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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控

2018-03-07吴春华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博张虹李梅

吴春华

陈向东出事了。

接到闺蜜张虹电话报告这消息的时候,李梅正走在每天上下班经过的彩虹桥中心地段,她感觉车流震动桥身的摇晃突然加剧,如地震落到了江底。

她浑身发冷,半天没喘过气来。过了半分钟,那边的“喂、喂、喂”声才灌进耳膜,她才发现自己身子靠着栏杆,一动没动。

“啥事情?他死了?”李梅的手下意识地抓住栏杆,声音虚弱得像刚溺水上岸。

“也不是。不过差不多了。”

“到底啥事情嘛!”李梅毫无耐心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像被蜂子蛰了一下,有些控制不住的歇斯底里。

“上周三,他老婆电话找不到他,结果在离家不远的私家车里发现,人昏死了。现在抢救过来,还在医院。瘫了。”

“他长那么壮实,怎么会这样?”李梅一听人没死,松了一口气,觉得天空明亮了一点。

张虹告诉她,陈向东之前到青海挖金,就有一点高原反应。但是他一直没放在心上,跟在平原地区一样,耿直豪爽,吃吃喝喝一点没有受影响。谁知道,回城没几天,又跟三五个朋友在外面大吃大喝,还准备开车回家。结果还没到家,就倒在车里,没能起来。好在他老婆梁靓及时找到他,送了医院,否则就挂了。

自从把钱借给了陈向东,李梅的世界就像精神分裂一样,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黑暗里的快意张扬刚过一年,光明里的暗无天日就到来了。她没想到,壮得像头牛的陈向东会有这么一天。而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从此陷入一团乱麻。

李梅是通过张虹认识陈向东的。那年,张虹跟姐姐在郊区江边开了一个小茶馆,正好在李梅就职的广告公司旁边。几乎每个周末,张虹和几个同学都要邀约李梅去喝茶。

说是喝茶,四川人的习惯,都是喝不了几口,便会觉得寡味,便没有了话语,总是忍不住坐上桌子,打麻将或者斗地主。用一点钱来刺激刺激被生活麻木了的神经,还一样继续说话交流。所以,在这里,喝茶就是打麻将,喝茶也是斗地主。它们三个就是一组等义词、一对三胞胎,只是说者听者都心照不宣。

当然,除非大家真的有事情,要说很久,喝茶才成其为喝茶。那样的情况着实不多。“坐而论道”是文人才有的嘴皮子功夫。李梅张虹们,普通得如同涪江的水,随着大流一致向东,片刻停留都不会有。

李梅麻将技术不好,但是总经不起诱惑,经常输钱,基本上是“十打九输”,属于人们眼中的“铁脑壳”。“铁脑壳”是打不扁敲不烂的,说白了,就是顽固,就是傻,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在她看来,打牌这玩意,就是一种朋友之间交流的方式之一,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开心。所以,跟同学在一起打麻将,她总是输钱的那个,也是大家抱怨的那个,更是大家赢了钱还打击的那个。

“你看你,啷门这么射张子呢?坐你下家硬是受傷害哦!

“你是射洪来的么?牌一出门就道拐!

“你看你这智商,等老了不得老年痴呆才怪。”

有时候,桌子上几个就拿“老年痴呆”互相嘲笑起来,欢乐得像准备一起打到老年痴呆。打牌到深夜,打麻将的声音就响亮起来,有些像小时候课本里面的“落花生”,清脆利落,一颗一颗,带着丰收的饱满。李梅看来,麻将是无聊生活中最刺激的事情。只要不是输到身无分文,她都是快乐的。

但是,她总有输到身无分文的时候。反省、自责、懊恼……一堆不良情绪就涌上心头,让她眉心像上了锁。

这时候总有同学说,来,拿几百去,我们继续打。

“不,不行。包里没钱了,不来了。”

输家说话,这是牌桌子上的规矩。何况输家已经没有钱可以输了。这点,在李梅的牌友们来说,是起码的修养。毕竟,大家都是同学或朋友,不是职业赌徒。要是打牌打得大家都不开心了,这牌局就没意思了。

走出麻将室,李梅总是要感慨:哎,每次打麻将,我都觉得自己智商有问题。同学总会宽慰她:人家在算牌,你就在乐呵,你心思没用在上面,当然该输。每次人家这么一说,李梅很快就平衡了——反正不是智商问题就好。人生不就图个开心么?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何必活得那么累?随时都在算计的事情,她办不到。

你这习惯很好,输完就算了。不借钱输。

那是当然。我这点风险意识还是有的。就像炒股,绝对不借钱、不用杠杆……都是赌,就是玩个心情。搞坏了心情可以,可不能把正常生活秩序都搞坏了。

李梅打牌的原则还是多的,除了这一条以外,她还不跟不认识的人打牌。在她看来,自己那点薪水也不够跟常年混迹在麻将桌上的专业人士对弈。但是陈向东不一样,张虹在给他介绍的时候,充满了敬重和喜欢。他个子魁伟高大,声音洪亮,打牌喜欢说笑话,完全心不在焉。特别好玩的是,他要胡什么牌,他会告诉大家,劝着大家不要点炮。当然,这样打法,最后不是大赢就是大输。自抠要翻一番,人家知道他爱说实话,除非万不得已不点炮,结局就是他自抠胡牌。事实上,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输,输得像个“铁脑壳”。不过,从来没有见他输了钱不开心的样子。

张虹私下告诉李梅,陈向东投资了好几个实体,比如邻市的一个宾馆、甘肃的一家矿业。关键的是,因为有钱,他利用企业缺资金却要还银行贷款的间歇,挣高利息。

李梅一时纳闷:什么意思?还贷款的间歇?

银行贷款需要还,但是银行还是要贷。只是年限到了,必须用两三个月来转贷。也就是说,本金和利息都还,企业是不可能的,银行又必须还了本息之后进行再贷款。陈向东就把一大笔钱全部借给企业,等再贷款一下来,企业又还给他。这几个月就收高利息。很多企业都这样,所以,企业向陈向东这样的人搞民间借贷就是普遍现象。张虹有点绕着给她讲了之后还瘪了一下嘴巴,打了她一下,说,“亏你老公还是金融系统的,连这个你都不知道?”

“他哪里会讲这些?他从来不喜欢在家里说工作。你说这个,不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放水么?”endprint

“啥子放水哦!这个是民间借贷!”

张虹还用无不艳羡的神情告诉李梅,陈向东现在开的越野车,跟他那高大壮的个子多般配!就是他放了两个月这样的贷款,得到的利息买的!

长年坐机关的李梅有些惊讶:原来,这世上挣钱还有这么容易的?!虽然衣食不愁,但是发财这件事,对于李梅来说,就是她看过高原天空的云,白色的花团锦簇,美丽得晃眼,近在咫尺,却永远可望不可即。

她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坐在了云端!他们跟陈向东一样,神仙一般,意气风发,逍遥自在。

玩过几次麻将,他们成了熟人。也有不打牌的时候,陈向东家就在茶馆楼上,他带着他那才两岁多的小儿子,在茶馆外的坝子里逗儿子玩。没过多久,李梅还认识了他的妻子梁靓,大眼睛妙身材好脾气,白皙美丽,人如其名的靓女,白领丽人形象。但她知道,这是陈向东的第二个老婆,以前是卖保险的。陈向东挣了大钱之后,她就当上了全职太太。说是全职,实际上啥家务事都不做,家里有保姆买菜做饭带孩子。她也就是在保姆忙的时候打打下手,跟儿子逗乐逗乐。

陈向东朋友很多,所以很多时候都在外面应酬。张虹的姐夫开车打野,有一次被交警抓了违章,车被扣押了。陈向东获悉消息后,埋怨他们不早告诉他,然后到处电话找关系,陪吃陪喝,很快帮他们把车要了回来,还坚决不让张虹的姐夫给钱补偿开销。张虹说起这事,很是感慨地对李梅说,现在这社会,像陈哥这样耿直有义气的人真是太少了!

张虹说:“那天交警请客,交警还没来,我们几个坐等。我姐夫说既然他们不喝啤酒,我只喝一瓶。叫一瓶啤酒就好了。结果你猜陈向东怎么说?”

李梅想不出来,问:“怎么说?”

“他大手一挥,一点不给我姐夫面子,转身叫妹子来一件啤酒,还说——哎呀,我的哥哥,我给你说过好多次,男人,有钱没钱一定要大气!哪怕你只喝半瓶,我也要叫一件!”张虹说起这话,笑得花枝亂颤,然后补了一句:“他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陈向东的好,在李梅看来,是有夸张嫌疑的。但是,谁叫张虹是自己的同学兼闺蜜呢!她还是很相信她的眼光,何况,她也看得出来,陈向东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铁脑壳”。

熟悉之后,陈向东给李梅打过几次电话,借钱。

“你不是有钱么?为啥还要问我借钱?”李梅知道,对陈向东这样没有多少文化的粗人,不用委婉。

“妹妹,我的钱是活的,流起走的。借钱就是来投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也晓得,我是个可靠的人。我也晓得,你和你的朋友圈,都是机关单位的人,也可靠。”陈向东老实告诉李梅,他就是利用自己干企业的朋友资源,搞资金拆借,从中赚取利息。

“你放心嘛!有钱大家赚!我是个有信用的人,每个月按时给你结利息。”

“我那点钱,借不出手。”李梅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家里不需要她负担,基本上自给自足,但是,几年前才还完房子贷款,自己手里零花钱并不多。

“你搞广告那么多年,接触的媒体和机关单位领导也多,能交上不少朋友。让有钱的朋友借给我嘛!存银行多没意思,怎么都跑不赢通胀。”陈向东一副很是懂行的样子。不过,李梅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向东打了几次电话,李梅脑子里就想了几次,每次都快得像耳边吹过一阵凉爽的风,想想是舒服,但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毕竟,钱少,利息再高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能买辆奥迪啊!

到最后,陈向东索性不再说借钱的事情。

两三个月后,陈向东开着他那豪华的大越野到李梅楼下,说是真的要跟她喝茶说话。李梅摸不着头脑,但也跟他出门,走到旁边十分幽静的街道上,找了一家咖啡屋的二楼露台坐下。露台上没有人。咖啡屋里卡座几乎满了,雅间是高端麻将室,估计也是满的。那两年,好像所有的人都有钱,小城市的人不是在打牌就是在郊外玩耍,人们过着活色生香、挥金如土的生活。

“你有啥事情?”李梅刚坐下喝了一口柠檬茶,放下茶杯便开口问。

“哎呀,没有事情也可以找你喝茶嘛!”

一股热流冲向脑门,李梅觉得脸上有点烧乎乎的,自己这么直白和功利,真是不该。她忙说:“是是是,我错了。”

“我就是心里有点堵,想跟你聊聊。”李梅有点惊讶,他们之间的生活,空旷而没有交集,除了张虹,有啥好说的?看着她脸上的不解,陈向东像清楚她在想啥,直接道:“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张虹的事情。”

闺蜜的事情,李梅当然是关心的。在某大镇政府工作的张虹跟她性格也像,但是在感情方面,却更加“铁脑壳”。认准了就不回头的。她的爱情故事跟一起意外有关。三年前的夏天,本市某厂邀请了广州一个专家和家人去某山区景点观光,路上车祸,车坠悬崖,全车人都没能逃过死神之手。张虹的初恋情人就是某厂办公室主任。张虹闻得消息,想起前尘往事,痛哭了好几天,又到处打听,办公室主任在车上没有。初恋情人并没有随行。她有了劫后余生的大彻大悟,心底对情人的爱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两人联系上后,旧情复燃,燃得两个人都不想带着不能相亲相爱的遗憾继续活下去。张虹坚决不愿意如李梅劝她那样,在婚外维系对情人的爱,一定要坦坦荡荡地跟情人在一起。对她活泼可爱的儿子、言之即从的老公、体贴入微的公婆都不再放心上。老公家人一直惯着她,即便是离婚这样悲情的事情,也在苦苦挽留之后顺了她的意。

初恋情人却因为离婚闹得十分辛苦,也算脱了一身皮,最终净身出户。两个人正大光明幸福地同居着。每年出去旅游,QQ空间少不了秀恩爱。李梅觉得,当初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早婚,能找到个像张虹前夫那样对她百依百顺,还很有钱的家庭,真是像打着灯笼找的。但是,至于爱情这东西,她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很懂。她跟老公,也是男人苦追不舍,她享受着被爱,最后感觉在一起日子过很舒服——她是很喜欢老公的。

只是神圣的爱字,她的体验,不足以让她说出口。

“你们永远不懂,跟相爱的人在一起那种幸福!”张虹每次说起跟爱人在一起的感觉,都是一脸的沉醉,像刚刚完成了一趟美妙无比的旅行。让李梅难以理解的是,两个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他们却并没有领取结婚证。或许,这张纸在真爱面前,真的不重要?endprint

但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最近好像因为两个人的朋友圈差异大,闹了几次,分开了几次。多次见她说起与爱人的生活分歧,又多次说忍不住继续在一起,所以在李梅看來,他们的恋情分分合合像是波西米亚夫妻之间的打骂,怎么都是两个人的调情方式,外人干预不得。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都是年过四十的人了,少年时的情感,又经历了生死考验。深爱,是没得说的。

“她这次是真的失恋了。”

“啊?你咋知道?”

“前天晚上,我们麻将后一起吃饭,又一起出去唱歌。你知道,我们这群人玩得开心,很热闹。张虹进了厕所很久都没有出来,引起我们注意。大家都听到厕所里她在嚎啕大哭——你知道的,她平时人前总是笑呵呵的——她真是扛不住了。”

李梅脑补着众人狂欢的喧嚣中,闺蜜痛彻心扉的爆发,眼睛很快湿润了。她身子一动不动,也顾不得被陈向东看到顺着面颊流下的眼泪。听他继续说。

“我们都在外面叫她,安慰她,但是她根本不听,在里面整整大哭了半个小时。把她姐姐心痛得在外面跟着哭,我们也陪着掉泪。哎——”

李梅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双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后,长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我早就跟她说过,为了爱情离婚是有很大风险的。伤害亲人,自己想要的,却难得善终。”

“是啊是啊,你是她好朋友,你要多陪陪她。不要给她说刚才我给你说的这事,当你不知道哦!”李梅被陈向东的善良感动了。我们还真应该算是朋友,她想。

“嗯,好。谢谢你们一直关心她。”

“哎呀,朋友嘛,说这些!”陈向东很潇洒地挥了挥手,对李梅这样生分有些不满意的样子。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一些茶馆里的事,各自分头回家。李梅对陈向东的印象更好了些,耿直、重情义,不错的男人。

随后的几个月,李梅更多地往茶馆跑,多数时间都不打牌,真的喝茶,聊天;或者跟张虹在河堤边上走路,说话;跟陈向东一家子都熟悉起来,甚至有时候就摆开桌子,在柳树下几家人在凉风习习中,开开心心地吃晚饭。

茶馆外面的树荫下坐着,懒懒地斜着身子,把腿放在藤椅一边,半卧姿势。四川人喝茶从来也不在乎形象。这种舒适惬意,西部也是处处可见。两三个朋友在一起,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气氛不需要刻意营造,都是好的。话题也是天南海北,无所不涉及。只有张虹爱人的名字,成为敏感词,永远被屏蔽。好在张虹的身心比起脆弱做作的其他女友,一直健康,甚至强健,李梅的心理负担并不重。

后来,张虹悄悄告诉李梅,爱人是因为前妻患上了癌症,出于道义他才回那个家照顾。但是他们并没有复婚。她还是坚信,他们会有继续在一起的那一天。另外,她像是顺口说起,她和她姐姐一起借了三十万给陈向东。陈一直很守信用,每个月把利息转到她账上。所以,她的经济情况十分不错,高兴买啥就买啥,每个月还有一大笔结余。

张虹的情况,李梅心底一直还是羡慕,毕竟那样的爱情,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即便是有,也没有几个人可以放弃一切现有的幸福,去成全个人至爱。世间没有完美,只有完整。而完整,有着表象看不到的黑洞。

看她几天一套新裙子,还总是动辄数千的品牌货,李梅的心动了——哪个女人不爱美?靠可怜的工资糊口可以,要精致地生活,实在是难。

弟弟家靠着多个渠道高回报投资,不是也成了百万富翁么?每次回家看到他冰箱里的都是德国黑啤,完全进入超级小康生活状态。身边有多少人都在过着快乐的日子啊!李梅分明感觉,钱就放在眼前,触手可及。这种诱惑,就像别人在自己脖子上挂了一圈又香又甜的糖饼子,一低头就可以咬上一口。而自己鸡公屙屎头节硬,闻着飘过来的香味,却不敢动弹。

想得越多,看得越多,李梅就越是眼红得像兔子。终于,她忍不住,低下了头。

李梅是有人脉的,多年职场的言而有信和处事风格,让她得到广泛的认可。朋友更不用说了,只要她一句话。当她向两个经济宽裕的朋友说起陈向东借钱的事情后,在某镇当领导干部的汪强和在一企业当财务主管的钟娜,很快给她的账户各打来十万,连借条都不要。当然,利息她是口头承诺了的。月息百分之二,比定期高了不少,但相对于很多民间融资百分之三、百分之六甚至百分之十的利息,实在又算很低。

“国家政策是支持民间借贷的,在贷款利率的四倍之内都受法律保护。”陈向东多次给李梅灌输法律知识,无非是想让李梅放一百个心,把钱借给他,也去朋友那里借点钱。

李梅认为,民间融资总是短期行为,所以陈向东打的借条也就半年时间。钱刚到账,陈向东就扣除了当月利率,给她打了整数的借条。随后每个月的固定时间,李梅就是处理利息,把朋友的转过去,自己的留下来。像是突然多了一个人在给自己挣钱,李梅的日子过得开始风生水起。高兴不高兴都请客吃饭喝酒,潇洒自在得跟钱花不完似的。在汪强和钟娜两个朋友面前,她也像个功臣,接受着他们的尊重和喜欢。

只是偶尔,有种不安,像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在独木桥上,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忐忑在心里,让她感觉风吹草动的惊心潜伏着。这无疑是一颗随时被踩到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她魂飞魄散。她偶尔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贪婪?忘记了理财中最重要的风险控制。但是那点钱放银行,分明就是亏啊!钱入股市,更是惊心动魄,让人不安生。

中国投资者之路,狭窄危险得如同吊桥,人多桥晃,随时会挤下深渊,谁也难以保全。

好在李梅一直都不是好赌好酒之人,加上广告公司业务进行得不错,本来不多的私房钱开始很快累积到账户。李梅觉得人民币就像沙漏里的沙,每一天都在往自己的账户上掉,掉得她心花怒放,明亮的生活有着难掩的愉悦。她走起路来,袖口都带着风——尽管她明白,风声之下,或许就是炸雷。

半年很快过去,陈向东说项目还在进行之中,希望能够继续。这次是借一年。李梅给两个好友一说,每个月跟李梅一样享受着不劳而获的好友犹豫片刻也同意了。年底,李梅甚至用自己的钱还了钟娜的十万,把外债清理了一半。钟娜稳稳地赚了百分之二十四的利息,算是收获颇丰,跟李梅的关系也分外好起来。endprint

李梅做事,一定要善始善终。这口碑,在这个言而无信大行其道的社会,是极为难得的。她始终不明白,为啥还是有不少的为富不仁者,靠着哄骗,竟然还在发财。她的身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有个做广告的老板,包里从来没有超过三百块,开张发票都在计算税钱够不够给;口蜜腹剑、极为势利,求你的时候,你是爹是娘,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是陌生人;业务员的工资拖欠半年不发,为了几百元业务提成可以让别人打几十个电话催促。这样的人依然一单又一单地接业务,生意好得很。后来靠着本地报纸打包出售的行业版面,以报纸主编名义还在外面大肆吹嘘,借虎皮拉大旗,挣了好几套房子,车子也从尼桑换成了路虎。

这个社会潜伏着不可理喻的逻辑,“奇葩”处处有,而“奇葩”这个词如同变色龙一样,在不同人嘴里有不同的语言色彩。

最后她自己总结,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好业务员的原因。她坚定自己的信念,要么不承诺,要么一言九鼎。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不管这社会怎么变,自己都不能改变做人的底线。

到李梅获悉消息的那个下午,实际上陈向东已经三个月没有打利息过来了。只是李梅有些自欺欺人,不敢追问,像面对放在手心的肥皂泡,怕出一口气它便破灭了。她没想到,该来的始终会来——不管她有多么怕。

李梅胸口气紧,高一脚低一脚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就睡到床上。她老公以为她业务开展得不顺,也没有在意。饭煮好了叫起她吃饭,然后就坐到电脑桌上看连续剧。

她继续回到床上,却睡不着,脑子里千军万马地奔腾着。所有的念头就一个中心,怎么要钱回来?现在说钱,人家还在昏迷中,不地道。那什么时候催款?他家的车子能不能抵押?——或许那车子能拿来也还不错,当是自己买了辆豪车。他现在的资产谁在打理?矿产那边有多少?宾馆开始营业没有?明明都是没有答案的事,她想得纷纷扰扰,直到筋疲力尽,昏睡过去。

昏昏沉沉地过了好几天,李梅终于问张虹要了陈向东的病房号,在住院部楼下买了篮水果,找到病房。无比壮实的陈向东竟然瘦了几十斤的样子,大眼睛像是外挂在额头下,仅仅比鼻尖低调了一点点。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见到李梅眨了眨眼,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个孩子在咿咿呀呀。梁靓还是那么美,只是有些憔悴。对着李梅,脸上的笑十分勉强。她把果篮放在宽宽的窗台上,便示意李梅出去说话。

见此情形,李梅哪里还敢提钱字?满怀同情地询问事发经过。梁靓说,以前没有体检过,只当他身体好得很,谁晓得有高血压呢?!从高原回来,一喝酒就出事了。你晓得的,他那个人,义气,喝酒又不推杯。还想开车。要不是离家近,发现得快,早就“没事了”。梁靓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来,李梅听得认真,眼圈也跟着红了。

人到中年,如果还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不顺应身体的需要过日子,真的会要命啊!

“好在现在命救回来了,医生说,后期康复还要看他的意志。”听到梁靓这么说,李梅有些感怀,忙安慰她:“没事,你不要急,一定要有信心,他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

“他还认识你的。”梁靓又说。

“哦?那不错,这点很重要,他脑子没有坏。他会有很强的毅力坚持康复。”李梅脑中的欣慰感一闪而过,搂过梁靓的肩,拍了拍。

带着无限沧桑走出医院,李梅有些矛盾,突然地觉得,实际上钱一点都不重要,哪怕就是收不回来,起码自己还是很健康的。而陈向东,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谁都说不清楚。

钱买得了任何东西,却买不了健康。所以,在健康面前,钱算什么呢?

然而,对健康着的人来说,钱又是多么重要啊!钱如同阳光,生活要灿烂,须臾离不得;如同水,生命要增长,每天都得有。

李梅开始数着手指过日子,每个月还是给幕后借钱的汪强打利息过去。她当自己那一年没有收入,也想尽量保证自己的信用。过了两个月,她买了礼物再次去看望陈向东。

陈向东胖了一点点,坐在床上,歪着头,扭着脸,甚至能叫出她的名字来。每个吐出来的字都像是咬牙切齿地挤压了口腔里什么障碍冲出来的,嘴角还有口水泡沫冒出来。虽然口齿不清,但李梅能听懂,忙叫他不要说话。梁靓却在一边鼓励他,让他说,还给李梅当翻译。

“他说他记得欠你的钱,要你放心。”

“他说欠钱的事情,他都记在本子上的。等好了肯定要还。”

李梅还没开口就被感动了,忙叫他们不要说了。好好养病。梁靓还是拉她出来,悄悄地告诉她,来催债的人一波接一波,陈向东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很不利于康复。她自己也很着急,之前她从来不管家庭财产,没想到欠债竟然那么多。而张虹和李梅,是她认识的人中数额较小的。

李梅逃一般出了医院。她能说什么呢?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他们自觉而欣慰?因为自己开不了口而沮丧?因为未来不可知而茫然?她心底有个念头,像掉入海底的沉船,不敢想——或许,陈向东并没有张虹之前说的那么有钱?!

又过了三个月,李梅从电话中得知,为了减轻住院费用负担,陈向东已经回家居住,每天上午去医院康复中心做理疗和康复锻炼。当惯了阔太的梁靓不离不弃地陪同,也开始清理家里债务。甚至辞退了多年的保姆!

他们不是很有钱么?怎么会为了点住院费和保姆费计较?!李梅惊慌失措了——沉船浮上水面,满目疮痍。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外債成了疮痍上的一个泡,一股风吹过就会惨遭熄灭。陈向东的口齿还是不清楚,梁靓接电话的口气开始有些变化。焦急、无奈、生气、不耐烦……听得李梅心里总是像打翻了一抽屉的调味瓶,什么味都杂在一起,味道强烈得呛人。没过多久,李梅就知道因为大量的人讨债上门,陈家的车早就被人开走了,现金归零,几个投资的地方都被肢解为别人的股份,实行了债务抵消。对张虹和李梅,梁靓采取的政策是认账不赖账。但条件只有一个——等陈向东病好了一定会还,一定会慢慢还。李梅几个月一个电话,有时候他们在医院康复室锻炼,有时候两个人搀扶着在河堤练习走路……李梅没钱维持汪强的利息,终于忍不住告诉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坚持和陈向东的病情。汪强虽然有钱,也没有忍住开始向李梅讨债。尽管这种债务没有借条,他深知李梅的性情,不会言而无信。endprint

李梅感觉自己被架上了烤火架,焰火带着焦灼,肆虐地舔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即便是汪强每几个月在QQ上说一下,都在把她往死里逼。自己账户上只有三万元钱,还是年底几个大业务和年终奖刚累积起来的。她还是强迫自己把卡上所有的钱都还给了汪强,并说明了情况,希望他能理解,自己会慢慢地存钱,只要有一点就还一点。

但是,还钱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两三年时间,经济形势急转直下,不少企业滞销停产,连银行都开始出现亏损。广告公司的业务越来越难拉,自己的业务提成也像股市一样,只能用“断崖式下滑”来形容。

怎么办?剩下的几万元就是好大一个窟窿,起码需要她悄悄地存上三五年。这个窟窿像个黑洞,随时要伸出魔爪来,把她拉下去埋葬。

张虹姐姐的茶馆还开着。李梅好几次去那里,都没有再看到陈向东两口子。张虹也愁眉苦脸,说儿子年前急性阑尾炎发作,好不容易去梁靓那里要了一万元回来,把医疗费支付了。

说到底,都是这茶馆开来惹的祸。李梅心底的焦虑和怨气找不到出处,偶尔对张虹生出点不满。但她又冷静地告诉自己,要不是自己贪心,要不是自己自以为是的义气,实际上也不会这样惨。起码自己有多少钱借多少,不至于弄了整整贰拾万别人的钱来拖累自己啊!试想只有自己的十万元,自己已经不在意那笔钱了,当一年没有收入就是。甚至她想,要是春节前不是一时鬼迷心窍,把自己的十万又还了女友,而是让陈向东还她钱,起码自己现在手里还有点结余,但如今……有好长段时间,李梅看到路上停着的轿车,就在眼里出现车子的价格,那堆曾经自己视为废铁的东西,现在好像一堆堆的钞票放在路边。她恨不得偷走就卖掉,换成现金。

钱这东西,你等它的时候,它是漫长的时间;你用它的时候,它是指缝间漏出去的沙;你想拥有它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妖娆的女子,男人得费尽心机和力气。是的,李梅眼里,钱是街边停靠的任何一辆车,是路上女人们手指上的钻戒,甚至是男人们腋下夹着的公文包……不管是什么,却都不是她的。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而这种暗藏内心的疯狂,没人能体会。

风险控制,不是老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么?要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身陷这样的民间借贷,那该是多么悲惨可怕的事情啊?!李梅简直不敢想,好像随时有根打好死结的绳子,一不小心就丢进婚姻的脖子。恐惧、喘息、最后勒死,一点悬念都没有。

账还是要要的。电话里,陈向东的口齿还是不清楚,但是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清晰。只是还钱的口吻从认账到有些不耐烦,好像欠钱的是李梅。李梅心里的焦躁每次都像吐出来的火,顺着看不到的电话线烧到陈向东、梁靓两人的手机上。

眼看借条打了两年了。李梅找不到人,还是只有打电话。对方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好在每次没接到电话,梁靓都会回个电话来。或者说在外面陪陈向东走路,或者是在医院做恢复性训练。她说,钱,肯定是有的。但是都不是现金——全部都是借条。梁靓甚至告诉李梅,陈向东相信别人到没法想象的地步,就一个几百万的项目投资,自己连一张纸都没有留下。好在自己周旋得当,花了大半年,想方设法让大股东写了一张欠条,表明陈向东的投资在企业里面。

不管怎么样,超过两年不依法追索欠债,在法律上就过了时效。李梅查了相关法律条款,电话追得更勤了。电话两头的人,也越来越不耐烦。说到最后,陈向东同意重新开个借条——张虹的债务也这样处理的——李梅对此并没有兴趣。两年又两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她决定少让他们还点,只要本金回来就好——哪怕只是朋友的那贰拾万元他们还了就行了。

但陈向东的话把她激怒了:“李梅,我只能还你十五万!”

“为什么?”李梅像是被一棍子打到头上。

“把以前的利息算进去,我现在又这个样子,只能还你这么多……”

李梅眼睛红了,气得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冲手机大叫:“我看你身体坏了,你脑子也坏了!那么多钱都是我帮你借的,我怎么跟人交代?要我贴钱帮你还账?!我的钱是给儿子上大学用的!”

“我有啥办法?我现在都这样样子了!你逼我有啥用?就是十五万我现在也还不出来!”陈向东的话像个活脱脱的赖皮。

李梅听不下去了,冲着手机像狮子一样吼了一声:“我让法官跟你说,你到底该还好多!”然后狠狠地挂了电话。

初春的街头,树木都带着翠绿的稚嫩,各种花儿也次第开放,城市的大小路边都摆放了绿化工人的新上市盆栽。李梅眼里哪里看得到花草树的美丽?她只烦躁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卷起尘浪和汽油味,还有轿车不时没理由的叫嚣声。

李梅站在郊区法院的公共汽车站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去吧,必须去,不去怎么行?你要面对现实,面对自己亲自种下的恶果。你不去怎么行?要不回来钱,拖着也是受罪。快去,必须去、必须去……法院,就在咫尺。她觉得自己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不得不强撑着走进医院。心里除了怕还是怕。谁不怕呢?谁会想到自己会有事惊动到法院呢?但是,除了这里,她找不到自己的路了——依法维权,这不是一句口号,陈向东借钱的时候不是经常给她普法么?现在,该他还钱的时候,她得让法官给他普法。

之前,她在网上已经找到汪强发来正式的起诉书模本,他熟悉政务,到镇法庭很容易就找到了类似的法律文本。她对号入座地把自己的情况和诉求弄好,自己揣在包里好几天。

趁着外出办业务的时间,她轉了两次公共汽车才到这里。

法院门卫的检查口像是出国过安检,像模像样。三个着警服的干警或坐或站,排成一溜儿,那架势把李梅吓着了。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不只是找不到北啊!她把小包放进检查口,等安检后取出来。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在干警面前登记。写字的手都有些颤抖——自己还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要是个农村妇女,不是更惨?李梅强作镇静地填完表,抬头向干警轻声问道:“请问,立案庭在哪里?”

面无表情的干警指了指对面办公楼的下面。李梅看到一间没有门的大厅敞着向外,如同政务中心一样的地方,有好几个人来来往往。几步路走过去,她低眉顺眼地对站在里面的女法官说话。好在人家态度很好,看了她拿出来的起诉书,提出好几个问题,又指了指对面书写台上贴着的正规起诉书,让她去那里重新填写、完善。endprint

李梅终于定下心来,坐下来,低着头,仔细查看自己的起诉书问题所在。又拿起笔重新抄写起来。对了格式和内容,她飞奔出去,在法院旁的门面上找人打印出来。终于赶在下班之前,她交了钱,提交了起诉书。

按照法律条款,自己索赔的金额并不低。李梅还是不放心,转弯抹角找到个法院的关系,说了自己的事情。这种官司是没有悬念的,汪强告诉她,不要紧张,该怎么判肯定会怎么判。

没过多久,梁靓的电话打来了,态度十分温和,用了半个小时诉说自己有多艰难:陈向东的病持续在花钱、大女儿在读大三、两个儿子都还没有成人……目的只有一个,请李梅撤诉。李梅告诉她自己起诉原因是因为陈向东要求只还十五万的话时,梁靓好像很吃惊:“啊!他怎么这么说的?我还不知道呢!”

“我起诉只是不想跟你们那么多废话。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死缠烂打,既然都是守法公民,该怎么办就这么办。”

“问题你这样增加我们的负担。”梁靓知道这样的官司到最后不但是自己输得很惨,还会多几大千的诉讼费用在头上。

“这点费用不算啥,你们只要该还的还了,我自己可以给。我不喜欢没完没了地跟你们讨债,还要讲价还价。”不管怎么说,李梅坚持不撤诉。

“那你就等法官说了算嘛!反正你就是打赢了官司,我们也没有钱还。”梁靚终于露出老赖嘴脸,生气地挂了电话。

那段时间,每一个来自法院方向的座机电话都让她心跳加速。她不敢想象跟陈向东夫妇对簿公堂的情形,有时候严重到想放弃这个权利的争取。世态炎凉,只有到这样的份上,才算得明白。想那一两年,多么和和美美的关系?而今,在庄严的法律面前,终于要像无数电视剧里那样,双方都跳起脚,相互撕皮?自己该怎么向法官控诉他们言而无信和藏在自己心底的煎熬等待?

两三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李梅终于接到法院的电话,要她去参加庭审。

李梅压制着心底的恐惧,先给单位领导电话请假一天,然后慌慌张张地换了衣服,打的去法院。灾后重建的法院总是机关重重,她问了好几个穿制服的,才找到法官要她到的地方。竟然不是法庭?!她看到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办公室,三张大办公桌。一个短发中年妇女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打字,另一个年轻的,站在她旁边的办公桌上整理文件。

“请问……”李梅犹豫着敲门。

中年妇女转身问:“李梅?”

“是的。”

“进来!”

李梅好不纳闷,不是开庭么?被告呢?法庭呢?黑色的法官袍呢?!

“根据你们的案情,本案采取简易形式开庭。被告因为身体原因,给法院寄来了书面辩护……”中年妇女就是法官,她看了站在身边的李梅,仍然面向电脑坐着。但显然,她在宣布开庭了。

李梅觉得自己开了眼界,心里也轻松了,起码不面对陈向东两口子,起码不会因为言语不和在法庭上大吵大闹。这让她如释重负。她不是知识分子,骨子里却有着知识分子的羞怯和胆小,或许只是因为她遗传了教师妈妈的基因。她好奇地看着法官的电脑,竟然是“庭审记录”。最神奇的是,庭审记录已经基本写好,法官只需要在问她的话后进行“填空”——这分明就是法官和她一起来做一套填空题。

法官让李梅陈诉了事实,然后把陈向东的辩词在电脑上的“庭审记录”指出来,逐一问她,边问边把她的话打进“庭审记录”里的空白行。

“陈向东认为你已经支取了他生病三个月前的每个月百分之二的利率,所以应该在借款中扣除。他向你支付了每个月六千元,十五个月的利息,一共九万元。所以他认为自己只需要支付剩下的二十一万。”

“但是,这种利率不是法律保护的范围之内么?”李梅皱着眉头,心想,你不是无耻地说只还十五万么?

“这个你不要管,我们晓得判定。你只回答他的这个十五个月利息已经给你是不是事实。”

“是的。”

“你有啥说的?”

“当时他借钱的时候对给我说这个利率标准是法律保护范围之内的,不算高利贷。我想依法办事,这是我应该收取的利率。所以要求他还款不能扣除这个钱,还要追加拖欠了快两年的利率。”

法官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一直边问她边用双手手指在电脑上飞快地填着空。李梅也一边说,一边盯着电脑,看她打字。

这样的庭审,是她在家里想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李梅完全忘记了恐慌,跟法官像同事们在办公室修改文案。只差没有闻到法官的发香。

事实清楚得几乎是简单明了。庭审不到半个小时。法官让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问题之后,输出来,让她签了个字。

走出法院,李梅像是跟业务单位谈了一笔业务,带着新奇和愉悦,搭公共汽车回了家。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下午没有什么事,家里却来了个远亲。李梅爸爸堂弟的老婆——李梅的婶婶张群华登门拜访。婶婶跟他们一家多年保持联系,关系不错。虽然他们生活在市里一个县城,但几十公里的路程倒也方便。婶婶的女儿已经工作多年,自己早就退休,有一个门面房补贴退休工资,老两口收入不错。婶婶除了爱好麻将,也有广泛的社会关系,是个生活优越、热心的中国大妈。

婶婶单眼皮、皮肤小麦色,年轻时不显年轻,老了却显现出了优势,相对瘦得像猴的叔叔很是青春勃发,比实际年龄起码小十岁。完全看不出已经六十出头,她常常到小辈家看看,还对小辈的家庭安排进行指导,啰嗦是啰嗦了点,但是因为都是她一片好心,又能和大家打牌唱歌玩到一块儿,所以深受家庭成员们的喜欢。

李梅惊讶地看到婶婶竟然瘦了,进屋来连笑容都没有一个,坐在沙发上理也不理李梅,倒是自己发愣。李梅赶紧倒了茶递到她手上,轻声问:

“怎么了?婶婶?”

张群华接过茶杯,转头一看她便顺着脸颊流下了两行泪来。李梅心痛不已,忙搂过她的肩头,拍拍她后背,温言问:“没事没事,慢慢说,怎么了?”

“我现在在城里打工……住在叶家坝那边。”endprint

“啊?!怎么你来打工?”李梅怎么也想不出来,这过着优越退休生活的婶婶会跑市里来打工,挣辛苦钱。

“我欠了别人很多钱……”婶婶一口水也没喝,放下茶杯,垂下眼帘,眼睛小得像根短短的弧线画在脸上。

“为啥?怎么会?你咋欠起的?欠谁?欠了好多?”李梅有点急,发问像没停住发射子弹的机关枪。

“呜呜呜……”婶婶的头干脆低得放在了双膝上,双手抱着头,哭得厉害起来了。

李梅觉得自己情绪过于急躁了,忙扶起她的头,右手抓住婶婶的左手,左手在她背上从上到下地抚摸着。

“好了好了,不急不急。慢慢给我说。”

婶婶的头无力地靠在李梅家乳白色的皮沙发上,李梅抽出左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右边臂膀,怜爱地看着她。

张群华从大哭到呜咽,肩膀抽动也慢慢缓和下来。李梅又端起茶杯,让她喝几口。十几分钟过去了,她终于安静下来。

原来,她投入了自己多年来的积蓄共计二十五万元,到一家投资理财咨询公司,公司给的利息远远高过银行利息。每个月按照百分之一点五的利息给她,她的银行卡上每个月就有三千七百五十元到账,比退休工资高了一倍以上。这让她的心思活跃起来。投资公司经理经常鼓动她去亲朋好友处借钱来投资,还教她一个窍门,给借钱的百分之一或者更低的利息,自己就掙些“手续费”。

张群华感觉挣钱容易,但也专门去考察了一下这公司。报纸上有副市长出席开幕仪式的新闻,闹市区有一层楼的产权。名气和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她便动了心。几个闺蜜见她也是有实力的人,毫不犹豫地借钱给她。整整四十万转到投资公司,公司跟她签了合同,也给她看了投资项目——某房产公司买了一块郊区地皮,准备开发联排别墅,结果遇到银行贷款收缩,只好向民间机构融资。她自己感觉这个项目不错,试想这么多年,住房涨了两三倍,但是别墅的价格却是接近十倍的涨啊!

每个月进账更多了,她唯一的事情就是收到投资公司打过来的利息,再除去自己的,打给闺蜜的。简简单单的账务,结结实实的收入。张群华感觉自己退休后才成熟了一样,成长为理财高手,大有大器晚成的意思。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跟姐妹们国内游、国外游,爽朗的笑声洒满全球。

好花不常开。投资理财公司开始出现了利息滞后,守时的利息到不了账,她急了。经理解释,说是项目建成了,但是销售情况不好——不知道为啥,人们就没有那么热衷于买房了,更不用说价格高昂的别墅。

一个区县,能有多少人买得起别墅?李梅听得沉重,心里像坠着个铅球。

公司的利息跟不上,姐妹们却没有停下追问的节奏。张群华不得不给他们摊牌,但是他们并不买账,天天来家里讨债。多少友谊的船就是这样翻的?她没有想到,挣钱的时候大家都你好我好,轮到问题出现,闺蜜的脸比微信圈广告刷屏还快。而自己,因为有中间的利差,连话都不敢说。他们刚开始还是天天登门,后面讨债越演越烈,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几乎就赖在家里不走了。每天中午她还得好吃好喝祖宗似地伺候着。

不到三个月,公司被县金融办界定为非法集资的公司,公司楼还在,人却没了。连经理的电话都换了。他们几百号投资人开始找政府、找公安、找工商,都是白费劲。钱按理是有的,但是需要清理账务,需要拍卖资产……猴年马月能拿到钱。

“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们要我卖门面,卖了门面也是可以还钱的。但是广告打出去了,一个询问的电话都没有。”

“现在这个经济形势,现金为王。谁会动大笔现金买门面?再说你看大街小巷关门的门面好多?以前动辄十万二十万的门面转让费,眼下你就是倒贴给别人,别人也不接招了。”

“那为啥你来这里打工呢?”李梅接着问。

“他们天天呆在我家总不是办法。我出来了他们也不好意思缠着你叔叔不放了。我们最后商定,我每个月还三千元给他们,还到有钱一次性还给他们再说。”张群华见李梅看着她,又接着说:“现在门面每个月租金有一千元,你叔叔和我的退休工资三千二百元,我跟几个农村来的妇女给保洁公司做保洁,能挣点生活费和医药费。”

“公司那边总应该可以要点钱回来吧?”

“能的。就是要等。所以你叔叔就守在家里等消息,我出来打工。能还好多算好多,等到公司的钱出来一些,可能就好了。”

李梅的心被揪痛了。十年,婶婶的老年生活就这样被套上了枷锁。要是几年后找不到零工打了呢?要是那资产十年都处置不了呢?李梅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婶婶的女儿也是中年妇女,儿子成绩不怎么样,好不容易上的三本,每年花钱也是大把大把的,完全没法帮助爸妈。而李梅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李梅没有想到,自己落进了海水,发现亲人竟然也在海水中泡着。所谓的投资高回报,不过是一口咸过一口的海水啊!当年,他们却都甘之若饴,没发现危险像鲨鱼潜伏在水底,随时会吞噬他们。

李梅好好地安抚了一番婶婶,出主意怎么早点处理掉门面,还马上在招聘网站上给婶婶注册登记,留下了婶婶的电话号码。多些人帮你卖,给点手续费是应该的。她告诉婶婶,自己也十分缺钱,没法帮她。能卖了门面,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公司那边,不要去上访闹事,要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该领钱的时候不要错过了。

“钱这东西总是身外之物,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只要你们身体健康,吃喝花不了多少。投资的钱,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省着花,也能过日子的。只是不要再出门旅游了。”

“哪里敢想?现在就指望这边稳住他们,那边等点钱回来。以后再也不相信那些投资公司了。”

“你还能有财力想么?”李梅心里暗想,没有接婶婶的话。

临走,李梅还是从床头柜钱包里取出五百元现金,硬塞到婶婶手里,要补贴婶婶两个月的房租费——婶婶跟一个中年女人合租郊区,房租还算便宜,只是每天早上五点过就得起床,晚上九点过才回租房。都坐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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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梅给老公简单说了婶婶的事情。他皱着眉,一声叹息,说上午才去市上金融办开会,要盯紧参与非法集资人员的动向。没想到婶婶也参与进去了。不过一会儿又说,有几个人没被高利息诱惑呢?!听政府的人说,有家属还上百万地投资进去,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一夜致贫,甚至负债累累。

“还是银行靠得住。利率低点,起码本金在。”

李梅聽他几句话,头皮便发麻起来。自己就是倾囊而出,还有一笔外债。官司的事情她硬是没有让任何家里人知道一点点消息,连对最亲爱的妹妹也守口如瓶。虽然她常想要是那笔钱能收回来,自己是多么富有;但那念头,她清楚地知道,就像海市蜃楼,出现的概率太小,而且遥不可及。她只有努力地不去想,天天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得满满的。

只有忘记了钱的日子,才像日子。

李梅的工作进展越来越不顺利了,公司里的业务也因为企业发展出状况、互联网的冲击少了很多。首先是企业投入广告的钱少了很多,以前自己的一个大客户削减广告投入高达百分之六十,原因是企业自己做了微信公众号。他们锁定自己的目标客户,聘用九○后,发展新媒体,任何一个文案出来,都是音乐配美文,内容丰富,几乎可以说是美轮美奂。连搞活动,也不用广告公司跟进了,自己选几个年轻人搭台唱戏,弄得像模像样的。跟纸媒一样的外部公众平台,显然少了手机客户端这样能装很多内容的优势。喊了好几年的降薪终于来了,所有工作人员基础工资都比头年降了百分之三十,加上提成合计减少百分之五十,这真是个可怕的数字。每个月进入工资卡的,几乎只是维持在低保线上,刚够生活费。

她不知道未来还会怎么样。她所在的广告公司虽是本地实力派,但是裁员和倒闭的风声依然像夏日的酷暑,来得不经意却很是猛烈。每次同事在外面聚餐,都免不了在一起长吁短叹一番。

挣钱难,这是李梅几年前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两三年前她还就经济下行了解过,网上有言论称这轮下行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她紧张地咨询学经济的朋友,朋友认为,只要自己没有银行贷款,正常生活是影响不了的。尤其像她这样,没有高额资产的,更是无关紧要。

她以为,这跟网络炒作的新闻一样,自己只是旁观者。谁料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简单。没有一个人不受影响,没有一个人逃得过。就像龙卷风席卷一个地区,每棵草都会被翻卷升空一样。

“每一张平凡的脸上都刻着历史风云。”她突然一个作家说的这句话,何其经典,但有几个人明白?

偶尔有现金业务处理,也不过是一两万。但就是那一两万在银行数钞机上哗啦啦翻动的时候,她会目光呆滞地恍惚起来:天啊!我曾经有三十万,得翻多久啊?这哗啦啦的声音得响多久啊?得垒多高啊?会不会有我这么高?钱啊!我的钱哪!她的心总会被搅动起来,耳朵听一声,心脏就被刺痛一次。声声入耳,痛得满身都是血在冒。

过了没多久,法院电话,让她去取判决书。

轻车熟路,她找到了那两名女法官的办公室。李梅没有想到,法院主动对诉讼费进行了减半处理,只需要她填表后一个月内转到她的银行卡上。判决书上的数字也是她满意的,除了本金一分不少之外,还有一笔可观的利息。只是这笔钱封顶了,不管陈向东他们欠她多久,就是这个数字。她还是满意的,四十多万啊!巨款!最起码,不用老是电话催他们,在电话里跟他们吵架了。

依法追债。她想,自己已经做到了。

“在半个月之内如果对方没有提出异议,判决就生效。生效后三个月不执行,你可以再来申请强制执行。”法官还是面无表情,逐一交代后续事宜。李梅的心里却是舒坦愉悦的。她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快乐,像个在老师面前的学生,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着嗯嗯嗯。

“他们也会来拿判决书么?”李梅问。

“我们会给他们寄去。”女法官平静声音里有着难得的温情。人性关怀,难道不是执法机关干部应有的?李梅虽然有点担心寄信能否投递到位,但也感受到了温暖——虽然被温暖的人并不是她,甚至是她痛恨的不守信用的债务人——人家也是事出有因的。恨归恨,她也觉得陈向东两口子是可怜的。

之后没有电话。对方平静得像从来就没有这码事。

李梅看着判决书,心里十分愉快。四十多万,扣除朋友的十余万,自己还有三十万,这是多么可观的数字啊!放在点钞机上,会哗啦啦不停地响一个上午啊!即便是出国,每年两次,也要十年才能花完啊!要是不工作,自己可以玩整整十年啊……是的,她忍不住要做白日梦。多么惬意!多么美好!难道不是小时候最爱看的万花筒么?她的生活将成为一个五光十色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她恨不得时间被冷冻,美好光景就原汁原味地停留在这一刻。这想象中的一刻。

她又忍不住想,看到这么实打实的利息,难道他们不上诉?陈向东会不会气得跳起来抓狂?这判决跟他说的十五万实在相差太远,远得如同现在的他要跌跌撞撞地走到青海吧?他不是很有钱么?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信用好得超群么?不是说这利息是受法律保护的么?他为啥不把自己的未来打理好?连一点储蓄的备份都没有,只留下无数张借条?

他们肯定是不会上诉了。他们没有钱打官司,也不会有钱上诉。他们现在是一听说钱就在颤抖吧?一听见电话就慌张吧?一看到债权人就躲避吧?李梅想象不出他们的生活,就像想象不到自己的未来一样。

不管各种念头怎么在脑海里开水般沸腾,李梅的表面仍然平静得如同人工湖的湖水水面,家庭生活没有起一点涟漪。只有微信上,有着相同诉求的张虹关心了一下判决结果,说是她也时刻准备着,去法院依法讨债。当然,李梅明白,这时候,自己就是一个标杆,被注视。一旦讨债失败,张虹还是不会去花这个冤枉钱的。这一两年,民事诉讼都是这类民间借贷,能通过这个渠道收到钱的有几成?恐怕一成都没有吧?

一纸空文,不只是文件。

这是一个高风险的社会,没有谁靠得住。然而,这么多人深陷其中,又是为什么?李梅想过千百遍,总结最终还是一个词害了自己,害了所有的人,那就是“贪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理,颠扑不灭的真理。而家庭,这个社会稳定的基础,像颗孕育着巨变的核子,因为“秘密”暴露随时可能爆炸。李梅潜意识里非常羡慕婶婶和张虹他们,他们有丈夫可以诉说,可以分担,但是她自己却是一个人扛。扛得每天都像是在走独木桥,来不得半点粗枝大叶,只要稍微不小心,自己便会掉下深渊。endprint

“我的头是颗沉重的地球。”她脑子里突然想起年轻时一个朋友的诗。朋友早就失踪一般没有了踪影,自己却感受到了这样的生存之重。

事已至此,还是只有走着瞧。李梅好不容易熬过半个月,电话到法官办公室,得到的消息如她所料,对方没有上诉。

那么就是等执行了。李梅和陈向东的生活像是两片毫不相干的天空,中間隔着一片寂静的山林。

李梅不再胡思乱想,她从头到尾都享受着这种等待。由于汪强从头至尾都在参与关注这个官司,甚至有朋友在法院关注着动向,所以再也没有在QQ或者微信上说起还债的事情了。李梅也就轻松了不少。不过她仍然保持向他汇报的习惯,还一再嘱咐,不要让自己家里人知道。好在随着债务问题凸显,虽然他与家里人都认识,但交往逐渐减少,现在几乎算是没有往来了。他们剩下的交流也仅限于网络和极少数时候的电话。

有时候李梅想,所谓世态炎凉,应该不能算上汪强这样的朋友。毕竟,他是信任她的,而且,起码没有婶婶那些闺蜜一样穷追不舍,还有点余地,有点空间给她留着。但她也明白,不管官司执行得怎么样,汪强的投资不会亏。即便是收不回来,她一样会还他。迟和早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就要是这样的人?不合时宜,自作自受。李梅很难过,但是又不能说服自己,信用这个东西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因此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的。

对于三十岁之后的中年人来说,时间像风一样来来去去,快得抓不住。相对轻松的日子,更是无声无息,几顿午饭晚餐之间,一天一天地溜过去了。三个月到期后,李梅几乎是很高兴地,去了法院,申请法院强制执行。

之前听说法院强制执行也是要收钱的——潜规则。但李梅在法院办公室一路问来,人家一口咬定不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要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地提前交钱,她可没有办法承受。办了相关手续,她又给汪强汇报了情况。法官帮忙讨债,她感觉自己有了靠山,心里踏实了很多。

想找关系。李梅忍不住问汪强,能不能请执行局的法官出来吃顿饭?汪强好歹在政府系列上班多年,执法部门,总是有点牵扯的。他回答李梅是斩钉截铁的不用。原因很简单,现在陌生人的饭,谁敢吃?就是同事同学同乡,都不可以随便吃饭的。大家都习惯宅在家里了——吃饭有风险,还不是一般的风险。还可能是陷阱,不知不觉就掉进去了。谁还可以有共餐的信任?显然没有!

谁都可能是犹大。没有人愿意拿饭碗开玩笑,就像没有人愿意醉驾换生命一样。公职人员被绑了四肢,最怕掉水里。

汪强给了她两个法院执行局局长、副局长的电话。她知道他们私下关系不错,但是那是他们,这官司是自己的,肯定得自己去法院找他们。又请假。反正业务员都在外面跑业务,李梅实际上连假都不用请的。不过不请假就得报告工作成效,她不想编故事。

执行庭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的办公室颇为喧嚣。法官们忙忙碌碌,有的在看卷宗,有的在讨论案情。局长坐在最里面角里,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李梅,转头叫了一声“李博”,外面进来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

“你把她的卷宗拿给我看看?”局长说。

叫李博的法官转身拿来卷宗,局长就问了李梅一些情况。让李梅记下李博的电话号码,再跟李博好好的就执行情况交流一下。最后还笑着让李梅放心,必要的时候,他和法官亲自跑一趟。

从法院出来,李梅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局长都这么好,执行还会难么?她一方面感觉汪强的关系网很强大,另一方面也认定自己是个好运气的人,总遇到好人。

没几天的一个上午,李博通过法院的执行平台发来了短信,大意是通报经过查证陈向东账户上的余额,一个信用社的,只剩几十元钱。李梅眼里一愣,心里有点凉,心想当年自己的钱不是通过工商银行转过去的么?他连工商银行都没有查!再说,一个家庭哪里可能只有一个账户的?

她忙给李博电话,李博没有接。

下午,又打,还是没有接。

如是李梅,没接到的电话必定要回过去的。但是两三个电话没接的李博并没有回电话。李梅只好给局长打电话说情况。局长好言好语安抚她,说自己会转告李博法官,让他继续查。

过了一周,李梅忍不住电话李博。电话里李博的声音又硬又快,你是哪个?!我在外面忙。好,晓得了!

五六个月时间,自己记不清打了多少个电话。每个电话第一句话都是:你是哪个?!执行法官李博你真有这么忙?半年了!李梅想是不是自己没有送礼的原因?或者是真的,要先交起码百分之二十的执行费?

她又电话给汪强,汪强叫她自己要去法院守,要跟法官面对面地说。

李梅干脆请了一周公休假。不打电话,每天到法院执行庭上班去!第一天,人家全院开会,然后又是执行局开会。会了一整天。李梅守在法院大门口,在立案庭里坐了一上午,下午在下班时间进了执行局。

李博冷冷地叫她第二天早上来。

第二天早上一去,李博对她说,自己接到任务,马上有个案子要执行,必须出差两天。

“你周四来一趟?”李梅感觉自己被耍了一样,你要出差电话我一声不就行了么?还要我转两次公交车,路上费了五十分钟到了你才说?

但是自己能怎么样呢?难道像对待家里老公一样,抱怨几句或者干脆臭骂一通?她什么都不能做,还不能把表情控制得不够好。

“哦!好吧,我周四再来。”李梅应声走出了执行局办公室。

周四早上,李梅又一大早出发,九点钟准时到达法院。李博坐在凳子上,敲着档案,头都不抬一下,告诉站在他面前的李梅,通过他的调查,现在陈向东没有可以执行的资产。

然后问她:“你还掌握什么情况?”

“他不是有那么多的投资么?”李梅纳闷。

“有哪些投资?我不知道。”

“章县有酒店、西北有矿产啊!”

“我没有查到。”李博的话简短有力,冷硬得像冰块向李梅劈过来。endprint

李梅心里烦,却不得不面无表情地听着。

“你可以去找陈向东他们问清楚,给我说。或者找到他们,再通知我,我过来,坐到一起说。”李博又说。

原来他至今没有见到陈向东夫妇!他们就住在那里,地址没变,电话没变,一切都写在执行书上的,他竟然没有去过,没有电话过……李梅心里恨不得有枪毙了这个无能、不作为的混蛋。但是人家是谁?是法官!她脸上还是有忍不住的不满,眉头皱成一堆。

沉默好久,她说:“好吧。我自己去找。”

约见梁靓有点难,几乎跟约见执行法官一样。不过最后还是见着了。在他们以前老在一起的茶馆外面——张虹的姐姐把这小茶馆转让出去了——生意并不好做,及早收手是明智的。

下午时分,以前最热闹的时候,除了有两三个雅间里有麻将声传出来,小小的大厅里没有人。坐了十几分钟,梁靓才匆匆而来。不管怎么样,李梅还是感谢她几年不躲不闪,还可以坐下来。她对梁靓用嘴抿出一个微笑,问她:“你喝什么?”

梁靓一屁股坐下,然后转头对吧台的姑娘说:“来杯绿茶。”

然后翘起二郎腿,脸上表情丰富起来,像是不满,又带揶揄地:“叫你不要打官司不要打官司,你这么一来未必可以拿到好多到手上?”

李梅放松起来,也翘起了二郎腿:“哎呀,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讨价还价。你老公当时确实把我气疯了。”

“他人不好,你也跟着不好?有事商量着办嘛!”梁靓角色转换得很快,完全没有家庭妇女的局促,说话做事都恢复了保险工作者的精明。

“怎么商量?他一口咬定只还那么多?我怎么跟朋友交代?我不可能让他们把利息都扣成本金嘛!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理解不了,我当然只好依法办事了。再说,几年前他借钱的时候,一再给我说受法律保护的。”李梅压低声音说这话,希望气氛能够和平一点。

“法律保护,你说得简单!我们没有钱,法律怎么保护你?就是判决了那么多,我执行不了,还不是没有用?!”梁靓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讥讽,脸上带着嘲笑的意味看着李梅。

“算了,不讨论这个。”李梅打住废话。“请你出来,就是商量一下,你们的账务现在怎么样?能怎么执行?反正不是我找你就是法官找你,我们交流可能比法官交流方便些。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的,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也来看望过你们好几次,没提还钱的事情。我也等了你们一两年了……”

“我知道你不是翻脸不认人的人,但是你要替我想一下嘛,当初借钱我啥都不知道,只是聽说有借,谁想你借了自己的,还借别人的?陈向东这一病,我才知道家里的三角债理都理不清。”

“我知道你难,也觉得你不容易。但是,你不是说,我和张虹这点钱都是小钱么?你不能不顾情分,小钱都不还嘛!”

“我没说不还,要怪只怪你们自己不动作快点。那辆车子,陈向东一生病就有人来开走了。还有催债的早就把可以执行的财物拿走了,还有能够抵债的借条都拿走了的。”

捡狗粪都要走在前面!何况是捡钱?!李梅懊恼不已,叹了一口气:“我们就是因为关系好,才不想那么势利,那么快难为你。你倒不领情!”

听得这话,梁靓拉开嘴角,似笑非笑,从包里拿出一摞纸来放在茶几上。“来吧,我给你说一下,现在还有两笔债务,只要能收到,你的钱也就能收到。”

李梅心里舒坦了不少,脸上也露出笑容。她跟梁靓两人头碰着头,了解这外债情况。梁靓带来的一大摞东西里面,有两张借条对李梅有用。一个外地中年男人和一个本地中年女人,欠他们的钱一共有一百六十万元。这对男女很奇怪,不是夫妻,但是借的钱都是相互转对方账户上。

“他们是情人么?”李梅问。

“不知道是啥关系,反正两个人关系密切,现在还在一起。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从来都没有拒绝接听,态度都好得很。一句话,认账不赖账,人也不在本地。”梁靓十分无奈地说。

“现在的人都这样。”李梅嘴里这么说,心里想,你们不也是这样的么?

“我都查得很清楚了,这女的父母住这里。”看来梁靓做了不少工作,连这个都查出来了。她把写有女人父母地址的纸条递给李梅。“还有,目前,这女人是最有希望收款的。那男的毕竟是外省人,鞭长莫及。”梁靓又给她找出女人身份证复印件,复印件下方写着一排地址和房号,说是她在某别墅区里的房屋情况记录。

“他们不是说他们在外地么?这房子难道空着?你如果起诉他们房子可以拍卖啊!”李梅说。

“我哪里有钱给诉讼费?都像你这么敢动不动就起诉?”梁靓瘪了一下嘴。

“你可以申请法律援助!”

“我不认识人。”

“我可以跟你介绍。她欠你的钱,你起诉她才可以强制执行。我和她没有直接关系,是很难间接执行的。”李梅已经从汪强那里学到不少法律知识了。

“你自己先看看,一起找这个人,找到了人,你通知一声,我和你一起去收钱就是。”梁靓对法院和执行,显然是没有任何信任的。她告诉李梅,那么多债权人,只有李梅起诉了他们。

“你们晓得我是习惯机关作风了,该怎么就怎么。”李梅抬了抬眉头,很是无可奈何。

李梅收过所有欠条和身份证复印件,坐着跟梁靓闲聊起来。原来,果然如她所料,执行法官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们。

“到时候我们还是要商量一下还好多,这个判决太高了。”梁靓补充说。

李梅眼神有点呆,没有回答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我们还是要让这个小法官做点事情……”

两人没坐到一个小时,该说的都说了。离开茶馆之前,李梅便给执行法官李博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李博这时候突然就主动了,让他们就地等着,他马上过来。

不过二十分钟,李博手里拿着文件夹从路边一辆车里冲下来,一落座就摊开文件,做起“笔录”来。

“你到底打算怎么还账?”

“法院判决不是搞来耍的!”endprint

硬邦邦的没几句话,就把梁靓惹火了:“你这是啥态度?我又不是犯人!”

“我是实事求是!”李博的声音并没有低下去。

“我不想跟你说!”梁靓站起来,转身准备走。

李梅忙站起来笑着拉着她坐下,说:“都温柔点嘛,好好说行不行?”

梁靓干脆对李梅嚷道:“换,换个法官!你看他这是什么德行!”

李梅用手拍拍她的肩膀,温言说:“年轻人嘛,火气大点,莫计较。”

李博并不理她,低头开始清理李梅交给他的两张借条和身份证,嘴里开始问两个女人。

梁靓的大眼睛里冒着火,回答口气也硬得像石板。李梅觉得这个场面颇为好笑,明明自己才是冤大头,明明自己的情绪才该是最差的,结果自己成了调解人。这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社会,荒诞的现实。

等李博记录完两个人的协商结果,李梅才猛然醒悟,这个执行庭的法官竟然就这样完成了他的执行工作。没有费一点时间和精力,让当事人自己做,他就花了十分钟记录而已。工作就这么交差了。

报纸上不是经常说法官如何费尽心思搞执行么?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谁有那么幸运?有几分可信?李梅发现现实跟报纸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哪怕眼睛和文字还在咫尺之间。

李梅忍不住还是说话了:“李法官,这边可能还是需要你了解一下情况哦?”

“好,这个人我先电话联系,如果在绵阳,找得到她,问题就好办。到时候你给个委托书,钱就可以要来抵债。”李博朝梁靓看了一眼。

李梅心里一下又满足了。不管怎么样,大家态度都这么明确,事情总算在推动之中。

“那就全部钱都要回来嘛!”梁靓一下子不跟法官生气了,脸上蓦然亮了起来,嘴角扬得像睡着的括号,近乎献媚地看着李博面无表情的脸。

“我哪能管你?!我是帮她执行!”李博生硬的語气像根铁棒打得梁靓僵在那里。

“那我配合有啥意思?”梁靓挂不住了,脸一下子沉下去。

“你这个人懂不懂法律?我凭什么去问人家帮你要债?这是人家打的官司,不是你打官司!”李博毫不客气地教育梁靓。

“对的对的,这是个法律问题。你还是需要起诉,法官才能帮你。”李梅忙着帮腔,要梁靓懂得起这里面的法律关系。

梁靓又瘪着嘴,安静下来。

李博要两个女人也要自己努力寻找这两个人的下落,争取早点讨回欠款,然后收起文件夹就走了。两个女人一时也无话,便各自回家。

李梅早就知道这个法官靠不住,开始动用各种力量寻找那对男女。她找到公司经常接触的一个记者朋友,记者朋友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公安局的中层干部。这个人帮她做了两件事情,查看两个人的户籍和家庭住址情况,这跟梁靓查到的没有什么区别。另外一件事情是约警官出来喝茶,在闹市区的一个茶楼里见了一面。李梅的想法很简单,要是能有个公安局的人陪着她去一趟别墅区,看看那房子里住人没有就行。

没想到中年警官一听她的话就笑了。他当着记者朋友的面讲起了故事:“前几天市里有个文化名人找到我,说有个企业欠了她好几十万元投资款,要我派出干警帮她收账。你说这是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公安干警是帮人收账的么?”他见记者一脸严肃,李梅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声音便温柔起来,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年接触了不少你们这类纠纷,很多都是聪明人,但是你们连基本的法律都不知道,现在哪个干警敢利用工作之便干这种事情?除非他不要饭碗了!你看你们,辛辛苦苦挣点血汗钱,怎么借钱出去的时候都不想想,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也不想想这种回报是不是可靠?”

他又摇摇头:“这个社会的人怎么都这样?老是想高回报,一点风控意识都没有。”

记者朋友打圆场,忙问能有什么办法打听到这两个人的底细?毕竟干警接触社会的面广。

警官笑了,说:“这个倒是可以帮你留意的。你把这两个人的信息发我?”

李梅赶紧应声,要了警官电话,把两个人的信息传了过去。

过了几天,警官真的打电话过来了。他告诉李梅,这个男人是几年前外地驻本市的商会会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钱挥霍一空,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就是这几天,还在外面被讨债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报警呢!过得这么惨,但是他儿子却早就去了美国留学。至于这个女人,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这么快打听到这个,还归功于干警多次出警回来闲聊,说起生意人的命运,这个名字太耳熟,警官仔细一对,发现就是李梅要找的这个人。

“那女人说他们都在外地,分明是撒谎了!”李梅电话梁靓。

她又电话给法官李博,李博却给了她和梁靓一样的回答。说那女人说自己还在珠海,跟那个男人在一起。那怎么办呢?李博三个字打发了她:“没办法。”

明知道当事人在撒谎,法官也无可奈何。他们当然不会采取更有效的措施,更不会追问他们到底在哪里,这一点,李梅心里很清楚。李博早就告诉她,欠钱的是陈向东和梁靓两口子,别人欠他们的钱,法律关系上,是跟她无关的。但目前的情况看,陈向东梁靓这两口子“没有可执行财产”。正是绝大多数民事诉讼的结果。

李梅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讨债这件事情,即便是通过了法律,但它的发展并没有好一点。一步一步,全是法官眼里的死棋。她的失望越来越重,整个人沉重得像铅做的,走路都提不起精神,鞋子拖在地上发出低沉刺耳的声音。

七万元,不多,但也不少。起码自己现在的收入,就是家里依然不上交一分,存起来也需要三年时间。汪强不缺钱,但会认栽就此罢休么?每次李梅想到这个问题,头就抬不起来,就只想躺着,想起当初借钱的决定,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一了百了。

梁靓也十分着急,毕竟只剩下这一笔债务没有抵消,就算还了李梅和张虹,自己还有百万结余。要是能要回来,自己好歹算个中产,要不回来,家里日子就不是一般的难过。现在丈夫的医疗费用全靠一个投资企业的老总挤牙膏似的给点,自己卖保险挣钱并不容易——“一个卖保险,全家不要脸”,卖保险的,在很多中国人眼中,还是像骗子一样被防范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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