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必须满怀热情与爱，才能让词的箩筐盛出巨大风景，才能让一本书高耸为昆仑，才能让诗的意象漫天飞舞如塔克拉玛干的沙，才能如梭梭坚硬地榨取瀚海之水的最后一滴，才能使沙枣花的香气从草原漫溢到宫廷，才能幻化为沙漠的海市蜃楼诱发人们梦想与追寻。假如“新疆”是一首长诗，沈苇以111个词汇、111个意象来抒写诗篇，像个阿希克（痴迷者），手摇萨巴依，喃喃低语，试图洞悉世界的秘密；假如“新疆”是个古堡，沈苇是手握铁锹的探险者，穿越草原、戈壁、沙漠、火焰山、石窟、墓群、胡杨林，挖掘通往古堡的秘径，在他持之以恒的挖掘中，有一次靠近太阳，差一点点抵达天堂；假如“新疆”是个花园，他化身一百多种植物、一百多种鸟，用一百多只蜂儿的尖刺，滋滋吸取花园的蜜糖、泪水、露珠、带沙土的风、尘封的记忆、痴迷的故事、垂直的正午阳光……哦，诗人，有时他站在鹰翅上，有时他是胡杨的根扎在板结的大地，有时他是雪莲在高山，有时他如野苹果簌簌掉落在沟壑，他是葡萄藤蔓，是石榴牙齿，是天山融化的雪水，是额尔齐斯河奔腾的石头，是如魂灵片片掉落的白杨树叶……在书写中，诗人、新疆、心灵国度，叠合在一起，盛大而美。

马赫穆德·喀什噶里撰写《突厥语大词典》，“以箴言、韵文、谚语、诗歌、民谣、叙事诗和散文片断修饰了此书，并按照专门的字母顺序把它编排出来”。如果说，沈苇的《新疆词典》是部以英文字母编排111个词条的新疆百科全书或博物志，那是在形式上对这位先哲的致敬，他无疑试图接脉、承继文明传统，作为一个外来者（谁又不曾是外来者？），视角新颖独特，他站在高处，心灵开放，思考深具当代性。他不呈露丑恶，不撕裂矛盾，而是以对文明与历史的抒写，对山川人物的赞美，以走遍新疆角角落落的实践，来证明一个异乡人可以将新疆建设成故乡，证明“墙”是可以推倒的。

他纪念热爱的人，诗人阿拜、纳瓦依，创作波斯《柔巴依》的欧玛尔·海亚姆，智者阿凡提，整理十二木卡姆的阿曼尼莎，也给奥尔德克立传，认为楼兰古城与小河遗址的发现，是天意通过这个小人物传达。他抒写热爱的地方，喀纳斯、喀什噶尔、叶尔羌、克孜尔、罗布村、鄯善、塔合曼、牙通古斯，笔触遍及新疆角角落落，一枚钮扣大小的白杨村庄，会令他感到“一种美的离世与凋零”，在楼兰，他“坐在荒野上，星光和月光低声地议论。胡杨的守卫，黄羊的凝望，盐泽的反光照见骆驼牛羊。天空的灯盏亮了又灭，罗布泊的大路通四方”。他热爱植物如女性，白桦树、胡杨林、红柳、金桃、芦苇、葡萄、石榴、雪莲、薰衣草、无花果，将自己的写作比喻为一株树朝着信仰一寸寸地移动，他说“写作使词回到物，使抽象重新拥有形状、重量、色彩、声音、气息，重新拥有温暖和人性”。他赞美新疆独有的山水风物，帕米尔的太阳部落，成片山鸦是壮美的黑，庙篷是移动的神庙，羊的婴儿眼睛；他说昆仑是诸神的枕头，天池是“一池悬浮半空的忧伤”，驴“比人更早看见使者并领会上帝的旨意”，雪豹“是根与翅混合的灵兽”；他以为，在沙漠的恐惧中诞生宗教的敬畏；连同尘埃，他也赞美，“它是芬芳而无名。是游荡、弥漫、无所不在。是露珠的情敌兼盟友，争相向一片树叶、一朵鲜花献媚。它轻灵地到达亡者的坟墓和生者的居室，在生死边界上无所事事，飘来荡去”。他说生命因在荒野而渺小，而谦卑，而伟大，“当大海在人类腰部以下汹涌，平原在胸脯铺展，河流占据血脉，肩膀隆起群山，荒野则爬上了人的额头”。

这部书，诗人变化多种文体，是真正的跨文体写作。诸如：《白杨村庄》《尘埃》是抒情散文；《边境》《青蛙移民》是寓言；《红柳娃》是传说；《倒坡子》的首段好似一部长篇小说开头的场景描写；《费尔黛维西》用一部四幕剧来写塔吉克人的天堂；《黄泥小屋》是六段式散文诗；《秦尼巴克》大量引用一个外交官夫人的资料；《协和力》是一份关于村庄的田野考察报告；《叶尔羌》采用两个故事“无贼城”与“酒的来历”；《酒鬼》记录了六个关于酒鬼的好玩故事；《刀郎》是写五个刀郎艺人的散文；《胡杨林》与《喀纳斯》分别记录了一次亲历事件；《木乃伊》只有一句话；《昆仑》《楼兰》是颂歌；《占卜书》是预言者的诗，仿突厥文《占卜书》；《异乡》《正午》是诗人的自言自语……

用什么文体不重要，贯穿其中的是诗人对新疆风物的浩叹，对文明历史的反思，对温暖人性的赞美，对自己心灵一而再的沉思咏叹。作为一个外来者，沈苇将自己比拟为一只在沙漠中顽强生存、努力保持蛙皮湿润的充满梦想的移民青蛙，“沙漠中的芦苇”“沙漠中一滴水的西西弗斯”“一块星星胚芽般的土豆”是他对自己的描述。水与沙。卑微与伟大。他不断出走、漫游、写作，使得他在“室内徘徊时也带着旷野的气息”。人們会说，沈苇是幸运的，能将新疆那样广博的大地天空、万仞高山千里沙漠、丰富风物、复杂文明作为写作元素。但假如他的肺活量不足够大，眼睛不像鹰那般敏锐，歌唱的喉咙不足够响亮；假如他的心灵不足够宽广，他的内心不充满爱与怜悯，他的眼睛不荡漾着多情与温柔，又怎能我手写我口地呈现这些壮美篇章？他像个预言者，写下占卜书，写下牧场、果园、古城、悬崖、雪山、戈壁、沙漠、荒野，也写下他的呓语、幻觉、梦想、热情，艾德莱斯绸般灿烂的赞美，穆塞莱斯般醇厚的爱。这个正午的诗人，在写作中，觉得离太阳近了些——

懒洋洋的时刻，沉思冥想的时刻，我的身体似乎随思绪铺展开去，并被汹涌阳光淹没。在这个漩涡中，我得以眺望时代——天空粘满飞鸟的羽毛和细骨，尘土混合着影子，沙漠在我身上隆隆推进……我的骄傲有六分之一国土大，我的孤独和无知也有这么大。万吨阳光啊，我所要的并不多，只需一小杯你的甜橙汁。（引自《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