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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形式:《春》教学读解的一种视角

2018-08-24朱银平朱再枝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8年8期
关键词:穆旦满园陌生化

朱银平 朱再枝

被选入人教版选修教材《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的《春》,是穆旦于1942年创作的一首现代主义经典诗歌,该诗承载了他青年时期“全部的忧伤和希望”。[1]或许教学兴趣之使然,抑或高考指挥棒之放逐,作为教学文本的《春》,其读解似乎还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对于新诗而言,教师教什么,如何教?这似乎不能构成教学瓶颈。对于中学语文老师来说,唯教参是从,从创作背景、诗人简介、主题思想等层面解读,这已是驾轻就熟、水到渠成之事。但如何指导学生欣赏新诗,欣赏如《春》这样意象含混、语言陌生化的现代主义诗歌,此种做法又流于肤浅、泛化,收效甚微。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认为艺术作品的基本性质就在于它是“有意味的形式”,罗伯特·克利莱认为“形式是内容的延伸”,王尚文先生指出“形式实现内容,内容生成于形式”“我们语文课程应当理直气壮地致力于课文怎么说的独特的言语形式的教学,让学生从‘怎么说学习怎么说。”[2]诸多论断提示我们,言语形式即“怎么说”是切入文本内核的不二选择。本文以言语形式为视角读解《春》,试图构建一种现代主义诗歌教学读解范式,这种范式既不背离现代主义诗歌特质,又能落实语文核心素养;既符合中学生认知规律,又适应课堂教学需求并走向操作层面。

一、言语形式:探寻具有“一点窗子”功能意象之窗口

“表现自己跟隐藏自己之间”[3]是三、四十年代现代派诗人创作民族象征诗、现代诗的美学追求,而对于隐藏度的审美把握,卞之琳先生明确指出“‘独到之处,并非标新立异,在文字上故弄玄空或者把字句弄得支离破碎,叫人摸不着头脑,假若您自己感觉不具体,思路不清,不能操纵文字,不能达意,那没有话说,要不然,不管您含蓄如何艰深,如何复杂的意思,一点窗子,或一点线索总应当给人家,如果您并非不愿意他理解或意会或正确的反应”。[4]如何探寻诗歌中“一点窗子”或“一点线索”?我们知道,诗歌创作时,诗人常为主观情愫寻找“客观对应物”即意象,这“一点窗子”或“一点线索”自然渗透、消融于意象之中。因此,找到具有“一点窗子”功能的意象,自然为诗歌的读解打开另一扇窗。

细读《春》,我们发现,诗人紧扣标题“春”,写了“草”“花朵”“暖风”“火焰”“欲望”等意象。自然意象“草”“花朵”“暖风”是春天的符号,而“火焰”与“春”似乎无所关涉,但诗人用“绿色的火焰”这一陌生化的语辞组合,在悖论的张力场中,给读者造成视觉冲击,使“火焰”富有灵动之美。“火焰”因“绿色”而赋有生命的青春与活力,生命的激情也因“绿色”而被点燃。因此,“火焰”成为“春”的生命符号、文化表征。

如此看来,诗人对自然意象的描摹,渗透了他对“春”的感性理解与体验,相比较而言,“满园的欲望”似乎隐喻着诗人不可言说的温情或隐忧。“欲望”本是一个含混而富有张力的意象,诗人用“满园”来修饰,让我们自然想到宋代叶绍翁在《游园不值》中写道:“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满园尚且关不住春色,岂能禁闭人性之欲望?“满园的欲望”的未定性给我们营造广阔而立体的想象空间,“满园”不仅写出“欲望”之多,遍布之广,更凸显“欲望”要摆脱限制与束缚,获得自由与新生。不仅如此,在“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中,诗人又用“美丽”修饰“欲望”,或者说,“欲望”的一种属性是“美丽”。诗人郑愁予在《错误》一诗中,因用“美丽”修饰“错误”,凝练出“美丽的错误”这一“矛盾语”,使诗歌韵味无穷,令人涵泳不已。在品析《春》时,我们自然不能忽视诗歌中“美丽的欲望”寄寓着诗人多么美好的遐思与期待。更耐人寻味的是,如此美好的欲望谁不想亲近与拥抱呢?但文中写道:“如果你寂寞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窗子”成了“你”和“欲望”的心灵阻隔,造成“你”和“欲望”若即若离、可望而不可即,这样就让满园而美丽的“欲望”蒙上了一层朦胧迷幻色彩。“满园的欲望”也因此成为我们对下文中“紧闭的肉体”“永远的谜”诗意寻根的引擎。

二、言语形式:破译陌生化语言密码的通道

艺术真实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5]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现代主义诗人在诗歌创作时,往往采用隐喻、夸张、象征等手法,将自己的感觉进行变形或转移处理,造成情感错位和语言陌生化,给读者带来阅读障碍。

如何破译陌生化语言密码?诗人在创作诗歌时,语辞、句式等的选择既要服从于“诗思”表达的需要,又要服务于“诗艺”美学的追求。他们往往通过文本修改、语词的替换、符号变更等手段不断修改诗歌,其修改的过程也是诗人“内心真实”不断隐匿的过程,因此,从言语形式即形成陌生化语言的过程来破译诗家语密码,这不失为一条便捷通道。

穆旦是一位勤于修改的诗人,其《诗八首》和《春》在修改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版本,生成了文本另一重意义上的“缝罅”,朱子云:“读书,须是看著他缝罅处,方寻得道理透彻。若不见得缝罅,无由入得。看見缝罅时,脉络自开。”选入人教版选修教材的《春》,实际是选自1947年5月《穆旦诗集》,和“目前所见的初刊本”[6]1942年5月26日《贵州日报·革命军刊》第9期所刊的版本比较起来,在语辞、句式的选择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异。由此“缝罅”读解《春》,我们能打开文本语义阀门,“倾听文本发出的细微的声音”(王尚文语)。诗句“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初刊本为“如果你是女郎,把脸仰起”,用“醒了”替换“女郎”,“女郎”的身份随之隐匿,句意变得朦胧、多义与不确定。相比较而言,“醒了”更富有诗意,意蕴更丰富,一方面描绘出花朵含苞待放的娇羞状,与女子羞涩情状相吻合;另一方面诗人借唤醒花朵沉睡的心灵来敲开美丽女子迷人的心扉,与“满园的欲望”和谐共生。无独有偶,诗人将“为关紧的世界迷惑着”修改为“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蛊惑”一词值得玩味,它含有青春躁动之意,生命深处暗流在涌动,静水流深,方见其真。与上句的“反抗”相契合,而“永远的谜”一直横亘在我们读者心中,挥之不去,激起我们阅读兴趣与猎奇心理。

当然,如果没有这类文本“缝罅”的对比,要突破陌生化的语言障碍,我们还可以就含混诗句从情感逻辑和事理逻辑方面进行对比分析,体验情感错位的程度,实现多向度解释,正如孙绍振先生说:“要揭示其内在奥秘,还有一种方法,不是凭借现成的资料,而是把艺术形象中的情感逻辑和现实的理性逻辑加以对比。”[7]受此启发,读解《春》中“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一句时,根据主语承前省略的原则,我们可以理解为:(他)反抗着土地,让花朵伸出来,与前句“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相熨帖,突出了他对花朵的追慕与珍爱,这种顺应文脉的理解方法符合事理逻辑。但是我们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思考,将此句还原,运用比较、还原的方法,从情感逻辑来理解。花朵反抗着土地,伸出来,渴望得到“他”的拥抱,“反抗”不仅标示花朵要挣脱限制与束缚,更重要的是展示了它特有的对抗生命姿态,如此,花朵的隐喻义渐渐浮出水面,诗中“紧闭的肉体”“永远的谜”也渐趋明朗。当我们把火焰在“摇曳”看成是爱情的萌发阶段,“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是爱情的初恋阶段,“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应该是热恋阶段,爱情的火焰将成燎原之势。如此看来,哪种理解方式表达的情感更强烈,更契合诗意本真?这正是陌生化语言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三、言语形式:揭开隐匿自我面纱之视角

从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嬗变历程来看,一首现代主义诗歌往往不是以独立自足的形态存在,其自身的开放性以及与其它诗歌的关联性赋予读者更多的解读视角和意义生成。对于《春》的理解,我们不能完全采用“就事论事”的技术,而应该运用互文性文本解读策略,或构建一个1+X的群文阅读模式,在言语形式的对比中,使我们对诗意的理解由含混走向明晰;在对比中,生成丰盈的文本意义,进而走向深刻。

《诗八首》和《春》都是穆旦于1942年创作的以爱情为题材的诗,《诗八首》中,诗人塑造了“你”与“我”这对情人形象,“你”和“我”演奏出一曲初恋、热恋、宁静、赞歌的爱情交响乐章。“你”是“我”的企慕对象,也是“我”的情感倾诉对象,尽管“你”和“我”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又有强烈的吸引力。在强大的引力场中,“我”向“你”倾诉衷肠,“你”和“我”自然就有了明确的指称对象。

穆旦于1976年创作了另一首《春》,诗的第一节写道:“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从此节诗内容来看,该诗是对1942年《春》的回忆,两首诗意脉相承。本诗同样塑造了“你”与“我”这对情人形象,写出曾经恋爱的失败。令读者困惑的是,“你”指谁?应该指穆旦曾经相恋过的女友,据陈伯良《穆旦传》:“穆旦有过多次的恋爱经历和机遇,但因为他的处境,贫困的家庭和沉重的生活负担,加上当时传统观念的影响,一句话,没钱没势。往往亊情刚刚有了可喜的开头,最后对方却掉头而去。”[8]由此看来,“你”和“我”也有明確的指称对象。

相比较而言,1942年的《春》中,诗人塑造了“他”和“你”这对抒情主人公,“他”指“绿色的火焰”,“你”指“花朵”,即便有“我们”,这也是一个群体概念的人称代词,没有明确的指称对象。这是否对“自我”放逐而造成“自我”缺失?仔细品味诗歌语言,我们发现,“花朵”已超越生物性意义,而成为美丽女子的象征,“他”自然也就标上了诗人“自我”的印记。这样看来,此诗的艺术魅力还表现在自我的隐匿。隐匿自我也就隐匿诗人“内心的真实”——对爱情的欲望,无怪乎,那“满园的欲望”成为“永远的谜”。

当“自我”融入《春》中,成为抒情主体时,我们便不难作出如下理解:“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这是爱情的孕育直至初恋阶段,“绿色的火焰”自然成为生命爱情的代言人。“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写出了诗人对美好爱情充满期待,这是爱情的热恋阶段。“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生命中爱情被激情点燃,生命原欲进一步升华,重新组合的动能也随之增加,而“无处归依”标明了爱情的归宿,一切都化为巨大的“无”。所以下文写道:“啊,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一场充满生命激情的恋爱在痛苦中以失败而告终,诗人等待的是一场新的恋爱征程。

至此,我们再看标题“春”,诗人用春天的自然意象来隐喻自己的青春和爱情,从时令季节到生命成熟,在对“春”的含混处理中,暗示着身体本能欲望的变化,揭示了生命深处青春爱情之律动,这也许是编者将《春》编入“生命的律动”这一主题单元的意图吧!

作为文学文本,文学史不乏对《春》的研究述评,从诗人生平资料进行考据式批评,抑或揭示《春》在特定文化历史语境下的文学价值。但作为一线教师,我们教诗歌阅读,不是教阅读结果,而是教给学生“如何阅读”“如何欣赏现代主义诗歌”的方法,教会学生如何通过辨别、分析文本的言语形式来理解文本内涵,教学的最终落脚点应在认识反映文本主旨的言语规律上。唯有如此,我们的诗歌阅读教学才能实现1+X的阅读模式,才能将语文核心素养正真落到实处。

参考文献:

[1]段学从.跋涉在荒野中的灵魂——穆旦与鲁迅之比较兼及新文学的现代性问题[J].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6期P24.

[2]王尚文.语文教学改革中的“吕叔湘之问”[J].全球教育展望,2017:第5期.P45.

[3]杜衡.《望舒草》序[M].载1933年8月1日《现代》第3卷第4期.

[4]卞之琳.关于《鱼目集》,《咀华集》[M].广东:花城出版社,1984年:P158.

[5]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P144.

[6]易彬.被点燃、被隐匿的“青春”[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2期P163.

[7]孙绍振.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P120.

[8]陈伯良.穆旦传[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6年P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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