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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的讲述

2018-01-16袁海胜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石壁张骞画师

袁海胜

风尘仆仆地跋涉在丝绸之路上,人变成一种符号。

驼铃伴着马蹄声闯过玉门关、阳关,一路向西……隘口送别遠去的背影,风尘旋裹马粪的气味、沉淀光阴深处的色彩已经成为铺垫时光的主力。

鸣沙山的东麓,敦煌敞开胸膛,迎接西域至中原纷至沓来的僧侣和商客。宗教和商贸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越朝代,把一路盛开的传说和故事绣在绢绸上、画(刻)在坚硬的石壁上,一个历史就多了柔软身段和色彩。鼎盛是人心的一种愿望,这种愿望依托丝线和色彩表达,就有了连绵不绝的丝绸,有了丰富绚丽的敦煌壁画,有了佛法的玄妙和香火的飘逸与沉淀,让深奥的禅意及墨彩的香味穿透数千年时光,飘到2017年的夏天。

我能与之邂逅,算是一种幸运。

过大震关,翻越陇山至天水,驼队在烟尘蔽日的行进中踏进甘肃之境.这里的时光顿时生动起来。黄河滔滔、浊浪排空,何时起,这条凝聚中华民族灵性的大河,把甘肃版图硬生生分开。大河汤汤,东西两岸相望,古老的丝绸之路在错综复杂的大地上像绸丝般散开,河东段河西段的多条路线,所走的地域虽有不同,方向却是一致的,直至西端,涉黄河而过,总有一个点交汇重合。必会有路线与敦煌鸣沙山擦肩而过,似有定数、似有契合。路如何的千头万绪,总是一头系着古都长安,一头系着中亚西亚的腰身。车辚辚、马萧萧,是从哪一只马蹄开始踏上的征程?烈烈的朔风从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上掠过,吹过汉朝、吹过唐宋、吹过漫长的历史,把一个个火热的愿望托举在高原之上,在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跋涉、飞翔和攀升。

东来西往的人(这种说法近于轻佻,对每一个历史上的时点,人真不算是一个合适的代表)脸上落着汉朝的沙尘,挂着唐宋的汗珠,他们在日夜交错中不知走了多久,总会在途经敦煌鸣沙山时停一停脚步,也许只是一次无意间的小憩,或是一次人食马饲的打尖,人们发现了莫高窟,走了进去。这样,莫高窟在经火缭绕中瞬间顿悟,认领一种启智的方式,彩色让宗教的记忆、生存的记忆、时光的记忆在石壁上层层伸展和递进。壁画——假如无神助,这种文艺表现手段真是人类惊世的创意——在莫高窟的石壁上有声有色地蔓延。直至今日,依然把我们的目光染成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滋味。

画师的笔一定是颤抖的,虽然他心里装满虔诚。笔端的迟疑是对生命的敬畏。一笔落下,一个崭新空间的门板就会轰然推开,油彩的香味会一寸寸抵近内心。眼前将会出现什么呢?愿望在漫漫丝路上栩栩如生,思想也近如禅境,生活的琐碎走进画面后,所有事物的骨骼清晰起来,明朗起来,组成久远时光里的一幕幕繁荣、一场场盛况……每一笔、每一种色彩在时光的浸泡下慢慢羽化,让厚厚的时间像天使的翅膀一样透明,让凡间的人们清楚地看到了远古,感受到一种静极了的美。

天竺传至中原的佛教,在莫高窟扎下了根。佛法近于哲性,经文的讲述在壁画中生动活泼。佛在画师虔诚的笔端走进石窟,法相沉静或展颌微笑。佛的笑像清水一样在民间流淌、漫开,滋润草木、滋润人心、滋润生息。千佛有千种的慈悲、无限的善意。佛用胖胖如藕的手指,点化愚顽和恶俗,光明一瞬间点亮人的智慧。佛为众生讲法,实际这是人的渴求和热盼。无论古今,人总难免会遭遇一段迷途,佛法宛若温厚的大手,拉着人们一步一步走出魔障、走向阳光、走向人间、走向坦途。

莫高窟里,诵经声不绝于耳,水一样从石壁上倾泻。我仿佛看清众佛唇息蠕动。经文博大精深,有远古的叮嘱,也有近在咫尺的提醒。善恶在一念之间,坦途和沼泽也是在一念之间,人生一世,是多么需要佛法的指引啊!方寸之地,佛用12208种神态(只限莫高窟之内),阐述生命里最深的奥妙。只需领略一种,人世上就多出一份皈依。

石窟上,我从诵经中听到丝琴的点拂,是水中之水,叮咚悦耳。西域的天空瓦蓝,白云缓缓飘过。琴声由纤细手指撩拨,分批次从云层里倾泻,像是一场滋润众生的透明雨水,滴落脑门。莫高窟的石壁上,体态妖娆的仙女(即飞天)——有一种说法是乾闼婆与紧那罗的复合体,没有性别,但我更喜欢她们是女性的化身,好在画师和我的想法一致——臂挽彩带,翱翔于天空中。她们纤手紧握乐器,譬如琵琶,端于胸前或反持背后(反弹琵琶),像如今的才艺表演。一幅幅飞天连缀在一起,和卢米埃兄弟发明的电影原理一样,动了起来,飘(飘比飞还要空灵)了起来,衣袂彩带纷扬。飞天手中持竽、箫、鼓、琴,组成了仙境的小型乐队。怪不得冥冥中有乐曲破壁而出。在民间,如果组建一支“飞天乐队”,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飞天曼妙的身姿,让坚硬的石壁上凸显柔美,妙不可言。

走近莫高窟,导游的职能就算终止了。壁画开始向我们讲述一切。连绵的画面,是时光的走向,也是宗教和历史的走向。画面牵引着我们,步入纵深,走进远古多维的空间,这是现实版的穿越。佛教圣事、佛教经典(佛教术语称之为“经变”)、 剃度、礼佛等等;宫廷、出行、宴会、游猎、农耕、捕鱼、制陶、冶铁……人间百态囊括其中。色彩的迷阵里悄悄跑出了藏羚羊、牦牛、野猪、白唇鹿、狼……还有人类用以代步的马匹和骆驼。动物是莫高窟壁画里的一部分,它们的出现说明当时人类的精神领域丰腴饱满,与万物的融洽已致达观和包容。我们从壁画里看到动物奔跑、跳跃和挣脱的力量,像是随时都可以从石壁跳出来,去寻找旷野和草场。很多壁画的背景,俨然源自丝绸之路上发生的事情。像浩荡的商队、交易、市场等等,壁画说出了当时的情形和色调。

张骞一路风尘,从西域归来。茫茫戈壁上,他握使节的手心出汗了。这是他第二次西行,不同于第一次,他探明一条中原与西域通商的路径。张骞兴奋得脚下生风,恨不得一步就跨回长安。他不知道自己将推开一扇革新历史的大门,为民间的生活引来一渠活水。或许他深悉这条路线的意义,否则,是什么力量支撑他翻越重重关隘,深入大漠草原、荒凉之地?张骞打开这道门后,他的名字注定要彪炳千古。张骞第二次西行成功后,这条新开辟的路径上便生机勃勃、商机无限。从2000多年前开始,这条路上衍生的故事不失传奇、不失浓墨重彩。尔后,中原和西域的经济文化交流频繁。张骞从西域带回了葡萄、核桃、苜蓿、石榴、胡萝卜和皮革、地毯,首次实现了跨地域物资的交流。两地互通有无,丝绸之路始于此时。这条极具生命力的路线,丰富了中原的生活,同样也繁荣了西域的经济。中原的铸铁、开渠、凿井等技术和丝织品、金属工具等,源源不断地传到了西域,西域的特产同样运回中原,双方的经济走向一种全新的繁盛。张骞被现代誉为“第一位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能担得起这种荣耀的,舍他其谁?时至今日,这条路将被重新叩醒。“一带一路”的号角已经在耳边吹响,这条路将在重生中再次鼎盛。

壁画的功能已经超越了语言和文字,色彩的变幻中,我们看到了本不属于我们的时空,触觉到文化传承的细腻和精美。

缤纷的色彩中潜藏着一个低调的身影,寥寥数笔,却传神地表露出内心的喜悦。后人推测,这就是画师自己。他用惊人的胆略把自己加入礼佛、廷宴、狩猎或农耕的队伍里。这样盛大的仪式里,怎么能把自己丢下呢?当画师落笔时,心一定会怦怦直跳,激动和紧张都有。画师也许想不到数千年以后的事情,但知道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轻轻几笔让自己悄悄地跻身盛典,使自己有了一世的荣耀。在当时,画师是一种多么幸运的职业,竟然有这么好的机会,在自己笔端行走数千年,被身后数代人识别辨认。画师也许就是民间一位平凡的艺人,不知不觉间,慢慢走向一座艺术的峰顶,成为万人仰慕的巨匠。

祖先的聪慧,不仅是开创出丝绸之路,用商贸的线条,连接起中原和西域;还有他们发现了油彩,像发现了一种能融会所有生灵内心的一种语言。在敦煌的莫高窟,一个朝代就会用一种或多种颜色,延伸到时间深处,在那里扎下了根,繁衍文化的枝枝叶叶,茁壮成一棵大树。民族文化之林就这样巧妙地移植到敦煌的石窟中、石壁上,组成一片片森林。我的目光追随时光的叶片,感觉远古的风吹过树梢、吹过草地和大漠、吹过舞者衣带,最后落到我的身上。这是一股能浸透骨骼的清凉,来自西域,来自阳关;也许是来自天山南北或青藏高原,吹散了2017年夏天的暑气。

一种清冷就这样在衣带飘飞的壁画里逼近骨头,让人间酷热的盛夏多出一个清爽的洞天。

如果没有丝绸之路,没有这些壁画,今人谁会感知岁月深处,有那么多诠释灵魂、洗涤内心的佛光闪烁?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饱满而神采飞扬的精神世界里翱翔?

壁画上,芸芸众生相,包括佛,像是进行一次回归。掀开时间帷幕,走进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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