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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掠影,倒看如流

2018-12-13郑萍萍

中国摄影 2018年11期
关键词:摄影

郑萍萍

近日一张照片又火了,是央视播放的一则新闻被人截了图。图中一位头戴耳机的参会者聚精会神读着的会议手册被“拿反了”,于是被网友讽刺为“倒看如流”。一些网友分析“会议手册封面装订错了”,另一部分则猜测是“刚刚拿起来,还没来得及翻正”。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倘若我们多一秒钟的耐心,把这张截图稍微放大一些,就能看见手册另一面的英文版本是正的。但在如瀑布般飞流直下的“照片流”中,似乎没有多少人愿意停下来琢磨一番,大拇指几乎不受大脑控制地迅速滑向了下一屏。

在基于3.5寸屏幕发展起来的智能手机上,我们一览全局,有种掌控世界的快感,却无法分辨细节。这个根据男女手掌的平均大小和长度,拇指最远活动距离等统计数据精心设计出来的尺寸,曾经被乔布斯称为“手机的最佳尺寸”。

巨大的市场推动着技术不断去地探索人眼的最佳视觉体验。从功能机迭代到智能机,手机屏幕的画幅从4:3到3:2,再到当下流行的16:10、16:9,甚至18:9。

但和人眼左右视角大于上下视角的横向视觉习惯不同,手机屏幕被“竖”了起来。从上到下的浏览方式,使得曾经适用于报刊或网页、以复杂构图取胜的横图在手机上变得难以阅读。翻阅手机带来的即时、私密、个人化的观看体验,对我们在画布、纸张、网页上沉淀多年、驾轻就熟的观看方式提出了挑战。

令人意外的是,面对高度发达的手机阅读市场,职业摄影记者和图片编辑在拍摄和使用静态照片时却很少改变策略。

近日,在一篇名为《中国新闻摄影正在经历着什么?》的文章中提到,中国的职业摄影师对新科技的适应能力非常强,许多人已经掌握了视频技能,而且尝试运用无人机和360相机拍摄。但他们要么很少专门为移动端拍摄,要么在等待适合竖图的选题,比如以肖像为主要表现形式的题材。为了适应移动端上下滑动的浏览方式,图片编辑回到了传统的用照片来配合文字的工作方式;“图片故事失去了主导地位”,大部分摄影记者的地位也相应降低。

与此同时,洪水般涌向头条、快手等手机应用平台的民间影像,一早便拥抱着竖屏的拍摄方式,并且深谙简洁与直接的图片传播之道。这些来自匿名、业余作者拍摄的影像并不具备稀缺性,通常也不是风格与技术创新的引领者。它们用粗砺、质朴、贴近真实而生机勃勃的方式,打破了“大师所为人熟知的卓越审美成就”(《民间照片》,乔弗里·巴钦),成为10万+、100万+。而那些出自职业摄影人之手的,曾经“耗时、追求完美、敏感的图片故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淹没在算法推荐的时代里。

“这个趋势对摄影师和中国新闻摄影的整个生态都是挺大的打击”,前腾讯《活着》栏目图片编辑杨深来不无遗憾道。

随着屏幕分辨率的提高和窄边框技术的日渐成熟,手机屏幕越来越大。根据2017年调研机构IDC给出的一份报告显示,全球手机用户中,5.5英寸已经成为主流选择,4英寸及以下的手机占有率不断萎缩。

更大的屏幕,更高的分辨率,意味着可以容纳更多的细节,但我们却失去了观看的耐心。我们不断地打开下一张、再下一张……

在囫囵吞枣、断章取义式的观看中,我们既不在意真相,也无法获得关于一张好照片的体验:“每一平方英寸都充满了数量异乎寻常的物质的感觉,这些物质又会成为被摄对象之生命的填充。”(《保罗·斯特兰德》,约翰·伯杰)

也许,正如艺术家大卫·霍克尼的观点,机械复制时代的摄影作品本就“无法被长时间地观看”(《忠于生活:与大卫·霍克尼25年的谈话录》,劳伦斯·韦施勒)。时间的缺失,是摄影天生的基因缺陷。相比我们在美术馆盯着伦勃朗的绘画观看几个小时;相比艺术家细细地观察,然后把厚厚的颜料一层层堆积起来,大卫·霍克尼坚信:“我们没法在一张照片上花更多的时间,因为照片里根本没有时间的存在。”

观看作为一种文化实践,受技术、教育、习俗、信仰等因素的影响。不同媒介,对观看的方式有着潜移默化的引导。

摄影诞生于时代的渴望,内在地包含在19世纪初前后的现代性转折之中。(《渴望的产物》,乔弗里·巴钦)而从世界落入机械之眼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观看方式就被它和相应的时代重新规定:怎么看,看到什么。电影诞生的同一天,人们发现了X光,随后又发明了各种医学仪器如B超、CT、核磁共振。视觉科技因其“洞见力”和“穿透力”成为经验主义的权威。(《图像、现实、真实》,谢宏声)

我们对周遭的认识越来越依赖于科技打造的机械之眼,一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中的霍恩·阿卡迪奥深信的那样,如果上帝存在,迟早会被拍下来,如果拍不到,那是因为没有上帝。但随之而来的是,一切被简化为照相式的观看,成为数字时代中无差别的像素,失去了与真实世界独特的连接与想象。

电影、电视、电脑、手机,不断升级的观看经验加速着我们的视觉疲劳。我们的感官变得遲钝,不得不求助于更加恢弘的景观影像。就这样,技术刷新着人们的观看方式,生产着人们的欲望,又反过来催生新的技术,如此循环往复。

而这一切改变了观看的意义,我们浮光掠影的观看,为了观看而观看。

被改变的不仅是观看的方式。世界落入图像化的表达,我们沦为图像的奴隶。

对市场异常敏感的厂商们在主打拍照功能的手机中加入了 “美食”拍摄模式,他们知道,对很多人来说,尤其是怕胖的女明星,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晒朋友圈。

吃饭拍照、健身拍照、无聊也拍照,手机满足了我们无时无刻“被观看”的欲望。据英国《每日邮报》网站报道,10月14日,一名27岁的女子在巴拿马一座高楼的阳台上,因用手机自拍,失去了平衡坠楼而亡。悲剧发生后,当地消防局在其官方推特上发布警告:不要为了自拍而冒生命危险。有报道称,自2011年至2017年,全球约有259人因自拍意外死亡。事实上,在自拍意外死亡率最高的印度,库马拉古鲁和他的团队开发了一款名为“安全拍摄”的手机应用程序,以降低自拍风险。该软件已对全球数千个自拍地点进行了危险警示标记。

拍照成为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我们甚至为了拍照而生活。

9月11日,上海街头,一位脚蹬高筒靴的女子,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从长宁踱步至静安、黄埔,之后,被警察拦下,并被判处行政警告的处罚。黑衣女子称,这匹马是自己养的宠物,深夜骑马不过是为了录制视频。对于这个拼命想红的女子,有网友扒出了她签名为“我不屑做网红”的抖音号,其中发布了两条当晚的骑马视频。经过此事,该抖音号粉丝数从146名增长到近9000名。

这一场“戏”看似荒诞,却印证了我们一直以来的忧虑:相比于现实,“让人看到”才是当下存在的意义,未经“审视”的生活好像不值得一过。因此,“如何在朋友圈里炫照片”成为一门颇受欢迎的社交课,人们更愿意相信,利用图片社交精心建构的自我,或许是更高程度的真实。

对虚拟身份的沉迷,对真实世界的混淆,将我们渐渐推入一个倒挂的世界,就像不久前“霸屏”的电影《头号玩家》(Ready Player One)里所描述的那样:现实的荒芜和虚拟的绿洲。

而最终,我们无法再回到现实世界。

(作者为《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视频编辑,毕业于南京大学,长期从事新闻摄影一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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