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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门女婿王根宝

2018-11-13

山西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翼城翼城县女婿

秦 岭

1

美食街又冒出了一家,专营刀削面,山西翼城人开的,名唤翼城面馆。据说味道赢人,除了香,还是香,你还想咋的?这就够了。在这个遍地都是吃货的年代,很快就在天水城一传十十传百。老板很年轻,据说是个上门女婿。

这年头突然冒出个上门女婿,比落魄的打工仔娶了个英国皇室的公主更具新闻性,算是平地一声惊雷,水中捞出月亮。人们口口相传翼城面馆的时候,干脆谓之“就上门女婿那家”。

宋绍洪却未曾涉足面馆半步。退休了,百无聊赖。老伴先是得了精神病,后来演变成了老年痴呆,举手投足俨然三个月的婴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家里,他如果不是执勺喂饭,便是端盆倒尿,半辈子下来,倒沦落成老伴的爹妈了。保姆换了好几茬,侍候老伴还是不如自己亲自上手来得真切,就干脆把最后一个保姆辞了。人生到了这般光景,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或者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具体。这样的日子来得太快,几乎是扑面而来。

装也要装出个体面的人样儿来。平时很少孤身一人到外边吃饭,太扎眼,倒不是因为当年堂堂部门“一把手”的身份,也不是忍受不了孤独和恓惶,那具体为啥呢?他想不清楚,也不愿想。所有的答案都堵在心里,没有一个出口。

终于下决心走一遭,是“上门女婿”这个久违的概念吊足了宋绍洪的胃口。

促进人口均衡发展,坚持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完善人口发展战略,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政策,积极开展应对人口老龄化行动。

——摘自2015年10月《中共十八届五中全会公报》

传说这个王根宝本来好端端在老家山西翼城开面馆的,可他偏偏辗转千里来西部天水当了上门女婿,女方是天水市秦州区尖山乡尖山村人。宋绍洪当年是去过尖山的,那里山大沟深,偏居一隅,用天水话说是个连虱子都不愿近身的瘦脊梁。王根宝要想上门,哪里不是上,却偏偏选择了从中部到西部,从大平川到穷山顶?

宋绍洪第一次听说翼城这个地方,居然和国家重新调整计划生育二胎政策有关。

1984年,时任山西省社会科学院人口研究所所长的梁中堂给中央递交了《把计划生育工作建立在人口发展规律的基础上》的报告,建议放弃“一胎化”,采用晚婚晚育加间隔的二胎方案。1985年春,梁中堂再次建议,请求中央批准他在北方地区选择一个县进行试点试验。1985年,翼城县成为全国第一个二胎试点县。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报》

可以二胎化?当时看电视新闻时,宋绍洪惊得面条耷在嘴边,居然忘了张口。几乎是同一个时间段,一个尘封已久的消息迅即浮出水面,是关于翼城的。他这才知道,1978年以来以人流、结扎、放环、引产“四术”为主的“一刀切”计划生育政策,在翼城,原来是另一番样子。

没听过,过去真的没听过;听到了,如今终于听到了。

原以为王根宝肯定是一副歪瓜裂枣的样儿,这绝非是宋绍洪对上门女婿的偏见。至少近几十年来吧,“上门女婿”这个太过陈旧的概念早就销声匿迹了,像一张过期作废的旧门票。1978年以前,人们尚不知计划生育为何物,那时天水一带几乎村村都有上门女婿,多是一些家庭窝的儿子太多,不好养,于是捡一个歪瓜裂枣去上门,女方家也多是纯女户。为了传宗接代支撑门庭,也为了有个举着鞭子赶牲口、提着础子夯土坯的重劳力,女方纵然美如天仙,也不得不把歪瓜裂枣当冰糖饼干了。小两口炕上打滚儿,还得女方调教,这调调,那教教,自己的肚子就大了,撇腿一使劲儿,“吱哇”一声,蹦出来的无论男女,都随女方的姓。

提倡是提倡了,鼓励是鼓励了,用如今的话说,看上去很美,但1978年之后,男娃多成了单根独苗,你上什么门?你上了别人家的门,你家的门,谁来守?

农村提倡和鼓励男到有女无儿家结婚落户,落户后即为女方家庭成员,依法享有财产继承权,与本地区农民享有同等的权利和义务,任何人不得歧视和干涉。

——摘自1990年1月1日《甘肃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

面馆里,有个青年人一边看手机微信,一边哼翼城小曲:

“哥有一张石头饼,

白面芝麻红糖心。

送给妹妹舔一舔,

历山背后对嘴亲……”

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宋绍洪一现身,青年人就迎了上来。“先生,您请!您想厚点儿呢?还是薄点儿。”

这是典型的山西普通话,天水所有的面馆里也找不出这种口音。

“哦哦……人老了,消化不行,还是薄点儿好。”

这便是王根宝了。王根宝长得人高马大,鼻直口方,俨然老电影里施瓦辛格的身板杨在葆的脸盘,这使宋绍洪暗吃一惊。王根宝他母亲纵然冒犯翼城人独享二胎的优惠政策,一撅屁股吐出兄弟七八个,也不至于把王根宝毫无缘由地给打发了吧。“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能生,必然能养。能养,谁还舍得把娃儿扫地出门?从资料分析,翼城几十年的二胎试点,不仅很少有超生现象,而且计划生育的成果斐然。面对社会的急剧转型、市场竞争和生活压力,谁还想超生呢?

1985年7月,翼城县做了一份人口发展测算表,预计在2000年,全县总人口为300331人。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的结果,全县人口303258人。翼城县有条件地放开二胎,用事实证明,人口并没有出现不可控的增长。不仅如此,多年来,翼城县无论是其人口出生率还是人口自然增长率,都在逐年下降,并且年年低于全国和山西省的水平。以精确数据的2006年为例,翼城县、山西、全国的人口出生率分别为8.76‰,11.48‰,12.09‰;人口自然增长率则分别为3.8‰,5.75‰,5.28‰。梁中堂曾用一句话来概括翼城县27年的试点效果,即翼城县在每一个时点上的统计数据都要比全国、全省和全市的平均水平好。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报》

幸亏这是晚上10点多,过了吃客的高峰期。几个天水口音的伙计仍在操作间“叮叮当当”地忙乎,其中有个伙计五十多岁的样子,好像瞎了一只眼睛。个体面馆能够接纳残疾人就业,这让宋绍洪颇感意外。宋绍洪首先给王根宝递上一支“红中华”,并主动点了火,这种礼贤下士的姿态,得以让王根宝主动陪他在餐厅坐了。王根宝说:“您客气了。”他继而说,“一看您,就当过官儿。”

“哈哈哈哈。”宋绍洪让自己乐了起来。“退休都十年了。”一抬头,左侧墙上横挂的一幅书法作品扑入眼帘,上书:“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尚未来得及细品,就被右侧墙上的一幅镶边镜框转移了注意力。镜框内有结婚彩照一张,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身披婚纱。女的是天水女人中常见的那种瓜子脸,而且大眼,粉腮,细肤,弯眉,挺漂亮的。某个瞬间,宋绍洪总觉得这模样似乎在哪儿见过,具体在哪儿见过呢?但他很快终止了这种无谓的追忆。漂亮的女人往往有诸多的共同点,咱天水是出“白娃娃”的地方,拎出一串儿来,有三五个这儿像哪儿像的,不足为奇。

“在餐馆挂结婚照,我可是头一次见啊。”

王根宝憨憨地笑了。“这世道,人心容易走样,咱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全世界明个心,其他女人再好,也别沾咱;其他男人再好,也别沾咱女人。”

“我的天!你们这小两口的感情,够瓷实啊!”

“那当然。其实,这年头,谁愿当上门女婿呢?我是被逼急了。”

“谁逼得你?”

“还能有谁呢?我自己。”

2

“瞎子”把刀削面端上来,宋绍洪拿筷子一挑,但见面叶形似柳眉,中厚边薄,棱锋分明。轻轻入得口来,感觉内虚外筋,柔软光滑,软而不黏,越嚼越香,正合他的口味。

全国各省的现行计划生育政策中,一般情况下,双方均为农村居民,已生育一个女孩的对象,四年后,允许生育第二个孩子。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比如在“双方均为农村居民”的前提下,有些省在地方性法规中还加了前置条件,即“但一方为机关、团体、事业单位和其他组织职工或一方从事工商业一年以上以及双方与企业建立劳动关系一年以上的除外”。

——摘自2004年12月《全国各省(区、市)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及规范性文件汇编》

“好!”宋绍洪一拍大腿,竖了大拇指。

宋绍洪这才知道,王根宝老家在山西省翼城县的西闫镇。王根宝兄弟二人,哥哥王根顺跳出农门考上了山西师范大学,如今在翼城县一所中学当教师。

同胞兄弟,一个教书,一个从商,这样的情况在普遍实施“一胎化”的天水早已不多见。在天水,大凡一家有兄弟二人的,如果不是双胞胎,便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罚款、追责必不可少,全国大体如此。

可在“特区”翼城,有关生二胎的表述与全国有着本质的区别。

也就是说,换到其他大多数地区,头胎如果是女孩,只要条件允许,可申请生第二胎。但是,头胎如果是男孩,必然要采取绝育手术,断无生二胎的可能。而在翼城,第一胎无论男女,只要晚婚晚育加上生育间隔,均可生二胎,而且名正言顺,惠风和畅,俨然世外桃源。

“说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我得感谢我的故乡,否则有了哥哥,就没我了。说真的,小时候在乡下,我一直以为全中国都允许生二胎呢。”王根宝说。

宋绍洪笑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不!我是说最近才知道翼城可以生二胎。”

“幸亏我上面有个哥哥,否则,我如果再当上门女婿,就万难了。”

“你的意思,是翼城的二胎政策成全了你们两个?”

1985年,翼城县的农民家庭允许生育二胎,但需要满足“晚婚、晚育和生育间隔”这三个条件,即已婚女性不早于24周岁生育第一胎,30周岁后可生育第二胎(2009年后,提前到28周岁)。有专家将这一试验称为“翼城模式”。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报》

王根宝的话题却绕开了翼城。“只是,对我女人甄安花来说,实在太残酷了。如果全国都和翼城那样,她就有哥哥或弟弟的可能,不过如果那样,她也就不会招上门女婿续香火了。”

宋绍洪意识到,王根宝习惯了拿翼城和全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做比较,但王根宝可能并不知道,当年全国范围内的试点,曾经不止翼城一家。

宋绍洪非常清醒,所谓“各种原因”,归根到底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在普遍实行“一胎化”的大背景下,任何一个小小的区县一旦放开二胎,局面极有可能失控,并殃及四邻,谁也无法收场。说穿了,天南地北都是人,男的要下种,女的要养娃,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那里偏偏能生二胎,我这里咋就偏偏不能生?翼城此举,像极了穿着高跟鞋走钢丝,那个悬!只不过,翼城在尴尬、庆幸与窘境中坚持了,而且一站到底。

“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事”。老话了。难!不光在于完成“四术”任务难,群众思想工作难,试点经验的推广,也难!怎么才能给王根宝解释这其中的奥妙呢?宋绍洪报以一声长叹:“唉!”最终,宋绍洪居然冒出了这样的话:“哈,你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倒是不轻啊!”

1985年,翼城县特批成为全国第一个二胎试点后,又陆续有十几个地方获批,包括山西大同市新荣区、辽宁长海县、黑龙江黑河市、山东长岛县、广东南海县、广西龙胜各族自治县、甘肃酒泉市和徽县、青海源丰县以及宁夏同心县。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最终只有翼城县一直坚持了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计划生育试验中的“孤本”,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报》

连宋绍洪自己都倏然一惊。这话算是批评教育?还是安慰对方?在当初“只生一个好”的时代,“坚决摈弃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等口号一度是宣传攻势中的最强音,可农民一句话就能把你怼得哑口无言:请问领导,假如您是农民,您的女儿能把二百斤的大粪背到地头吗?

果然惹恼了王根宝。“您,该是言不由衷吧。”

宋绍洪的手无端地抖了一下,一抹烟灰掉到了裤子上,他没好意思擦掉。

“当然,在你们农村,有传宗接代思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人老了,说话冒失啦。”

“不!我感觉您说这样的话,好像很习惯的样子。”王根宝说。“我敢断言,您家里,一定是个女儿。”

我的天哪!宋绍洪胸腔里顿时波涛汹涌。这小子够厉害!一眼看穿万重山,没有掂量过计划生育的人,不可能有这种判断力。

宋绍洪还真的就一个女儿,也只能一个。都说了,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多少年了,很多同事、亲友把同样的话喋喋不休地说给他和老伴听,那口气有点大张旗鼓,仿佛发自肺腑的证词。明知这是彻头彻尾的安慰,可二人也只能随声附和,用一种无比幸福、无比甜蜜的表情表示接纳,那是给女儿作为人的尊严,同时也把这样的尊严给了自己。可是……可是……

女儿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孩子长大了,要飞,宋绍洪和老伴拦不住,也不能拦。不但不拦,而且几乎用所有的积蓄铺就了她通往远方的离别之路。女儿走了,三口之家少了三分之一,分明是天缺一角,日子里所有的滋味儿都变味了。寂寞和孤独倒是不要紧,要命的是女儿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像是老墙被从根部抽掉了几块老砖,总有些晃。老两口每当出门,就像两枚枯萎凋零的黄叶,每当进屋,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老狐狸。狐狸是聪明的,而老两口的聪明往往像是相互哄着玩儿,多是无话找话,违心地表示心安理得。

据报道,包括中国人口学会和国家计生委多年来都去考察过这些试点,最后总结都是一句话效果很好,但不宜推广。当时,试点都是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各个地方闷头做事。1987年,11个试点地区的研讨会在翼城召开,会议内容被列为秘密,不允许公开。翼城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过了30年,甚至都被当地的民众逐渐淡忘。直到近几年来,放开二胎的呼声渐高,它的尘封往事才又被翻开。——摘自2015年10月26日《 新京报》

“你凭什么判断我家是一个女儿呢?”宋绍洪笑了。

“从您的口气里。”

“口气?”

“还有,今天是双休日。”王根宝说,“您的女儿一定嫁得很远,否则,今晚应该是她陪着您来。您注意到了没有?河堤上陪老人遛弯的年轻女人,不可能是儿媳妇吧。”

这小子!宋绍洪居然一时找不到对应的话茬儿。

3

王根宝突然像是醒过盹来,朝操作间喊:“给我的二斤猪蹄、牛筋炖好了吗?”

“放心吧老板,一会儿就好。”里面回应。

王根宝告诉宋绍洪:“是给二位老人准备的,我和女人已经把二老从尖山接进城了。我们在天水市买了房子,房子在西关。”

“天水有句老话:一个女婿半个儿啊。”

“我还真不愿听这样的话,儿就是儿,哪有一个半个的,我不是半个儿,整个就是儿。”

王根宝口口声声表明作为儿子的身份,分明在宣示自己和女人甄安花坚不可摧的夫妻关系。宋绍洪却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女儿,这种思考对象的瞬息移位,连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是不是因为自己自始至终就缺失和儿子之间的情分呢?

女儿后来嫁给了一个白种人,名叫罗德里格斯,蓝眼睛,深眼窝,高鼻梁,一张大嘴巴。小两口定居在芝加哥,都在业务繁忙的金融公司上班。第一次回天水,就在亲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都说这样的中西合璧,实乃天作之合,太般配了。般配……当然好!原想女儿生孩子时,他和老伴前往照顾,顺便在异国他乡把天伦之乐享了,没想到女婿罗德里格斯偏偏不让,理由是不习惯中国老人培养孩子的理念和方式……去是去了,女儿没有时间奉陪,就由罗德里格斯腾出时间,客客气气陪老两口转这里,游那里。那是中国式的陪法儿,分明有美国女婿的迁就、隐忍、妥协在里面。

说好还要去拉斯维加斯看看的,但宋绍洪主动发了话:“你们都忙,咱赶紧打道回府吧。”

“看来看去,还不如咱们大西北的黄土高原。” 老伴的口气显得不甘示弱,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老伴精明了半辈子,这绝对不像她的表达方式。宋绍洪当时并未意识到,女儿远渡重洋之后,老伴的情况开始不妙,可怕的心理疾病正在侵入她的大脑。她实际上在变,悄悄的,慢慢的,在变成另一个她。

这一点,宋绍洪内心是愧疚的,在任时忙于工作和应酬,退下来又一时难以适应,完全忽略了老伴的心理健康,这也是他后来干脆辞掉保姆的原因之一,只有自己亲自上手,心里才安稳些,尽管,所有的无微不至,都是徒劳。

过往的记忆中,有些事儿真是烙在心里的。宋绍洪当年在职时,曾一度兼任计划生育工作组组长。那些年,区上为了配合各乡政府搞计划生育,每逢“春季攻势”“反围剿”“结扎平茬突击战”“引产割韭菜特别行动月”,都要成立二十多个工作组,平均每乡进驻一个,组长一般由有关部门“一把手”兼任,组员多是从各部门抽调的精兵强将。和所有的组长一样,他每年都要带领组员们下去几趟,几乎跑遍了所有的乡镇。由于自己指导有方,督查到位,关键时候能够逆水行舟,敢于碰硬,很早就被评为全市计划生育工作先进个人,并成为副县级干部的后备人选。但是不久,熊熊大火就引到自己身上来了,一些失独户、二女结扎户、一胎人流户、子宫受损户组成上访大军,往往把机关围得水泄不通,弄得干部手忙脚乱。后来上访人员越来越多,口口声声要他这个“一把手”出面。

“乡亲们,你们应该去找计生委,那才是职能部门。”

“抱歉!我们‘一把手’去上面开会了。”

“请您相信,领导去外地考察了。”

……

那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日子,全凭聪明的干部给他打掩护,而当时尚在企业上班的妻子,成天为他提心吊胆,夜不能寐。退休有些时日了,有一次回家,门口却被贴了条子,上书四个字:香火已断。

顾名思义,皆因了他宋绍洪只有一棵独苗,还是个女孩。这是当年的上访户报复他的另一种方式。那天,宋绍洪轻轻把条子揭下来,悄悄扔进了垃圾篓。他没敢告诉老伴,老伴是女人,女儿也是女人。那四个字,最不该让女人看到的。

敏感的老伴还是发现了纸条,她一脸的焦虑和惶恐,却反过来开导他:“老宋,你可千万别到心里去,咱尽管老夫老妻,女儿女婿不在身边,但咱赶上了美好的新时代,住上了别墅,吃得好,穿得好,还有花不完的退休金,还能到处游玩,将来咱都走不动了,还有养老院呢,那不挺好的嘛!”

这是她那段时期唯一绘声绘色表达过的一次。宋绍洪故意放声哈哈大笑,笑声蓄满了所有的开心和快乐。老伴也咧嘴一笑,迅即扭过脑袋。他知道,老伴一定泪流满面。所有的安慰只会适得其反,他顺手拎起鸟笼,朝鹦鹉穷开心:“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鹦鹉马上有了反应,还饶有趣味地扇了扇翅膀。

有一天,老伴突然打开一个网站,神经质地喊:“老宋,快过来看看。”网页上是大段大段的信息,大致意思是中国有很多失独家庭成员通过心理危机干预,正在走出阴影,鼓足了生活的勇气云云。

中国社科院研究显示,2010年,累计独生子女死亡即失独家庭达到100.3万户。在该年,全国死亡17.29万独生子女,其中5岁以上的约9.51万,10岁以上的约7.78万。到2030年,每年死亡独生子女人数将达27.7万;2040年则增至38万。照此趋势发展下去,预计到2050年,失独家庭总计将达1100万。

——摘自2014年7月11日《网易新闻》

老伴又在给他打气呢,那意思是人家都失独了,都能那样,咱至少还有一个宝贝闺女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要……

这个老东西,真正的妇人之心,举啥例子不好,偏偏举了个让人瘆得慌的,真是挖空心思了,费尽心机了。

这才是截止2010年的权威数据,平时,宋绍洪从来不敢靠近这样的信息。他相信,天下所有的独生子女家庭面对“失独”二字,一颗心,瞬间会提到嗓子眼儿,只剩屏息静气。一张嘴,心会蹦出来的。

一段时期,老伴老是梦中大喊大叫:“天哪!又一个华裔女孩被杀了。”“天哪!又一个华裔妻子被白人丈夫抛弃了。”“天哪!……”醒来,总要故作轻松地问他:“昨夜,我没说梦话吧?”

“没有没有,你呼吸均匀,很安稳的。”

“那就好,我只是随便问问。”

但很快,她就拨通了手机。无疑,又是一番跨越大洋的对话。她早先打越洋电话,总是心疼话费,可后来通话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同一个话题,她会车轱辘转儿,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唠唠叨叨。

还是女儿电话中提醒了他:“爸爸,赶紧领妈妈去医院看看,她不对劲儿了。”

这一看,如雷击顶。精神病的狂魔,正在恣意争夺和他相依为命的老伴。吃药,打针,请心理师疏导。医生说:“她要和女儿通话,就通吧,否则会更麻烦。”

电话那头,女儿每晚坚持聆听母亲的不知所云和云遮雾罩,直到接踵而来的老年痴呆症彻底让母亲失忆、失语。那个疼女儿、爱女儿、念女儿的母亲,实际上已经消失了。

月亮已经挂上了对面的楼顶,面馆门前也安静了许多。“看您的年龄,至少有喊您外爷的了吧。”王根宝说。

“啊……那是。”

“现在二胎放开了,您可以至少有两个喊外爷的了。”

“哈哈哈哈。”宋绍洪大笑起来。“你这个老板,真会算账啊。”

面对这样的话题,宋绍洪唯一剩下的,居然是笑,而且是大笑,开怀、爽朗的那种。

4

一连吃了两碗刀削面,这本是宋绍洪青年时代的饭量。老了,总结了不少养生“宝典”,可今儿破了他晚餐不过半碗面、一碗汤、两根黄瓜的规矩。一不留神,肚子早已发胀。

王根宝告诉宋绍洪。2010年,高中文化的甄安花跋山涉水去山西翼城打工,主要的活儿是给王根宝开的面馆刷碟子洗碗。当时,王根宝的面馆在翼城县城最繁华的绛源南路,几年打拼下来,把爹妈从西闫镇搬到了县城,住进了楼房,成了体体面面的城里人。

他爱上了甄安花,可甄安花死活不表态,王根宝最终还是急了:“你真的看不上我?”

“不是看不上,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男人,可我绝对不会嫁给翼城人。”

“哪你想嫁给哪里人?”王根宝一头雾水,“难道想嫁回天水。”“也不。”

“终身不嫁?”

“嗯。”

王根宝马上意识到,这女子心里一定有事儿了。

他终于明白,甄安花是独苗,可她本不该是独苗的。甄安花出生的第三年,她母亲肚子里又有了,胎儿三个月的时候,千方百计托人用B超一照,是个男娃的影儿,一家人顿时悲喜交加,喜就不用说了,悲的是两胎之间间隔不够,一旦被上面发现,必定要流了的。为了躲避乡政府和乡计生站安插在村里的眼线,母亲东躲西藏,昼伏夜出,在四乡八邻投亲靠友。胎儿大概六个月的那天深夜,母亲偷偷摸进村拿换洗的衣服,被闻讯赶来的联防队和工作组堵在大门口。甄安花告诉过王根宝,据她母亲讲,那时正赶上“引产割韭菜”,大大小小的工作组轮着来。啥叫“割韭菜”?就是把所有的引产对象齐刷刷过一遍的意思。母亲至今记得那个工作组组长的模样儿:铁面孔,大嗓门,白皮肤,酒精肚,一看就不像种过地的。在组长的亲自监督下,母亲被联防队连夜送进天水市秦州区妇幼保健站,把胎儿给引掉了。

从那以后,母亲的肚子就像肥田变成了盐罐儿,无论父亲怎么捣鼓,就是出不了苗儿。求医问药了好些年,中西医都看遍了,肚子依旧是瘪的。一位乡医直言相告:奔波加上引产,你这肚子,废了。

对于王根宝的这番讲述,宋绍洪完全是相信的。1978年以来,像甄安花母亲这样的大月份引产对象,十个、一百个、一万个……谁能数得清呢?

王根宝万万没想到,向甄安花求爱会充满艰难险阻。单凭甄安花的聪明,她不难判断有多少女孩在王根宝身后穷追不舍,有翼城本地的,还有曲沃的、洪洞的、襄汾的……可到了甄安花这里,这笔爱情账倒不好算了。

但他抱死了一条心,要娶,就娶甄安花,别无选择。只要爱,就没有不娶的任何理由。

那个夜晚,面馆打烊,王根宝给甄安花跪下了。

甄安花拉下了脸:“你再这样,我就离开翼城,咱俩永世不得见面。”

“你提出任何条件,我都会答应的。”

“条件嘛,其实就一个,你肯定不会答应。”

“你说。”

“到我家当上门女婿,跟我回天水。”

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我国2015年出生人口性别比为113.51。在过去的 20多年里,这个比例曾一度高于120,是世界上最悬殊的出生性别比例之一,这意味着,每出生100个女孩,会多出生20多个男孩。这些宏观数据在分析全国性问题时很有效,据此很容易推演出所谓的光棍危机……当男性只能选择留在农村,而女性外出务工时,农村男性找对象就会变得困难。面对农村光棍危机,相对宏观层面的人口性别失衡,这种因人口流动导致的性别失衡更值得注意。

——摘自2016年2月24日《南方都市报》

什么条件都想到了,唯独这个条件没有想过。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愿想。上门就是“倒插门”,那不是娶,是“嫁”,是把自己堂堂一个大男人给“下嫁”了。甄安花纵然是万花丛中最美的一朵,他也只能断了这个念头。王根宝缓缓起身,喟然长叹:“我明白了。”

他这才知道,甄安花唯一的伯伯一家还是个失独家庭。据甄安花讲,伯伯本来有一儿一女的,兄妹二人在四川绵阳打工时,恰恰就赶上了“5·12”汶川大地震……也就是说,老甄家到了甄安花这一代,就要关门打烊了。

宋绍洪的心头一阵紧缩。“看来,你当时并没认可甄安花提出的条件。”

“不是认可不认可的问题。”王根宝说,“你是城里人,不知道是否了解偏远地区的农村,女孩子长大后外出一打工,就飞了,再也不回来,像甄安花这种往回飞的,算是稀罕了。现在整村整村的光棍比驴还多,都说上有老下有小,可光棍没小的可养,却要养老的,上门简单,谁来养老的?听说有些光棍就这样熬死了,比老的还走得早。”

宋绍洪问:“那,你为什么最终会答应条件呢?”

“说来话长啊!”王根宝告诉宋绍洪,其实他爹妈也挺喜欢甄安花的,他追求甄安花的想法,事前都和爹妈通气了,爹妈表示一万个支持,但在当上门女婿这件事上,一家人全部噤了声,本来热乎乎的话题就像结冰了,挂霜了。事情的转机在五年前,当时甄安花提出要辞职回天水,对这一点,王根宝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仍然难以招架,足足躺了三天三夜,人也瘦了一大圈儿。那些天,都是甄安花马前鞍后陪护的。病榻前,王根宝说:“你回去,我懂的,定是……定是有了上门女婿吧?”

甄安花点点头。“这一去,要相亲。”

“男方你熟悉吗?”

“没见过真人,只有照片。对我来说,瞎的麻的都不要紧,是个男的就行了。”甄安花苦苦地笑了,“我这一去,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将来,找个比我好的。”

久久的,王根宝说不出一句话。空气,像是结冰了。时间一分分、一秒秒往前走,像走过了十年一百年。王根宝又开了腔:“你手机里,有男方的照片吗?”

“有。”

“我看看。”

“不!”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你不能看。”

王根宝一把把甄安花的手机夺了过来,他终于看到了甄安花未来的上门女婿: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脸黑得像个煤球,驼背,谢顶,一只眼还是瞎的……“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他那只眼睛,听说是在深圳打工时,不小心让电焊给……”甄安花与其说在为未来的男人讨面子,不如说是安慰王根宝。

“安花。”王根宝惊得目瞪口呆,腮帮胀成了紫茄色。大吼:“我要疯了。”

“你咋说小孩子的话。”

王根宝死死地把甄安花拽过来,紧紧地拥住了。“不同意,我不同意!”

甄安花拼命挣出王根宝的怀抱,冲出屋子,泪,洒了一路,洒过了门槛。

后来的事情非常有戏剧性,就像传统秦腔戏里演的那种。甄安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翼城,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跟上了,此人尽管被折腾得弱不禁风,仍然像一片黄叶一样飘进了火车站,他就是王根宝。王根宝连行李都没带,只带了他自己,这一带,就把自己带到了天水,带到了高高的尖山。

听到这里,宋绍洪的眼睛竟有些模糊,他真担心会有泪掉下来。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在这个物质社会,仿佛一段遥远的传说。像甄安花这样的好女人,太需要王根宝这样的男人了。他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女婿罗德里格斯,一个外国人,会像王根宝那样爱我的女儿吗?

有一次,女儿突然在电话中朝他吼:“爸爸,你不能抛弃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当场就怔住了。一向性格温婉的女儿,怎能对自己的父亲做出如此的判断?他只好安慰她一番。后来女儿道了歉,却表示,妈妈的身体如今成了这样,她在美国也身心不宁,她准备和罗德里格斯离婚,马上回国。他当即严厉训斥了她:“你这样做,难道是你妈妈乐意看到的吗?”电话那头传来啜泣声,而他,也早已热泪横流。他并不知道,女儿和洋女婿的婚姻即将到崩溃的临界点,原因很简单,女儿力主把爹妈接到美国养老送终,但洋女婿不同意,理由照旧:不符合美国人的习惯……

“滴滴——”门口传来垃圾运输车的呼叫。两个伙计抬着一大桶泔水,穿过餐厅,朝门口走去。宋绍洪注意到,其中一个是“瞎眼”。他心头一震,他……会是当年甄安花的……

王根宝瞄了一眼“瞎子”,突然压低了声音:“有人说我和甄安花是私奔,我不承认,私奔是两厢情愿,可我是追着甄安花的影子去的。爹妈都气坏了,后来也就慢慢认了。事情熬到这份上,不认也得认。”

宋绍洪再次抬起头,目光停留在结婚照上。照片中的甄安花,笑靥如花。“你妻子,今天不在馆里?”

“她可闲不住,八九点那阵儿,顾客少了,她开车回家给二娃子喂奶去了,一会儿她会来接我。”王根宝说,“这阵儿,她该来了。”

马上可以见到甄安花,宋绍洪有点莫名的兴奋,就像女儿突然要回国探亲一样,他不好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表现出来。时间不早了,见见这个“娶”了上门女婿的女主人,他得赶紧打道回府照顾老伴。他再次掏出两支香烟,一支给王根宝,另一支留给自己,并一如既往地给王根宝点了火。王根宝坚决不让,宋绍洪执意把火送上去。

王根宝“嘿嘿”地笑了,“光吸您的名烟,我的破烟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他突然话锋一转。“一会儿我女人来,咱这些话题就赶紧打住。”

“为什么?”

“您想想,当年,她本来会有个弟弟的,咱这话题……”

“你说的当年,到底是哪年呢?”

“大概是1994年前后吧,我岳母说过,他见过的工作组组长比驴还多,但大都忘了,唯独那位组长,记到骨子里了。”王根宝说。“其实,您一会儿见到我女人,也等于把我岳母也见了,岳母年轻时,和我女人长得特像。”

宋绍洪再次瞄了一眼墙上的结婚照,突然起身离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匆匆离开。“哦,差点忘了,我老伴她……我得赶紧回去。”

宋绍洪的背影立即消失在灯火阑珊之中,这样的背影,和1994年进驻尖山乡的计划生育工作组组长宋绍洪的背影非常像,但又有点不像。

烟才吸了半截,人却走了,这让王根宝始料未及。有小车的喇叭声传来,这是俏皮的女人给他打招呼的方式,接着就传来女人的歌声:

“要尝就尝石头饼,

要人就要哥哥心。

历山上放牛十八道岭,

妹妹我陪你十八程……”

这是属于王根宝故乡翼城的民歌,他当然爱听了,但他有点遗憾,女人啊我的女人,你哪怕早来一眨眼的工夫,也行啊。

2018年8月31日于天津观海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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