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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昭容的诗歌结句艺术浅探

2018-08-18徐娟韩红宇

文教资料 2018年7期

徐娟 韩红宇

摘 要: 上官昭容是唐初著名宫廷女诗人,同时是一位很有见地的诗歌评论家。对上官昭容的诗歌结句艺术的研究,能进一步认识上官昭容在初唐诗坛的地位及其对唐代诗风转变的贡献。

关键词: 上官昭容 结句批评 结句艺术

引言

上官婉儿不仅在初唐时期的政坛上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在初唐文坛上有一定的地位。她才华卓绝,创造了不少诗歌作品,同时是很有见地的诗歌品评家。她的诗歌,既有对“上官体”形式技巧的继承,更在诗歌的题材范围、抒情特征及格调气度等方面对此前的宫廷诗有所超越,从而为诗歌从初唐宫廷诗的歌功颂德、绮错婉媚迈向波澜壮阔、尽善尽美的盛唐之音,跨出了重要一步。近年来学术界越来越重视对上官婉儿的诗歌研究。有从作品自身出发,对上官婉儿的诗歌进行词语考证,如《上官婉儿诗歌语词考释》。有从接受角度出发,研究上官婉儿诗歌的艺术特征,如《论上官婉儿诗歌对楚辞的接受》。有从其文学活动出发,论述了上官婉儿的文学成就,如《才艺天真无人及诗意健举流来叶》。其余论文大概包括政治地位、政治措施、文学才能、诗歌评价才能、诗歌创作、女性意识及这些方面对初唐文坛的重要影响。

这些研究从不同的方面对上官婉儿的诗歌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取得了较丰的成果。然而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虽然多篇论文涉及上官婉儿称量文士的文学活动,指出了上官婉儿诗歌评价及创作对初唐文风的影响,但是忽略了对上官婉儿的结句批评作细致的总结和深入的研究。

一、上官昭容对诗歌结句艺术的批评

《新唐书》本传载其年十四,就因才华横溢而得到武后的重视。她才思敏捷,常常代帝后、长宁、安乐两位公主同时赋诗,且能做到“众篇并作,而采丽益新”。可见她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及在宫廷诗发展中的影响。

《唐诗纪事》记载: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进,惟沈、宋二诗不下。又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沈乃服,不敢复争。

沈、宋两大文豪,诗风相近,上官婉儿亦评价二人“工力悉故”。但上官婉儿却从结句出发,认为沈佺期诗作结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過于谦恭,导致其结句“词气已竭”;宋之问的结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宕开一笔,思出天外,诗情壮阔,“犹陟健举”,因而定其胜出。

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以结句作为诗歌评价标准的文学评论观;二是批评结句“词气”不足;三是褒扬结句“健举”。

在上官昭容之前,目前未见有专门以诗歌的结句评价诗歌的。《文心雕龙》中多次提到文章的结尾,如《定势》:“刘桢云:‘文之体指实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即文章气势的强弱取决于文章结尾处是否辞尽而意无穷。《镕裁》提出“首尾圆合”,《章句》提到“首尾一体”。《附会》“制首以通尾”“首尾相援”,都是要求文章结尾与开头的文义连接一致。由此可以看出文章的结尾对于文章气势的强弱,意思的连贯起着重要的作用,文章结尾必须言尽意不尽,语意还要与文章开头相呼应。这虽然不是讲诗歌,但是文章和诗歌的首尾结构艺术历来有相通之处,刘勰的认识对诗歌结尾有一定的启发作用。钟嵘的《诗品》评价谢朓“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即认为谢朓的诗善于开头,却没有好的结尾,给人气衰力弱的印象。虽然是直接从诗的角度出发肯定诗歌结尾对诗的作用,但是,钟嵘没有明确提出落句的概念及具体评价的标准。

而上官昭容之后的诗学理论,则有专门的章节介绍结句理论。比上官昭容稍晚的王昌龄在《诗格》十七势中总结了诗歌落句方式,第十“含思落句势”和第十七“心期落句势”。

第十,含思落句势。含思落句势者,每至落句,常须含思,不能令语尽思穷;或深意堪愁,不可具说,即上句为意语,下句以一景物堪愁,与深意相惬便道,仍须意出成感人始好。昌龄《送别》诗云:“醉后不能语,乡山雨雰雰。”又落句云:“日夕辨灵药,空山松桂香。”又“墟落有怀县,长烟溪树边。”又李湛诗云:“此心复何已,新月清江长。”

这里提到“每至落句,常须含思,不能令语尽思穷”,也就是结尾是要言有尽而意无穷,不可把话说完。如诗句“醉后不能语,乡山雨雰雰”含不尽之语却不说出,只寄托在烟雨之中,即对“空山”“松桂”“长烟”等景物的描写,更在于“香”“怀”所体现境界的思绪深远和韵味无穷。

第十七势,心期落句势。心期落句势者,心有所期是也。昌龄诗云:“青桂花未吐,江中独鸣琴。”又诗云:“还舟望炎海,楚叶下秋水。”

“琴独鸣”“下秋水”这两句都是以景物结尾,在结尾中又含不尽之情,将心中期待之情蕴含在景物之中。

这两种结句方式,总结来说就是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不可将含义说尽,使其含有悠远不尽或者深沉思绪之义,让读者体会到一种含蓄不尽的诗意。对于结句的重要性及结句的方式在之后的诗话中也有体现。

姜夔《白石诗话》提出“一篇全在尾句”。李佳《左庵词话》中亦曰:“作词结处,须有悠然不尽之意,最忌说煞,便直白无趣。”从中可以看出,诗词的结句最紧要,也最难。要情韵悠长,不能言尽意尽。结句往往是诗词感情的升华,是诗词得失成败的关键。一个好的结尾,应当言尽而意不尽。

由此可见,结句及以结句为标准的诗歌理论对诗歌艺术发展的重要性。虽然上官婉儿没有对结句批评提出明确而系统的理论,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才华横溢的宫廷女官,这一结句概念的提出有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并对唐初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引起了后来的文学批评家的进一步思考。并且其评语说沈诗不如宋诗是因为“词气已竭”,可见上官昭容认为沈诗之所以落败,是因为结句没有将诗歌总的气势意蕴延伸,而是言尽意尽。上官昭容的诗歌结句艺术批评,不仅是对刘勰、钟嵘文学思想的继承,更是对后世的诗歌结句批评理论起到了启发作用。

二、上官昭容评价诗歌结句艺术的含义

上官昭容在结句评价中所说的“词气”是什么意思呢?这就要回到上官昭容所评价的诗歌本身。上官昭容评价的两首诗,一首是沈佺期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全文如下:

法驾乘春转,神湖象汉回。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鹚逢时去,恩鱼望幸来。山花缇骑绕,堤柳幔城开。

思逸横洌唱,欢留宴镐怀。微臣衰朽质,羞睹豫章材。

这首诗,开首两句,以雄伟之笔起势,天子车驾是乘着春风而来的。昆明湖就像是银河星汉在迂回。气势恢宏,笔力雄健。接着笔锋一转,从地上直写到天上,“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两句将天上景物写得寂寥深远,别有天地,同时写出了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之深意,“残灰”二字是用了汉武帝的典故。五六句这两句不仅对仗而且运用了借代修辞,“战鹚”是船头画有鹢的战船,这里代指战争。“恩鱼”指身配金、银、铜制的鱼袋的功臣和高官。“战鹚”在这升平时代离去,“恩鱼”受皇上恩泽,既写景,又比喻如今战事已停,是太平盛世。第七八句承接升平盛世而谈,正是在这和平氛围下,昆明池才有这等好春光。山花烂漫,翠柳如烟。第九十句从景写到人,回归到欢宴的场景。这里运用了周武王建设了镐京,与群臣饮宴的故事。这两句点明主题,将君臣幸宴昆明池的情致气象推向了高潮。然而到结尾两句“微臣衰朽质,羞睹豫章材”气势却突然断裂。一首诗的结尾是非常重要的,“思逸横洌唱,欢留宴镐怀”已经将欢宴的情景推向高潮,理应有更加高亢激昂的诗句开拓意境,但是沈佺期用“微臣衰朽质,羞睹豫章材”结尾,这两句诗已经离开了规定的题目,属于硬凑作数,并且诗句意思是“我好比朽木,羞愧看到别人的佳作”。乃是自谦之语,气势上落了下风,言尽意穷,而且言虽谦虚而意却短浅。

另一首是宋之问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全文如下: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这首诗与也是游昆明湖应制而作。首句起笔叙述了春天参加宴会,池边设帐的盛事。第二联则从陆地自然转到湖中,自然描绘出船在昆明湖中游览的情形。“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船划过湖中石鲸,好像从北斗星和牵牛星之间回来,想象丰富,比喻壮阔优美。第三联由湖上风光引出春色姗姗,运用拟人手法,连柳树都暗暗催春色。第四联这两句不再是柳烟春色,境界一转为阔大,北海无涯,落日更显壮丽。这两句皆为用典,而且“烧劫成灰”和上首沈佺期的“残灰”用了一样的典故。之后转为皇帝宴饮,这一联前一句用周武王历史上第一次宴饮大臣的典故,后一句用了汉武帝第一次君臣唱和的典故,这里巧用典故以应景,又暗将李显比作周王、汉武,更为最后一句高潮到来进行了铺垫,“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继续用汉武的典故。传说汉武帝曾经救过一条大鱼,后来大鱼为了报恩,在昆明池旁送了一对夜明珠给汉武帝。即承继了上句将李显比作汉武帝,同时典故中的地点正是在昆明池旁。典故用得恰到好处。不愁游玩到天黑,没有明月,您同样会有报恩明珠送来。使游玩不因为天黑而扫兴,同时扣住主题,十分有气势。至此,整首诗如一曲的完美的乐曲,情致飞扬,气势连贯。

这两首诗结句之前的部分,都是运用几乎相同的历史典故和修辞手法,将场景写得秀丽壮美,气势飞动。结构上都是由景及人,由昆明池风光转到宴会场景。所以上官昭容评价二人的诗歌,说他们是“工力悉敌”。然而沈佺期最后结局“微臣衰朽质,羞睹豫章材”,突然收束全诗,使气势戛然而止。“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不仅气势恢宏,而且将诗歌意境思想拓展,言尽而意不尽。再回顾上官昭容对二人结句的评语“二诗工力悉敌……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她认为“词气”首先需要有阔大的气势,与此同时也要将诗歌思想情感拓展延伸,引向高潮。才符合“健举”。

想理解“词气”的含义,除了结合以上分析外,再看“词气”一词的来源。

“词气”与“辞气”相通。“辞气”一词最早出于《论语》,是儒家所重视的修身之要的一个方面。《论语·泰伯》记曾子的话:“君子所贵乎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元鄙倍矣。”这里是要教人言辞和声调避免鄙陋粗野和错误。这里的辞气还指语言风格。还没有用到诗歌批评中。刘勰《文心雕龙·书记》说:“故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繁,书介弥盛……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汉来笔札,辞气纷纭。”汉代手书留下不少佳作,气势宏大,奔涌。从此处可以看出,这里的“辞气”是指文章的风格气势阔大。

到了清朝黄图珌《看山阁闲笔》云:“词之有气,如花之有香,勿厌其秾艳,最喜其清幽;既难其纤长,犹贵其纯细,风吹不断,雨潤还凝。是气也,得之于造物,流之于文运……出之于鲜花活卉,入之于绝响奇音也。”对词气做了详尽的解释,这里可以看出他对词气的解释,要求词气充满意蕴,清幽绵长。

从《文心雕龙》来看,在汉魏时期,对“词气”的理解多偏向作品的风格和气势。发展到清朝黄图珌《看山阁集闲笔》已经对词气做了解释,开始向意境的发展。处在过渡阶段的上官昭容,虽然没有对“词气”做出详尽说明,但显然她一手牵着过去,一手发展着未来,对“词气”的观念做到了继承创新。

目前笔者尚未发现在唐以前有“健举”这一词的提出。这里“健举”一词是上官昭容针对“词气已竭”这一概念,相对提出的,显然和“已竭”相反,代表着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味,而且充满诗歌审美的力量和气势。这一思想也在后世对“健举”概念的诠释中得到体现。在《各臻其美》一书中的《结尾健举发人深思——鲁迅郁达夫散文健举美比较札记》章节中提到清代著名的诗歌评论家王渔洋在《然镫纪闻》中提到“为诗结尾处总要健举”。并举出王维观猎的结句例子,“回首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赞其“何等气概”。可见,健举和气概是相关的。有着昂扬的含义。清赵翼《瓯北诗话·白香山诗》:“《北征》、《南山》皆用仄韵,故气力健举。”由此处可以看出,健举也和文章的气势是相关的。提到气势,并不是陌生的概念。钟嵘在《诗品》中评价刘桢的诗是“贞骨凌霜,高风跨俗”。即认为刘桢的诗歌很有气势。可见评论家早已开始注重诗歌的气势。上官昭容将诗歌的气势换成“健举”的概念,并把这一概念运用到了诗歌的结句批评中,对后世产生了影响。

由此可见,上官昭容主张诗歌的结句要有所深化,须提升诗歌的审美境界,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有气概。反对言尽其意,词竭气衰。这显然对后代诗歌评论家产生重要影响。

三、上官昭容诗歌结句的艺术实践

上官昭容的诗歌创作,也是对她理论的实践。她的诗歌不仅追求形式美、声律美,在奉和应制诗中,也表现出了恢宏的气势。《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中几首写景:

登山一长望,正遇九春初。结驷填街术,闾阎满邑居。

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登山长望,便是满目春光。骏马盈街,百姓满户。以恢宏的气势写出天朝的盛世。“斗雪梅先吐”更是表达诗人坚毅之情,“惊风柳未舒”虽然将常见景物写出凄怆之感,虽然会“直愁”斜阳落下,但是结句“不畏酒尊虚”一笔宕开,她并不担心独自一人,表达了自己豁达的心境。行文流畅,气势凛然。

其他几首写景诗,如“岩壑恣登临,莹目复怡心。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结句在山岩深壑之中,风吹竹林发出空旷声响只当做清幽的笛声,流水激荡也只当成优雅的琴声。一位女诗人,有这样的胸襟气度实在难得。

结语

上官昭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其一生不仅是政治上,更在文学上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诗歌理论主张,不仅在声律格式上推动了诗歌的发展,更在批评理论上对扭转唐初宫廷诗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时,她将这些理论运用到实践中,为其他宫廷诗人提供了范例。可以说,对后来声律和风骨兼备的盛唐诗风的形成,上官昭容起着重要的过渡和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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