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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琴岛九章

2018-03-07陈先发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针尖芦花台风

陈先发

蝴蝶的世界

我们会突然地失去

所有的语调

所有的方法

面对朝我们快速移来的事物哑口无言

面对在岩石上,像是死了

一会儿又

翩翩而去的蝴蝶哑口无言

蝴蝶千变万化

而我必须一动不动

我知道,只有我对她的想象

才是她的监狱

她终会漏下一点点光亮

傍晚,蝴蝶覆盖我

但蝴蝶能教会

我们如何适应一座

一个字也没有

一种方法也没有

却终生如泣如诉的新世界吗?

以病为师

这个月,来历不明的偏头疼

折磨着我

在合肥的浮云上,我带着它

吃力地飞向珠海

飞机舷窗边,想起古人的

告诫:以病为师

又记起苗寨的神谕和药方

岭南果真神秀

空寂的花团锦簇

山和水分割着

灰色的街体

我的躯壳疼得继续在裂开

为何只有海水如救星?

时隔七年,再次站到海岸线上

海水朝自己身上

胡乱撒几点白帆就缓释了我

第二天再去

白帆耗尽

海水的单一

接着慢慢地治疗我——

但再不必去了。我记得

海浪中徒然消逝的东西

每滴水中,正在放大的东西

我必须保存余下的疾病

以试探和

加深着我身体的秘密

过伶仃洋

浑浊的海水动荡难眠

其中必有一缕

乃我家乡不安的小溪

万里跋涉而至

无论何处人群,也必有人

来担负这伶仃之名

也必有人俯身

仰面等众人踩过

看见那黑暗。

我来到这里

我的书桌动荡难眠

不管写下什么,都不过是在

形式的困境中反复确认

此生深陷于盲者之所视

聋者之所闻——

我触摸到的水,想象中的

呜咽着相互问候。

在接近完工的跨海大桥上

当海风顺着巨大的

悬索盘旋而上

白浪一排排涌来,仿佛只有

大海猜中了我们真正偏爱的

正是以这伶仃之名捕获

与世界永恒决裂的湛蓝技艺

香炉湾归来

我的枯竭可以像从海面上

切割下一画框海水那样

高悬于墙上吗

这墙头空置已久

写不出一个字时,我把双脚

搁在旧书架上

盯著对面墙上空白长久地出神

父亲死后常从这空白中

归来

也会有一场小雨停在那里

粗糙树干后轻唤着我的

脸庞,我已记不起是谁

从香炉湾切下这一块

蔚蓝的四边形海水

此刻固定在墙上

晃动着因容纳太多声音而

凝成的寂静,以及

在无限空白之中

才能形成的艰难涌动

沙滩夜饮

盘中摆满了深海的软体动物

动物们被烤熟的

样子更为孤独

姑娘们从非枝叶,而是主干

她们浑身冒着泡沫

舶来啤酒的

泡沫

螃蟹转瞬即逝

仿佛她们全身洞穴所哺育的

也绝非这几个

天性脆弱的诗人

据说螃蟹荒凉的硬壳更易

引发幻觉

我渴望看到姑娘们拒绝但

她们几乎从不拒绝

她们很快溶入了我们的粗俗并

把更醒目的粗俗拖往

夜色茫茫的海岸

珠海候海马台风不遇

台风将带来什么——

我的身体有很多层,假如

台风帮我剥去

一层,连我自己也无法预知

什么将暴露出来

谶语,背叛,遗忘和

不能完成的誓言在

我体内造成太多了裂隙

太多——雕錾的手也停在那里

假如仍觉过轻,何妨

将其中一层

典押给幻觉的大理石?

一路走来,我四肢发热

本地经验告诉我

逆着风走——

或许我可以伸出手

将台风的身体也剥掉一层

静候两日,广播里说台风在

百里之外意外登陆了

我敞开的窗户渐渐

凉了下来。树梢沉闷而笔直

我从未活在我身体的任何一层之中

芦花

一切物体中只有泪水是

最尖锐的

他人的泪水

草木中的风霜,如果我们不能写下

就应该伸出舌头

去尝一尝

芦花轻轻飞起来了

芦花飞起来时

我们才看清自己活在

这么长久的忍受中endprint

芦花是我们的器官而非

别的

他人的泪水,也从未

唤醒我们

我们在筵席上

深夜驾车自番禺去珠海

车灯创造了旷野的黑暗

我被埋伏在

那里的一切眼睛所看见

孤立

被看见

黑暗只是掩体。但黑暗令人着迷。

我在另一种语言中长大

在一个个冰冷的词连接

而成的隧洞中

寂静何其悠长

我保持着两个身体的均衡

和四个黑色轮毂的匀速

飞蠓不断扑灭在车玻璃上

他们是一个个而非

一群。只有孤立的事物才值得记下

但多少黑暗中的起舞

哭泣

并未被我们记下

车载音乐被拧到最低

接近消失——

我因衰老而丢掉的身体在

旷野

那些我描述过的年轻桦树上

在小河水中

正站起身来

看着另一个我坐在

亮如白昼的驾驶舱里

渐行渐远

成为雨水尽头更深黑暗的一部分

夜登横琴岛

大海所藏并不比一根针尖的

所藏更多,关键是怎样一只手

在其中挖掘——

他还要挖掘多久?从太空

俯瞰,大海仍呈思想的大饥荒色

横琴岛却被压缩为欲望的针尖

诗人们将持续走失于

针尖的迷宫之内

去年巨树繁花相似,今日霓虹

四分五裂。一切变化

总是恰在好处

我们驱车如黑白二子在

恍惚的棋局中快速移动

更何况夜袭伴随着明灭不定的

一场细雨。当我们出现在

不同位置上,罗汉松与

小叶榕神秘地交换了一下眼底

我们将看见什么?

小店铺户户焚香召唤亡灵

南宋存亡一战在此,舌尖下自有

古音未绝。而街衢五门十姓

更兼有血缘的混杂之力

随风化成——岛曰横琴

澳门隔岸,声色的荷尔蒙均分在

老人,妇女和儿童之间——

當大海对它疯狂的磨损再也

继续不下去了

针尖中自会伸出一双手

把这张琴弹得连岛屿也忘不了

一个仅仅从它皮肤上无声滑过的人

(责任编辑:哨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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