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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梯上的少年

2018-01-16郎加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卓玛格桑扎西

郎加

格桑多杰在村头高处的路边下了乡村中巴车,他从公路边往下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处于河边的自家旧居遗址。那里现在只剩下两米高左右的墙作为园地的围墙,墙内种了一些农作物。那个地方原来是个不错的地盘,可他的家迁到县城之后房屋也被拆了,但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那里的房屋让人难以忘怀。他的记忆和梦里再也没有比这栋屋子的原貌使他想起童年的深刻记忆。然后他看了看那条村庄旁边从北往南流淌的玛依河,童年时是他和伙伴们探险的地方,曾经给他无比的快乐,也同时给了他无穷的遐想,甚至恐惧。紧接着,他想起了一些亲戚的面孔,要看的景象应接不暇,熟悉的山峰和森林,曾经和父母并肩耕作过的田地,和伙伴们放过牛的草地等等。很快,有一个人的名字,卓玛拉姆,闪现在他的头脑。虽然她的脸庞是那么的模糊不清了,但她的名字保存在这个村子里,只要他踏上那里一步,卓玛拉姆这个名字就自动弹了出来。他费了很大的劲儿,也实在记不起她少年时的面容,毕竟相隔也有二十年了,但那些故事记忆犹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时不时地回忆起来。他朝着卓玛拉姆曾经的家望去,看见的是一栋新藏房,与他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栋房子面朝西南,偏黄的土墙上有很多大窗户,木窗上的彩雕颜色绚丽,围着窗子的络腮胡形的黑色框饰也显得格外肃穆,能看出是新修的大概35根柱子那么大面积的房屋。他记忆中原先的房子是面朝东山的,房子大小应该只有24根柱子那么大,楼层高度也比现在的低很多。当时的房子门窗上一律刷的是朱红,窗边框饰刷得黑油油的,红黑两种颜色的搭配象征一个家庭的威信。这栋新房子不能让他想起儿时旧屋的印象,反而干扰他惦记起过去的景象,因此他发觉到旧屋除了故事,其余都早已跟随岁月而逝。

他把背包放在一棵小柏树旁,坐在地上望去整个村庄。那栋房子里曾经住着一位姑娘,关于她的故事也许太多,但每个人心里的记忆都是一部秘密的自拍自演的电影。他心里的她也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但发生过的故事是那么的记忆犹新。

她叫卓玛拉姆,乳白色的脸,整洁发光的牙齿,个子高,动作轻快,能干能玩……,当时格桑多杰大概十二岁的时候她比他大两三岁。这个幽静的村庄当时来的外地人比较少,四面环山,白色藏房像珍珠一样撒落在大河的两边。村民都在山里或者田间忙碌着,偶尔有人走出家门去到河边挑水,或者你在宽阔的青稞麦浪中看到一位妇女伸直腰杆把手里的杂草小捆扔到田埂上。她又开始弯下了腰捡地里的杂草,而离田地不远的河流在阳光的强照下闪光凌凌,河水随着自己自由的步伐流淌着,多么地平静自如,时间与自然的节奏是同一个步伐。每一个童年时段都有新的景象和发觉,孩子们心里也有了自己喜欢的和讨厌的村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卓玛拉姆就成为了这个村庄里被喻为龙女的小名人。除了她美丽的容貌,人们从小就在她身上發现一种独有的贤惠,都说她很活泼可爱。当时,格桑多杰看远处的青山好像卓玛拉姆在那里呼唤着他的名字,那清脆的叫声遥远而深刻,随高空刮来的清风而至;到河流旁边,他从木桥上看到她在水里像鱼儿游来游去,时而回过头露出纯洁美丽的笑容;他在田地里追赶蜻蜓时,注意力被一只蝴蝶吸引住,那也是卓玛拉姆的化身在牵引他的好奇心;睡梦中的月儿弯弯挂在碧空,她却坐在弯月之上笑着看他在打盹……。

在格桑多杰接近十三岁的时候,她脸上青春赋予的微红和处处散发的活力色泽更是让他的心进入无穷的想象。他从小是一个在自己熟悉的小环境里寻找丰富乐趣的男孩,但十分羞于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能,何况去找卓玛拉姆一起玩耍。在别人家里,看到爱吃的东西,他客气半天才吃一点点。对于卓玛拉姆的那种强烈感觉,是对美的一种纯净的乐趣,是他成为少年时找到的一种无瑕的友谊。觉得在她的孩童时代,她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允许他的想象去点化她的每个角落。对于她的那种单纯的感觉走过了几个年头,当时他丝毫没有想拥有她或者独占她的那种感觉,只是认为她是自己的世界里盛开的一朵美丽的格桑花,她的清香催化着他的成长。

不久,他成为了一名寄宿制学生,挎着他妈缝制的劳动布书包,里面装着裹得像卷心菜的书和断了头的铅笔。他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五官端正,鼻子高,眼睛大。除了周末都住在离村庄有六公里远的学校。虽然学校里看到了一些新的面孔,但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去学校。除了觉得学校剥夺了自己自然生存的环境,也觉得老师些特别严厉,同学们矛盾重重。他们因为没有背诵完汉语拼音,被老师关在教室里不放学,透过窗户遥望着美丽的村庄,饿坏的肚子叫得咕噜咕噜响。对于他们来说,不知道拼音是用来干嘛的。当时所有的家乡人都说藏语,拼音这个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比老乡们念诵的咒语还要难。有一年的暑假开始了,解脱真的来临,他和他的好友扎西收拾好了东西。他们激动得不知道怎么选择返回村庄的路,有一条是顺着公路走,还有一条是大河与田地之间那片葱郁的草地上的小路。最后,他们踏上翠绿的草地,清净与美丽能把他们的忧愁都消除干净。本来只需要一个小时不到的路程,他们就走到天黑才进入村庄。草地上的泉眼和旁边的水草,好像是上天准备好给孩子们的礼物。花朵的清香和迅速在空中互相追赶的蜻蜓,是神山赋予这片土地的恩赐。青稞麦浪和土豆花,还有河边开满清秀白花的贲穗树,都是那么的美丽,是村民们求佛所得到的恩赐。

暑假的第一天早晨,格桑多杰在他母亲上下楼梯给家畜喂东西时的咚咚声和嘴里不停念诵经文的嗡嗡声中慢慢醒来。是个很兴奋的早晨,心里充满了太多的计划而犹豫不决。要去水磨房的小溪里看鱼,还是去对面山上捡蘑菇;到村头柳树林里找喜鹊蛋,还是到村尾草地上找马儿骑;到寺庙去看看壁画,还是找牛童们一起去野外玩游戏。他的思虑被他妈妈的叫声打断了,只好起床吃早饭。

“快吃早饭,然后把牛放到孔大岗山头去。”他的妈妈斯朗翁姆说。

“妈妈,晚上可以吃牛肉土豆包子吗?”他问。

“可以,一定要把牛放到山顶草坝上,别放在山面松林间就跑下来。”

格桑多杰把锅魁捏断后一小块地放进大碗里,上面放些奶酪,然后把滚烫的酥油茶倒在上面。他用小瓢搅匀了酥油茶泡馍后呼噜呼噜吃了起来。吃完饭后,他妈妈在底层牛棚里把一头头牛从柱子上解开了栓绳。牛群很快走出了大门,格桑多杰跟着牛群也跑了出去。因为山头的小路太多,想把牛赶到父母指定的地方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有些牛最喜欢顺着它们想走的小路溜走。格桑多杰时刻盯着引路的那头牛,摔石头来赶它走上山顶的草坝。就这样,他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把牛赶到山顶平坦青翠的草地上。他仰卧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看着清空中的白云朵朵,满头大汗。他坐起来时看到山麓的村庄像一幅唐卡画,清晰而美丽。他能看到每一个家庭的房屋和条条小道。他回头看了看牛群在吃草,然后顺着松林间绕来绕去的小路下山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到了村头。他在木桥上看见一个人影,很快认出是扎西。

格桑多杰一口气冲下村头公路的边坡,穿过村舍间的小路,顺时针方向绕过村头的白塔和转经房到了桥头。那是一座传统木桥,两岸的桥台是大小均匀的圆木叠加搭建的立方形结构,里面填满了大小石头。河水中央有个用粗大均匀的圆木叠加搭建的桥墩,高两米左右,由上游一侧的立体三角形,中间略高的立方形和下游一侧的立方形构成,里面都塞满了坚硬光滑的大石头,再猛的水流也冲不掉桥墩。接近十米长的五条整块木头制作的桥梁分别从两岸的桥台伸出来刚好在大河中央的桥墩上接触,并紧紧相扣在一起。那座木桥虽然不大,但给人们的生活不仅提供了方便,也成了他们交往的桥梁。有坐在暖暖的桥面上聊天的老人,有桥顶上跳下河里游泳的大男孩,也有光着身在桥墩的圆石上晒太阳的儿童,甚至有的妇女在桥梁或者桥台上洗刷衣服。

扎西坐在桥梁边沿上,双腿从桥梁外侧伸下,很认真地朝下看着水里的鱼儿。格桑多杰轻轻走过去,嗨一声就抓住扎西的肩背轻轻推了一下,这让扎西惊慌失措,挣扎着把两腿缩了上来,滚到桥梁中间。

“求你了,别开这种玩笑,你让我失魂的。”扎西道。

“失魂有啥担心的,我给你请来古绒村的巫师为你招魂。”格桑多杰说。

“叫你给村子里的姑娘们开玩笑,你就像个胆小的老鼠,对于我你啥样的玩笑都能开。”

“对姑娘们有啥开玩笑的,她们只会哭闹。”

“你算了吧! 看到卓玛拉姆,你腼腆得呼吸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我根本不想理她们,难道我还怕她们吗?”

“不是不想理,谁都知道你喜欢卓玛拉姆。”

“我的妈哟,你这话是怎么瞎编的,我妈妈知道了我连回家都不好意思。”

格桑多杰逮住扎西的两只手,狠狠地把他压在桥梁上。

“你再敢说我喜欢卓玛拉姆,我就把你丢进河里。”

“求你了,我知道你对男孩些最凶,若你想压住任何人,你就去压卓玛拉姆,别在桥上压我。”

虽然格桑多杰比扎西大一岁,但他确实也认识到扎西比他懂一些关于女孩子方面的事情。说的也是,格桑多杰确实受到了卓玛拉姆很大的影响,他对这个山谷里充满的好奇心越来越被卓玛拉姆占上风。以前他觉得花儿里最美的是格桑花,但卓玛拉姆的笑容渐渐替代着格桑花的妍丽。他觉得最纯洁的是村尾草地上刚刚冒出地面的清泉,但卓玛拉姆的眼睛有一股清澈的眼神总是沐浴着他童年的烦恼;他总是相信放牧時分听到的布谷鸟之声是最悦耳的声音,但有一次捡松茸时听到卓玛拉姆的歌声后,他的脑海成了她歌声缭绕的秘境;他认为村头温泉里游来游去的鱼儿是最活泼动人的神奇物种,但看到卓玛拉姆和村民们跳起锅庄时,她优雅别致的舞姿才能展现孩童们成长的姿态;以前阿爸讲过格萨尔王的王妃卓姆姑娘是三界最美的女人,但格桑多杰坚信如果让卓玛拉姆穿上卓姆的盛装,那么天底下谁都不会胜过她……。

“嗨,轮到你走神了吧?”扎西说道。

“我才不走神,我在想怎么度过这个美丽的暑假。”格桑多杰回答道。

“你只知道怎么样去打游击战或者怎么样去抓野兔子。”扎西说。

“那么你知道些啥?”

“比你想到的多,比你想到的有意义。”

“说吧,只要不去偷那位五保户老人煮的洋芋,我都可以考虑。”

“你知道卓玛拉姆的父母去转神山了吗?家里这些天只有她一个人。”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

“誒,这你就不懂了,天黑了我们可以去找她。”

“找她干嘛?”

“可以跟她睡觉觉。”

扎西边说边伸出双手准备拥抱格桑多杰。

“去去,我最讨厌你的这些怪模怪样的动作。”

“哎,说你笨你就不高兴,我们不去找她,早晚被其它村子的儿子些占用的。”

“我的妈哟,你这些是怎么想出来的,难怪你每次考试得的是鸡蛋。”

“村里从老人到小孩,只要是男的,都喜欢卓玛拉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啊?”

“你这个小兔崽子,我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

格桑多杰站起身子准备抓扎西时,扎西很快跑到了桥的另一边。

“别跑,我不打你,我们去看看你爸爸那里能要一根香烟不。”

这时,巴登尼玛叔叔走了过来。他是一位长期放牧的人,喜欢开玩笑。

“你们俩在桥上等哪个家的大姑娘?”

格桑多杰感到很腼腆,对那样的话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扎西笑眯眯的,好像他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你们俩,看上去就没有胆子,我在你们那么大的时候,村里的所有美女都睡过了。”

格桑多杰感到很尴尬,不知道巴登尼玛叔叔为什么那样说他们。他俩走回了村子,往扎西父亲做铁匠的地方跑去。

“我说过,所有男人都在想村里的姑娘些,巴登尼玛叔叔也是。”

“你怎么学到了这些东西,别管大人的事。”

“你比牦牛还犟,我在很多地方佩服你,就对姑娘们害羞这个,我真看不起你。”

“不要你看得起我,也别胡思乱想,我们是小孩。”

“你听听大人们讲的话,他们十几岁,也就是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盯上自己的对象。”

“我才不要,我们是学生。”

“好吧,反正能说服你的人还没有诞生。”

格桑多杰和扎西偷偷去了扎西父亲的工作棚里,他父亲是个铁匠,名叫罗绒称勒。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一般扎西偷偷拿走他的几根香烟他都不怎么生气。格桑多杰和扎西蹲在一边,眼睛盯着罗绒称勒在打铁,他用钳子把烧红发亮的一块铁从炭火中取出,举起锤头在上面均匀地打了一节,然后就把那个铁块放入了盛有冷水的木槽里。淬火时冒出很大的雾气,小小的铁匠棚里变成了一个蒸锅,弥漫了雾气。

“格桑多杰,你爸爸最近在忙啥?”

“他去县城办事了。”

罗绒称勒站了起来,他身上穿着一件棕色布料做的藏袍,很薄很轻。他几乎一年四季都穿着同样的藏袍,说脱掉藏袍是个很困难的事情,脱下后感觉失去了一种古老的优雅和风度。但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都习惯了穿现代服,坚持穿藏袍的女性占多数,男性越来越少。他头上还戴着一顶撮箕帽,确实像个藏族版的上世纪工人。他是个瘦高的人,皮肤黝黑,笑起来时两眼边到嘴边纵向的笑纹构成了一个葫芦形,他很喜欢开玩笑。他走出棚子上了厕所,剩下了格桑多杰和扎西两人。扎西迅速跑到他父亲坐的位置,在皮坐垫一侧找到了一包烟。他问格桑多杰要几根,格桑多杰竖起了四个手指。 格桑多杰和扎西等罗绒称勒回来后离开了铁匠棚,他们去河边坐着抽了那四根烟。下午时分,格桑多杰回家帮他的母亲喂牲口,扎西平时都比较悠闲。

格桑多杰帮母亲拴好了每一头牛,也帮母亲把秸秆粉放入一桶桶木桶,上面倒些煮好的元根汤,然后一桶桶放在每头牛的前面作为它们的晚餐。他妈妈挤完奶之后叫他从牛犊圈里放出那头牛妈妈的牛犊,小牛猛拉着他,冲到牛妈妈身下吃留给它的奶子。格桑多杰帮妈妈挑水,还要把当晚要烧的木柴从大院里搂着放到二楼大灶旁边。还要用小斧头劈一些松枝作为松灯。差不多要完成家务时,格桑多杰听到大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他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扎西的声音。

“大忙人,需要帮忙吗?”

“快完了,不需要帮忙。”

“那就出来玩嘛。”

“我还要喂狗,还要去经堂里下掉供奉的净水。”

“快点,我在木桥那边等你。”

等格桑多杰忙完之后,太阳早已落入西山背后。他给妈妈说好之后终于出了家门。他兜里还有一块钱,他想着同扎西一起去看电影。顺时针转过白塔和转经房后来到了木桥边。那边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挑水,也有几头晚归的牛在木桥上匆匆赶来。

“扎西,走开,担心牛把你撞下河里。”巴登尼玛叔叔大声喊了起来。扎西匆匆忙忙跑到桥台的一侧,巴登尼玛叔叔就满头大汗地吆着牛走了,只听见牛脖子上的铃铛铛铛响着消失在村子里。除了在转经房里转经的几个老人和一些小孩之外,桥边越来越安静了下来。格桑多杰邀扎西去看电影,但扎西说他有更好的主意。 等桥边和转经房里都没有人影之后,扎西说他看到卓玛拉姆一人在家里。

“今晚不把握时机,以后再也没有了。”

“啥机会?”格桑多杰不可思议地问扎西。

“要去和卓玛拉姆睡觉咯。”

扎西张开他的大嘴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笑,得意地点着他圆圆的头。

“我不敢去,也别给我提‘睡这个字,恶心。人家天黑就会关掉门的,而且她家的狗够凶的了。”

“你放心吧,我已经有了所有的安排。”

扎西对他要做的事情充满了乐趣和信心,格桑多杰忐忑不安,不知道将要发生的故事会对他有多大的影响。 天色已黑,村里除了在一些敞开的窗户里看到几点弱光,有狗在某个角落叫了几声之外,其余都回归到黑夜的宁静之中。

“走,跟着我来。”

“算了吧?我有点害怕。”

“不用怕,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扎西带格桑多杰来到了一座晒床[ 晒床:也称晒架,藏语称之拥尺或者杂尺,意为晒元根和野草的台架。]旁,离卓玛拉姆家很近。

“我们的计划是背着这个晒床上的木梯,从卓玛拉姆家侧面的曲绕窗户[ 曲绕窗户:曲绕为大水缸,藏族人家放大水缸在大灶后的墙角,并用水缸柜子装饰出来,在侧墙上修一户窗子为水缸取光。]里爬进去。”

“我的妈哟,你这是着了魔吧?怎么敢背阿巴秋美家的木梯? 他会割掉我们的耳朵。”

“哎呀,你别紧张,我都想好了主意。晚上放回原处不就对了吗?”

“我的妈哟,扎西,你这是怎么学会的。”

“大人们不是经常讲这种故事吗?”

“我没有听说过。”

“你放心吧,我们又不是去偷东西,你甭怕,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去看看她有啥不好。”

扎西取出一包烟,递给了格桑多杰一根。他们点上火,开始抽了起来。黑夜中,村头他俩的烟头组成了一对移动的火花。抽完之后扎西站了起来,说要开始最精彩的故事。格桑多杰勉勉强强地配合了扎西,他们俩背着一条三米左右长的木梯一步一步地向卓玛拉姆家侧面的小窗户走去。

“轻点,你抬起梯子的顶部,站在梯子下往上举起。”扎西在黑暗中说。

“你抱住梯子低端,我往上抬起的时候你也跟着往上推。”格桑多杰说。

“嘘嘘! 用力别太大。”

“狗在叫,别动。”

他们俩一下子停了下来,格桑多杰的心跳越來越加快,好像无数个眼睛在黑夜里监视着他,嘲笑着他。 扎西反而趴在地上咯咯地笑了起来,格桑多杰踢了他一脚。

“你这傻子,笑个屁。”格桑多杰说。

“我在想卓玛拉姆稍后会不会在睡觉之前让我们洗脚。”

“你想得美吧,我的脚好几天没洗,我不好意思脱鞋子。”

“哈哈,所以我想她也许给我们端来温水,让我们泡脚。”

“不会的,她让我们喝点茶就够给面子的。”

“也许她会煮肉,下面条给我们吃,绝对是最好吃的。”

“哎,你别说了,我最喜欢吃面。”

“我们请她唱山歌,你也准备一首哦。你就这样唱吧:‘我是绒毛大藏袍,只缺没人来穿着;我是精巧竹笛子,只等有人把我吹……。”

“我,不,我最怕在她面前唱歌。”

“说明你喜欢她,她征服了你这匹小骏马。”

“别乱说。我还是很紧张,我觉得我们算了吧?”

“绝对不能放弃,你放心,一切由我来承担。”

格桑多杰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但说不出为什么不拒绝扎西的鬼主意。他看了看天空中出现的几颗星星,其中最亮的那颗就像卓玛拉姆的眼睛,如此的明亮有神。但村子里大部分男孩都喜欢她,听说其它村子的有些男孩也很喜欢她,但她心中到底有没有一位她最喜欢的男孩呢?

“你觉得卓玛拉姆会喜欢哪个男孩?”格桑多杰问。

“这个很难说,她平常对谁都好,像个大人似的。”

“对了,她确实比我俩大几岁,我们还是放弃吧?”

“放弃?你疯了吧!就算不能跟她睡一晚,就吃点她做的东西都算个胜利。”

“也许她只喜欢大男孩,那些打架很凶的男孩。”

“我们也不小了,要学会大男孩们做的事情。”

“要是我们都十六岁了就好,村里的男孩些不敢取笑我们。”

“别管那么多,先来抽个烟,做到了才算男人。”扎西说。

扎西给了格桑多杰一根烟,他们在卓玛拉姆家的墙角里抽了起来。虽然有一弯月亮在云间忽隐忽现,但整个村子沉睡在黑夜的笼罩中。

“出发了,谁先上?”扎西问。

“当然你先上啊!”格桑多杰说。

扎西两手握着梯子的两边,慢慢攀登了上去。

“轻点。”

扎西接近了小小的窗户,他从窗门缝隙中仔细窥觑了一眼。

“只有她一个人。”

扎西轻轻回头,给地面的格桑多杰说。

“真的吗?”格桑多杰微微的声音恐怕扎西才能听得出来。

“不信你来看看。”

扎西从梯子爬了下来,让格桑多杰登上去看。格桑多杰爬到梯子高出,从窗门缝隙看了看,确实看到卓玛拉姆一个人坐在大灶边织毛衣,火光下她的脸显得那么的温和而美丽。

“确实是她一个人。”

“那么你就推开窗户啊。”扎西说。

“我才不推,你自己来。”

“哎,除了你年龄比我大,其它什么都比我小。”

“你的主意你来干。”

“快下来,看我的。”

格桑多杰慢慢下了梯子,扎西又爬了上去。扎西从窗户缝隙里看看了,然后给格桑多杰说卓玛拉姆是落在梯子之顶的小星星,为了她,我们值得攀登梯子。格桑多杰叫他住嘴,但也感到扎西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扎西轻轻推开了窗门,卓玛拉姆在窗口上看到他黑黑的小脸蛋,除了羞涩的笑容,再也没有什么有滋味的部分,中分的头发,眼睛里充满了犹豫。

“嬉皮笑脸的,你在干嘛?”

“嘿嘿,我,我,我前来向你说一声,有空的时候我也愿意和你们去放牛。”扎西吞吞吐吐地说。

“那么进来啊,从窗口掉下去我可负不起责任。”卓玛拉姆笑着说。扎西想,她总是一位喜欢笑的姑娘,纯朴而美丽。

“我还有一位朋友。”

“是哪个?”卓玛拉姆问。

“格桑多杰。”

卓玛拉姆哈哈大笑,说格桑多杰居然也敢做这样的事情。

“你们两个都进来吧。”卓玛拉姆温柔地说。

“你不会打我们吧?”

“打?如果想打,我早就把你从窗口推下去弄死。”

“好吧,那么我俩要进来了哦?”

“别待在黑糊糊的窗头,快点进来喝点茶。”

扎西轻轻地把他的一条腿放进了窗户的内台上,鞋子上有两个补丁,没穿袜子,脚杆上都是灰尘和泥巴。卓玛拉姆保持着她的微笑,点头让扎西进来。扎西回头叫了一声格桑多杰。

“快登上来,卓玛拉姆邀请我们进来,别怕。”扎西说。

“我算了吧,你去吧。”

“别啰嗦,快点,她叫我们进来喝茶。”

格桑多杰勉勉强强也爬了上去,扎西把身子转入窗门,从窗户上跳到木地板上。格桑多杰的臉出现在窗门口,几乎是失色的脸,中分的头发,上身穿着一件灰白色南美服西装。她看到卓玛拉姆时几乎像个挂在蜘蛛网上的飞蛾,不知道下一步要做的什么,他满头大汗。

“哈哈,你那么害羞还来。快快,进来吧。”卓玛拉姆叫了一声。

“就是嘛,快点进来吧。”扎西鼓励格桑多杰。

“别站在窗口像个小偷,外面有人看到你就会用石头把你打下去的。”卓玛拉姆补了一句。

格桑多杰把他的一条腿放进了窗户的内台上,是一只穿破了的回力鞋子。然后他把身子伸进窗门,把另一条腿也放在窗户的内台,轻轻跳到房间里。

“哈哈……两个贼都落网了,收拾吧!”

卓玛拉姆把窗门紧紧关上,突然,她家柱子的背后出现了两位阿姨。她们笑不成声,一位阿姨拍打着她自己的膝盖笑,另一位边笑边敲打着腰部。卓玛拉姆同他们一起笑得眼睛都变得湿漉漉的,好像他们在看汉族人耍的猴戏。

“好吧,这下子要好好收拾你们两个小屁娃。”其中的一位阿姨叫次仁卓玛,另一个阿姨叫斯朗曲措,她们都是村子里的亲人。她们俩迅猛跑过来把扎西和格桑多杰压倒在地板上,开始用她们的手掌狠狠地打了起来。格桑多杰格外紧张和羞涩,屁股被打得疼痛不算什么,就是羞愧让他麻木得好像要灵魂脱了壳。他抱着头在地板上蜷缩了起来,身体好像在燃烧。

“求你们了,以后再不敢了,哎呦呦,啊呲呲…”。扎西不停地在地板上打滚,次仁卓玛阿姨很兴奋,咬着牙齿,一边擦着嘴边的口水一边压着扎西狠狠地打屁股。次仁卓玛是一位喜欢开玩笑的女人,平常在村里做游戏,她积极参加,有的时候甚至敢迎接男人们的挑战。她冷笑着,扎西越是求她,她越感到兴奋。她把普玫长裙的一个边角撩起来夹在腰带间,然后举起右手掌边打扎西的屁股,边问以后还敢不敢犯类似的错误。

“不敢,再也不敢,我向阿克瑟彻护法神[阿克瑟彻:一位格鲁派的护法神。]发誓,以后绝不犯这样的错误。”

“是谁叫你们来这里的?”斯朗曲措阿姨压着格桑多杰问道。她用右手揪了一下格桑多杰的耳朵。

“是扎西的主意。”格桑多杰泣不成声。

“不,我也是无意中听到我爸爸他们大男人在聊这些事情。”

“你俩是大人吗?是大人都不能爬窗户的,小屁孩,要好好教训。”

两位阿姨继续打了几下,她俩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们竖起腰杆,两手叉腰,笑不成声。卓玛拉姆趴在地板上笑,眼睛湿漉漉的,她看着扎西和格桑多杰好像已经掌握了以后嘲弄他俩的最佳武器。

“俩小兔崽子,以后还敢不敢?”

“不敢,不敢。”扎西泪眼汪汪,格桑多杰低头抽泣。

“你俩哪个先提出的主意?”

“是我提的,呜呜……”扎西张开大嘴,涕泗滂沱。

“我就知道是你,你爸爸那个色鬼最喜欢在村里聚会时讲怪模怪样的男女事情。”次仁卓玛说。

“好了好了,别哭,再哭就用皮鞭子狠狠收拾你们俩。”斯朗曲措阿姨说。

“就是,这个算最轻的了,我们准备把你们的小鸡鸡割下来。”次仁卓玛说。

她们三个女的都笑了起来,她们很享受发生的一切事情,又说要严肃以待。

“你们俩过来坐在灶边。”斯朗曲措给了他们俩一张架登坐垫[ 架登坐垫:一种东藏康区等地的藏式坐垫,用皮革做外套,里面装特殊干草,可以折叠。]。

次仁卓玛用很大的铜瓢从灶上的大锅里舀了开水,然后加了一点冷水后叫格桑多杰和扎西到客厅门口洗手。

“把脸也洗了,你们上学了还不知道洗脸吗?”

“好哦,好哦。”他们俩异口同声说道。

格桑多杰和扎西用温水洗了他们小小的手和圆圆的脸蛋。然后跟着次仁卓玛阿姨走进客厅,坐在垫子上烤火。卓玛拉姆在灶的背后偷偷看着扎西和格桑多杰笑,她在帮斯朗曲措阿姨蒸包子。

“看这两个男孩,洗了脸以后多可爱。”斯朗曲措阿姨说。

“是的,是大人些乱教,把他们给教坏了。”次仁卓玛阿姨说道。

格桑多杰的羞涩渐渐也清淡了一点,他能感觉到灶边的温暖,也能闻到锅里正在蒸的包子。扎西很快恢复了他的嬉皮笑脸,不停地看着三位女士。

“扎西,你还看我们三个干嘛?”次仁卓玛狠狠盯着扎西问。

“不不,没啥意思,就是觉得你们对我们太好了。”

次仁卓玛,斯朗曲措,卓玛拉姆都笑了起来。她们在做蘸水,打酥油茶,还有当地吃包子时不可或缺的奶酪酸水。包子从蒸锅里取了下来,他们俩的碗里装满了酥油茶。整天没有好好吃饭的扎西和格桑多杰开始咬着牛肉松茸包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三位女士能看到扎西脖子上上下移动的喉咙时又笑了起来。

“现在你们两个都是学生了,要听老师的话。”次仁卓玛说道。

“嗯嗯。”

“村里男人们说的怪话听不得,他们没有上过学校。”

“嗯嗯。”

“等你们考上学校,拿到工资时来娶卓玛拉姆。”次仁卓玛说。

她们三个都笑了起来,卓玛拉姆感到很羞愧。

“其实他们以后有了好的前途,就会把我们这些乡下阿姨忘掉的。”斯朗曲措说。

“不会的,绝对记住。”扎西说道。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来,格桑多杰也笑了起来。在微弱的灯光和火焰的照射下,五个人进入了融洽的气氛中,虽然有些羞涩,但两个孩子也放松了许多。

“你们俩刚来到窗户底下时我们就发现了,还抽烟。”次仁卓玛说。

“你们再聪明都超不过我们的,好好学习。”斯朗曲措说道。

“好的,吃完了走吧。”次仁卓玛说。

“记住,以后不要听男人们的坏话,尤其是扎西的爸爸、巴登尼玛和索朗仁青说的话。”斯朗曲措说道。

“好的,再也不听我爸爸说的那些怪话。”

扎西一说,三位女士又笑了起来。

她们拿着电筒把格桑多杰和扎西送到了门口,星星多了起来,月光下能看到隐隐约约的村间小路。

“快点回去,好好做家务,好好写作业。”斯朗曲措说了一句。

格桑多杰和扎西回頭看时,卓玛拉姆手里拿着手电筒站在中间,能看出她在不停地笑。两位阿姨站在她的两侧,她们看着俩孩子背着梯子离开,咯咯笑个不停。平常在黑夜中最怕的是遇见鬼,但那天晚上扎西和格桑多杰都忘掉了鬼,担心第二天他们的故事会成为村子里的热门话题,想着想着他们跑回了各自的家。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卓玛拉姆家母亲去世,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她家家境不好,他爸爸也没有很好的名声。她小的时候本来有很多人愿意上门做女婿,就算很多富有家庭的儿子也愿意上门,也听说有干部也愿意娶她。但不知为什么,最后上她家门做女婿的是一位很普通不过的人,是她一个亲戚介绍过来的。她的老公长相一般,不懂什么手艺,但命运就那样安排了她的婚事。

格桑多杰结束了他的回忆,立身背上背包,他顺着小路进了村子。他在一家新修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看到院子里有一位阿姨在洗衣服。她背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旁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在看书。

“你们在忙吗?这应该是谁的家?”格桑多杰问道。

“喇嘛拉保佑我,我以为你是一位外地来的游客,你还会说藏话。”

“肯定啊,我是这个村子里长大的,你是嫁到这里来的吗?”

“怎么会呢?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位阿姨说道。

“那么让我好好再想一想你是哪位。”格桑多杰摸了摸头开始回忆。

“你不可能是格桑多杰吧?”

“正是,你是?”

“我老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格桑多吉看到旁边十岁左右的姑娘时,突然想起儿时的卓玛拉姆。

“我的天,卓玛拉姆。你家以前不是在那边吗?村里变化太大了。”

“是的,变得连咱们互相都认不出来了。”

格桑多杰给了卓玛拉姆的小孩一些糖果,想多说些话,但看到卓玛拉姆使劲儿在洗衣服,他就向他们告别了。她眼睛周围堆满了皱纹,个子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在她身上实在找不出当年卓玛拉姆的一丝特点。他感到自己无法还原儿时的那些美好印象,只剩下零零碎碎的故事,甚至在这个山谷里才有的那种纯朴的笑容也几乎不见踪影。听说村里这些年变化很大,最大的变化是事情越来越多,忙碌中村民们被迫应接外部世界的迅速变化和冲击。格桑多杰进入了村子,继续带着他的印象来探索眼前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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