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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沈起凤俳谐词研究

2018-03-26夏二姣朱鸿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8年2期
关键词:灵动幽默娱乐

夏二姣 朱鸿

摘 要: 沈起凤的俳谐词在尊雅的清代可谓异调别响。之所以如此,与起凤自身的不羁个性和喜好有莫大关系。他的俳谐词反映了词的“本色”即娱乐性,这在越来越追求词的形式技巧的浙派有不同的意义。此外,其俳谐词也有其独特特征,尤擅以拟人手法来写外物,在“谐”中展现灵动。还以“谐”写“愁”,在反差中体现词人的无奈与落寞。同样词人也在“谐”中追求生活的乐趣,排遣忧愤,展现其潇洒豁达的一面。

关键词:俳谐 本色 娱乐 灵动 愁 幽默

王国维云“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①关于俳谐词,学界对两宋的研究较多,鲜少涉及清代。笔者阅览沈起凤的《红心词》,发现其有不少俳谐词,这在当时遍地皆是“醇雅”、“清空”的词作中不失为新鲜之作,给渐入滥觞的浙派词坛注入了新的血液。起凤俳谐词不仅反映其自身的词学观,更有其独特的特征和意蕴,以谐趣来写自然外物和生活,灵动之极,用欢愉之辞写惨淡之愁别具风味,且在谐中蕴含其生活意旨,读之婉然。

“俳谐”源于古代的俳优,《说文解字》中对俳的解释是“俳,戏也。从人,非声”,段玉裁注曰“以其戏言之谓之俳,以其音乐言之谓之倡,亦谓之优,其实一物也。” “谐”在《说文解字》中释为“谐,詥也。从言,皆声。”也就是说“俳谐”与优人的语言行为相关,或者说“俳谐”是令人发笑的。刘扬忠认为“俳谐词是一种以游戏调笑面目出现的专门表现诙谐、幽默情感的作品。这种作品充满戏谑取笑的言辞,但并非一味为了‘取笑而已,它们常常有‘寄兴,有‘深意,是词人‘热心为之的艺术产品。” ②邓魁英认为“俳谐词指的是那种用隐喻、嘲谑手法写成的具有一定游戏调笑性质的幽默诙谐的作品。” ③王毅则认为广义的俳谐词包括滑稽风趣之词、俳俗之词、文字游戏之词以及戏作四个方面。俳谐词虽没有严格的定义,但其确有幽默效应,多通过游戏的笔法或者令人发笑的内容来达到其自嘲反讽、遣闷抒怀或者娱乐等效果。它是一种别具一格的雅俗并包的词学体式。

沈起凤的词作中,俳谐词作有20首,约占所存词的15%。其中戏作有8首,文字游戏的如回文词1首,其他11首内容极具诙谐意味儿。在崇尚“清雅”的浙派,起凤能有诸多生动活泼的俳谐词与其不拘一格的个性和擅嘲谑有极大关系。前文中提到过其年少时的轻狂,不循礼法,头戴茉莉花,着短纱衫裤作卖花郎行径。其在《采桑子》组词中自述其风流,“当时我醉逥廊曲,仙侣相邀。歌断花朝”、“姹女边,容我高睡眠”。起凤喜作俳谐词是其个性使然,并与他喜欢谜语且擅于此相关。他著有谜语集《绝妙好辞》一卷,庞士龙在《沈薲渔文稿》的跋语中写道 “偶读民初扫叶山房出板《文艺杂志》第三期有长洲沈桐威撰《绝妙好辞》一卷” ④,另外起凤在《兰笑居隐语小序》中云:“予幼读《齐谐》,长耽《宾戏》,登王衍麈谈之座,拾高爽屐谜之遗。割裂四子之书,终嫌孟浪;点窜五经之文,未免胡卢。借小物以寓言。托空文以索解。” ④从这段文字可知其天性中喜欢谐趣的事物,并喜欢借此来传达旨意。他的小说《谐铎》就是典型的代表,记载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小说的命名也可反映出起凤个人的喜好及寓意。故其创作俳谐词也有其潜藏的独特的深意。

首先起凤的俳谐词中蕴含着词的“本色”观即词的娱乐性,这与陈廷焯评其词“要是本色”大不相同。以“本色”论诗词是中国古典传统的批评方式。严羽《沧浪诗话》中早就有关于 “本色” 的论述,“须是当行,须是本色”、“惟妙悟乃是当行,乃是本色”,严羽的本色论是强调诗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独特的创作特征。自他之后“本色”被广泛运用于诗词曲的评论之中。所谓词的本色,各家说法不一。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强调的是词的合音律性。朱彝尊强调的词的本色是合乎雅。其《秋屏词题辞》有云:“《花间》《尊前》而后,言词者多主曾端伯所录《乐府雅词》。今江淮以北称倚声者辄曰雅词,甚矣,词之当合乎雅矣。自草堂选本行,不善学者流而俗不可医。读《秋屏词》,尽洗铅华,独有本色,居然高竹屋、范石湖遗音,此有井水饮处所必歌也。”由此,陈廷焯承袭朱氏“本色论”,以为词当合乎雅的要求。以上的本色论述是从词的音律、风格方面来讲,而“本色”实质意义是不加雕饰的最自然最原始的面貌。故笔者认为词的本色当从词的源头出发,词在最开始就是用来配合乐曲歌唱的,主要功就是其娱乐性。沈起凤的俳谐词所体现的词的本色展现在其娱乐性上,如:

如梦令

(步听读楼,见十八郎篆杜汝娟印,戏赠此解)

曾是三湘芳草。认作千山啼鸟。听到不如归,悔煞偏名错了。颠倒。颠倒。作个鸳鸯也好。

点绛唇

(戏示药坪)

维暮之春,西湖桃李将残矣。干卿甚事。便作寻芳记。 水上红楼,少妇

愁凝翠。人姝丽。柳边花底。总是销魂地。

上面这两首词趣味儿横生,起凤用词来表达其生活的乐趣,与词本身就具有娱乐功效相关。他把词当作娱乐的工具,且不入俗套。王毅在《中国古代俳谐词史论》中就提出俳谐词也有雅俗庄谐之分,而起凤的词谐中带雅。《如梦令》将认错名字这一常见事用诙谐的笔墨写出,词人将“杜汝娟”错认成杜娟,又恰如其分地展现了“杜娟”的叫声像是“不归”,宋代梅尧臣就有《杜鹃》诗云“不如归去语,亦自古来传。”最后词人很是洒脱,错就错了,做个鸳鸯鸟也很不错。《点绛唇》则是起凤对好友戴延年的一种打趣,他的词中有很多处都写到了戴延年,可见两人关系极好。起凤常以这种方式与好友往来交际,其《浣溪沙》中有一首词序言“秋夜与药坪论词,戏填此解”。《点绛唇》当与《减字木兰花》(西湖旧约)联系起来看,二人游西湖之后,藥坪有西湖之作,起风看后作两首词调笑其字句,上面的《点绛唇》中一句 “干卿甚事” 甚是俏皮。《减字木兰花》序中提及药坪有“尽把西湖比西子,我来偏作绛仙看”之句,起凤认为风流之笔转近唐突,遂作词为西子解嘲,“西子颦余犹带媚。我见生怜。那肯将情属绛仙。”

词人尤喜写美人,用“谐谑”手法写美人,别有一番趣味。如其《虞美人》“娉婷未破纱窗睡。倦倚栏杆外。粉垣低处露猩红。怕有多情宋玉、在墙东。 春情漏洩些儿个。一样浓妆躺。蜂媒蝶使闹芳丛。应是昨宵曾使、嫁东风。”词人巧用宋玉窥墙的典故,猜疑男子偷看园中的美女,以显示女子的美丽。下阕写蜜蜂蝴蝶闹芳丛表面写春景,实则写春情。当然,起凤词的娱乐性还体现在文字游戏上。如其回文词《菩萨蛮》“落花如雨飘前阁。阁前飘雨如花罗落。人怨欲残春。春残欲怨人。 卷帘重入燕。燕入重帘卷。魂断怕黄昏。昏黄怕断魂。”另还有其戏集调名所作的词,亦是对文字的把玩。从起凤充分利用词来娱乐这一点可见其有“诗庄词媚”的观念,对比其诗的创作尤为明显,这是从诗词的“本色”出发,毕竟古代文人有以诗言志,用词娱宾遣兴的传统。起凤仅存的几十首诗中,刺世诗占了一大部分,而词鲜少言及此。

此外,起鳳俳谐词有其独特的特征,使其在千篇一律的“雅词”中耳目一新。特点之一是“谐”中见灵动。尤其是对自然外物的描写,擅用拟人手法,使得外界景物具有动态的美感和灵性。如《忆江南》“春游好,携榼步幽遐。鸠妇雨来花欲暗,鼠姑风动柳初斜。愁入莫愁家。”本是很静谧的一幅春游图,加入“鸠妇”、“鼠姑”之后,将春雨骤来的动态和忙乱悄然展现出来,“把人间喜剧纳入大自然的关系中,以热闹喧哗的场面取代优美宁静的意境。” ⑤起凤另一首词《南乡子》写“平湖秋月”加入想象的元素和神话的色彩,将一片静景写出热闹的气氛,妙趣横生。“秋水碧迢迢。谁驾冰轮落九霄。应是江妃嫌寂寞,相邀。会合嫦娥在此宵。湖畔倚兰桡。翠袖临风弄玉箫。邻舫有人偷半曲,重摇。载得秋光出六桥。”在咏物词中,起凤以拟人的手法写物,将物的外观特征写得十分形象。如写枇杷“藏伊叶底,几度疑黄李”,词人将叶子底下隐约可见的枇杷形容成小孩子与人捉迷藏一般,很是新奇,带着天真的童趣,同时“疑黄李”又将枇杷的大小、形状和颜色巧妙托出。这样的写法见乎词人的赤子之心。叔本华认为“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王国维将其引申到《人间词话》中,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氏所赞赏的正是词人最真、纯的情感,自然而发不被世俗关系所限制,近乎孩子般纯净的本真境界。起凤写琵琶这一句词可谓赤子童心。他写螃蟹更是诙谐,“青匡黄甲伴橙香”、“绝倒将军真负腹,爬沙公子本无肠”既写出了螃蟹的美味,又写出螃蟹横行的姿态,读来令人发笑。

特点之二是“谐”中见愁思。词人用戏谑的笔法来写愁,形成反差感,颇有西方喜剧的效果。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本就有“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好”的传统,故而流传下来的诗文多是具有庄重之感的愁苦之言,而令人发笑的谐文则不受重视,待遇如同优人。实质上,用幽默笔法来写悲愁的诗词更能直抵人心,同时显示出作者广阔的胸襟和积极的人生态度,给读者更好的指引。如苏轼就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用豁达的态度来面对艰难的处境,虽苦犹笑。正如林语堂所说“幽默只是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泪中带笑” ⑥。起凤的谐词中写愁,往往看不见愁的影子,他在一种玩笑的笔法中将“愁”无形的化去了。如《醉太平》“心中贮愁,眉边锁愁。算来有几多愁。更新愁旧愁。 春花弄愁。春鸟送愁。一春常抱春愁。尚唤他莫愁。”词中字字含愁,反而消减了愁意,词人在反复的诉说中淡化了心中的愁绪。金圣叹云“若夫戏字,则落魄贫人,不戏又焉得遣去闷乎?” ⑦二人是同道中人,故而金圣叹能体会出游戏文字的深意。

以“谐”写愁的另一种方式是用自嘲的笔法来显示词人自身的落魄。不同于用诗抨击时事,直抒悲愤的干净利落,起凤用词的参差错落及“要眇宜修”来传达内心如怨妇般的悲愁。这种缠绵不断的愁绪,带有女性的特质,这种特质与词的幽微隐约能恰到好处的相融合。故而词反而成为其排遣失意的方式。尤其词没有严格的庄重感,其自身的娱乐特质可以使词人尽情地发泄内心情感。起凤《喝火令》词就是用自嘲的笔法来排遣内心的忧闷。“缕玉为跳脱,轮金作步摇。海红扇锦更翻挑。笑我杜陵茅屋,不称贮他娇。 莫望栖鸾叶,空寻鸣凤条。秦楼无分共吹箫。且自誊经,且自颂蒲萄。且自风流无奈,肘后系离骚。”该词在自嘲无力寻芳的背后,潜藏着更深一层的失意。上片写美人的娇贵,看似是美人嫌弃词人落魄穷酸,配不上她的娇贵。实则是词人对自己落魄境地的自我嘲讽,下片词人明白自己寻芳无望后,三个“且自”来放逐自己,更显无力与无奈。最后一句“肘后系离骚”点名了词人的用意。整首词采用《离骚》“香草美人”的寄托手法,用美人来象征自己的抱负。起凤不下五次参加进士考试,最后都落榜,落寞之情可想而知。古人有将“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并列为人生喜事的传统,且常将两件事捆绑进行。这首词中,起凤对美人的求而不得,何尝不是对进士功名的求而不得呢。“在失意中见出安慰,在哀怨中见出欢欣,谐是人类拿来轻松紧张情境和解脱悲哀与困难的一种清泻剂。” ⑧故,词人才用自嘲的方式来写出自己的失意和辛酸。

特点三是“谐”中见生活意旨。起凤的一生漂泊不得志,如同其在《摸鱼儿》(戏次竹坪韵)中所写“思吾辈,潦倒如同浮梗”,其内心是常怀忧闷的。所以他极度渴求释放这种忧闷,回归到精神的自由中,不以心为行役。这种郁郁不得志的苦闷与渴望心的自由的矛盾在其俳谐词中很好的展现出来,所以词人一边烦闷,一边通过谐词来解脱烦闷。如上文所引《喝火令》词,词人伤怀于落魄窘境,于是“且自誊经,且自颂蒲萄。且自风流无奈”,来缓解和释放忧愁。王毅在《中国古代俳谐词史论》中提出俳谐词具有《庄子》内蕴,认为俳谐词人以一种类于庄子“不累于俗”的游戏态度对待人生以逍遥自适。同样,起凤也是以一种游戏的态度来生活,如其词“绝倒将军真负腹,爬沙公子本无肠。樽前一醉任疏狂”所写般。其在俳谐词中多关注的是美女,且多与友人调笑生活琐事,用幽默来释放自己。例如《一剪梅》(瞥见)“金凤银鹅楚楚裳。行处生香。坐处生香。红儿碧处漫同行。是杜秋娘。是杜韦娘。 门巷桃花住那乡。在宋东墙。在阮西墙。可同迁到镜湖塘。生作鸳鸯。死作鸳鸯。”词人瞥见美女,有幽默的笔法来写出美女的姿态和想与其作“鸳鸯”的遐想。

起凤的这种幽默的创作方式虽然不是首创,然在尊雅的清代词坛是极为少见的。浙派尊姜、张的清空、骚雅。而张炎在《词源》中批判辛弃疾的俳谐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故而浙派词人多弃谐词。起凤之作,可谓异流,为题材渐逼狭仄的词坛注入新的活力。

注释

1 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M].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243.

② 刘扬忠.唐宋俳谐词绪论[A]//词学[C]第十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65.

③ 邓魁英辛稼轩俳谐词[A]//词学[C]第六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41.

④ 沈起凤.沈薲渔文稿[M].清钞本.北京国家图书馆.

⑤ 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217.

⑥ 林语堂.论幽默[A]//优游人间[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6.

⑦ 陈的芳,校点.金圣叹评唐诗全编[M].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562.

⑧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三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30.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M].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

[2] 沈起凤.红心词[M]//张宏生.全清词·雍乾卷:第四册.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 王毅.中国古代俳谐词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4] 刘扬忠.唐宋俳谐词绪论[A]//词学第十辑.1992.

[5] 邓魁英.辛稼轩俳谐词[A]//词学第六辑.1988.

[6] 沈起凤.沈薲渔文稿[M].清钞本.北京国家图书馆.

[7] 陈建.辛弃疾俳谐词的艺术手法[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7(5).

[8] 邓魁英.两宋词史上的滑稽词派[J].中国文化研究,1996(冬之卷).

[9] 刘欣.20世纪80年代以来两宋徘谐词研究综述[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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