斡大钧回,不得东君花不开。

谁道纤纤绿窗手,磨刀剪彩唤春来。

史彦升送春花

千林摇落照秋空,忽散穠花在眼中。

蝶绕蜂随俱入座,君家女手化春风[1](146)。

黄庭坚常得到友人生活上的物质馈赠,他在最后一年于宜州所写的二百三十天的日记中,就有四十四天记载了友人的馈赠之物,类别包含有食品花果、日用品及钱[11](27)。从黄庭坚的诗中,可以体会到诗人接受友人资助时,内心的喜悦与振奋,彼此精神与心灵上的扶持,成为黄庭坚面对逆境的生命安顿的力量源泉。

在《刘邦直送早梅水仙花四首》其一有:“簸船綪缆北风嗔,霜落千林憔悴人。欲问江南近消息,喜君贻我一枝春。”[1](226)借早梅水仙花,来抚慰寒冬侵袭、流离憔悴的思乡之情。馈赠的往来,不仅是生活上的供给,在另一个层次上,是精神上的抚慰与支持,是彼此之间的相互鼓励的象征之物。早梅象征着两人所坚持的共通的精神价值与追求,将梅花入诗,有互相勉励之意。所以,不仅是亲情的陪伴,还有友人物资上的馈赠互勉,也成为黄庭坚生活上的寄托。

(二)在戏题咏花中寄性遣闷。

黄庭坚所留下的众多文献资料中,常可见其以自我调侃、戏谑和自我解嘲的方式处理人事,这是黄庭坚解除焦虑、恐惧和压力的最好方式,只有在心理上充满幽默,才能够拓展自由的心灵空间。在受限的环境与不可扭转的逆境之中,黄庭坚用这种方式发挥着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与处世价值。如在黄庭坚寓居荆南,久病卧床时期,由于终日无聊,竟以药名作诗,有《荆州即事药名诗八首》[1](1121-1122),奇巧有趣。在前往萍乡探视其兄黄大临时,也作了令人会心一笑的《衡雨向万载道中得逍遥观遂托宿戏题》[1](61)每一句都用相同的部首偏旁,来达到文字上的巧妙搭配。以游戏之心看待人世,表现出诗人对自我的超越,帮助诗人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打破拘执与束缚,尽情表现艺术的魅力。

黄庭坚在画中呈现的,是一种和心中理想价值同构的世界,他在《题花光画山水》中借画中的山水景物,呈现出心灵深处的另一个世界,山水画中的山水花鸟,由自然的空间转移到了心灵的空间,从艺术领域上升到精神世界,这种境界是中国古代文人一直追求的精神境界,即适意、恬淡、平和、清静[12](409)。

题画诗中的某些主题,常是黄庭坚所偏好的,例如“花”,所吟咏的很多花都是历代文人所共同雅好的对象。例如水仙,他写有《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1](226)以及《刘邦直送早梅水仙花四首》[1](226),在这些诗中,黄庭坚赋予水仙冰清玉洁的形象,言其仅次于寒梅。從水仙的生长环境生发,能够从淤泥粪壤之中生长出来并且保持高洁的本质,联系到处于困境之中依然洁身自好,保持清高品格的自己。诗人进一步写道,水仙虽然保持了自己高洁的本质,但是抵不过命运的捉弄,明明拥有国香之资,却无故流落于百姓之家,与同样国色天香的牡丹命运完全不同。此处可见作者对水仙流露出一股怜悯和疼惜的情意,显然也是对同病相怜的自己身世的感慨。

梅花是文人雅士热衷于吟咏的花,黄庭坚也不例外,他在诗中赋予了梅花幽雅的韵致,并表达出深深的怜惜之情:

短韵奉乞蜡梅

卧云庄上残花笑,香似早梅开不迟。

浅色春衫弄风日,遣来当为作新诗[1](287)。

题花光老为曾公卷作水边梅

梅蕊触人意,冒寒闻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1](1130)。

在第一首咏梅诗中,黄庭坚就首先点明了梅是诗人常常咏叹的对象。在第二首中,用“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两句表现出对落梅的无限惋惜之情,梅花的落败让诗人即景生情,联想到了那些被贬逐并在路上不幸逝世的朋友,顿时心生无限的惋惜与悲苦。诗人于清丽的诗笔之下,传达出无限的感怆之情,梅花的一生,已经可以看作是黄庭坚以及苏轼等人一生的总结了。梅这一意象,是最受宋人喜爱的,据《全宋词》的统计,宋词中常用的植物意象中,梅首屈一指。寒梅的形象常常成为清贞自守的隐士的写照[12](317)。

(三)于诗友酬唱中宣泄

黄庭坚常常借由与朋友的诗歌创作的往来赠答,来寄托共通的感慨。诗歌的内容多是感叹沧海横流、世道衰颓,也表现世事的浮云多变,并抒发时不我予的感慨。在情绪低落的时期,与朋友之间的创作交流,也是黄庭坚情绪抒发的重要窗口。

在元符二年,黄庭坚于戎州作《次韵斌老冬至抒怀示子舟篇末见及之作因以赠子舟归》中可看出。黄庭坚在诗中表现了兄弟两人本来有远大的抱负,但是逃不过世道如沧海横流,正直之人接连受害,所以黄庭坚发出了时不我予的感慨。诗中以“竹枯松柏折”来比喻两个人共同的命运。但是诗中并未一直消沉,黄庭坚没有忘记劝勉兄弟,人生但求安乐,与亲人能够长聚就好,并且以丁香结,即丁香的花蕾,来比喻愁思的固结不解,表达出心中化不开的抑郁不平之气。

黄庭坚在遭受政治迫害以后,对官场感到失望,透过与亲友间诗歌的唱和,宣泄出苦闷的情绪,丰富了诗歌的内容,让人体会到他在与亲友交中的生命安顿。

四、迁谪时期情调意趣

黄庭坚的处世应世的态度,以及对于生命安顿的实践,展现出一种和谐圆融的人生境界、平和宁静的心境以及安乐豁达的情调,这是在对于生命安顿的体悟与探求之中,一种感性的存在,以独特的生命意趣和情调攀向生命的高峰。

(一)随缘简约,安乐知足。

黄庭坚身处变动不安的政治氛围之中,又屡次遭受牵连和迫害,故以“无心”之道应对人世间的得失沉浮,因此能够做到不怨不迫,始终保持平和的心境,在没有受到迁谪的时候,常常以“心闲”来表示对这种生命境界的追求,“要令心地闲如水”[1](1069)“但使心闲自难老”[1](314)心闲如水,与万物浮沉,为养生之道,所以在迁谪的岁月里,他也如此应世度日,“但觉身闲益自在”[1](2027)以“心闲”来应对浮沉变动的人世,故能够寻求到自适自得之法,可以随缘任运,坦然处变。

黄庭坚在最后的迁谪之地宜州,借荷花写出了自己过于常人的贞定自如。他当时由范寥陪伴,在栏循之间还伸足受雨,以此告知范寥平生再也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事了,于不如意之事中深掘出另一层生活乐趣。崇宁二年,自鄂州赴宜州,作《和凉轩二首》真实地表现出这种生活情调和意趣:

其一

打荷看急雨,吞月任行云。

夜半蚊雷起,西风为解纷。

其二

茗碗梦中觉,荷花镜里香。

凉生只当处,暑退亦无方。

看急雨打着荷花,在镜子里也能够闻到荷花的香气,可见黄庭坚对于荷花的喜爱,即使在夏夜蚊子雷鸣般的嗡叫声中也能够发现荷花中的情趣。在黄庭坚的诗歌中,常常可见将“凉”与“闲”联系到一起,表现自己闲适的生命情境:

鄂州南楼书事四首·其一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题净因壁二首·其一

暝倚蒲团挂钵囊,半窗疏箔度微凉。

蕉心不展待时雨,葵叶为谁倾太阳[1](254)。

用芭蕉和向日葵来表现“凉”与“闲”,也说明只有心静才能够体味出这种种的清凉之境,心闲才能够感受到自然万物的活泼生动,这种活泼是与万籁俱寂的沉寂之美有着别样情趣的,说明黄庭坚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能够体会到情趣与诗意,从随缘知足之中,掌握到了生命的安乐之法。

(二)笑看人生的开阔境界。

黄庭坚在迁谪时期,除了力求以心性的修持来保持不悲不喜的平和之境以外,更能够以“幽默”“自我调侃”的态度面对逆境,使自己的人生境界更加开阔。

他常常以笑来面对生活,表现出一种豁达开朗的生命境界,不会因为困境而使自己处于一种不平和的状态。在《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中,黄庭坚对水仙表现出极为欣赏的态度,他赋予水仙冰清玉洁的形象,并常常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水仙的怜悯和疼惜之情。黄庭坚借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宓妃形象,来描绘水仙的风姿。水仙不仅具有娇柔的芳姿,并且香气袭人,这种熏人的香气似乎会扰乱诗人平静的禅心,所以在诗中说“坐对真成被花恼”。但是突然间就有欣然会心的觉悟了,诗人从被花恼的情感中,转而“一笑”,跳脱出眼前的境界,不再执着于眼前的所见,出门对江,使自己的眼界大为开阔,顿时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意会,也使诗中具有奇思妙句。他在《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其一》也有“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楼上对君山”[1](271)。同样是以“一笑”来表现出一种解脱和觉悟。黄庭坚被贬四川将近六年,最后终于能够回到江西故乡。他的“笑”是一种解脱,也是顿悟的标志,诗人在命运的摆弄之下看透了人生,也使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

黄庭坚在晚年也常自嘲年老,如:

戏答王子予送凌风菊二首

其一

病来孤负鸬鹚杓,禅板蒲团入眼中。

浪说闲居爱重九,黄花应笑白头翁。

其二

王郎颇病金瓢酒,不耐寒花晚更芳。

瘦尽腰围怯风景,故来归我一枝香[1](277)。

借黄花来自嘲,承认自己的衰老,“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人不羞花花自羞)。”[1](389)借花来自我调侃,就如同苏轼在《吉祥寺赏牡丹》中的诗句:“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黄庭坚将花拟人化,借由花的青春来调侃自己的年老发白,还给自己簪花来随应时髦,但是不曾想自己被簪花又戏弄了一番,自己还不知道羞愧,字里行间显示出诗人的幽默与达观。人生似乎不应该从功名的执着中将自己弄得紧迫而窒息,只要笑看自己的人生,就反而能够从幽默之中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体会到不一样的生活情趣。

黄庭坚对心灵存养之法的追寻,和在此过程中体现出的对于生命的体认,建构出自己个人的生命体系,将自我完善为一位积极的实践者,所以既能够表现出悲喜不动于心的贞定自如,又能够以随缘自在的心任机而活,并且善于以幽默化解对于生命中苦难的恐惧和对于得失的执着,在困境中找寻新的启发和意义,所以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之中,都能够收获到惊喜,在晚年达到生命的高峰境界,表现在咏花诗作中,就是使其咏花诗受丰富生命体验的影响,既有理性的启悟,也有感性的情调与意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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