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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鲁迅小说中的灯火描写

2019-02-21张贺凝杨剑龙

关键词:鲁镇灯火灯光

张贺凝 杨剑龙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徐汇区 200030)

鲁迅对现实世界的诸多现象都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理解,其小说中很多细节描写都散发着迷人的艺术魅力,这正是他的小说最独到之处:在依靠故事情节动人的同时,也将视野转落在细节描写上。在鲁迅独特的感知中,灯火这一普通的景象便有了非常特殊的意义,成为一种象征符号。这些描写完美的灯火烘托出小说独有的氛围,成为鲁迅小说的独特标志。本文将鲁迅小说中的灯火描写归纳为三类进行了深入分析:首先是象征着寄托和希望的灯火;其次是象征着主人公生命的灯火;最后是在对比讽刺中表达人生悲哀的灯火。灯火描写无处不在地渗透进鲁迅的小说作品中,展现着它独有的艺术魅力。

鲁迅小说的篇幅都相对短小,却表现出很强的思想性,寥寥几笔的灯火细节描写作为主人公表达寄托和希望的物化体现,传达了小说中特殊的情感效应,它呈现出主人公心灵的流动且蕴藏着丰富的内涵。

《社戏》是鲁迅小说中为数不多带有回忆性质且旨在表现故乡淳朴净美的作品,讲述了“我”因北京看戏得到了不愉快的体验而回忆起儿时和玩伴们一同去赵庄看社戏的经历。文中最值得玩味的一处灯火描写是“我”在和小伙伴们的玩闹说笑中回望远去的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1]147小伙伴们“打着哈欠”“骂着老旦”,足可见戏的本身是很枯燥无聊的,但这份真善美的记忆永远无法忘记,于是主人公回望着远去的戏台和灯火,觉得对岸宛若仙山楼阁,被“灯火”的红霞所笼罩而印在了他内心深处;而后偷的豆也成了他“再没有吃到过”的“好豆”,这也是六一公公和小伙伴们自然爽朗的性情所致。将视线转向开篇,主人公所看的两场北京戏却使他“毛骨悚然”,现实的功利和庸俗逼迫着他必须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坚守内心的家园,那么此处回忆中的灯火描写,正是主人公对那一晚纯真回忆的寄托,寄托着美好和淡泊温馨,读者借助这段描写也可以窥见孩童们纯洁温良的赤子之心和淳朴温厚的乡间关系。

与《社戏》留给人感动和温馨不同,《药》中的灯则变成了另一种愚昧的寄托:“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1]20小说开篇即描写了华老栓的一系列动作,“青白的光”照着仅有的两间简陋屋子和珍贵的一包洋钱,营造出诡异而神秘的气氛,给读者留下了悬念的同时也见证着华老栓和华大妈内心不切实际的希望。身处黑暗而愚昧的群众华老栓自己是不自知的,抓着一点救命稻草的他“倒觉爽快”:“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1]21黑漆漆的夜里,只有微弱的灯光照着华老栓前进的步伐,他小心翼翼且紧张地等待着天亮的到来,居然是因为要揣着救命钱去买夏瑜的人血馒头。灯火描写以景入情、细致独特,犹如把暗夜中的安静和华老栓的忐忑展现在了读者眼前。这里的灯照的已经不仅仅是路,还是华老栓心里全部的寄托,他妄图寄希望于这“药”以救活小栓却最终未果。鲁迅的细节描写简洁而寓意无穷,灯光映照下愚昧群众虚无缥缈的希望把革命者的悲哀也照得淋漓尽致。

与《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另一作品是《长明灯》,小说围绕着吉光屯内的“疯子”试图熄灭一盏长明灯展开。这盏由梁武帝点起的长明灯发着“绿莹莹”的光笼罩着整个吉光屯,村里人的生活状态似乎也被它所感染,由茶馆里登场的三角脸、阔亭、方头等人为代表的全村人都在长明灯的普照下愚昧而不自知地活着。长明灯显然已经成为一种寄托——象征着吉光屯传承千年且不容撼动的封建传统。鲁迅没有直接且大篇幅地赘述长明灯灯光的阴冷,却让读者无时无刻感受到了“绿莹莹”的灯光所带来的阴郁,人们无知而麻木地活着,甚至连孩子都看不到丝毫觉醒的痕迹。可以说在吉光屯里,清醒和反抗意识是不被允许存在的。而最后,“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2]51。幽幽的灯光仍旧照耀着一切,出了神龛、出了院子,甚至不放过木栅栏中的昏暗之处,此时的灯火描写注重表现的是“范围”,它所到之处皆被笼罩寓意着封建迷信对吉光屯的支配不曾消失,人们依然日复一日苟且地活着,没有勇气和意识去挑战封建权威,甚至还要打压试图反抗的先觉者。结合《药》中灯火的象征意义,能感受到鲁迅作品中深沉的情绪,“疯子”同夏瑜一样被身边人虚无缥缈的封建希望所牵绊,那些幽幽的灯火照出的不仅是群众的愚昧,还有先觉者的悲哀。结尾处的描写言浅意深,引人遐想,把无数韵味融入在灯火之中,与整篇小说氛围相应。

鲁迅小说中的一些主人公无时无处不在经受着精神的炼狱,他们或空虚或绝望的内心世界是我们难以触及的,然而当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借由外物得以表现,读者对角色的悲剧性就可以有更深刻的认识。此时这些小说中的灯火描写就变成了主人公生命的象征,灯火的燃烧或熄灭正代表着他们生命状态的变化。

陈士成是一个封建制度迫害下丧失了基本生存能力且性格畸形扭曲的没落知识分子,《白光》里灯光的频繁出现,都饱含着暗示的意义。主人公陈士成十六次科举未中,幻想破灭回到家无法面对现实,终于走上了发疯的末路,鲁迅此时很巧妙地插入了灯火描写,陈士成是无法面对失败的,他独自看着窗外的夜晚逐渐寂静才敢走出屋子来看一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1]127真正牵绊他的其实并不是外人的嘲笑,而是他自己的急功近利和扭曲性格:“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边看。”[1]129此刻万家灯火的辉煌在陈士成看来愈发刺眼,每一盏灯火背后都是一户美满的家庭,也照出他孤寂、失落的心绪。在他眼中这都隐藏着众人对他多次科举未中的嘲笑和奚落,落榜似乎终结了他生命的全部价值,甚至骷髅下巴骨也可以成为他心魔外化的一象征。小说在这里显出了一丝诡异的气息,灯火映照着下巴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陈士成鬼迷心窍的结局。陈士成的每个动作和神情都充满阴郁的气息,灯火的描写既是叙述者的神秘感受,也是主人公特定心绪的物化,鲁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正是这样借助特定的氛围凸显了主人公的灵魂。将小说的悲凉之气推到顶峰的正是残油烧尽的陈士成寻宝未果却掉进河里丢了命:“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已经烧尽了。”[1]129当第二天捞起尸体,人们发现陈士成的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的泥,而前一天灯火的由有到无正象征着陈士成与此同时从挣扎到放弃的过程。因而《白光》里的灯火残油很显然已与陈士成的生命融为一体,在燃尽后走到了尽头。

另一篇有着生命象征意义的灯火描写出现在《孤独者》中,“我”与充满悲剧性的主人公魏连殳的相识“以送殓始,以送殓终”,故事以一个奇怪的死亡的循环展开。当魏连殳最后精神的寄托——祖母离他而去,他的精神也随之走向了死亡:“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2]94此时的灯火正影射着魏连殳的心灵,被人们看作异类的他心灵将近枯竭却也只能独自忍受生的折磨,“将涸”的煤油灯生动地表现出了他困顿的精神状态。这个有着鲁迅本人般个性的人物,内心深处流露出的是“冷”[3],他自己把人间看得太苦因而造就了他的孤独,冰冷内心的空虚、绝望、痛苦经由颤抖的灯火描写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2]94那些未经口表达出的情绪都无言地烧尽在灯火之中。当他曾经善待的孩子对他疏远冷漠,魏连殳终于熄灭自己内心的希望之火,他改变了对所有人的态度,最终造就了肉体和心灵一同走向灭亡的悲剧。这两处描写比较侧重写灯火的“状态”,消沉或是微抖都暗示出沉默之下魏连殳内心世界崩塌的过程。《孤独者》是一篇集艺术魅力和思想性于一身的小说,叙述中也曾借灯火的细节描写来表达“我”的内心:魏连殳死去之后,在小小的灯火里闭目枯坐的“我”,居然看到了魏连殳的眼睛。此时的灯火描写显然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象征符号,它还让读者和“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孤独者魏连殳的内心世界,魏连殳的生命悲剧就这样随着燃尽的灯火所终结,而其惨淡人生留下的思考却没有结束。

鲁迅小说对灯火的描写意在更深刻地表达主人公的情感体验,在非第一人称或非主角视角的叙述中,主人公的情感更多地需要通过侧面的描写来揣摩体会。而如灯火描写这类细节,正让读者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感知到了作品中蕴含的无尽讽刺意味。

《明天》在悲寂昏暗的深夜描写中开篇叙事,文中最能表达犀利讽刺的灯火描写共有两处。第一处位于开篇,僻静而“有些古风”的鲁镇深夜还有亮光的只有两家,隐晦地折射出主人公单四嫂子的凄苦。宝儿是寡妇单四嫂子对生活全部的希望,因此宝儿的病对单四嫂子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打击:“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1]30单四嫂子彻夜不眠地等着天亮的到来,此时她心情焦急,原本照明的灯光在此时却变得“黑压压的”使人沉重。尽管如此,这一夜的她还是充满着希望的。当宝儿去世落葬后,第二处灯火描写就近乎带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1]35灯火照出的不仅仅是屋子里的空荡荡,还浸透着主人公单四嫂子内心的空虚无助,表现出“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4]对他们孤儿寡母的吞食。这正体现了灯火描写在鲁迅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渗透,它为故事提供了场景氛围,同时表达出叙述者复杂的感情。咸亨酒店灯火依旧通明,而悲苦的单四嫂子却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夜,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宝儿,还是她全部的明天和希望。屋里屋外同是灯火,映照的内容却大相径庭,咸亨酒店里是笙歌的夜酒,单四嫂子却只有满屋的空虚,对比之下鲁镇人的冷漠尽收眼底,讽刺意味十足。

同《明天》一样,《祝福》中的灯火描写也同时映出了两个世界。开篇鲁镇上空的阴沉晚云中的闪光给人留下阴郁诡异之感:“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2]1爆竹的焰火光被埋在沉重的云层之下留给人的压抑气息为故事的发生渲染了一层底色,祥林嫂凄惨的命运就在鲁镇的漫天烟火光中被展开描述。曾经在鲁镇生活劳作的她在寒风大雪中饱受煎熬,而冷漠麻木的鲁镇人却视若无睹地庆祝着旧历的新年。祥林嫂最后在鲁镇新年一片明亮的灯火光中悄然死去:“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2]17祥林嫂在黑夜之中死去之时无人知晓,也许见证了她生命完结的就只有鲁镇漫天的灯火,一切似乎都被这些浓厚的灯火所包裹,她就这样被人们遗忘在寒夜里。开篇和结尾处的灯火描写遥相呼应,鲁迅以他一贯的犀利笔法讽刺了诸如鲁镇一般世态炎凉的冷漠社会。

与前两者见证群体性的黑暗不同,《弟兄》中的灯火光见证的则是小家之中兄弟关系下潜藏的暗涌。张沛君在得知弟弟得的是猩红热时忐忑而紧张,看着弟弟的眼睛“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2]132。小说中表达的情绪非常深沉,此刻映出弟弟眼神凄怆的其实不是灯光而是张沛君的心,灯光在这个场景中成了一种表现主人公心绪的物化手法。紧随其后的内心独白则表现了他真正的担忧,比起兄弟情他内心想到更多的是如何抚养弟弟的家人和儿子,这也就同后面的故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2]133这段描写中写到在“微明”里出现一个高大的人,暗示出张沛君见到医生的喜悦之情,灯光中照出的医生此刻有着张沛君救命稻草的意味,而最后普悌思的确诊证明确实是虚惊一场。送走了医生的张沛君心绪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2]134曾把弟弟凄怆的眼神映进他心里的灯光,此刻却照出了一屋子的愉悦。众人眼中兄友弟恭的表面,却在前后的对比之下显露出如此不同而透出莫大的讽刺意味,主人公张沛君内心的挣扎和潜意识里对责任的逃避,借助灯火描写表现得淋漓尽致。

鲁迅小说所要表达的情绪和思想是多种多样、极为丰富的,而灯火描写为表现这些情绪和思想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对鲁迅小说中灯火描写的总体特点进行归纳总结。

其一,鲁迅小说中的灯火描写多穿插于文章中间,尤其是情节关键之处,为深化小说主题和人物形象起到了重要作用。《长明灯》结尾处“疯子”被关起来后庙里的灯“绿莹莹”地照出神龛、照到院子里,预示了对整个吉光屯的笼罩;《明天》里宝儿生前死后两夜的灯火明显对比,显露了对单四嫂子孤苦无依的同情;《弟兄》中张沛君得知自己弟弟的病并非不可救药之后的心理活动变化,也借由关键处的灯火描写得到真实的表现;《白光》中的灯火辉煌和残油燃尽更是恰到好处地暗示出了陈士成由扭曲到死亡的整个过程。

其二,鲁迅小说的灯火描写寥寥几笔就能简洁地侧面表现出环境和主人公的内心,描写以少胜多,回味无穷。《社戏》中童年的纯真回忆就在那隔岸一回望的灯火之中得到升华,成为主人公心里再也无法企及的一场社戏;《药》中华老栓一家的贫苦和华老栓买人血馒头的小心翼翼在“青白的光”照映下,只用简洁的几笔就写出无尽的内涵;《孤独者》中借由灯火描写中“煤油将涸”和“微微发抖”等词,把魏连殳的生命和精神状态尽数展现在读者面前;《祝福》中开头结尾两处文笔洗练的灯火描写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为祥林嫂悲惨的命运做了反衬。

不难看出,鲁迅小说的灯火描写更多是为深化主题和刻画人物性格而存在的,它不是刻意的无病呻吟和长篇累牍,而是穿插在小说情节发展和主题深化的各关键之处发挥作用。灯光在鲁迅的笔下变成了一种象征符号,悲悯、压抑、无奈、反抗和挣扎这些故事主人公内心世界的丰富情感,都在无形之中得到物化表现展现在读者面前。尽管鲁迅笔下的灯火描写更多被用来讽刺黑暗现实和表现冷漠社会,而非用以照亮和憧憬未来,但它所达到的文学造诣和对现实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而且鲁迅本人从未放弃过追寻光明,他一生都站在黑暗里独自战斗为创造未来而奋斗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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