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辉枝

1

阚白石左手提一桶猪食，右手拉开猪栏门，将猪食倒进木槽里了，巴掌大的猪耳朵甩来甩去如扇风一样，吃上食的叭哒闷响，吃不上食的嗯嗯叽叽怪叫，你降我，我又降你，争的还是那口食。他用木棍敲打着好强的猪头，说：日你先人，你称强是不？啪，嗯……那头猪叫着走开了。

阚白石看着猪们，心想，看来，这人和畜生都一个德性，打捶割裂都是为了吃饱肚子。他看着槽里的洋芋砣砣裹着玉米面的猪食，黄灿灿的，便跟猪们说：以前，这些东西是我们一家人的主粮，里面还要添野菜呢！现在，你们能吃上这些东西，那是你们给祖宗烧高香了，不然，你们照样咽草和糠，你们怎么不识好歹呢？我给你们说，以后，你们能不能吃上这种猪食还要打问号，因为，我们的土地被人占用了，搞旅游又修宾馆，哪儿还有土地种玉米、种蔬菜养活你们呢？你们现在吃的洋芋是我开垦荒地种的；那玉米是用票子从老远的高山上买回来的。你们知道我有多累多苦吗？所以，你们要识抬举，不要争食，相互谦上，吃得饱饱的，睡得香香的，长一身肉嘎儿，到了冬月，让我卖个好价钱，赚了钱回家给孙儿孙女读书，将来成气候了，你们是大功一件呢！猪们仿佛听懂了一点什么，便抬起头，翘起嘴巴嗷嗷地叫起来。阚白石感动了，又说，你们真的听明白了？他不好意思面对猪们，转过身去，伸起巴掌抹了一把眼泪。

2

阚白石放下猪食桶，右手捶了捶腰身，便从撮箕里抓了几把干玉米粒撒在地上，鸡们一窝蜂地跑过去啄食，还是跟猪们一样货色，你降我，我又降你，不时，那红公鸡爬上母鸡背打水（交配）。他自言自语道：这畜生和人一样，也懂得干那样事呢。他记起当年修房子的时候，从地基里挖出来一棵像树一样的东西，树枝和叶子都是铜的。当时，他和家人以及村里人都不知道是啥东西，只觉得好看，那树枝和树叶都生了绿色的锈斑。不久，縣里文物部门的同志说是东汉的“摇钱树”，还说他们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这样的文物很贵重，就收走了。事后，他才知道，那东汉的“摇钱树”可以卖钱，少则十几万多则赚几十万块，天啦，他不就发财了。一气之下，他坐汽车到县文物管理局去要回“摇钱树”。局长说那是国家一级文物，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它，更不能当作商品出卖，只能交给文物保护单位鉴别和研究，还表扬他为国家和民族作出了贡献。但他想不通的是那“摇钱树”是从他修房子的地基里挖出来的，怎么会是国家的又是民族的呢？那位局长说，祖国的大小山河都是国家的，里面的宝藏也是国家和民族的，13亿中国人也是国家的，还说他是一个民族里的一个成员。他弄不懂那些歪歪道理，一走了之。

房子修完了，但他心里的疙瘩仍然没有解开。他想，既然，那宝物是从修房子的地基里挖出来的，这地基就应该有脉气，将来会人丁兴旺呢！于是，他仔细地看了看房子的四周，房后是他开垦的荒地，种洋芋和白菜及豆类，房子左右虽然是空地但很窄；房子门前是院坝，院坝坎下大约有6尺宽的空地，再下面便是土路了。他想，房子左右应该栽上树，不是说“树是水中的山”么？栽什么树呢？李子、苹果、梨子树不能栽了，为那些果树差点把他两老口给气死了，对了，栽花椒树，俗话说，多栽花少栽刺嘛！而大门前栽窝金竹子，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瘦到竹枝应有骨，无竹令人俗”。说得多好啊。他吩咐他老伴拿把挖锄，去开垦的荒地里扯两株花椒树苗。他在房子的两边挖了两个土坑，在院坝坎下挖个坑，将两株花椒树和金竹子栽上了。老伴从家里担了两桶水边浇水边说：你一天到晚干些啥？你还能等到那天吃花椒？别忙活了！

你懂个屁眼子。阚白石说：人活一口气，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忙活的。将来孙儿孙女住着这房子，有树有水多好啊，你没听人说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吗？

我说不过你那张嘴巴。老伴说：你只能欺负家里人，你有本事怎么会让开发商占用了我们三亩三分土地？栽了那么多果树也被砍光了？他们给的那点土地占用费和果树补偿费，现在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往后吃什么还不知道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跟老伴说：你以为我不心疼那三亩三分土地？早先这块地是农会没收地主老财罗阳华的，然后分给我阿爸种粮食养活了一家子人呢，没想到这块三亩三分土地，让我给断送了，成了阚姓人的败家子。还好，我们在屋背后开垦了屁股大一块荒地，不然，葱葱蒜苗没得吃呢，唉，你说这人活着还有意思么？

剁根手指心疼，没了那三亩三分地像捅了一刀似的。老伴说：全村人的土地虽然都占用了，但还给每家每户剩下了一些边边角角，唯独我们的三亩三分地占用光了。唉，人家的运气长头上，我们的运气长球上哟。这时候，老人手机响了，孙儿从学校打来的，要生活费、资料费和零花钱共1200元。她掐指一算，孙女也要交700元的生活费了。她不会用银行卡，每次汇款都是托请村委会石主任帮忙的。什么办法呢，大字不识一个，那是生就的木头造就的船，可能是命吧，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呢。

冬去春来，阚白石去看房子两边的花椒树和大门前的金竹子。花椒树干枯了，金竹子也掉光了叶子。怎么回事呢？他想，文物局的同志不是说他的房屋地基有历史文化底蕴吗？还有脉气吗？怎么连花椒树和金竹子都栽不活呢？扯淡，全都是扯鸡巴淡！

他想不过。他一辈子种花草和栽果树，还从没有死一株的，这是怎么了？他想莫非人老了，一双手没有灵气了？这时候，一只红公鸡和一只黄色母鸡走过来，像撒娇似地咯咯哒地叫着。他灵机一动，在山墙下修一个鸡笼？让鸡们有个容身之地，不说吃鸡肉，生出的鸡蛋也能卖几个油盐钱吧。那三亩三分土地被占用了，自己不想办法怎么过日子呢？于是，他把修房子时剩下的砖头收拢起来，一撮箕一撮箕堆在山墙下，再把水泥和砂子拌制成水泥浆，不用吊线，凭一双眼力把水泥浆和砖头，砌成一个长方形的鸡笼。这个全新的鸡笼是用砖头和水泥浆砌成的，恐怕在全村还是头一家吧。况且，鸡笼建在出土东汉文物的土地上，说不定还能沾点仙气呢。于是，他借用文物的名称给鸡笼取名为“摇钱树”。他老伴听后笑着说：老头子，你没有事做是不？像小娃娃一样，你那样取名要得不？

怎么要不得？阚白石说：我们三亩三分土地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让他们实实在在占用了，我们别想再种上一粒玉米了。呃，我借用宝物给鸡笼取个名字，又没有损害它什么，怎么就要不得呢？再说，我又不请先生写字挂牌，谁晓得那鸡笼叫“摇钱树”？

就那么6只母鸡，我看你能在它们身上摇出多少钱？老伴没好气地说：难道公鸡会给你生鸡蛋？

扯淡！阚白石生气了。

你才扯淡呢！老伴一拍屁股走了。

阚白石想，扯淡也好不扯淡也罢，都是为了过日子。眼下，那17万元的土地占用费和10万元的果树补偿费，快3年了，两个孙儿读书的生活费和资料费、两老口的生活费和医疗费，眼看那存折上一天天地少了，他心里着急呢。他站立在鸡笼边，左手捏一根木棍棍，右手抓一把玉米籽撒进鸡笼里，嘴里不停地咯咯咯地唤鸡。鸡们看见黄灿灿的玉米，就唯恐落后的钻进鸡笼里了，只听见鸡啄玉米的嗑嗑嗑的响声。他很开心，顺手关闭了鸡笼门，插上了木头栓子。他设想：明天或者后天，鸡笼里就会捡鸡蛋了，提到镇上去卖，不知有多少人抢购呢。如今，摆在市场上的是洋鸡蛋或者是跑山鸡蛋，哪儿买上纯天然的土鸡蛋呢！他会向买主说清楚的，他的鸡蛋是从高山上买回的玉米喂养的鸡，蛋黄如金子一样，细嫩又清香。他阚白石杜绝用猪饲料喂猪用鸡饲料喂鸡，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没有本钱做生意买卖，只能搞点小打小闹混日子，不是日子混他。他想到这里又去看栓子插好了没有，栓子是木头做的不经整。万一，黄二爷转回来给鸡拜年，那就不用吹灰之力了。

3

阚白石去老屋里取了两把三年的陈艾，去烟熏新修的房子。这新房子为一楼一底，全都是木头穿架和木板墙。底层是老式结构，片石砌成的墙，进门的右边有一个四方形的洞口，里面装着一把木制的木暗锁，不懂窍门的人绝对打不开，进门是猪、牛、羊的住处，门里右边立着一根独木梯，从独木梯上去便是二层楼前的一块四方形土坯，也可以叫作吊脚楼顶，再往前走便是进堂屋的大门，大门里两侧左三间右三间卧室，堂屋正面墙中央供着神龛，最里面便是火房和火堂了，但火堂上只架着一个铁三脚，没有生火取暖。其因，他和老伴住旧房子，儿子阚小强和媳妇在外打工长期不回家。新房子是为孙儿修的。现在孙儿阚文博读高三。他担心孙儿考不上大学，回鸡洼村过日子有个新窝窝，如果娶了孙儿媳妇不愁没有新房。他跟老伴结婚的那个年代，普遍流行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三转一响，哪儿有票子买那些昂贵的东西呢，能填饱肚子就是万幸了。还好，他和她相认的那天，只吼了几句山歌：

“白布帕子二丈长，挽个疙瘩甩过墙，

千年不让疙瘩散，万年系在妹身上”……

她对他说，只要他对她好，两个人喝碗面汤也心甘情愿了。不是吗，他和她不是好好地活到现在了。唉，人啊，有好大的脚，就穿好大的鞋，这太实际了。

他走到新房子门口，右手伸进四方洞穴里捏着木暗锁摇了摇，门开了，爬上独木梯，径直走进屋里间的火堂，把陈艾丢进三脚架火堂里，用打火机点燃火，一股股陈艾香味扑面而来，满屋子的烟雾弥漫。他看着松木柱头和房梁，柏木寸板的板壁墙，心想，房子长期不住人，就要烟熏，不然会生虫。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又只生一个儿子，这很重要，不能粗心大意。至于孙女，他一样疼爱，长大了，她要回来住这房子，那就住呗，反正，这房子是他们两兄妹的。人，这一辈子图什么？没病也要预防，不渴也要喝水，再烦也要冷静，有理也要让人，不富也要知足，养大了儿女，还要养孙儿孙女，一年365天丢下锄头又拿起镰刀，梦里仍在计算……唉，活得累，太累了……如果长期做梦醒不过来，那就不会上坡坡下坎坎了。你说这人简单又不简单呢，在阳间走了一趟，又回到阴间里去了……

阚白石回到老房子里，老伴正在剁猪草。她问他火堂盖好没有？鸡笼也关好了？阚白石没开腔，心里说，剁你猪草吧，他哪天做事拉稀摆带了？咸吃萝卜淡操心！老伴又说：你歇会儿，去看一看圈里的4头肥猪，有两头猪不吃不喝睡着的，不知怎么的，吆喝也不起來。

哪两头猪，是黑的还是花的？阚白石焦急问道。

没注意，老伴说：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白火石！阚白石骂了一句。

你才白火石！老伴把剁猪草的刀往地上一甩，说：你是门背后挂刀，一屋头凶！你有本事怎么会让人家占用了三亩三分土地？那一百多株果树也让人家连根拔起丢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呢？你窝囊鬼！

屁巴虫。阚白石嘟咙一句，如果让老伴听明白是骂她的，他俩会大闹天宫，弄不好女人抓男人的脸，男人揪女人的头发，唉，都几十岁的人了，何苦呢！他走到猪圈门口探头一看，果不其然，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猪，一头黑猪，两头肥猪躺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他唤了两声，没有反应。他伸出右手摸了摸猪耳朵，比开水还烫。不好了，他想，猪患烂肠瘟了，怎么办呢？找兽医给猪看病？他急忙到村主任家里，见面就说：石主任，猪患了烂肠瘟病，请你走一趟，帮忙医一医，我求你了。

你怎么知道猪患的是烂肠瘟？石主任问。

我摸了猪耳朵比开水还烫，我猜想是那种瘟病。阚白石说：你一定要把我那两头猪救活啊，那是我的本钱呢！

石主任是鸡洼村主任，又兼职全镇的兽医，这些年捞了不少外快。他背上药箱，慢踏慢踏地走到猪圈里，伸手摸了摸病猪的全身和耳朵，又用听诊器在猪的胸部听出有肺泡音，还检查了猪的尾根下层动脉，叹气道：唉呀，你咋不早说呢？日塌了，日塌了……

石主任，那两头猪没救了？阚白石心急如火地问：我那两头最大的猪，是专门卖了给孙儿孙女读书的呀，还有两头猪是我们全家人，一年上头的油荤呢。石主任，求你想办法把猪救活啊，你能不能给猪打几针？

我拿你没办法，石主任说：打针吃药都没用了，你出钱给猪打针吃药，我难道不愿意？我建议趁早给两头猪放血，内脏丢在树林里喂黄二爷，免得它们窜出来糟蹋村民的公母鸡，猪肉可以背到镇上去卖，人家卖17元1斤，就就卖15元1斤吧，不说赚钱，最起码的本钱可以赚回来呢！

还是石主任想得周到，阚白石说：既然猪救不活了，我这就去请杀猪匠了，顺便送你回家。

喊什么殺猪匠嘛，你拿把尖刀来，叫你婆娘烧锅开水，石主任说：我帮你放猪血。

两头肥猪还没断气。阚白石和石主任各拉一只猪腿往门外拖，猪太重了，拖起来吃力，猪还嗯嗯叽叽地怪叫，想爬起来。石主任左手捏住猪嘴，右手举刀直捅猪咽喉，抽出尖刀，一股黑红黑红的鲜血喷出来了。石主任说：阚白石，你得把猪圈的前前后后打整干净，免得病毒感染那两头肥猪，我屋里有石灰，你拿点来撒上。另外，我给你一点药，喂那两头猪，预防传染。

这时候，阚白石的老伴拿来一个大木盆，又担来一挑开水。石主任和阚白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老伴还帮忙提着猪尾巴，才把猪屁股的一半放入木盆里了。老伴用木瓢舀着开水淋猪头和猪背，石主任和阚白石两个人，一个用双手拔毛，一个用铁铲子刮毛，三个人忙上又忙下，两个多小时，两头脱光毛的肥猪，雪白雪白地躺在木板上了。

哪个能买两头猪的肉？阚白石问。

只要你愿意，我马上打电话。石主任说：镇上有一家是三星级宾馆，生意好得很，还有一家福莱饭馆，生意也红火，就是占用你三亩三分土地的那家呗，老板我都熟悉，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去问一问？

那价额还是按照你先说的15元1斤哈。阚白石说：你帮忙给处理了，我给你买1包大中华香烟。

石主任拿起手机正准备按号码，阚白石却说：石主任，别打了，那福莱酒店占用我三亩三分土地，还想用我的死猪肉赚钱，没门，你要打就给那三星级宾馆打好了，我心甘情愿把两头大肥猪肉，以每斤12元卖给他们，我开心呢！

阚白石，人家看重你那块三亩三分土地，那是你的福气，整个鸡洼村26户，有哪一户像你？因为，你那三亩三分土地处在风口浪尖上，土地平整不说，前面一条清亮的小河，一条柏油马路环绕而过。当时，我记得你签字按手印，然后拿了20多万块钱的土地占用费和果树补偿呢！怎么，你现在后悔了？那是由镇政府和开发商及村委会与被占用土地方，共同协商后，发了红头子文件的，现在是生米做成熟饭了，你后悔有用吗？

石主任，你话不能这么说，阚白石说：当时丈量三亩三分土地，有镇政府领导和开发商、派出所、税务所、工商所以及国土局的人都来了，那么大的阵势，我是敢怒而不敢言呢，只能从命不是？再说，如今那点土地占用费和果树赔偿费，都开支得差不多了，往后，我们一家子人怎么活啊！你是农民我也是农民，没有一寸土地还叫什么农民？你以为我们的儿孙在外地都市打工赚钱，一劳永逸了？不见得吧，都市只有那么大，八亿农民都住进去？不可能吧，乡村才是广阔的天地，有挖不完用不尽的宝藏。我预计将来那些在外地打工的农民工，都会乖乖地回到故土的，拿起心爱的锄头，站立在肥沃的土地上，抬起头，望着红彤彤的太阳，讲着勒克西①的故事，唱起喀尔别克山②的情歌，哈，你猜想那是什么心情？

不知道。石主任说：你还是现实点，卖不卖猪肉？

我说过了，就卖给三星级那家酒店呗。阚白石说。

你那张嘴巴不错，天上的地下的都知道。石主任说着举起手机打电话。对方听到12元1斤的新鲜猪肉，每市斤要低于市场价4-5元，看起来便宜，问题在于是不是死猪肉呢？石主任说绝对不会是死猪肉，骗人是狗儿。对方当然相信石天河的话了，他是鸡洼村主任又是全镇的兽医，谁不信任呢，两头肥猪一齐买了。

4

阚白石和他的老伴没有办法把两头肥猪运走，眼巴巴地求助于石主任帮忙。石主任左右为难，开车拉两头肥猪到三星级酒店来回4公里路，那油钱谁付呢？不帮又说不过去，从给猪放血到刮猪毛又开膛破肚，都是他一手干的，无奈，只好开着丰田汽车，把两头肥猪肉放进后备箱里，外面还露了半节猪肉，用绳子捆着的。车子开到酒店门口，保安和服务人员一股作气把两头大肥猪肉抬进厨房里去了。石主任说：阚白石，你自己去看着过秤，把账也结了。

镇上的酒店和饭馆几十家，阚白石从没有进过哪一家喝过一口水。他吞吞吐吐地对石主任说：你帮忙帮到底嘛，这生意是你帮我联系的，你陪……陪我去一趟吧。

你真没出息。石主任看着他说：那里面又没有老虎，他们会把你咬了？你不是能说会道吗？看你那怂样！他们一同走进大厨房，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络腮胡子走过来对石主任说，猪肉不错，上等货，一起过秤吧。

阚白石跟在后面走。他想猪肉分明是他的，那络腮胡子怎么会对石主任说是上等货不对他说是上等货呢？走到磅秤前，石主任说：阚白石，快过来看秤了，10两制的公斤秤，你要看清楚啊，多了你不会开腔，少了你不要找我。

石主任，我……阚白石右手捂住嘴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不熟悉那种秤，还是你帮忙看一下吧。

59年国务院就发布关于“统一计量制度”的命令，规定一律改十六两制为十两制了，你是过天日还是过地日？我真是服了你了。石主任边说边伸手拍了拍肥猪屁股，抬眼看了看秤的筹码，说：净重426斤。络腮胡子站立侧边，手里拿着计算器按了几下，定了定神说：石主任，当时，你给经理说的每斤12元吗？

没错，12元。石主任说。

那好。络腮胡子说：总共5112元。你跟我到财务室结账。

石主任仍然是和阚白石去的。不过，阚白石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盘算着去年一头毛猪能卖3000多块钱，现在一头净猪肉才卖2千多块钱，的确不划算。可是，那是两头快掉气的猪，能卖上这个价钱也不错了。石主任帮他领了钱走出门来，阚白石径直去了街边一家商店买了两包大中华香烟，递给石主任说：你忙了一天，抽两包烟吧，改日，我杀只鸡，我俩坐在一起喝怀烧酒，摆一摆龙门阵，你喜欢吃洋芋糍粑，我叫老伴给你舂两碗，到时候，你不能不来哈。你放心，我不是拉拢你。

糍粑也好烧酒也罢，都免了。石主任说：这两包香烟收下了，我明天去县里办事作为介绍信。上车吧，我送你回家去。其实，石主任不是怕喝他一杯酒吃他一碗洋芋糍粑，就怕他老缠住那三亩三分土地。那三亩三分土地是前任村主任办理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找他说三亩三分土地也在情理，谁叫他当上现在的村主任呢？他不想当，可村民要选他当，他阚白石也是投了一票的。他想到这里看了看阚白石正在打磕睡。他说：阚白石，我知道你是一根筋的人，遇到一点小事就想不开。我给你说，土地是国家的，开发商要占用土地，是经过政府同意的，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而且给了你占用土地费和果树补偿费的，你还要怎么样？

那三亩三分土地，是当年农会打土豪分田地那阵分给我阿爸的，没想到在我手里就日塌了。阚白石说：那开发商借我的骨头熬油呢，他们占用国土赚钱，也是熬国家的油。他们把土地吃完了，把水资源啃光了，将来还啃什么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石主任说：你以为我不着急啊，我6口人吃饭只有一亩八分地了，其余的都被占用修了柏油马路，我咋整呢？如果娃娃们不打工从外地都回来了，我看恐怕只有喝西北风去了。我给你说，今年春上，我出差从蜀都回来，看见沿公路两边空了好多土地呢，那些土地还用围墙围着的，长了一人高的草，一不种庄稼二不修房子，荒着的，可不可惜？心疼呢！

阚白石没有跟石主任搭白，但心里却想，你石主任喝西北风了，那我们这些没有一寸土地的又喝啥子呢？你开着丰田汽车村上一趟，镇上一趟，县上一趟不要油钱吗？你以为我是马大哈？这些年的通村路和通组路，风貌改造，退耕还林和村民的各种补助，村民们心里都有一杆秤呢！

你回家以后，把两头肥猪和公鸡母鸡喂养巴适，你不是给鸡笼取名“摇钱树”吗？东汉时期用的名字，你现在用上了，亏你想得出来。石主任说：你新开垦的那块荒地不错，把它经营巴适。从今以后，你不要纠缠那三亩三分土地了，纠缠也没用。

阚白石仍然不搭白，心里说，我做事还要你教？

5

自从占用了三亩三分土地，阚白石像丢了魂一样，整天闷闷不乐，走到哪里都心烦、暴躁。他想是不是要出事呢？要出事就早点出，免得他整天不安逸。他撮了一撮瓢玉米去喂鸡，鸡应该生了几个鸡蛋了。他走到新房子“摇钱树”鸡笼边时，发现鸡笼门开着，里面不但没有一个鸡蛋，连6只鸡都没有了。在山墙边和院坝里到处都是鸡毛，到处都是鸡血……不好，真的出事了，不得好死的黄二爷，我从没有得罪过你一回，你怎么狠心食用我的鸡呢？那是我唯一的“摇钱树”啊！他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山边上，只见几只黄二爷伸长脖子看着他，他也看着黄灿灿的黄二爷，心里骂道：狗日的黄二爷，你们都不得好死！他无精打采地回到老屋里，对老伴说：完了，这回全完了。

什么全完了？老伴问道：圈里那两头猪不是好好的吗？又出什么事了？

那“摇钱树”里的6只鸡，全被黄二爷给吃掉了。阚白石说：卖了两头死猪肉，收回来的钱还不够成本，黄二爷又断了我们的摇钱树，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他说着便抱头痛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活得太累了，唉哟，我真的不想活了。他说着便站立起来，走到耳门边取了一根黄麻绳子，径直往屋山头走去。老伴急忙跑过去抓住他手里的绳子，问：你要做啥子？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啊？你妈的逼，鬼把你缠着了！老伴伸手就给他一耳光，“啪”的一声响。又骂道：日你先人板板……

阚白石木然地看着老伴，心里没有任何过程，说：你打吧，打死我不会还手的。他说着抬起头望着自己亲手修起的新房子，心里想，这新房子修了150天，累也累了，现在还空着的。唉，这人啊，一辈子都是为儿为女。可他们一年到头也不回家看看，养儿女真是白养了……

跟我进屋去。老伴拉住阚白石的右手，说：那三亩三分土地被占用的当天，我睡在挖挖机前头，不让他们挖土地，你拼死拼活抱住李子树，不让他们砍一根，都没有用，被他们把我们抬到侧边空地上，好几个人把我们看着；大肥猪病死两头；“摇钱树”鸡笼里的6只鸡，一只不剩，全都被黄大二爷给食用了，这些前后发生的事，我一点都没有责怪你，那是天意，你以为一死了之，就啥也不用管了？太自私了！真没出息！老伴还要说什么，大门外来人了。

阚白石，你儿子和媳妇回来了！石主任手里捏着车钥匙一甩一甩的：你儿子开车回来的，好远的路程呢！

他们还知道回来呀？龟儿子的！阚白石赶紧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问：石主任，他们回来干啥子？

我怎么知道啊。石主任说。

阿爸、阿妈……儿媳同声齐叫。阚白石一声不吭。只有老伴接连答应着，并走过去牵着儿媳的双手看上又看下，问长又问短的。

儿子和媳妇回来了应该高兴才对。石主任像一个调解员，对阚白石说：他们打老远回来看你们两个老人有错啊？你怎么是这种态度呢？

没事的，石主任。阚白石的儿子阚小强说着就伏在阿爷肩头：阿爸您别生气，是儿子对不起您。这些年，您和阿妈护理孙儿阚文博和孙女阚文秀，不说出力还出钱，真是辛苦您和阿妈了，儿子给您跪下磕头……

快起来，跪什么跪？阚白石拉着儿子的手，看了看儿子的头发都白了好多，心里说，才30多岁的人，在外打工赚钱操心呢，唉，折磨人呢！

阿爸，我和余玫这次回来是专门接您和阿妈的。儿子阚小强说：我在外面这些年的拼搏，有了自己的公司，还买了216平方的房子，接您们双老过去度晚年。

是啊是啊，小强这片孝心难得呢。石主任事先就听了阚小强回家的用意，请石主任劝说他的阿爸和阿妈。他又说：这鸡洼村，你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三亩三分土地被占用了，四头肥猪死了两头，鸡也被黄二爷做了食品，你还在鸡洼村做啥？至于那两头肥猪，还是卖给三星酒店去，旧房子和新房子把门锁上，如果你阚白石相信我石友财，我保证每个月用陈艾给两栋房子熏一次烟子。将来你不住这房子了，你随便怎么处理都行。唉呀，还是你的福气好哟，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呢。

我哪儿也不去。阚白石说：我祖祖辈辈都在鸡洼村。他们大城市有什么好的？人多车子也多，白天黑夜闹轰轰的，空气一点也不好，我不去，鸡洼村是我阚姓家人的根呢！

阿爸，你就听儿子一回吧。阚小强说：我们九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儿媳妇也说：阿爸，您跟阿妈过去不习惯，我们一楼有块空土地，可以种花草、葱葱和小白菜，你们两老忙还忙不过来呢。再说，您们劳累了一辈子，应该安度晚年了。

你看你看，娃娃们都给你们安排好了。石主任说：我晓得你一辈子一根筋，这回我看你一张老脸往哪儿放？

小强、余玫，阚白石说：你们阿妈先跟着你们过去，冬月间杀了年猪，把猪肉炕干了，我背着腊肉去你们那里过年，这样安排行么？

小强、余玫，就听你们阿爸的，我跟你们去。阿妈说。

石主任看着阚白石，摇了摇头说：死牛筋！

6

阚白石成了单打鼓独划船一个人。他除了喂养两头肥猪，去新开垦的菜地里扯一扯草，再就是用陈艾熏一熏新房子，还三天两头站在村委会院坝里的白石塔前，张望着被占用他的三亩三分土地，有说不出的伤心感……冬月二十六，他请石主任帮忙杀年猪。下午，他炒了猪肝和腰花以及筋肉，和石主任及杀猪匠三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两斤散酒。阚白石说：这人啊，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不得喝不得了，一棵松树就干枯了……第二天，石主任去看闞白石，旧房子和新房子都锁上了，去菜地里看也没人，莫非去他儿子那儿了？不可能吧，猪肉还没炕干呢。这时候，村里王会计慌慌张张跑来告诉石主任说，村里出人命了，听杀猪匠说，阚白石吊死在福莱宾馆门口的银杏树上了。

不是你亲眼看见的？石主任问：你看清楚了？

王会计说是听杀猪匠说的，还说阚白石的儿子在外面有公司，还是公司大经理，有福不享，为那三亩三分土地，怎么会想不通呢？……

石主任沉默了一会儿后，便吩咐王会计通知村委会安排阚白石的后事，他立即给阚白石的儿子打电话。正说话间，石主任看见门口站立着一个人，高高大大的，左手提两瓶烧酒，右手捏根吆猪棍。石主任摇了摇脑壳便说，刚才，我和王会计正在说你出事了呢，原来，你没有日塌？阚白石啥话也没有说，手里提着东西一摇一晃地走了。

石主任害怕阚白石出啥事，就跟着去看情况，结果，旧房子和新房子的大门锁着的……

①勒克西，即白石神，羌族的信仰之神

②喀尔别克山，古羌人迁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