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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音乐:是教化,或者是消费

2018-08-03张喁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3期
关键词:教化音乐

本刊记者_张喁

在中国雅乐消亡、传统戏剧日渐衰微的21世纪中国,当我们谈论音乐的时候,不管是李云迪还是李宇春,是谭盾还是张靓颖,我们谈的都是西方音乐,是西方流行音乐、或古典音乐。

上世纪70年代末,飘泊海外20多年的民国作家胡兰成回台湾执教,当时台湾校园民谣流行一时。胡以为,这些民谣很有些《诗经·国风》的味道,不过,他随即对学生朱天文姐妹作出惊人的预言,他说这样的民谣很快会消失,被西方流行歌曲取代。

进入80年代,随着录音机和电视机的普及,不到十年,胡先生一语成谶。

民谣和国风可以培养学生的情操、建设青春;如今的流行音乐则是为了消费青春。举例言,侯德建《酒干倘卖无》对伦理亲情的肯定,让家长一百个放心;而去年风靡一时的嘻哈冠军皮几万诱导吸毒的歌词,则让家长避之唯恐不及。

音乐,是教化,还是消费?这在传统中国永远不是问题,乐教是中国教育的重要手段,与诗教相辅相成。如陈独秀所言:戏子,是人民的教育家。京剧舞台上不可能有潘金莲,只有白娘子、穆桂英。

在西方历史上,音乐是否具有教育功能,至今仍存在巨大的争议,诸多理论互相矛盾。一方面,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肯定音乐教化的功能,能净化心灵,使人从善。亚里士多德认为,不同的乐调联系着不同的情感。例如,多利亚调式可以使人安静并具有力量;弗里几亚调式则会使人狂放;而副弗里几亚调式容易使人丧失意志等。令人困惑的是,古希腊的里拉琴、芦苇管、竖琴等完全没有流传下来。据说,现代西方人据古乐谱复原了这些音乐,音乐网站上可听到。但相对中国流传几千年的钟鼓、笙箫、琴瑟、竽笛等至今仍在戏剧舞台上使用。复原的古希腊音乐是否可以净化心灵,很难找到证据。同样,关于莫扎特的音乐可以给奶牛催奶、提升儿童智商的说法,早已被指出是商业骗局。

另一方面,康德认为,音乐是最低劣的消遣。叔本华也持相同的观点。现牛津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约翰·凯里在《艺术有什么用?》一书中,完全否定高雅艺术有教化作用。他指出,纳粹分子中许多人都是艺术爱好者。集中营长官处决犹太人前要欣赏弦乐四重奏,戈林是一位艺术品收藏家,戈培尔热爱贝多芬……

当然,康德的说法过于极端,文明是演进的,音乐必伴以行事,很难想像大场合、哪怕一场小小的婚礼上没有音乐,现代社会的大场面是世界杯、奥运会。这样的场面就是一种对人心的教化。

奥运会上的“野人花园”

2000年悉尼奥运会闭幕式上,野人花园乐队的压轴演出,也许会让很多观众尤其东方观众感到诧异:奥运不是复兴古希腊身体美的文明之光吗,为什么会有“野人花园”这样单从名字上看就“反文明”的、显得不高端、不上档次的乐队作为压轴呢?

看看8年后北京奥运曲目,无论是“我家大门常打开”,还是“You and me,心连心……”友善、和谐和欢乐。而“野人花园”到底在悉尼奥运上唱了什么呢?

我相信我们的幸福被别人掌控

我相信垃圾食品很美味,

因为它有害健康

我相信金玉其外的杂志败絮其内

我相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并不公平

反对这观点的都是些有钱人……

比起和谐雅正的教化方式,这是否挺煞风景的?至于2012年伦敦奥运的开幕歌曲,是西方世界非常著名的一首歌《Hey Jude》(嘿,朱迪),这首披头士乐队在上世纪60年代创作的爆款单曲,在五十多年后的奥运现场,全场几万观众还能和披头士元老保罗·麦卡特尼一起合唱。无论是《Hey Jude》的创作背景,还是它在人类历史上留下的印痕(1968年“布拉格之春”事件),还有很多中国观众有疑问,伦敦奥运会上为什么找个老头子来唱孙燕姿的歌?其背后都有大段的故事。

回到歌曲本身,这是一首歌词和旋律都悲伤的音乐,放到奥运会似乎不合时宜。但却是对文明的一种反省。这不是反教化,而是更开放更进步的教化。

披头士乐队唱片封套

古希腊音乐只给人留下想象

马丁·路德

西方音乐的教化

现代神经科学研究表明,悲伤的音乐能促发大脑分泌催产素,它们会分别促进社交联系感和关爱感。当我们情绪低落的时候,会有孤立感,内心会有独自哭泣的需要,会恶化情绪状态。而催产素促进社交联系感,加上音乐叙事的吸引力,让我们跟音乐取得共鸣。这让我们感到自己并非唯一的孤苦者,自己的孤苦能跨越时空,跟创作者和千千万万听众的孤苦联系起来,这样自己不仅不再孤独,而且比别的孤苦者更特别更深刻,即获得了“孤苦领域的独占权力”,恰恰弥补了自己在现实中缺失的权力。同时,悲伤音乐就起到了情绪调整的作用,获得对于孤苦现实的控制幻觉乃至超脱感。

但在人类的音乐发展史上,音乐所带来的听者的“统治权力”没有像今天这样个人化、潜意识化。无论是西方音乐还是东方音乐,在人类进入邦国组织以来,音乐都是要讲教化的,在意识形态领域都是统治权力控制社会维持公序良俗的体现。

回溯西方音乐历史,中世纪的基督教音乐,其发展与统治有赖于教仪的统一,出于类似“书同文、车同轨”的需要,有了格里高利圣咏,是唯一能在教堂每日祈祷的日课和弥撒仪式中使用的音乐;中世纪的“游吟诗人”,没有今天想象的浪漫,他们是为贵族阶层上门表演的走乡串户的“戏班子”,表演的音乐主题是英雄主义史诗、荣誉和对忠诚,表现骑士的最高理想——为获得贵族妇女的爱情在战场上建立功勋。

文艺复兴之后的马丁·路德新教改革,路德是一个有修养的音乐爱好者,能歌唱,略懂作曲,他深信音乐的教育和道德作用:感染人们,从贵族到一贫如洗不识字的穷人,让他们都成为崇高的信徒。

至于西方音乐中复调、变奏、器乐的发展,完全是在贵族对标榜自己地位和用于自己的社交的巨大需求中产生的,西方的邦国多如牛毛,这方面的需求庞大,所以音乐相关的发展非常丰富。

及至17—18世纪巴洛克时期,因科学的振兴,培根、笛卡尔、伽利略和牛顿等为人类翻开了新篇章,商业发展已经摧毁了停滞的中世纪行会经济,国家规模迅速扩张,国王和教会的分裂导致了宗教派别和君王之间的大规模战争,那时的音乐和巴洛克时期的其他艺术交相辉映,国王、贵族花这么大的力气在音乐上,是因为巨大的权力催生了巨大的统治教化的需求。

18世纪启蒙主义的“理性”主张,迎来了西方音乐的古典主义时期:音乐应该符合理智,不能与自然脱离。在“理性”的倒逼之下,教化开始松动,神童莫扎特已经无法再忍受大主教仆役的音乐职位了,贝多芬更以自身的才能改变了音乐家必是身穿宫廷仆人号衣的屈辱历史。

教化开放的进程

19世纪瓦格纳的浪漫开启了世界的放松,使成熟的古典秩序分崩离析。 德沃夏克在美国很快熟悉吸收了黑人和印第安人的音乐,格林卡创作的俄罗斯歌剧被认为是民族主义的,受到波德莱尔、蓝波等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印象主义乐派在法国登上了它的舞台。

德沃夏克

德彪西更进一步,表现出对德国音乐传统和瓦格纳哲学思想的抵制,他反对庞大浮夸的浪漫主义音乐形式,认为法兰西音乐应该是小清新的,首先要使人愉快!

20世纪初,斯特拉文斯基的舞剧《春之祭》在一战前夕首演,观众被原始主义粗野凶猛的音乐和舞台上演员披着粗麻袋的缺乏传统美感的舞蹈震惊了,剧场骚乱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浪漫主义音乐的时代结束了!

然而这只是现代的开端,历史的车轮不仅能够往前,有时候还会倒转。因为“干就完了”似的豪气而大打出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带来社会、政治的剧变和世间普遍心灵的创伤,人们在音乐上回归传统,希望“返回巴赫”,来一场“新巴洛克主义运动”。斯特拉文斯基回归了,变得温柔沉静,古雅有序,他认为对艺术限制越多音乐就越自由。

凯尔特风格的流行音乐巨星Enya

凯尔特人音乐演奏

这种自由对美国人来说是不存在的。长期以来美国专业音乐掌握在欧洲人(主要是德国人手中)作品要不是欧洲人写的,就是模仿欧洲风格。美国人只有到欧洲学习“现代音乐”的份,好不容易,从欧洲请来德沃夏克就任纽约音乐学院院长,他鼓励美国作曲家把本土印第安人和黑人的音乐运用到创作上。

在音乐开启现代之门后,自由就是不再需要对音乐的专门知识,你就可以听音乐了。只有到了此时,音乐才开始呈现出今天我们普遍所听到的音乐的雏形——流行歌曲、民谣、摇滚乐、电子乐……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也不好说是偶然还是必然,它是从美国黑人“布鲁斯”开始的。

从集体化到民间化

新中国成立以后,无产阶级艺术、工人阶级先锋队歌曲是属于未来主义的艺术,是对小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扫荡,让人民成为全新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与集体完美融合的人、属于未来并开创未来的人。

音乐的功用从教化演变为“集体化”,藉由音乐,个体找到了皈依集体所得到的关爱感。

改革开放之后,流行音乐进入大陆的速度远远比资本更快。最早是台湾民谣,它迅速激发了中国人的乡愁,《龙的传人》《我的中国心》让中国人找到了自己的祖先和家谱。同时,爱情的靡靡之音更加汹涌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以至于现在,很难有一首流行歌是不关于爱情的,以至于官方的、学院的东西人们都不屑一顾,转而相信“高手在民间”。

西方音乐,无论在近世欧洲中心,还是在中世纪罗马中心的背景下,在远离帝国的海角天涯,总还保留了大量民间音乐。这些没有断绝的文明,为我们留下了诸如爱尔兰悠扬的凯尔特音乐。如同我们熟知的阿炳的《二泉映月》,这些音乐远离了宏大,往往是即兴演奏创作出来的。人们也忽然发现,在音乐学院,在城市的音乐殿堂,每年都有偏远地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音乐传承人登台表演,比如蒙古的呼麦,他们对乐理和作曲技法理论全无认识,但却带来了使听众心提到嗓子眼的音乐,获得了比学院教授更高的知名度和荣誉。

从传播的媒介上讲,现代社会将传播的权利下放到了每一个“自媒体”。今天,随便点开手机上的声音媒体类APP,从中可以找到你心仪的音乐,那些认真的播主,比如网友追捧的“孤山聊艺术”,依据音乐史孜孜不倦地录制一期又一期的“艺术漫游指南”,详细地带你了解音乐和它背后的历史,让音乐跃过百年千年,重新有趣地走进今天听众们的耳朵。

平民的消费文化自信

无论是“集体的”,还是“民族的”,概念都是来自西方的。不仅来自西方,还变本加厉于东方。要知道,黑人是身体就自带logo(标志)的那么庞大醒目的世界性种群,但绝大多数当代流行音乐形式的奠基人和引领后入门的师父,都是黑人音乐家,他们特有的节奏感仿佛深植于基因中,他们对音乐所独有的灵性能瞬间打动全球其他肤色的人种。

同时,黑人歌星迈克尔·杰克逊愤怒地控诉道:“我已经厌倦了被人操纵的感觉。这种压迫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是撒谎者,历史书也是谎言满布。你必须知道,所有的流行音乐,从爵士到摇滚到hip-hop,然后到舞曲,都是黑人创造的!但这都被逼到了史书的角落里去!你从来没见过一个黑人出现在它的封面上,你只会看到猫王,看到滚石乐队,可谁才是真正的先驱呢?”

那么谁是真正的先驱?黑人音乐家在更早的年代创作古典音乐也是有据可查的,我们这里只说说Chuck berry(查克·贝瑞)。

Chuck berry身上被后世所加的荣誉汗牛充栋,1955年出道的他,主要的工作是,提炼和发展了节奏蓝调也就是R&B,由此创造了一种全新特色的音乐形式Rock&Roll,就是摇滚乐。Chuck berry的音乐风格、吉他演奏风格、表达青少年生活和消费主义的歌词,确立了他的摇滚乐先驱地位。但他并不耀眼,耀眼的是翻唱他和被他影响的那些明星们:猫王、滚石乐队、AC/DC、迈克尔·杰克逊、披头士、Bruce Springsteen、Grateful Dead。音乐诗人Leonard Cohen说:“如果不是他摇翻了贝多芬,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混不出来。”这种影响力是世界性的,1986年名不见经传的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的演出,直接模仿了Chuck berry的吉他表演台风。

从此以后,我们完全可以不听贝多芬,也能宣称自己热爱音乐了。黑人的音乐天才生长在现代文明的土壤中,1950年以后世界上的流行歌曲,爆炸式的发展反过来影响着文明的进程:法国五月风暴、美国反战嬉皮士运动、柏林墙被推倒……

Bob dylan(鲍布·迪伦),就是那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的唱歌的老头,他当然不止是一个歌手,他说:“有人说二战宣告了启蒙时代的终结,但我从来不知道。我还在启蒙时代里。我多少还能记得并感受到启蒙时代的光。我在读那些书。伏尔泰、卢梭、约翰·洛克、孟德斯鸠、马丁·路德——这些空想家、革命家……我好像认识他们,他们就像住在我家后院一样。”

从西方虚极到东方静笃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中国传统昆曲《桃花扇》中如此写道。对于西方音乐的命运,我们似乎可以如此隔岸观火。

Chuck berry经典吉他演奏台风

我们最常用的评价是一个字,加上两个字——乱、变态。爱尔兰女歌手Sinéad O’Connor(辛迪·奥康娜)曾经红遍西方世界,她有着因为反感唱片公司的“清纯玉女”包装怒剃光头的个性,在美国著名节目《星期六之夜》的现场公然撕碎教皇保罗二世的照片抗议性侵儿童,拒绝接受格莱美奖项,作为天主教牧师又大胆承认自己是一名同性恋。青春的她曾经如一名战士,反叛又励志的形象让人深入人心。然而,那个儿时遭受虐待又敢于公开抗争的Sinéad O'Connor,那个用歌声启迪和治愈了无数音乐人和乐迷的Sinéad O'Connor,为自由而歌的Sinéad O'Connor,却长期患有抑郁症,到现在年近50,在Facebook上发布了自己极其痛苦的自拍视频,哭诉自己一个人住在汽车旅馆,不仅要对抗肾结石,还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她感觉自己快熬不下去了,想要马上追随已逝的母亲而去,结束这一切的痛苦。她已经自杀未遂多次。

本文不再在这里津津乐道于几十年来那些西方音乐人的自杀名单,只想探究这种现代病的成因。曾经,为了反抗教化,反抗特权,反对虚伪的公序良俗,无数热爱生命热爱自由的年轻人似乎在战斗中重获新生,但为何生命在风起云涌的抗争浪潮之后却如此般惨不忍睹,难以为继。

一方面,音乐带来了潜意识中极大的权力自洽,使我们完全无法容忍现实中还有权力对我们发号施令,我们也纠结于还要对别人有所要求,以致深感自身道德经不起良心的拷问。也就是说,在个体层面,我们对自己的专制远超人类过去对他人的专制,对自己的放纵也超过独裁者对自己的放纵,均已登峰造极;而在社会组织层面,恶才是必要有效的组织手段,而封闭的善,可能是更大的恶,从摧毁自身入手,摧毁整个组织。

另一方面,我们如此依赖这个组织,以致不敢接受这个组织是可以摧毁的。我们不要忘了黑人音乐的节奏和灵性,和古老的东方的《诗经》一样,不是靠人间的伦理关系乃至于一切高级关系——商业、金钱、法律、荣誉……在维持这种文明,而真是靠赤子之心,靠人性本身在人与人之间相互磨合。唯此方能探索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曾经,人们在还不了解日出日落的规律,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事实的时代,创作音乐,欣赏音乐,这些音乐寄托了人们对尚不了解的自然和宇宙的浪漫的想象。今天,人们似乎对万物都了如指掌,都拥有了掌控的权力,那些上古天真的想象力却也消失殆尽。回到古老的文明,回到权力扭曲纠结之前的上古时代,重新聆听,重新创作, 唯此方能开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就像——

How does it feel?

How does it feel, to be without a home, like a complete unknown, like a rolling stone?

这感觉怎样?

这感觉怎样,变得无家可归,完全像个无名氏,犹如一粒滚石?

(鲍布·迪伦《犹如滚石》)

也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诗经·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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