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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乐,无以论中国
——兼论瞿小松的《音声之道》

2018-08-03吴梅前媒体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允元小学馆创始人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3期
关键词:音声乐教教化

文_吴梅 前媒体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允元小学馆创始人

——吴梅

《音声之道》 瞿小松 著

从政教说起

我没有搞清楚,今天需要我谈论的,是音乐教育,还是乐教。不是抠字眼,这两者在中国,不纯然是一回事。后者,随着儒家中国的逝去,已然湮灭了。

这就好比“诗”这个字眼连同它所代表的意义在我们芸芸其间的中国早已无闻。曾经,诗特指《诗经》所代表的这一言志的韵文传统,“中华之诗,言志者也,兴观群怨在焉,而格言之道寓焉。”(引自键田农夫)

乐、诗,于古中国文明系统的“六艺”,占据其二。需要认清的是:前者不仅仅是音乐,后者不仅仅是文学,它们所指更宏阔辽远,浸肌入肤,它们是古代中国所构建的和谐、雅正之人间秩序的一部分。而乐教、诗教,不是音乐教育,不是文学教育,是古代中国政教系统的两条经线,是通往和谐、雅正的人间秩序的教化通途。

很多混乱,是从语言的粗鄙开始的。原本成熟、精准的文言一字一意,转换成白话文时,被胡乱地扩充为由层面高低不同的近义词甚至反义词组成的双音词乃至多音词,这直接造成了思维的扁平化,以及实践的混乱。随手拈几个常见的词:消化、政治、运动、身体、音乐……词义很明确吗?那是你没文化,不讲究。事实上消是消,化是化,恰如中医徐文兵所说:“搞清身和体的不同含义意义很大,往大了说事关生死。”

而对“政治”两字的混淆,直接导致了现代人对中国古典政治的曲解。这原本是上下两个层面的概念。政者,正也,使不正归为正。而治,从治理水疏通水处来,意为治理、统治。现代人所说的“政治”,其实只是古人的“治”,非“政”。中国的“政”,涵义极广,勉强用“人间秩序”差可拟。“人间”涵盖了人的举止动容伦理,也包含了人身处其间的天和地。这样一个要紧的人间秩序,怎能容许它混乱和不正呢?当然必须得正。不正就会有不平,有不美,有不义,有不公,有不安。不正,须匡正之,使其正。这就是政。

讲乐,我却花了这么大的篇幅来讲“政”。但,这是必须的。要谈乐,必须谈政。因为,在中国人这里,乐教,是政教的一部分。思无邪,讲的是政教,是如何使人间各正性命,保合太和。

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

同理,音是音,乐是乐。

还有声。在中国,声、音、乐为从低到高三个不同层次的概念。“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声是普通的声音,音则有节奏,有音调。而在二者之上,“德音之谓乐。”能让我们兴发出行道有得之情、体悟到天地和谐之心的音,方为乐。《礼记·乐记》中言:“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知道声但不知道音的,是禽兽;知道音不知道乐的,是众民老百姓。唯有有德行有修养的君子,方能明白乐。

《乐记》讲了一个小故事。昔日,魏文侯问孔子晚期著名弟子子夏:我呀,整整齐齐穿戴着礼服礼帽欣赏古乐,就老想打瞌睡。但听郑卫的音乐时,却精神百倍,毫不知倦。您说,古乐为何令我如此,新乐又为何令我如彼呢?子夏纵论一番古乐新乐之别,然后说:“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说您老呀,刚才问的是乐,但你所好的那一口,却是音。乐和音,相近是相近,但其实不同。对魏文侯,子夏君这句话可谓回得相当不客气了。

用这句话怼现代中国人,几乎一怼一个准。

前些天翻一本书,叫《音声之道》,著名作曲家瞿小松作。公平说,书不错。瞿小松在书中记录的那些“基于实践的体会”,称得上一个音乐人过经过脉的经验之谈。而他批评当代音乐的狭窄僵化,批评中国音乐教育唯西方音乐体系马首是瞻,亦可谓犀利精辟。然而,很遗憾,瞿小松的见识没有超越五四以降的文人格局,整本书可套用子夏君那句话:今君之所论者乐也,所好者音也。

当然,瞿小松是故意的。此书名《音声之道》。不是声音之道,不是音乐之道,是“音声之道”。瞿小松不提“乐”。就像在代序里,他引了老子的话,庄子的话,释迦牟尼的话,耶稣的话,就是不引孔子的话。终于,在一篇谈论古琴的文章中,他借嵇康的身份布告了自己的不满:“尤其是嵇康,喜欢老庄,不喜欢儒家音乐教化的说法。”“音乐教化的说法”,就是乐教。看懂了吗?

和当代中国许多文化人一样,瞿小松厌弃儒家,厌弃儒家政教理想赋予诗歌、绘画、音乐的教化功能。瞿小松是这样赞美古琴的:“古琴境界的高妙在于,喻道于艺。它不教化你。它非但‘不禁’,反而要放,放浪形骸而不失度。”所谓“教化”,即喻道于艺,即“不禁”,即放而不失度。否则何以能“化”人?这句话的内在矛盾不惟出自瞿小松之手,它横扫大片中国当代知识分子,道出他们的心声。这是五四以降近百年文化大革命之过。

沿着这条路的内在矛盾走下去,瞿小松越走越远。终于,在瞿小松那里,结论达成了:音声之道=野性的呼唤。他反复倾吐自己对文明的不满,他用长长的篇幅罗列了一系列打动了他的音乐:美洲原生态印第安音乐、西伯利亚远东北极圈猎人音乐、印度尼西亚巴厘岛原始戏剧音乐、美国黑人的囚犯蓝调……最后,他将好音乐的出发点诉诸野性,诉诸对身体的直接刺激,诉诸本能冲动。他批判文艺复兴以降西式作曲家的理由是,“文艺复兴以降西式职业作曲家的作品,有不少源于民间舞蹈,却无一直接刺激神经、皮肤与肌肉,无一能够直接激起手舞足蹈的本能冲动。而人类,正是以身体而非思维,直接感应宇宙能量。”然后,他郑重提到了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并表明,他所谓的“音声之道”,就是“野性的呼唤”。

这个结论,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艺术家的敏锐使瞿小松捕捉住了现象,但他解释这些现象时,却打错了方向,剑指虚空。应该谴责的,非教化,而是教条;人类今日远离的,非身体,而是心和心之觉;造成枯萎的,不是文明,而是泛滥的欲望;应该回归的,是初心,不是野性的呼唤,因为多了的不是文明,恰恰是反文明,不是文明太多,是文明得不够,文明得不正。

一个严肃音乐家,花了如许功夫来谈中国的音乐,最终只涉及了“音”和“声”,未及“乐”,令人惋惜,因为不谈“乐”,无以论中国。自序中瞿小松曾引用佛家的话“通音声者得小悟”。诚哉斯言!瞿小松所悟者,小悟是也,所行者,小道是也。而小道,入得太深行得太远,会泥于其中不得复返。身为艺术家者,大约都当于此自警。

2000年,瞿小松为云门舞集创作音乐《行草》

音教,还是乐教

说完乐教,顺带再说说音教。

很多好孩子在我的学馆读书,读孔孟,读《诗经》,读《易经》,也读老庄。我对孩子们的要求是,每日须保证对所学经典15到30分钟的反复诵读。次周上课,我会要求孩子们还课给我。还课,就是背诵上周课所授内容。我授给了你,你得还回来。一授一还,便是“习上身”的第一步。大部分孩子都很好地还了,也有些小孩还不了,这时候母亲最常见的一个解释是:我孩子实在是没有时间,他每天要练琴一小时哦……我哦一下,心里一声叹息。

我也曾经如此本末不分。

我可谓资深琴童家长,过来人。我的孩子6岁学琴,现在是音乐学院钢琴演奏专业大四学生。我最大的悔恨是,小时候没有让他熟读中西经典,将文化底蕴、德性根基打得足够深厚。心里看得越来越清楚的是,一个人能走多远,一个音乐家能走多远,最后拼的,确然不是手指的技巧,是德性,是学力,是文化的涵养。如果时光能够回头,我一定会劝他将那些练琴的时间用来读书——读那些源头性的书。到他很大了我才醒悟这一点,而他那时候已经不怎么听得进我的建议,功课也紧了。他后来勉强读了《论语》《大学》《中庸》《老子》,现在,正被我强拖着在读《诗经》。最近他在申请留学资格,而我,一个母亲,私心里其实希望他申请失败,按照约定,一旦申请失败,他就要到文礼书院的师范学校闭关读一年经典。我非常确信,闭关读完这一年经典再出国学习,他会是完全不同的格局。

作者儿子汤一鸣在某一音乐比赛现场,现为四川音乐学院大四学生

说一个小小的故事。有两个月,他全身心投入托福备考,没练琴。重新摸琴的时候,他惊奇地对我说,最近没练琴,还以为退步了,怎么技术还突然上去了一层?我说,这有什么奇怪?通过这段时间的强化学英语,你的学力提升了呗。

你在彼处的进步,一定会延展到此处,并覆盖几乎所有学习的面向。这就是学习的奥秘。

瞿小松在音乐人中算是有见识者。他直率批评中国专业音乐教育模式,“我们截取了一节历史,传授一些缺少人文背景讲述的技术。”他建议专业音乐教育中设置人文背景课程,比如儒释道等中国文化之于中国音乐,基督教与文艺复兴于西方音乐,印度教于印度音乐。

这是很有见识的建议了。然而,通识教育到大学来做已晚。

无论是音教,还是乐教,根基,还在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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