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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们一样笑吗

2018-03-07杨遥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支书同学

杨遥

唐之强读过很多书,满脑子想着济世救人,单位却是个清闲单位,他在单位又是个闲人,于是满腹经纶变成一肚子牢骚,看啥都不顺眼,动不动爱和人抬杠。偏他知道的确实多,又耿直,与人理论不留余地,惹得许多人不高兴。

恰好,省里要求各单位派人下乡驻村定点扶贫。唐之强看到这个通知,觉得专门是为他安排的,毫不犹豫报了名。单位上的人本来惯了清闲,都不愿意去下乡,唐之强又让人看见头疼,领导们痛快地答应了。

唐之强扶贫的那个村子叫马角。去之前,他查阅许多资料,可到底没有搞清楚为啥叫马角。送他下去的扶贫办的同志和当地陪同的领导都没有下过这方面的功夫,也不知道。

想象中村子非常偏僻、荒凉,交通不便,缺水少电,又矮又破的土屋前,游荡着几只瘦骨嶙峋的狗。实际上唐之强他们下了高速公路沿着通村的水泥路走了十几公里,转过山口,竟豁然看见一个村落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间。再近了,有狗吠、鸡啼和羊叫声传来。再往前走,满山的碧绿、鹅黄、大红,一栋栋房子露出青褐色的屋脊或半个门窗,像世外桃源。居然有这样的贫困村?唐之强发现自己马上喜欢上这里。

迎接他们的村支书是位精悍、瘦小的农民。握着他关节粗大、满是茧子的手,唐之强瞄了眼自己的小腹,马上惭愧地吸了吸肚子,太胖了,拖着大肚子来扶贫,唐之强忽然觉得有些不太雅观。

刚才那些鹅黄、大红的东西都是杏,从各家房前屋后探出头来,主人似的窥探唐之强他们。唐之强发现许多屋子锁着门,进村半天了,还没有见到其他村民。村支书看出了他的疑惑,说我们这儿没有水,许多村民搬到别处去了。当地陪同的领导说,这个村子经济基础不错,是个养殖村,杏的种植也很成规模,就是缺水。扶贫办的同志跟着说,这里的水是个大问题,以前来过的工作队都想解决这个问题,打了许多井,没有一口成功。你们是有文化的单位,或许有好办法。

唐之强问支书,你们平时怎样喝水?支书说,村头修了座旱井,人和牲畜都喝那儿的水。他这一说,唐之强顿时觉得口渴起来,不由舔了舔嘴唇。支书伸手摘了把杏,分别塞到唐之强他们手里说,我们这是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色杏儿,尝尝。唐之强剥开一只,甜,水大,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杏。支书又连续摘了几把,塞给他们。唐之强实在口渴,他想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没客气,一连吃了几个,竟感觉肚子饱了。

安顿好东西,唐之强让支书带自己四处转转。他看见几个井架子和很深的洞。他问,这就是以前打的井?支书说,是啊。每一任扶贫工作队来了都想帮村子里打口井,可怎样努力,就是打不出水。村里自己也想办法,开了很多井口,都没有水。唐之强再次听到扶贫工作队,觉得有些形单影只,他才一个人。

支书说,人和牲畜一起吃旱井里的水,都得了怪病,男人没有力气下地劳动,女人不能生养。唐之强听着有些荒唐,精壮的支书怎样也不像没有劳动能力的人。支书看到唐之强盯着自己的目光,低下头说,现在留在村里条件好的都从山下买水喝。唐之强想来之前,还以为山里能喝上泉水。到了村口,看到这么多植被,觉得这儿的水最起码比城市里的好喝,没想到村民们买水喝。唐之强很奇怪,查阅那么多资料,没有一处说这里没水,他觉得马角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便不由地问,你们这儿为啥叫马角?支书说,我们乡叫马头水,我们村在马头的这个位置,他边说边用手比画。唐之强眼前顿时出现一头长角的马的形象,他觉得马角这个名字贴切起来,比马眼、马额头都好。

唐之强和村里人慢慢熟悉了。这个村里大多是老人和男人,女人很少,小孩儿也少。女人少是因为年轻女的都不愿意嫁到这个村里,而本村的嫁到外面去了。小孩儿少当然是因为女人少,也和村里人生育能力差有关系,但即使这样,有些条件差的家庭还是喝从旱井里打来的水。

唐之强问过这样的家庭,水有问题,你们还敢喝?

没想到他们的回答都差不多,老百姓穷讲究个啥,反正死不了,不喝喝什么?

他们把水加热之后,水面上飘着可疑的草屑,还有羊腥味儿,真是不讲究。

唐之强盘算一下,村里没有多少户人家,除去自己有能力买水喝的,剩下的更少了。要是他们有机会喝干净的水,喝习惯了,就不喝有污染的水了。

于是,唐之强拿出钱来,自己给村民买水喝。没想到一买开,说法挺多。先是本来自己买水的一些人家不买了,到处嚷嚷唐队长拿着扶贫款买水了,要求给他们也买。那些原来喝旱井里的水的人,有了唐之强给买的干净水,一点儿也不珍惜,居然用它洗菜、洗锅。有一次,唐之强看到有人用这水饮狗,他生气极了。他让支书向村民解释,买水的钱是他个人的,不是扶贫款。可是支书越解释越乱,谁也不相信唐之强用自己的钱买水给他们喝,而且大家怀疑支书与唐之强一起在扶貧款上做手脚。他们振振有词道,旱井的水既然有问题,那洗菜、洗锅对身体也不好。唐之强没有想到会这样,坚持半个月,花费太大,也不想生气了,便由村民们自己去。

唐之强一不给村民们买水,马上惹来许多埋怨。人们嚷嚷当官的不为老百姓办实事,买水多好的事情,可惜只装装样子,半个月就不干了。有人说买水的抽头太少,干下去没多少好处。

那些原来喝旱井里水的人,马上打来旱井里的水喝。而且反弹似的,一些原来买水喝的人,也打来旱井里的水喝,他们以为这样会逼得唐之强继续给他们买水喝。

除了二傻。

二傻原名叫什么,唐之强不知道,只是看见村里人们都叫他二傻,那家伙不生气,他便也跟着叫了。听说二傻从小学习特别好,一路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大家都觉得他能考上名牌大学,可不知道在学校里发生了啥事情,连一般大学也没考上,回来村里就傻了。他爹刚开始给他看,花了不少钱。二傻时好时坏,但一直不正常。后来他爹没钱了,给他吃偏方,吃了几年不大见效,慢慢地也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他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看起来,二傻和平常人没有太大差别。甚至更加文静、白皙。但二傻爱看书,不是一般地爱看书,只要找到有字的纸,他就会捧起来认真地读。不管内容,不管读过没有。哪怕这纸是一、二年级练习生字的书,或者小卖部、诊所包东西、包药的纸。有时村委门口墙上贴出禁毒、禁赌的告示,许多人不在乎,二傻也认真读。有几次,人们发现他在学校茅坑那儿转悠,有人提醒自家的女孩儿注意,怕他偷窥,后来才发现,他是捡上有字的手纸读。村里订有几份《XX晚报》,二傻居然能把这几份报纸都读一遍。人们都说二傻在学校受刺激了,要是不出问题,这么爱学习,肯定考个好大学。也有人怀疑,二傻的脑子烧坏了,看这些东西懂不懂得?endprint

二傻傻了之后,某些器官似乎特别灵敏,比如味觉。他第一次拿到唐之强买来的水,喝了几口后,就宝贝似的捂着,然后在瓶盖上戳了洞,从哪里找来根输液管插进去,像小孩喝奶那样吸着喝。人们看到二傻这样子说道,傻子还挺有心眼。唐之强听到人们说,留意了一下,果然二傻像孩子吸奶似的,闭着眼吧嗒吧嗒吸里面的水。他不刷牙,吃过东西嘴里留下的食物残渣顺着输液管回流到水里面,深蓝色的瓶子里面漂浮着些浑浊的东西,让人有些恶心。唐之強想,他把瓶盖也弄坏了,但又想,以后就让他专用这个瓶子吧。

也许这样喝起来慢,或者二傻比别人更加珍惜,每次分到水,他都比别人喝完得晚。

唐之强不给大家买水的第二天,二傻的瓶子里还有水。他渴了后,依旧吧嗒吧嗒吸着,人们咒骂唐之强他毫不理会。第三天,他的水喝完了,不知道为啥不给他换水,一整天没有喝水。第四天,他抱着空瓶子,吧嗒吧嗒吸着,里面已经没有一滴水了,输液管乱划在瓶壁上,让人听着挠心。他爹看到他的样子可怜,说啥水不是水,多少代人喝过了。他趁二傻出去后,给他这个瓶子里灌满旱井里的水,他以为二傻根本不会察觉。二傻渴了两天,看到瓶子里有水,顿时兴奋起来,甩开手里的东西,马上凑上去。可喝了一口,愤怒地一脚踢倒这个瓶子,抓起刚才甩下的东西,用劲砸起瓶子来。他刚才扔下的原来是条鱼。他抓着这条鱼,梆梆地砸在水桶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水桶盖被砸开,水流出来,鱼在二傻手中狠命地挣扎着,鳞片四溅,血顺着鱼嘴汩汩淌出来,流到水里面,水变成淡红色的,向四处蔓延。慢慢地,水桶里的水流得差不多了,鱼也不动了,二傻依旧使劲砸着,水桶发出塌陷、破裂的声音,一只鱼眼睛和鳞片溅到二傻脸上、衣服上,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唐之强看到鱼不见了,循着声音来到二傻家,刚好看到这一幕。两天没有喝水的二傻,脸有些干枯,沾上那些湿漉漉的鳞片和鱼眼睛,瓶子的蓝光映上去,显得格外狰狞。

唐之强问了旁边簌簌发抖的二傻的娘,赶忙去买水。他在二傻面前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推到他前面。二傻渴了两天,又闹腾半天,实在受不住了,松开手中的鱼,疑惑地跟着喝了两口,像护窝的老母鸡一样紧紧把瓶子抱住,又把刚才砸掉的拖着输液管的瓶盖拧上去。输液管在地上窝了半天,沾满泥和血,二傻毫不在乎。他把这一切做完之后,用防贼似的眼神盯着周围的人,鬼鬼祟祟地把嘴凑到瓶子上去,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然后才长舒口气。

唐之强看到他安稳了,自己也长舒口气说,喝吧,能喝多少就给你买多少。

唐之强想过不要让牲畜和人一起喝水,哪怕不养牲畜。可是马角的人们习惯了养羊,羊是他们最大的经济来源,如果不养羊,生计就成了问题。唐之强知道马角要想脱贫,必须还得养羊,所以还是必须得解决饮水这件事情。

唐之强查看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以前打井的资料,并实地查看那些还没有掩埋起来的井。这些井分布在村落的周围,都打在地势低洼处,四周草木茂密,可是打到底下时都遇上花岗岩,再也打不下去了。唐之强想什么东西能穿透花岗岩?他还相信马角的地下有的地方一定没有这种坚硬的玩意儿。他每天不是研究资料,就是在村子里测量。

唐之强测量的时候,二傻经常跟在他后面。经过那次事件之后,二傻对唐之强产生了极大的信任,他大概以为跟上唐之强才能喝到好喝的水。他看唐之强的眼神,虽然呆滞,但绝对温顺,很难用文字描述出来。唯有看到那些废弃了的枯井,二傻眼睛里才会突然冒出狂热的光。这种光唐之强熟悉,是对某种事物极度感兴趣才会产生的光。而且他嘴里沫沫溚溚,不知道念叨些什么?

刚开始,二傻跟在唐之强后面,他嫌烦,毕竟谁也不愿意走到哪里都被一个傻子跟着。但慢慢地,唐之强喜欢上了二傻跟在后面。

这是因为村民们对打井开始就没有抱多大希望。这么多年来每次扶贫队来了就是打井,每次最后都不得不放弃。村里自己组织人打,最终也是这结果。他们希望扶贫的人能带来资金和项目,最不济也像邻村扶贫的,带来四五十头良种羊,每户能分一头。可是唐之强除了研究那堆资料,就是在村子里乱转,水也只给二傻买。村里人们很快失去了耐心,针对唐之强的风言风语就出来了。

唐之强为了了解村民们为啥得病,经常去旱井那儿察看。有几次遇到个老太太,每次她故意当着唐之强的面打上里面的水喝,边喝边说,老百姓没钱,只能喝这水。唐之强本来想劝她最起码把这水加热了再喝,可没有勇气对她说这些话。

渐渐地,唐之强感觉周围的人对他越来越冷淡,越来越不信任,许多人见了他不是当作没看见连招呼也不打,就是看见他远远就绕道走。只有二傻还像当初那样跟着他,让唐之强在寂寞、孤独中,有一丝丝慰藉。为了更深一步了解井的情况,唐之强经常让二傻把他吊到井里。

水成了折磨唐之强的事情,尤其每当看到二傻那狂热和信任的目光时,他肩上就沉甸甸的,有种负罪的感觉。唐之强想这儿的植被这样好,地下怎么能没水呢?他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经常梦见骑着一匹头上长角的马找水,找啊找啊,迷路了,来到一处特别荒凉的地方,地面都是沙子和石头,天气热得要死,他们偏偏忘记带水了,使劲儿往地下挖,最后都被石头拦住。他在绝望之中,掰下了马头上的角,水忽然就从长角的那个地方冒出来,越来越大。后来,唐之强几乎每天晚上做这个梦。

唐之强的身子逐渐消瘦下来,他的挫败感越来越强,他想起以前总想着济世救人,现在机会有了,却毫无办法。他回忆自己读过的书,仿佛哪本里面也没专门讲打井的事情。其实,唐之强读的书虽然多,但大多是文史哲之类的,对于机械、水利方面的,了解得很少。

这时唐之强开始思念以前的同学和朋友,琢磨他们现在干什么,有没有在扶贫办、水利局这类单位上班的?可以为马角村争取些扶贫资金。可是他毕业这么多年,一直是个闲人,性子又散淡,觉得大路朝天,各发展各的,和同学们联系很少。现在几乎一事无成,不好意思主动和大家联系。便通过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同学,了解了一下大家的情况,加入了同学的微信群。endprint

于是和张晓薇联系上了。

这个女孩他疯狂地喜欢过六年,可是喜欢她的男孩子很多。他们只是亲热地拉过一次手。

那是大一那年暑假,他在省城倒车回老家,在车站遇到了她,也是回老家。半年时间没见,两个人好像一下子成熟了。他们很有默契地买了同一排的车票,唐之强帮她放行李、灌热水。她削苹果。两人坐好后,互相说着各自大学里的生活,手很自然地就挽在一起。中间一直挽着,直到车在中途加油站停住加油,張晓薇打了个喷嚏,抽出手去擦鼻子。之后唐之强马上又把她的手拉住,这是这么多年来他最主动的一次。拉住她手的那一刻,唐之强好像握住了自己高中三年的生活,二百公里旅途,他沉浸在满足和充实之中。但是车到站后,唐之强看到车窗外迎接她男孩的笑脸,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整个假期,他没有去找她,也没有联系她。开学的时候,他希望在同一辆车上遇到她。那天乘车的人特别多,从候车厅一直排到马路上,还拐了个弯,拥挤、混乱极了,好像所有出门的人都集中在了这一天。可是,唐之强没有遇到张晓薇。

到了学校,他没有再和张晓薇联系,张晓薇也没有给他来过任何书信。

大学毕业,张晓薇分配的单位不错,收入高,有实权。她当年九月工作,年底就结婚。丈夫和她同一个系统,也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比她高两届。他们发展得很好,唐之强他们同学还在各个岗位奋力拼搏时,张晓薇丈夫已经做了某个单位的一把手。唐之强不得不佩服张晓薇的眼力。

张晓薇因为能干,帮同学们解决了不少问题,隐隐成了那届同学的中心。那几年,不断听到张晓薇换车、买房子等消息。唐之强与他们联系越来越少。唐之强不是不稀罕这些世俗的东西,只是他内心渴望更高的一些东西,理想、精神……说不上来。只知道和他们要的东西不大一样。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列维坦的油画《菲拉基米尔之路》,灰暗的云层笼罩着荒凉的原野,遗弃的路标和阴森的墓碑旁,一条灰白的路通向西伯利亚,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似乎知道了自己内心渴望什么。

重新联系上张晓薇之后,直觉告诉唐之强马角的饮水问题可能从这里找到突破。没想到张晓薇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这么多年为啥不和我联系,不知道我过得不好?

唐之强惊诧了,他一直觉得张晓薇过得很好。

因为不知道她的近况,只能敷衍。他说,我是个闲人,只管些闲事,现在扶贫,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杏很好吃,欢迎你来视察。

说到杏,他心里一咯噔。

初中的时候,距离他们学校五六里远的地方有个村子叫金沟,里面坡上、山峁上、沟里面到处是杏树。过了五一,有了午休,他中午不睡觉,约上几个同学去金沟偷杏。那种毛茸茸的青杏吃起来酸得倒牙,但女同学们似乎都爱吃。每次他一说中午去偷杏,张晓薇就把自己的黄书包拿出来说,用我的书包。那时正流行军用黄书包,女同学们几乎每人一个。有一次,张晓薇把书包拿给他,里面居然有双肉色丝袜,唐之强激动了半天。

张晓薇有点儿幽怨地说,上学时你清高,现在成世外高人了。

唐之强赶忙说,哪里啊?

张晓薇说,记得你上学时在我本子上写过一句话,“像他们一样笑吗?我不愿意。”我问你哪来的,你说是从张承志的小说里读到的。我找了张承志好多小说,也没有找到这句。

唐之强不记得自己在张晓薇本子上写过这句话,也不记得张承志哪本书里说过这么一句话,但这么久张晓薇还记得,让他有些激动。

像他们一起笑吗?我不愿意。唐之强喃喃着重复了一次,说道,有空来吃杏。

没想到张晓薇痛快地答应了。她说,把你的杏准备好,改天组团去。

唐之强私下里打听,张晓薇竟然离婚了,据说老公有了外遇。唐之强有些唏嘘,她怎么会离婚呢?

黄昏,空气还是溽热,蝙蝠仿佛也热得受不了,在空中盲目地飞来飞去。唐之强蹲在枯井前,望着巨人独眼似的井口,想不通为啥地下没水,青草还能四处蔓延?二傻喃喃地不停说着话。唐之强越想越郁闷,揪起大把青草,把手指插进泥土里,丝丝的凉气让他想到水。

这时村里忽然驶进辆越野车,在一位老人面前停住,问好路之后,在村委会门口停下。张晓薇和几个同学走出来。

唐之强擦擦手,赶紧往村委会门口跑,二傻紧紧跟在他后面。

唐之强望着他们,想屋里的水够不够这么多人喝?他脑海中出现个奇怪的镜头:张晓薇喝了村里的水,不能生育了;几个男同学喝了村里的水,软成一团。他中间拐进小卖部。货架上有两大桶农夫山泉,唐之强松口气,都买下让送到自己的住处。

村委会没有人,同学们边等他边掏出手机拍照片。唐之强仿佛看到自己刚来时的情景,他跑向他们。

张晓薇!快到跟前时唐之强喊。

同学们看到他都转过头来。

还没有等唐之强与他们握手,张晓薇脆声说,扶贫真好,结实了。

唐之强呵呵笑着,打量同学们。这么多年张晓薇像蚕蜕皮一样,更白嫩了。手腕上戴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显出一副贵气。

在唐之强打量中间,张晓薇招呼同学们从车上取下一袋水果和两盒茶叶递给他。唐之强发现张晓薇还是同学们的中心,而且气色不错,他放心了。

几个人见到唐之强都很兴奋,七嘴八舌夸赞这儿的美丽与安静。张晓薇打听在这儿买个院子多少钱?唐之强嘴忙脚乱招呼大家,凳子不够,他搬来几块树墩。小卖部送水的人来了,同学们看到纯净水,奇怪地问唐之强为啥不请他们喝自来水?唐之强苦笑着解释说这儿没有水。几位同学都瞪大了眼睛。唐之强说,这儿没有水,但有杏,你们要是早来两个月,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杏,纯绿色,可甜了。

张晓薇问,用啥洗水果呢?

唐之强从瓮里盛出昨天刚从旱井里挑来的水,想到里面有羊膻味儿,觉得不妥,又去倒纯净水。张晓薇却拿起颗油桃给了旁边的二傻,自己拿起个圣女果,轻轻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她的嘴唇流出来,亮晶晶的。唐之强顿时好像回到十几年前。endprint

唐之强把二傻介绍给同学们。他说我来这里认识的一位——朋友。二傻居然笑了。张晓薇和他握手,他握住张晓薇的手不放,只是傻笑。唐之强把张晓薇的手从他手里拉出来,对二傻说,和我去小卖部买菜去。

做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动手,二傻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帮忙,碰倒凳子,撞翻水杯。唐之强说,二傻,你别乱动。二傻就不动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晓薇。张晓薇炒好一盘青菜时,发现盯着她的二傻,用胳膊肘子撞了撞唐之强。唐之强在她耳边轻轻说,他脑子有点儿问题。张晓薇说,我说怎么不对劲儿。她说话的时候,凑得离唐之强耳朵很近,热乎乎的气息喷到他耳朵里,痒痒的。

二傻好像知道了他们在议论自己,目光转向别处。张晓薇碰了一下唐之强,示意他看。唐之强看到二傻的样子,呵呵一笑说,不会吧?没想到二傻站起来转身离开了。张晓薇捅了捅唐之强说,生气了!唐之强说,不会。他不懂!

吃饭的时候,为了痛快,他们索性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大家刚喝了几杯酒,村支书来了。他端来一簸箕杏干。他说听说唐队长的同学来了,可惜迟几天,要不能赶上杏熟的时候,现在只能请你们尝尝杏干了。

大家拿起杏干来,又软又甜,谁都说好吃。

村支书敬了大家几杯酒走了。

他刚走,二傻居然来了。他捧着一掬杏干,直直走到张晓薇旁边,放到她面前。同学们都大笑起来,大呼张晓薇是万人迷。唐之强夹了碗菜给二傻,二傻摇头坚决不要。张晓薇问唐之强,你平时吃饭他都在?唐之强摇摇头说,今天第一次。

二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张晓薇。

张晓薇有些不自然,问唐之强,你能不能把他弄走?唐之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与她交换了座位,张晓薇被男同学挡住,二傻看不见她了。没想到咚的一声响,二傻直接坐到张晓薇对面的地上。张晓薇脸红了,抬头望唐之强,唐之强的眼神正好飘过来,两人对视一下,唐之强站起来跟同学们说,你们先吃,我找支书安排几个房间。

说完他走到二傻对面说,二傻,跟我走。

二傻没有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唐之强有些生气,提高嗓门说,二傻,跟我走。

二傻依旧一动不动。

张晓薇看到这个样子走过来说,安排啥呢?凑乎一晚就好,看,星星真多!

她一说,大家都抬起头,天上果然出来星星了,在还没有暗下来的天空上像小鱼在深邃的海里游动。马上有人说,许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天越来越暗,星星越来越亮。当黑暗从树梢上把院子笼罩时,天上出现了银河,无数明亮的星星散发着柔和的光,像巨大璀璨的皇冠。同学们纷纷掏出手机来拍照,距离太远,拍出来都是模糊的灰白的影子,像布带或蛇。二傻也站起来手舞足蹈。

这时门外传来呼喊二傻的声音,是他爹。他问二傻在不在这里?

唐之强对二傻说,你爹叫你哩。

二傻不动。

他爹进来看到这么多人,局促起来,对唐志强说,唐队长,二傻不懂事。

唐之强打断他的话说,二傻很乖,还给我们拿来杏干。

他刚说完,张晓薇把那些杏干拿过来,让二傻父亲带走。

二傻爹更不安了,讪讪笑着说,二傻的心意,干净的,你们放心吃吧。

二傻不想走,他爹拖着他走。二傻挣扎着想说什么,被他爹拖走了,边拖边还骂骂咧咧的,嫌他丢人。唐之强他们也嫌二傻碍事,没有人去阻拦二傻爹。

那天晚上,唐之强与同学们聊得很晚。他们从星星谈起环保,从环保说到理想,然后谈起婚姻、事业,许多沉到心底深处的东西被激发出来,每个人都有些激动。两大瓶水不知不觉喝完了,张晓薇她们带来的水果也吃完了,大家才渐渐有了困意。唐之强屋子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还有两张沙发,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位男同学让张晓薇睡了单人床。他们把几把椅子和沙发拼起来,凑乎着躺下。唐之强躺在桌子上。他说,让你们受累了。同学们纷纷说,多少年没这样睡过了,一下让大家回到学生时代,很难忘的体验。

躺下之后,他们又不困了,继续小声说着话,直到东方响起鸡啼,才约定谁也不能再说话,睡着了。

第二天,同学们离开之后,二傻不见了。

开始谁也没有当回事,鸡和狗还有走丢的时候,一个大活人,又是傻子、男人,能到哪儿去?即使那天晚上,二傻爹在村里没有找到二傻,也没有怎样着急,他想他会自己回来的。没想到第三天、第四天,二傻还没有回来。他爹找遍村子周围的每寸地方,丝毫没有线索。他着了急,撒开人马四处找他。唐之强想起二傻一次次把他吊到井洞里,会不会掉进去?他带上手电筒,查看了村子附近所有的废井,没有二傻。二傻他爹打印了许多寻人启事,从村子一直贴到县城里。

唐之强还有个荒唐的想法,二傻会不会自己找张晓薇去了?那天晚上,二傻盯着张晓薇的目光有些异样。他给张晓薇打电话询问。张晓薇回答,自从那天晚上再没有见过二傻。

唐之强让张晓薇帮忙找扶贫办、水利局等单位的熟人,希望能为马角争取些资金。

习惯了二傻跟在身边的日子,现在二傻不见了,唐之强的生活像少了什么。每次站在井坑边,他就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他。他喊,二傻,希望一回头,二傻文静地站在那里。可是回过头去,什么也没有。

二傻爹把他留下来的那个盛水的空瓶子用绳子拴在屋顶的电视天线上,他说我那可怜的娃,看到这个大塑料瓶就能找到回家的路,让人听着心酸。

打井的事情依然没有进展,村里的人们对唐之强几乎不敬了,他们随意議论着村里来的历届扶贫的,感觉唐之强最没用,只是装模作样地在那些废井跟前乱转。他们还拿唐之强与别的村的扶贫的比较,觉得唐之强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他们甚至建议支书和镇上、县里说说,下次换个干实事的家伙。这些零言碎语陆续传到唐之强耳朵里,工作又没法开展,他觉得自己待下去没啥意义了。唐之强给单位写申请,请求派别人来。同时他加紧和张晓薇联系,让她帮着多想办法,哪怕为村里争取三万、五万项目资金也算自己没有白来。endprint

在等待的日子里,唐之强什么也不干了,他只是无聊地等着。闷了的时候,他翻翻自己带来的书。这时他偶尔会想起二傻,回忆那天晚上大家说过的话。大家可能伤害二傻了,但他是个傻子呀。唐之强想,假如再有那么个晚上,他把自己这些书送给二傻几本,他或许认真读书,就不会那么盯着张晓薇看了。可是,二傻到底怎样了,去了哪里?他爹后来也报了案,公安局也没个结果。唐之强想,回了单位,要想办法帮着找找二傻,要是能找到的话,请医生帮他治治,他傻得还不厉害,医学又一直发展。治不好,把自己的书多送给他一些。

张晓薇那边还没有消息,单位来通知了,同意唐之强回去,换一个人。

离开马角的前一天,唐之强感觉终于解脱了,但没有一点儿轻松的感觉。他在村里转来转去,后来鬼使神差地钻进了他和二傻最后下过的那个井洞,希望发现些疏漏的东西。井底除了土和垃圾,往下就是坚硬的花岗岩。唐之强用脚随意踢了几下,踢开树叶和几个废塑料袋,发现一本破烂的书。唐之强心里一暖,又有些难过,他望着头顶磨盘大的天空,呆呆地想了会儿二傻,把书带上去。

回城的时候,只有支书礼节性地送了送他。唐之强把井底拾到的这本书带进行李。坐在班车上,唐之强想到自己扶贫一事无成,很是难受。他打算回到单位再也不和别人抬杠、理论了,闲着就闲着,有时间多想办法找找二傻。这时他想起《弗拉基米尔之路》,觉得自己就是那块阴森的墓碑下面的一具尸体。越想越沮丧,打开行李,发现二傻留下的书,忍不住拿起来翻看。

里面一段用钢笔划住的话吸引了他:

“对于高处用水,由于受泵的扬程所限,不能一次把水提到所需的高度,只好在中间设一储水池,再用泵从这个水池中把水提到所需的高度,也叫二次提水。”

二次提水!

唐之强忽然兴奋起来。他给张晓薇打电话,让她想办法联系一位水利专家。

见到专家,唐之强问人饮解困能不能用二次提水的办法解决。专家想了想,回答说理论上能行,只要村子附近能找到水源,可以在中间修个蓄水池,用二次提水的办法把水运上去。只是成本比较高。

唐之强不放心地问,不怕成本的话,能解决?

肯定能!

唐之强没有回单位和家,直接返回马角。他问支书,以前的工作队提过二次提水没有?

二次提水?支书一脸疑惑。

唐之强捡来些树枝和石块比画道,这里是咱们村,没有水对吧?他在几尺远地方又摆了个石块,这儿肯定能找到有水的地方。在这儿打个井,中间修个蓄水池,用水泵把水提上来。

支书听完唐之强的话,想了会儿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但把远处的水运过来成本很高吧?咱们村已经没有多少户人了,政府会投入这么多资金吗?再说那些设备是不是还得有人看?这些年听说老有人偷井上的变压器。

唐之强笑了笑说,政府其实很关心老百姓,这些年出台了多少项惠民政策,虽然,他本来想说下边一些具体执行的人念了歪经,但摇摇头继续说,吃水的事政府肯定管。至于井房?他想要是二傻在,只要给他书读,大概就能乖乖地待住。他说,只要能行,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他让支书领上他去找镇政府、县政府。

县里派来水利专家进行测量,离马角七八里远的地方就能打出水,中间弄个蓄水池,用二次提水可以把水送过来,只是成本比较高。预算后得一百多万,还得村里出些人工。县水利局没这么多资金,也不可能把这么多钱投入到一个村里。

支书看到有可能,急忙说,人工我们解决。

唐之强说,资金我想办法。

唐之强知道自己单位没钱,但毕竟是个厅级单位。他向单位领导汇报,疏通一些关系。他每天跑市里、县里。隔三岔五还骚扰一下张晓薇,让她帮着想办法。跑开这些事情,唐之强才知道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多少地方都等着要钱,有时见一位领导就得花几天时间。唐之强越跑越累,他想在中国办点儿事情为啥这样难?但正是因为难,他觉得要硬着头皮跑下去,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过这样有意义的事情。

村支书与他一起跑了几个月,有天两人见完一位领导,在小区对面的小酒馆里喝了酒。支书涨红着脸说,唐队长,你其实是个好人,这个项目即使弄不成,我们也感谢你。以前那些扶贫的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每天住在村里,真正给我们想办法。那些人一年来不了几回,倒是给我们打井了,打没打出水暂且不说,感觉他们只是做做这件事,不像你是真的。开始大家看到你不行动,也没有得到实惠,不理解你,现在都说你好哩,即使干不成大家也不埋怨你。

唐之强说,大家都是真的,只是方法不一样。说着他脑海中出现《弗拉基米尔之路》的画面,天空阴沉,墓碑和路标却仿佛都飘了起来,挂在天空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几个月之后,临近年底。人们杀猪、宰羊、做豆腐、生豆芽,准备过年,唐之强也准备回城。他想到扶贫的这一年,感觉很郁闷。把村里遇到的事情写了条微博。没想到第二天村里来了位记者,之后网上疯传一道消息,《世外桃源:男人不能劳动,女人无法生育》。知道唐之强在马角扶贫的同学、朋友,纷纷打电话询问是不是真的?紧接着,市里、县里宣传部召开会议,商讨怎样应对这次新闻突发事件。唐之强作为驻村干部,还被叫过几次。

唐之强感觉这一年太漫长了,想赶紧回城里,明年再想办法。

突然好消息传来,马角的人饮解困工程列入这一年的市、县、乡三级重点扶贫工程。唐之强他们单位仍然包扶马角村。

唐之强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看到二傻他爹拴在天线上的空瓶子。半年多时间,已经风化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在阴沉的天空中随风飘来飘去,像个刚学走路的小孩,站起来,摔倒,再站起来。

一年之后,马角的人饮解困工程竣工了。剪彩那天,整个马角村兴高采烈。村民们早上四点钟就起来自觉把街道打扫干净,洒上清水。街上到处贴满标语,“共产党好”、“人民政府为人民”、“感谢党和政府”、“吃水不忘挖井人”……每个人换上过节时穿的干净衣服。有些已经不在村里住的人也来赶热闹,他们说,村里有水了,我们也要搬回来。支书兴奋地对唐之强说,老百姓们没有长远眼光,只要得到实惠就高兴,解决了水的问题是百年大计啊,多亏了你,唐队长。唐之强想到自己的中途撤退,暗暗有些惭愧。

快到九点时,领导们的车队一进村子,放起了鞭炮,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個以前故意当着唐之强面喝旱井里生水的老人,端着小笸箩,里面盛着红枣、杏干、瓜子请他吃,请出席仪式的领导们吃。以前,唐之强只在电视中好像看到过这种镜头,当时他觉得虚假,现在真的看到之后,微微有些感动。

当水龙头拧开的那一刹那,干净的自来水白花花流了出来,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声。

唐之强突然想起自己给张晓薇写过的那句话,像他们一样笑吗?我不愿意。是张承志在《金牧场》里提到的,原话是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说的。

(责任编辑:郭海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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