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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王桂花

2018-03-07谢方儿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大雄集镇小石

谢方儿

可以这样说,每天晚上十点,我都要站在窗口发呆。我发呆的时候,喜欢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虽然那里早已漆黑一团,但我似乎能看见其中的郁郁葱葱。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而且响得很调皮捣蛋。在还没发完呆时,我是非常讨厌被电话之类的俗事打断的。这就像一个气功师在做气功,你却非要把他叫过来说话,这是痛苦的事,更是愤怒的事。

我的手机响完第一次,接着响起了第二次,现在响第三次了,响得我心烦意乱。喂,喂,喂,你是谁呀?你烦不烦呀,你没看到老子在发呆呀!我接起电话就怨声载道起来。

钱进,你不是呆子你发什么呆。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有事求你,喂,你在听我说话吗?钱进,你帮我找找王桂花,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她的。我一听是大雄鬼哭狼嚎的声音,一句话也不想说,就掐断了通话。

这个大雄是我大学的同学,还是朝夕相处的室友,我们曾经是一对好兄弟。后来,因为王桂花这个女人,我们差点反目成仇。

说到这个王桂花,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

王桂花也是我大学的同学,当然也是大雄的同学。当时,王桂花虽然算不上“校花”或者“班花”,但她也是公认的“桂花”美女,瓜子脸,细眉儿,丹凤眼,身材婀娜。到大四时,追求王桂花的男同学达到高峰,其中也包括我和大雄。最后王桂花选择了我,也就是说,王桂花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了。这个结果最伤心最受打击的人,就是我的兄弟大雄。

有一次,已经败在我手下的大雄追问王桂花,你为什么喜欢钱进?王桂花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脸上有了一丝羞涩的笑,她说,大雄,我是被钱进的情诗征服的。至于你,其实我也是喜欢的,但王桂花只有一个。

大雄像获悉了癌症晚期的噩耗,他脸色煞白,手脚哆嗦,竟然在我和王桂花面前痛哭流涕了。他仰天叫喊几声,天哪,天哪,天哪!

王桂花说的是心里话,事实确实如此。我是一个诗人,满怀才情。当时我坚持每天给王桂花写一首情诗,这是一种陈年乏味的手段,没想到用在王桂花身上效果显著。那天晚上,王桂花找到我含情脉脉地说,钱进,我把你写给我的情诗认真读了一遍,一共有二百三十四首。我读到一百五十首时开始哭了,之后我边读边哭,读完了我还想继续读。我知道,我爱上你了,我愿意和你这个男人在一起。

毕业后,我和王桂花决定留在这座城市里生根发芽,我们一起找工作租房子,就像两口子那样生活。幸运的是我考进了文化馆,也算是学有所用。王桂花先去广告公司做策划,不久又跑到印刷厂去搞设计,最后考进一家小报跑新闻去了。我们相处了两年,好像谁也没提起过领证结婚的事。有時候,我想到这个事,感觉这个事不像是我自己的事。我估计,王桂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有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还是在这套租房里,王桂花收拾好行囊说,钱进,我要走了。我以为王桂花在和我开玩笑,或者说,她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说,你去吧,我要写两个小时的诗,不过零点前你必须回来陪我睡觉。

王桂花说,你和你的诗歌一起睡吧。

王桂花又说,我爸爸病了,病得很重,我说了三天,你说了什么?

我对王桂花的爸爸印象模糊,他就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人像,既遥远又朦胧。

王桂花的爸爸我只见过一次,这也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在学校边上的小饭店小聚,王桂花和大雄也在。期间,王桂花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后她说,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我跟出去说,桂花,你去哪里?王桂花好像不想告诉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爸爸来了。我说,我们一起去吧。王桂花说,算了,他是顺便来看我的,马上就走。

我跟在王桂花身后,王桂花应该是知道的,这样我就和王桂花一起见到了她爸爸。我和王桂花并排站在王桂花的爸爸面前,王桂花也不介绍我是什么人,王桂花的爸爸也没问,好像他的眼前没有我。

王桂花的爸爸年龄应该和我爸爸差不多,五十左右吧,但看上去他有六十多了,而且又土气又委琐。他们说了些什么,或者根本没说话,我早就忘记了。只记得当时王桂花的爸爸交给王桂花一个饱满的纸包,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纸包里面有两万块现金。

王桂花接过这个纸包后,似乎也没说什么话,譬如让她爸爸一起去吃饭,譬如让她爸爸留下来明天再走,譬如和她爸爸说些老家的事。那天晚上因为灯光昏暗,我们站在一条小街上说话,我、王桂花和王桂花的爸爸都是模糊的,每个人的身上仿佛都披着一层淡黄的轻纱。

我想了想,王桂花的爸爸还是模糊的。我说,你爸爸在哪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年前那条灯光昏暗的小街,当然,还有站在这条小街上的三个模糊的身影。

王桂花哭了,她边哭边说,我爸爸在医院里,他——他要死了。我家里没钱,家里的钱我上大学时就花光了。钱进,你这么冷漠,你让我怎么和你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呢。

我以为王桂花就要冲出门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扑进黑暗中。我站起来做出要拉住她的手势,说,王桂花,有话好好说,这个事——你爸爸在哪个医院?

王桂花站在原地没有动,她低头看着手里鼓鼓囊囊的包说,钱进,我知道你对我爸爸没有感觉,这个我不怨你,因为你不了解他。其实,以前我也和你一样的,就是对我爸爸没有感觉。今天既然说这个事,我们就说说透吧。早几年,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爱情,或者说,只有你钱进的爱情诗。后来我发现,我太幼稚,简直就是脑残。你想想,你钱进和我王桂花好,可你从来没有提起过想和我一起回老家看看我的老家,看看我的爸爸和妈妈。有一次,我爸爸给我打电话,他说我妈妈重感冒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我问他,有你在,我妈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呢。我爸爸没有说话,然后他挂断了电话。我觉得,我必须回去一趟,当时我和你说了这个事,你只说了一句话,感冒没事的。你不用解释,你肯定忘记了。我当天赶回家,发现我妈妈真的一个人躺在床上。我问爸爸呢,我妈妈说他上班去了。我很生气,我说我爸爸太不负责了。我妈妈说,你不能这样说你爸爸。我一定要去找我爸爸,我知道,他在集镇上的供销社工作,当时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给人的感觉是工作轻松待遇也不错。我妈妈想阻止我,但她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她莫明其妙地对我说,你弟弟还要读大学,我们一家都是靠你爸爸的。endprint

我没有听我妈妈的啰嗦,立即赶到集镇。这是我多年以后,或者说长大以后第一次去供销社找我爸爸。我问供销社里的人,他们都不认识我,但他们告诉我,我爸爸在码头上。这是一个小码头,因为我的老家还不通公路,这里的东西都是通过船运进来的,当然也包括供销社的货物。

我看到有一群人,拉着手推车,把一只木船上的东西搬上岸。一袋袋的东西,像水泥包,也像是化肥什么的。我发现我爸爸就在其中,他的个子矮小,背着两个袋子,头和上半身已经看不到了,只露出腰以下的半截身子。尽管看不到他的头脸,我还是一眼就认准这个人就是我爸爸。他的步子很艰难,有些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像要倒下来一样。我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原来我爸爸只是供销社长期雇用的搬运工,他一直在干这种体力活,而且干了二十多年。我爸爸每一分钱的工资里,都浸透了他的汗水。我——我当时就哭了起来,我不哭我爸爸的辛苦,我在哭我自己的无知和自私。

王桂花说到这里,我想起她接过她爸爸手里的那个小纸包。如果按照王桂花的说法,这一纸包钱里的汗水可以汇聚成江河了。

接下来,王桂花像一阵风一样吹走了。我追过大街小巷,灯光下这个世界空洞寂静,既没有王桂花,也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我一个人奔跑在夜色里。

第二天,我又去大街小巷找王桂花,大白天外面都是人和车,好像远处的人都是王桂花,走近后没有一个是王桂花。

后来,我经常拨打王桂花的手机,手机里的那个女人告诉我“您拨打的号码无人接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手机里的那个女人突然改口了,她说“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这个王桂花离开我之后,我发现生活死气沉沉了。之前,我以为我的生活丰富多彩是因为我的诗歌,现在看来这是一种错觉,其实我的生活丰富多彩,是王桂花给我的。

我凭王桂花说过的地址,专程去王桂花的老家找她。我先坐汽车再乘慢牛一样的客船,化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来到一个散乱的小村子。我见人就问王桂花的家在哪里,这些人有老人,有年轻人,也有一脸好奇的孩子。然而,他们都说这里没有王桂花这个人,还反问我是什么人。我怀疑自己记错了王桂花的老家,我再问这里是不是叫小石村,所有被问到的人都说这里就是小石村。

我不知道王桂花爸妈的姓名,我没有问过王桂花,她也没有告诉过我。我正在进退两难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主动找到我说,听说你在找王桂花?你跟我来。这个妇人微胖,左脸上有一颗黑痣。我虽然满腹狐疑,但为了找到王桂花,还是跟这个女人走了。

这个小石村呈南北狭长状,像一个直立的瘦子。我跟着她一直往北走,最后好像走出了村口。前方有一个小山包,时值深秋,草木枯黄,山边有几间与世隔绝的旧屋。这个妇人站住说,王桂花的家到了。

旧屋大门紧闭,还上了锁,屋里屋外一片寂静。我说,这是王桂花的家?这个妇人说,当然是的。不过王桂花的妈妈死了。我的心头颤抖了几下,说,王桂花的爸爸呢?这个妇人说,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陌生人。

我站在旧屋前发呆,过了好久,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那个带我来这里的妇人不见了,她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

我回来之后,有种控制不住的精神恍惚,过了两天开始发烧,吃药打针还在医院住了一星期,折腾半个多月后才恢复过来。不过,我的记忆出了一些小问题,就是许多事都想不完整了。

有一天晚上,大雄突然找上门来了,他进门就说,钱进,你不是人,你怎么把王桂花赶走了呢?大雄的脸色很有挑战性,感觉就是向我来兴师问罪的。

说实话,我的心情很复杂,以前王桂花和我在一起时,我确实不把她放在心上。现在,王桂花离开我了,我几乎天天想起王桂花说过的话,包括她催人泪下的爸爸。我说,大雄,你骂我不是人,这是你的权利。不过,王桂花确实是自己走的。我话还没说完,大雄就像一头雄狮朝我扑过来,他大声吼叫,钱进,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王桂花——她在哪里?

我没来得及解释或者反驳,我们已经扭打成一团,客厅里所有的东西也都互动起来,直到邻居敲门说要报警了,我和大雄才喘着气住手。

后来,大雄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响亮,把整幢楼里的人都哭明白了。他边哭边说,桂花,你傻,你真傻,你上当受骗了呀。我大雄一定要找到你,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我相信大雄说的是心里话,这么多年来,他对王桂花痴心不改。据说,大雄找不好对象,或者说,不想找对象,都是因为他心里有个王桂花。我说,大雄,我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王桂花的老家也去过了。大雄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我要亲自去找王桂花,钱进,你带我再去一次她的老家,我求你了。

為了表达我的诚心诚意,我带大雄来到小石村旧屋前,还是老样子,大门紧闭上着锁。我对大雄说,看到了吗,王桂花的家里还是没人。大雄看看我,看看旧屋,又看看寂寞的四周,说,你说这里是王桂花的家?

我说,是呀,上次我来也是这个样子。

大雄恶狠狠地说,钱进,你是一个肮脏的诗人,你是一个令人恶心的骗子,你是一个欠揍的疯子。你在我眼里,不是人!

有一个男人从远处走来,他是一个半老男人,胡子拉碴的,一看就知道他是小石村里的粗人。他用警惕的眼光盯住我们说,喂,你,你,你们在干啥?大雄说,关你屁事呀,滚开。这个男人的脸马上变红了,他大声说,你说啥?欠揍呀,我看你们是想做贼,我老远就盯住你们了。

我说,大叔,我们不是贼,我们是来找王桂花的。这个男人看看我,又看看大雄,说,我们小石村有三四个桂花,但没有一个叫王桂花的。

大雄推开我说,你说的是真话?你能把这里的桂花都叫过来吗?这个男人冷笑了几声,我相信他一定在讥笑大雄,你以为你是谁呀!我没想到小石村会有三四个桂花,我说,大叔,我们要找的这个王桂花,她的爸爸在集镇供销社工作,是搬运货物的。

这个男人笑了,说,你说的,我知道了,她是石九月的女儿石桂花。endprint

我和大雄一听都惊呆了,我们要找的王桂花怎么变成了石桂花呢?

这个男人又说,你们说的这个王桂花,在我们小石村叫石桂花。

我说,大叔,这——这个王桂花是怎么回事呀?

这个男人说,来来,我们坐下来说。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又说,这个王桂花就是石九月的女儿石桂花。为什么呢?因为桂花是姓她妈妈的,她妈妈叫王爱红。我和大雄都啊了一声,意思是这种情况不可思议。这个男人继续说,我再告诉你们,排起来,我还是石桂花的远房叔叔。

我说,你真是石桂花的远房叔叔?

大雄说,我要见真人,见到真人,就真相大白了。

这个男人说,有道理。

我说,大叔,桂花家里没人,你带我们去见见桂花的爸妈吧。

大雄说,找不到王桂花,找到王桂花的爸爸也好。

我说,我半个多月前来过一次,也找不到王桂花。听说王桂花的妈妈死了?

这个男人大声说,胡说八道。

大雄一把拉住这个男人说,你废话少说,王桂花到底在哪里?

这个男人想挣脱大雄的手,但大雄拉紧他不放。这个男人说,我还没问过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王——石桂花?

我说,大叔,我叫钱进,他叫大雄,我们是王桂花的大学同学。

大雄说,王桂花是我的女朋友。

这个男人说,你们说的都是真话?我看不是的。你们是桂花的大学同学,你还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可是你们怎么对桂花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呢?

我说,我们确实是王桂花的同学,她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她家里的事。真的,你带我们去见她的爸妈吧。找不到她,我都瘦了十多斤。

大雄说,钱进,你省省吧,你不是人!

这个男人想了想,说,这样吧,既然你们一定想见石桂花的爸妈,我带你们去,也算是我做了一件好事。不过,我只能带他去,因为他是桂花的男朋友。

大雄激动得手舞足蹈,又是拍这个男人的肩膀,又是给他递上烟,嘴里唾沫飞舞,他说,啊,叔叔,我——我感谢你,我太感谢你了。

这个男人吸着大雄给他的烟,说,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走吧,他们住在集镇上。

我说,我也一起去吧。

大雄说,钱进,你有什么脸去见王桂花的爸妈,难道你想让王桂花的爸妈再给你一个王桂花?叔叔,我们走吧。

大雄和这个男人肩并肩吸着烟,像老朋友一样说说笑笑地走远了。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在我茫然的眼前消失了。

自从我一个人从王桂花老家回来后,一直在等大雄的消息。可是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后来一个月也过去,大雄却像死了一样地安静。

王桂花是从我这里走出去的,她是死是活,我总得有个交代。好像十天前,也有可能是半个月前,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我主动给大雄打电话,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是通的,就是没人接听。

我已经忍了那么久,他却拒绝接听我的电话。我反复拨打大雄的手机,大约下午六点多,电话突然接通了,但里面没有人声,只有音乐声,好像是钢琴曲《回家》。以前,我家里也经常放这支钢琴曲,因为王桂花喜欢听。她曾经对我说过,我喜欢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特别是他的《回家》。我对王桂花说,嗯,啊,好呀。

王桂花经常默默地听《回家》,一个人反反复复地听,好像百听不厌。有一次,我发现她边听边在流泪,你怎么啦?我吃惊地问她。她说,没事,我经常这样的,只是你没有留意过。说完,她好像还露出了笑容。

有一天晚上,我在外面喝酒回来,王桂花坐在沙发上看书,她在读福克纳的小说《喧嘩与骚动》。我相信,假如王桂花不喜欢文学,她绝对不可能被我的诗歌征服。我浑身酒气坐到她的身边,说,王桂花,我来陪陪你。王桂花合上书说,钱进,你不要以为,说一句你陪我就是爱我。王桂花手里的书是一本精装书,它坚硬地顶着我的胸脯,像一堵厚实的墙壁。当时,我正想把王桂花抱到怀里。

想到这些事,我的心情更加复杂糟糕。

我对准手机大声说,喂,大雄,你这个老流氓。我问你,王桂花找到了吗?

手机里传出来的还是克莱德曼的《回家》,这种音色很干净纯粹,好像坐在音乐厅里。我又说,我们谈谈吧,如果你找到了王桂花,我们三个人好好谈谈。

突然,手机里的钢琴声断了,接着传来嘟嘟的声音。

我决定去找大雄。对这座城市来说,大雄也是外地人,他的老家远在江西。大雄为了王桂花,听说和在老家的父母闹翻了。事情是这样的,大雄的父亲在老家经营一个家具厂,据说生意不错,发展前景光明。大雄的父亲希望大雄大学毕业后能回到老家,或者接他的班创业创新,或者报考当地公务员。大雄当初说起这个事,一脸的光荣和自豪,还矫情地说,我左右为难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结果是大雄也喜欢上了王桂花,从此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去过大雄的租房,也是一室一厅的,离我的租房不算太远。大雄在一家动漫公司搞制作,据说收入还不错。大雄多次说过,如果王桂花愿意做我老婆,我保证三年内买房子。认识大雄的人都认为他是虚张声势,在这座城市买得起房子的,不是他大雄,而是他大雄的爸爸。

我凭记忆骑了半个小时自行车,在一个普通的小区,准确地找到了大雄的租房。这是一件难以说清楚的事,自从王桂花走失后,失眠让我的记忆越来越不完整,许多事在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然而,大雄居住的地方,虽然我多年不来了,但我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

我一脸自信地敲响了门,门打开后,站在门口的人正是大雄。大雄平静地看着我,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说,钱进,你来了,想进来吗?

我探头往屋内张望,发现里面还是老样子,简易散乱。我说,我想和你谈谈。

大雄侧身让我进门,说,你在找王桂花吧,你不用找了,她不想再见到你。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endprint

大雄递给我一根烟,手势和以前一模一样,他说,你不信就拉倒吧。

我吸着烟在大雄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这里确实没有王桂花,这里也没有放音乐的电器。我有些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大雄,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好要和大雄来一场打斗。

在灰不溜秋的西餐桌上,有几个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它们像几个赤身裸体的酒鬼。我说,你一个人喝酒了?

大雄说,是呀,我喜欢一个人喝酒。以前在学校的寝室里,我们不是也经常喝酒吗?有时候,你们不想喝,我一个人照样喝,我大雄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你忘记了?

大雄给我泡了一杯茶,我接过来看了看,几片茶叶死气沉沉地浮在上面,估计热水瓶里的水是昨天的。我说,你一直在家里?

大雄说,当然呀。你有话就说吧,我知道你想问王桂花在哪里?是吧,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

我说,你不说王桂花,就说说去集镇上的事吧。

大雄说,哦。你不说,这个事我真要忘掉了。那次,就是你先回来的那次,叔叔带我去见王——石桂花的爸妈。是的,我没有见到石桂花,但见到了石桂花的爸爸。他住在集镇上,一个人住着。他说石桂花很久没去看他了,偶尔会打个电话,不着边际地聊几句就挂掉了。哦,你是说她妈妈吧,听说她妈妈确实死了。死了也好,一了百了,说死人没意思。我见到石桂花的爸爸,就觉得他生不如死。我不骗你,因为我亲眼看见,他——他的一只脚断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生活,石桂花的爸爸说,为了多拉货多赚钱,脚踏三轮车货装得太多太满,结果一不小心翻车了。

我听得糊涂了,不知是大雄在编故事骗我,还是在说真事羞辱我。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雄似乎情到深处了,双眼红了,声音也颤抖了。他说,钱进,你别紧张,现在你和石桂花没关系了,所以你和这个断了一只脚的男人也没关系。石桂花的爸爸因为没钱继续治疗,他的脚已经残疾。钱进,你想一想,这样的一个男人,生活会怎么样?

我真的想了想,我想到的还是王桂花,她的生活怎么样了?至于大雄说到的这个石桂花的爸爸,我对他的印象依然模糊,甚至于怀疑这个人是否存在。我说,我——我想不到,我想到的是王桂花。

大雄说,喂,钱进,你醒醒吧,我们现在说的是她爸爸。我告诉你,那天,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你不要以为我在做好事,其实真心做好事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他坚决拒绝了我的好意,他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好人,我感谢你,但我绝对不要别人的钱,我死都不会要别人的钱。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真没想到,你听了你更想不到。他——他说,我知道你是桂花的男朋友,你叫钱进。天哪,他又说,我拜托你了,你要好好爱护她。

我说,他真是这么说的,你说——

大雄截断我的话,扔掉烟蒂说,我说,我是大雄,钱进——他死了。

我说,大雄,你想真心对王桂花好,你一定要找到她。

我再次赶往王桂花的老家,这一次,我不是为了找王桂花或者石桂花,而是专程去看望她的爸爸。我带了五万现金,这是我尽了很大努力的结果。这个集镇很小,或者说很简单,只有两条小街,呈十字状。在两条小街的交汇处,每天有热闹的早市,至于别的时光,就如现在这般安静散淡。

我站在十字街头,拦了几个人问石九月住在哪里,结果他们不是摇头就是说不知道。眼看天色暗淡起来,我只好改口问石桂花,然后也没人知道石桂花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肉身好像没有存在,他们好像只有一个名字存在。

沿街的屋门口,有几个老太太在闲聊。我朝她们走过去,她们的闲聊停止了,都用警惕的眼光注视我。我笑了笑说,打扰了,請问石九月住在哪里?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我想了想又说,就是那个断了脚的码头搬运工。

其中一个老太太说,哦,你要找石跷脚呀。往前走,对,就在前边,有根电线杆的地方,里面有个破台门,往里走就到了。

我兴奋地向老太太们鞠躬,然后跑步向前。这一次,我真找到了石桂花的爸爸,他确实断了一只脚,是右脚,但身体和精神还好。当我见到他时,我脑海里的王桂花的爸爸居然相当清晰了,这个不高不胖的中年男人,脸上爬满皱纹。他似乎伸过手来,手里捏着一只饱满的纸包。

我走上前说,你是王——石桂花的爸爸吗?

是的。你能坐下来说话吗,我坐得低矮,你站在我面前说话,我心里会有被欺压的感觉。他边说边晃了晃手里的小木凳,我估计小木凳只能勉强放下屁股。

我接过小木凳坐到他的对面,他说,你是石桂花的同学吧。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石桂花的。

我说,我前几次确实是来找她的,这一次是专程来找你的。

他说,你已经知道了,我叫石九月,我女儿石桂花在外面叫王桂花,她的身份证和户口簿上写的都是王桂花,王桂花是她合法的姓名。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娶她妈的时候,桂花只有三四岁,她弟弟还不会走路。那个时候,她已经叫王桂花了。我这么一说,你全明白了吧。

我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样呀,不过,桂花是感恩你的。

石九月站了起来,像正常人一样站得稳固,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含辛茹苦养育她,培养她上大学,给她父爱给她钱。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你饿着肚子来学校给她送钱,我亲眼看到了。

石九月惊讶地说,这么说,你是——

我说,我叫钱进,是桂花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男朋友。

石九月少了右脚的裤管开始晃动,像有风在轻轻吹动。他站不住了,坐下来说,你们年轻人呀,是人做的事你们都想做,不是人做的事你们也想做。

我惊慌地摇摇头说,不,不是的,我——我们——

石九月说,你别说下去,我不想听。有人说,你死了!

我说,上次来找你的那个人,也是桂花的大学同学,他叫大雄,我们——曾经是好朋友。endprint

石九月说,我都知道了,你们现在不是好朋友,但你们都在找桂花,是这样的吧。其实,你们到我这里来是找不到她的,她不会来这里。是的,我是她的爸爸,从小她就被我看成亲生女儿,我为他们姐弟心甘情愿没要自己的孩子。可是,现在我们没有联系了。我说给你听,有一次桂花妈病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发烧全身酸疼。当时是我粗心大意,一心只想上班赚钱,结果就成了我的千古恨。桂花她妈没过十天半月,她就——不行了。

石九月哭了,哭得忍气吞声,他边哭边说,桂花怨我害死了她妈,指责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声称我没资格做她的爸爸,所以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就是我的一只脚断了,这是报应,报应,报应。

我和石九月都沉默了。一会儿,石九月恢复了平静,他说,说到底,我的这只脚是为这个家断的,是为桂花姐弟的未来断的。可是——原来我们都住在小石村,那时我每天起早摸黑地来回赶,小石村——集镇,集镇——小石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日子,二十多年呀。现在桂花妈死了,桂花走了,桂花弟弟找到了亲爹,我只好回到集镇上的老家,一个人生活吧。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只是天色灰暗起来了。临走前,我从包里拿出五万块钱说,桂花爸,这个,这个钱你拿着,是我的一点心意。

石九月推开我的手,说,不要,我已经说过多次,我不想要别人的钱,我自己有钱。你说,钱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呢,我需要的是有人关心。

既然石九月这么说了,我应该尊重他的选择。我说,我听你的,这样吧,以后我经常会来看望你的,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你多保重!我的鼻子酸了酸,仿佛我在和石九月永别。

石九月叫住要离开的我,喂,钱——进,你看,天快黑了。如果愿意,就住下来吧。

从我家里出走的王桂花,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还有那个让我帮他找王桂花的大雄,最近好像也消失了。

这期间,我多次去过集镇,只为陪一只脚的石九月喝酒聊天。现在,我去这个被水包围的集镇方便了,因为通了一条公路,这条公路上有奔跑的客车。我每次出现在石九月面前时,他都会一脸平静地看着我,说,你来了。看不出他的内心是在欢迎我还是在讨厌我。

其实,石九月还是比较健谈的。有时候,如果我不打断他,他一个人可以一直说下去,说到把某一个话题说透为止。他最愿意说的是他在码头做搬运工的事,包括他失去这只脚的经过,点点滴滴,说得很细腻很逼真。他能把这些我听起来沉重艰辛的事,说得轻松自如,最后他一定会说,我说了好几遍吧,你一定听烦了,下次我们应该说些别的了。

事实上,下次石九月还会说他在码头做搬运工的事,他的人生绕不过这些事。

我们没有谈到他的女儿,我几次想开口,看到他的表情在告诉我,你不要说石桂花。想到他的石桂花我的王桂花,我的心里还在隐隐作痛,毕竟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过两年。自从王桂花离开我以来,许多个晚上我都梦到她,梦到她在静静地读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梦到她在默默地听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回家》,还梦到我和她在激情做爱。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石九月,如果桂花真的不再来了,你怎么办?

石九月说,她是我女儿,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来找我的。说完,他看着我又说,如果你找不到桂花,你怎么办?

我说,我一定能找到她的。

石九月竖起大拇指举到我眼前说,我相信你。来,我们喝酒吧。

说到喝酒,这个石九月很能喝,他说他年轻时,和两个搬运工中午喝过五斤高度白酒,下午照样继续干活,年轻真的好。可以这样说,每一个干体力活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能喝酒的。

现在,石九月基本上不喝白酒,他已经和体力活说再见了,再说他也喝不动高度白酒了。他改喝黄酒或者啤酒,尽管这样,他还是对酒怀有深厚感情。他自豪地说,钱进,你们两个年轻人加起来的酒量,还不足我的一半。

我知道,石九月在说我和大雄,也就是说,大雄也在和他一起喝酒。我不想问大雄的情况。他们谈话的内容,或许和我们的谈话内容一模一样,或许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截然相反。

我说,哪一天找到桂花了,我们一起喝个痛快。

石九月说,你是说我们一起喝得不痛快吗?

我说,桂花爸,你想多了吧。

石九月只喝酒不说话,他好像有些心烦意乱,或许想到了什么恼心的人和事吧。我说,下次我给你带两箱黄酒,我们一起喝个痛快。我确实有两箱黄酒,是我为一家黄酒厂写过报告文学后,他们专程送给我的。其实,我也在喝白酒,王桂花在的时候,我喝的是啤酒,偶尔也喝点红酒或者白酒。现在,王桂花走了,我就改喝白酒,别的酒都不够刺激。

石九月说,真是太好了。

那天午后,我收到一个短信,居然是大雄发来的,他说石九月死了。我看了好几遍,认定是大雄在作弄我。大约十多分钟后,大雄又发来短信,他说,石九月今天早上死了,据说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他自己淹死了。

感觉这个事是真的,我给大雄连发几个短信,他一个都没回。我又给他打电话,连续打了几次,他也没有接听。

我立即赶往那个集镇,傍晚时分就到了。走在通往石九月家的路上,我的感觉和第一次去找他一模一样,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惊慌。在破台门口,我听到了一阵低沉悠扬的念佛声,这种声音只重复一句话,南无阿弥陀佛!

石九月家的门口,站着几个人,他们的手臂上戴着黑纱,都沉默无语,有的人在吸烟,有的人在仰望苍茫的天空。我心头的悲痛涌上来,眼睛也热乎乎的,看来石九月真的死了。

屋子里面的灯光幽暗惨淡,一块大白布张扬地挂在杂乱的客堂,收录机在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南无阿弥陀佛”。石九月躺在大白布的后面,有二三个人坐在石九月的身边陪他。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低着头,像在默哀或者说沉默着。

我朝石九月鞠躬,身子弯得很低,差一点就要跪下来叩头了。接下来,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走过来,给我一小袋东西,在我手臂上戴上黑纱。她说,谢谢你。喝口茶吧,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我发现,这个妇人的左脸上有一颗黑痣。

我接过她手里的纸杯,喝了几口茶水,淡而无味。我发现,躺在木板上的石九月脸色安详,似乎透出一丝喝过酒的满足。我自言自语地说,他睡得真香,酒也不想喝了。

那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听到了我的话,说,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一个孩子的命,你说,他算不算英雄?

我看了看石九月说,他是一个男人,没白活这一生。

这个时候,我听到有轻微的抽泣声,这种声音在念佛声里微不足道,但我听出这个女声就在石九月的身边。一会儿,这个女人抬起头来揩眼泪,我发现她的装束是出家人,也就是一个尼姑吧。

外面有一个女人在喊,吃饭了,先来吃饭吧。

屋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那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又对我说,不好意思,在邻居那里做了便饭,委屈了。

我好像不是来奔丧的,而是专程赶来祝贺石九月的,因为他做了一件英勇献身的好人好事,成了传说中学习雷锋好榜样的英雄人物。我的嘴巴里痒痒的甜甜的,心里太想和这个石九月痛饮几杯。

尼姑说,你们先去吃吧,我留在这里。

我的身心突然颤抖了几下,尼姑的声音很耳熟,难道王桂花出家为尼远离尘俗了?我走过去,看清她确实是一个尼姑,也确实像王桂花。我的心情错综复杂了,哆哆嗦嗦说,你——你是王桂花?

尼姑坦然地看着我说,阿弥陀佛。

我说,我是——我是钱进,我是钱进呀。

尼姑双手合一,再说,阿弥陀佛。

门外的女人在大声催促,快点,吃饭了,晚了没饭吃了。

尼姑退入了里屋,这间里屋我也住过几个晚上,但现在我肯定不能进去。

客堂里只有活着的我和已經死了的石九月,我愣怔了一下,然后也走出屋门。外面已经空无一人,我站在黑暗中,仿佛在一个梦里,“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空灵悠远。

(责任编辑:郭海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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