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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主任的枪

2018-01-16周书浩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气枪彩电高压

周书浩

星期天一大早,康主任就走出他家那幢在乡场上鹤立鸡群、美观气派的砂砖楼房。他身穿一套袖子与裤侧分别镶嵌着两道白杠杠的红色运动衫,脚蹬一双高帮白球鞋,肩上扛着一枝约一米长、可以折叠的高压气枪,上山打鸟。

路过操场边时,学校的勤杂工向雪岩在水井打水回来,正好碰到康主任。向雪岩把盛满水的铁皮桶往地上一放,那水桶因被人提着突然放下来,桶里的水便剧烈地颠簸着,因惯性的作用,一些水便荡出桶沿,洒了一地。

“康主任,你早!又去打雀儿?”向雪岩站在操场边,满脸堆笑向康主任打招呼。

“岩哥子”,康主任答非所问,他把“向雪岩”三字中的“向雪”两字省掉,亲切地称呼向雪岩“岩哥子”,“今晚把彩电搬出来。《封神榜》该播十五、十六集了,让学生解解馋。”说完便向学校后边的小山走去。

“要得!要得!”向雪岩满脸笑容仍没有收敛,见康主任走了,才提起地上的水桶往学校寝室去。

康主任是乡场上第一个买彩电的人。他的彩电是“长虹”牌,二十五英吋。彩电是通过乡场上的班车从县城五金公司运回来的。据开班车的司机说,好几千元呢。

从班车上卸下彩电,康主任叫乡场上的几个闲人帮忙,将彩电搬到学校操场上。早有人把学校办公室的桌子抬到操场中央来了。帮忙的人把彩电抬到桌子上,康主任亲自撕开包装箱上的黄色不干胶封条,揭开包装箱口对折的纸片,锃亮的彩电便露出头脸。操场上挤满了看稀奇的教师和学生,也有乡场上好热闹的人,大家对彩电评头论足。在赞叹声中和羡慕的目光里,康主任掩饰不住内心的自豪,他已经陶醉了。

接下来就是调试彩电,看彩电接收电视信号的能力如何。乡场上还没有通闭路电视,电视机接收信号全凭县广播电视局在一些乡镇附近的高山上修建的电视信号差转台转播信号。乡场偏僻,附近的山上没有修建电视信号差转台。乡场上的人平时看黑白电视,全靠房顶的天线接收数十公里外的一个镇的电视差转台的信号。彩电到了乡场上,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试验它接收电视信号的能力,调试电视频道,看能收看到多少个电视台的节目,荧光屏上有没有雪花点,图像稳不稳定、清不清晰,有无杂音、噪声,总之,要检验音画效果好不好。

康主任虽说是彩电的主人,但对自己的新家电性能却一无所知。尽管他手里拿着使用说明书,还是不敢轻易下手调试心爱的彩电。他派人把乡场上维修家用电器的向二娃叫来,要向二娃调试。向二娃平时虽然维修的是黑白电视机,但彩色电视机与黑白电视机的原理是一样的。这一点道理对教师出身的康主任来说,他是懂的。向二娃很快就来到操场。他把彩电的天线架在操场边的一棵杨槐树上,把拇指宽的红色胶线安装在天线架上,然后牵到彩电边。这时,向雪岩已把学校办公室的稳压器、插座、插头、胶线带来了。接线、插线,向二娃熟门熟路,几分钟就把彩电的天线、电源线连接好了。他“啪”的一声拧开彩电开关,荧光屏上便亮出一道道白光。他操起遥控器,从“123456789”的数字依次摁下去,荧光屏上便断断续续现出彩色画面和发出潮水般的声音。接着,向二娃又拿过说明书看,对彩电进行了微调,直至画面清晰、稳定,声音有了立体感为止。

当天夜里,学校不再上晚自习,全体学生就像以前集体看电影一样,按班级排队,齐聚在操场上看电视。校长说让山里娃开开眼界,享受一回高科技带来的新感觉。这也是康主任的意思。康主任是学校教导主任,除了副校长,他是学校的第三把手,他说了也就是校长、副校长说了。康主任对同学们亲切地说:“同学们,看!尽情地看!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看看五光十色的世界,看看酸甜苦涩的人生,你们想看哪一个台就看哪一个台,直到把瞌睡看出来。”他说完,操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那天晚上,学校,确切地说整个乡场上的人都在为康主任买了一台彩电兴奋,简直像过一个热闹的节日,在集体庆典。彩电一直播放到深夜十一点钟。校长对康主任说:“老康,学生明天还要早自习,就看到现在吧。”康主任才从陶醉中清醒过来,宣布关机。

日后,康主任隔三差五就要把彩电搬到操场上让学生看节目。这仍是校长的意思。校长对同学们说,乡场上精神生活贫乏,学生念书也苦,要劳逸结合,偶尔看看电视,调剂一下,有益身心健康。康主任也说:“看就看呗,反正也看不丢,就算我大公无私。”

那段时间,四川电视台正热播电视连续剧《雪山飞狐》。学校的一些教师看得如醉如痴,舍不得丢下一集。曾有教师建议,联名给电视台写信,让电视台每晚播两集改为每晚播四至六集。有教师反驳说电视台几个晚上就把连续剧播完,以后又播啥节目?也有教师说这叫吊胃口,把你“吊”住,叫人欲罢不能。

看电视连续剧很容易上瘾。一些学生不上晚自习,悄悄到乡场上一些有黑白電视机的人家里去看,上课便少不了打瞌睡。教师明知打瞌睡的学生是看了电视耽误了睡眠,却又在课堂上明知故问:“昨天晚上去干啥了?” 打瞌睡的学生不敢回答,教师接着追问:“去偷牛了?” 打瞌睡的学生更不敢回答了,其他学生便哄堂大笑。事情反映到校长那儿,学校便明确规定,学生一周只能看一次电视,而且集体在操场上观看康主任的彩电,平时的晚上自习。

康主任爬上学校后面的山,猫着腰,双手握着高压气枪,眼睛四处搜索,希望发现一只或几只鸟。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土包。乡场处在一片丘陵中,乡场上的人习惯把大大小小馒头状散布在田坝里的土包叫山。山上没有乔木,眼下,到处都是刚刚长起来的青草和返绿的灌木。由于目光过分集中在搜寻鸟上,康主任差点被脚下草丛中的一块石头绊倒。他一个趔趄,本能地抓住了一丛灌木,双腿才站稳。他有些虚惊,保养极好的面孔上浸出了细汗。他向山的左侧走去。这时,他听见前方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凭经验,他断定前边不远处有麻雀。他停下脚步,尽量使周围显得安静一些,足足过了数分钟,才蹑手蹑脚向鸟叫声发出的方向慢慢走去。前方是一个斜坡,十多米远的地方,一群麻雀正聚集在一蓬荆棘上啁啾。那一蓬荆棘花事正盛,白色的球状花朵密密匝匝,像厚厚的一层积雪压在荆棘枝藤上,加上一群麻雀,那一蓬荆棘仿佛有些不堪重负。康主任双手托枪,瞄准一只麻雀,扣动了扳机。高压气枪发出“叭”的一声响,一只麻雀便从荆棘上掉进草丛,受惊的麻雀“噗”地一声飞了。康主任疾步上前,从草丛中捡起击中的麻雀。被击中的麻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耷拉着脑袋,半死不活,其实是死了。康主任把死麻雀装进随身携带的网兜里,从运动裤肥大的口袋里摸出米粒大的铅弹,一手将高压气枪枪管往后一扳,另一只手托住枪托,高压气枪便折叠成九十度。他把铅弹从折叠处装进枪膛,把枪管又扳直,继续找鸟打。

康主任是去年冬天发现自己患有乙型肝炎的。当初,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能怀疑身体有毛病吗?上年冬天,一入冬,便下了一场雪。乡场上冷清极了。康主任开始觉得食欲不振,后来性欲锐减。在乡计划生育办公室上班的老婆见他面色黄中带黑,便催促他去县城的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出了啥毛病。这么一说,康主任便取来镜子,不看不知道,一照吓一跳,他险些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镜中,他面黄肌瘦,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尖尖的下巴露了出来,目光散漫无神,人不人鬼不鬼的。第二天,康主任便搭乡场上的早班车进县城到人民医院检查。检验报告单出来了,医生说是乙型肝炎,要住院治疗三个月,再观察,病毒活动期过了,才能出院。康主任对乙型肝炎知之甚少,也可以说毫不了解。听医生如此说,当时就吓蒙了。在医生的帮助下,他当天就住院治疗。

三个月后,康主任回到乡场。乡场上的人见到他时,他已没有了昔日的气象。他无精打采,少言寡语,心事重重,如同得了绝症,只等办理后事一般。他贤惠的老婆小心地侍候着他,天天给他大包小包的中药熬,每天打几个小时的吊针,每天买一只仔鸡滋补身体。渐渐地,康主任便一天天容光焕发,有些神采奕奕了。给康主任治病的医生说,乙型肝炎是传染病,重要的是要好好养肝护肝。弄不好,就容易转化成肝硬化,晚期也就是肝癌。“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谈虎色变的字。但医生安慰康主任说,只要病情稳定了,传染期过了,患者就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携带这种病毒的人,只要生活有规律、多锻炼、乐观开朗,戒烟酒,讲究卫生,合理搭配饮食,达到了疏肝理气的目的,屁事没有。

为了调养,康主任每天吃一只土鸡,或炖或蒸或煮。鸡吃腻了,又四下托人买肉鸽。肉鸽是大补药,营养丰富。哪有那么多肉鸽?医生便建议吃鸟肉,鸟肉与鸽肉的滋补原理如出一辙。然而鸟是天上飞的,一般人逮不住它。康主任便托在重庆工作的同学给他买了一枝高压气枪,要打鸟吃。

鸟是那么容易打的么?康主任买回高压气枪后接连十多天都没有打中一只鸟。究其原因,一是缺乏专门训练,对高压气枪的性能不熟悉;二是没有任何打鸟经验。那段时间,他天天打鸟,大有打不中一只鸟誓不罢休的雄心壮志。他拎着高压气枪,从早晨到晚上,满山满田满坝瞎逛,见鸟就打,结果学校周围树林里的鸟被他吓走了,乡场上空高压线上、房脊上的鸟被他吓走了,粮站晒坝上的鸟也被他吓走了。他到了哪里,哪里的鸟仿佛事先知道他要来打它们似的,全不见了影踪。打鸟难了。这时,附近一个村里以前打猎的一个人给他授技说,打鸟要知鸟音、通鸟性,有耐心。在那个农民的教授下,康主任的打鸟技术有了长进,他终于打中了一只鸟,是一只麻雀。康主任是个精明人,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那种精明。他不断总结经验,不断摸索,打鸟的命中率也大大提高,运气好的话,一天可以打十几只麻雀或其他鸟;就是不走运,也没有空手回家的时候了。他成了乡场上著名的打鸟专业户。

鸟肉的滋补加上药物的治疗和体育锻炼,康主任元气恢复,身体不久就回到健康人的状态。他每天天不亮就和晨练的学生在操场跑步、做早操,每天晚上还要在操场上翻单杠、双杠,坚持不懈地锻炼,增强免疫力。长达近半年的病假满后,继续做他的教导主任。没事时,就在乡场附近打鸟。

除了喜鹊与乌鸦,康主任什么鸟都打。那个农民在教授康主任打鸟时,曾告诫他这两种鸟千万不能打。喜鹊是喜鸟,鸟神专门派它到人间来报喜,是吉祥鸟、好鸟,千万打不得。打了,其他喜鹊将给人间带来坏消息,不是车祸就是火灾,不是溺死就是病亡。烏鸦呢,臭名昭著,一般人避之不及,更何况主动招惹它了。乌鸦是恶鸟、不祥物,会带来晦气和霉运。凡是哪儿要死人了,乌鸦预先就会嗅到死亡的气息,一大堆纠集在那儿聒噪,叫得人心烦、不舒服。打了这种鸟,打鸟人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天还未黑,向雪岩便把办公桌搬到操场中央,把学校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与自己的座位摆在最前面,把电源线也牵到操场准备看康主任的彩电了。

向雪岩是个忠于职守的勤杂工。他平时接听学校办公室的电话,负责开关学生早晚自习的电灯,还管学校的收发。那时,学校刚刚花四千八百元安装了一部程控电话,除了学校领导和他可以随便免费打长话短话外,其他教师一概休想。学校订了《人民日报》、《四川日报》、《巴中时报》、《中国教育报》、《教育导报》、《四川教育》等十多种报刊,除了学校领导和他可以随便看或带走作他用外,其他教师想看也看不成。他爱护公家的东西就像保护私人财产一样。一到早自习结束的铃声一响,他“叭”的一声便关掉设在学校办公室的总闸;同样,晚自习结束的铃声一响,他“叭”的一声又关掉了所有教室的日光灯,管他教室里有没有学生,他说要节约用电。一部分用功的学生想多学习一会儿,也只好点燃为预防电站停电而自备的煤油灯。尽管他尽职尽责,背地里,师生们还是给了他一个绰号:向开关。开关电灯的意思。后来,他在学校里又多出了一个诨名:高力士。那是教师们见他平时在学校领导面前阿谀奉承、拍马溜须,在教师面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电视连续剧《唐明皇》播出后,一些教师干脆就把唐玄宗的宦官高力士的名字送给他,连姓都未改,可见他脱离群众久矣。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与康主任的高压气枪风马牛不相及。

在七点“新闻联播”之前的几分钟里,康主任的彩电已被几个大个子学生搬到操场。几个学生抬着电视机,康主任跟在后边,一边走一边说:“小心!小心!”

电视很快就调试好,正播放广告。星期天放假,傍晚收假,到校早的学生已带着凳子到操场坐下。先看“新闻联播”,了解完国内大事,接着了解国际大事。半个小时后,又是十多分钟广告,广告过后才是各电视台的电视连续剧。一些学生等得不耐烦了,在操场上起哄。校长、副校长、康主任与向雪岩坐在前面。校长、副校长、向雪岩在交换各自的纸烟,康主任不抽烟,静坐。校长点上“红梅”牌纸烟,站起来,朝后面的学生吼道:“闹啥子?不看就到教室上自习去。”这么一说,起哄的学生就雅静了。

好不容易挨到七点四十几分,荧光屏上终于出现了“封神榜”字样,可转瞬即逝,接下来又是铺天盖地的广告,令人哭笑不得。直到八点,电视连续剧《封神榜》终于开播。先播第十五集。“后面还有第十六集。今晚播两集。”一个学生抑制不住兴奋,大声说。校长站起来,转身嚷道:“哪个不晓得播两集?你在那里瞎闹啥子?”

一操场的人便静下来专心致志看电视连续剧。

彩电是康主任上年夏天买的。买彩电前,他家与乡场上少部分人家一样,看的都是一种上海生产的“红光”牌黑白电视机。之所以要换成彩电,赶潮流于乡场上其他人之前,主要原因是康主任家里有钱。康主任老婆在乡计划生育办公室上班。说上班,平时有刮宫、引产的妇女来计划生育办公室,她才去上班。她是妇产科医生,给人家刮完宫引了产后,还要给做手术的人送避孕药、避孕套,有时也给妇女安节育环。乡场上的人说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办公楼是毬日出来的。在计划生育办公室上班奖金高得很。超生第一胎罚款两千元,超生第二胎罚款五千元,超生第三胎罚款八千元。这些罚金除按规定的比例上缴外,余下的就是添置计划生育办公室的设施设备和给工作人员发奖金。没有妇女刮宫、引产,康主任的老婆就待在家里。她家里开了一个中西药铺子。她不会看病,只给病人卖药,生意比乡医院还好。康主任在学校当教导主任,除了自己的一份工资,学校领导班子的福利也不错。两口子的收入加起来,自然就有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上上一年,康主任便把自家那层简易的平房拆了,原地建了一楼一底的砂砖楼房。楼房就在学校旁边,既像欧式的别墅,又如本土的仿古建筑,不洋不土、不伦不类,但堂皇、张扬,是康主任别出心裁设计的。因为按自己的构思、设计修建,康主任就格外喜欢。乡场上还从未有人这么修房子,也无人修建得起这种楼房,所以砂砖楼房别具一格,与众不同,令人刮目相看。

康主任住进了砂砖楼房,老婆的中西药铺子也开办到楼房底层,财源照样滚滚而来,很快,修楼房用去的钱又挣回来了。康主任是一个会生活的人,在物质上得到满足后便想在精神生活上有新的追求。他与乡场上的人不同的是,别人的精神生活是打长牌、搓麻将,他却购回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彩色电视给自己本已优裕的生活增光添彩。他要做一个生活有质量的人。

看了一会儿《封神榜》,校长有感而发了。他对旁边的副校长、康主任和向雪岩说:“纣王的日子过得才安逸、巴适,难怪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人想当帝王。当帝王干什么?当帝王有江山美人啊!要权有权,要人有人,啥也不缺。要是给我三百块钱一月的工资,再给我几个婆娘,我这窝囊校长也就不当了,带着几个体面婆娘周游列国,一睹全世界的美好风光!”校长的感慨得到了副校长、康主任以及向雪岩的认同,三人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是啊!”

为了更好的视觉享受,几天后,校长也搭乡场上的班车去了一趟县城买回一台二十五英吋“长虹”牌彩电。他没有把彩电搬到学校操场上显摆,而是放在自己的卧室里独自观赏节目,有时,还躺在床上观赏精彩节目。

这一年,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关于时间过得快不是康主任从季节变幻与物候征兆上发觉的,而是从铅弹的告罄感到的。康主任托在重庆工作的同学购买高压气枪时,附带购买了充足的铅弹,铅弹充足得可以用一年。可不到一年,铅弹就用完了。对一个枪法好的人来说,用了多少铅弹与击中多少目标从理论上来说是成正比的。但对康主任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现在,他的枪法虽不敢说百发百中,但也是十拿九稳,绝大多数时候是不会放空枪的,也就是说,他的铅弹用到后来几乎都打了鸟。但在前阶段他的打鸟经历中,铅弹基本上都白费了。康主任从铅弹的减少直至用完发现了时间在进展,光阴在流逝,说明他还是一个有时间观念的人、对事物比较敏感的人。县城买不到铅弹,他只好在学校办公室打长途电话,托同学从重庆再买一些铅弹寄到乡场。他在电话里反复对同学说,要买就多买一些,能打它三、五年,以免用光了又要给你打麻烦。从他的话分析,看样子他要把乡场附近包括乡场周边乡镇的鸟都要打完。天呀!要是鸟们能预感到这个天大的阴谋,该如何想呢?幸亏鸟只是鸟,不会预感,也无人告诉它们。

这时,学校也发生了人事变动,校长另调,康主任当学校校长。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康主任当校长是他努力活动的结果。像他几年前当教导主任一样,只要“活动”了,当什么是顺理成章的事。几年前,康主任还是一名普通教师,教书根本就不行,教得学生上课打瞌睡。但他精灵,善钻营。听说区教办主任的老婆喂猪缺少饲料,他捕捉到信息后,马上在乡粮管所买了几吨谷糠,租汽车亲自运送到教办主任老家。过不了多久,他便由“康老师”变成了“康主任”。没有不透风的墙。给教办主任买糠养猪的事后来还是被乡场上的人知晓了,乡场上的人和学校的教师背地里便叫他“糠主任”,学生也私下叫。康主任哪里知道这谐音的奥妙,答应得理直气壮、字正腔圆。

眼下,康主任就要变成“康校长”了,由原来的三把手摇身一变成为一把手、学校的法人代表。乡场上的人议论着,法人代表的权大得很,既管钱,又管物,还要管人,关键是有签字权,平时吃喝拉撒的钱都是自己说了算,说白了就是公款消费。

开学前一天,康主任正式接到區教办任命他为学校校长的红头文件。新官上任三把火。康校长走马上任就干了三件大事:一是将学校办公室的木椅子全部换成了沙发,把黑白电视机换成了二十五英吋“长虹”牌彩电,说上面来人检查,也不至于丢学校的脸。二是给学校添置了发电机。枯水期如果电站停电,学校可以照常发电,结束了学生早晚自习使用煤油灯的历史。三是扬言要提高教职工待遇。他亲自到两河口煤厂拉了一卡车煤,每个教师分五百斤;又到达州拉回一卡车碳氨,每个教师分五包。不要碳氨的,就折合成现金,到学校财会处领。学校教师大多是本地人,家都在农村。要秋播了,碳氨作为化学肥料,正好派上用场。教师都夸康校长想得周到、细致。

教师节到了,康校长吩咐学校财会人员给每个教师发两百元现金。适逢县城举办首届“银耳节”,学校包了乡场上的班车,把全体教师拉到县城免费耍了一天。教师们高兴得就像侥幸出了一趟国,对康校长简直是感恩戴德,出口之辞几乎接近赞美与歌颂。期末,康校长兑现了诺言—除全额发放教师工资外,每个教师还分得五百元奖金。这是史无前例的是事,教师们差点载歌载舞了。

康校长对教师的工作、生活也比较关心。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他对女教师特别又是单身女教师的生活更是关怀备至。一个外地女教师,县城中等师范刚毕业,分到学校,康校长在教师大会上说人家是外地人,在我们这儿工作不容易,要多关照。他身先士卒,亲自帮女教师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寝室就安排在自家的砂砖楼房附近。就是不在学校,回到家,康校长在阳台上也能看到女教师出入寝室。这种安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星期天,教师大多回了农村的家,学校里清清冷冷,空寂寥落。外地女教师容易多愁善感和寂寞,康校长善解人意,便把女教师叫到自己家里吃饭,吃他打的鸟肉,说学校伙食差,补补身子。女教师感动得掉泪,心里暗自说康校长是天下最好的校长。女教师的父亲大老远跑来看女儿,康校长在学校伙食团公款招待,亲自陪同。晚上没地方住,乡场上又没有旅馆,康校长便主动把女教师的父亲、一个外地中年人接到自己的砂砖楼房里过夜,还说,请他放心,他的女儿进步快呢,下一学期,学校准备让她当班主任兼少先队总辅导员,还要培养她入党。那个人到中年的父亲激动得一宿没有睡好。

时间一长,风言风语在乡场上开始滋生,说康校长哪里是在接待女教师的爹,分明是接待他的“二老丈”。“老丈”是乡场上的土话,书面语叫岳父。康校长的老婆不是聋子,早也听到了流传的风言风语,想要康校长说个子曰,又苦于没有足够的证据,捉奸要捉双嘛。她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公是病人,只要他快活、高兴,就不再追究,只当耳边风。

康校长除了学校的工作外,他仍然热爱打枪。学校里细心的观察者发现,康校长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学校校长办公室。说是工作,其实是关着门,与学校新提拔的教导主任、财会人员“扎金花”(一种用扑克赌博的游戏)。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家里,帮老婆守中西药铺子。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山上、田坝里打枪。严格说来,作为一校之长八小时之内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去打鸟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表现。但学校的教师对此并无人提出异议,更无人反对。无论是对学校还是对教师,康校长都算是一个有功劳的人。人们往往原谅有功劳的人,何况他还是一个有功劳的病人。

寒假里,教师都放假回了家,外地女教师也坐班车走了。乡场上的人忙于置办年货,准备过春节。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康校长挂在自家卧室里的高压气枪不翼而飞。是谁那么大的胆子竟到康校长的卧室偷枪呢?康校长包括康校长家属百思不得其解,乡场上的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从理论上来说,只有熟悉康校长生活规律特别是熟悉他作息时间的人,趁他不在卧室,才有可能顺手牵羊偷了他的高压气枪,还有就是熟悉并且到过他卧室对他的家比较了解的人才有机会下手。但是,没有特殊的用途,平常人偷高压气枪干什么呢?以前的康主任买高压气枪是为了打鸟,打鸟是为了食鸟肉,食鸟肉是因为生病滋补身体。其他人把高压气枪偷去,除了玩,用途并不大。

高壓气枪毕竟是枪。丢了一枝高压气枪算得上是康校长家里的一件大事,也是乡场上的大事。说小点,就丢了一枝高压气枪;往大里说,高压气枪到了社会上就留下了隐患;更大一点说,高压气枪将危及一个地方的社会治安,说不定偷枪的人不是用它去打鸟,而是用它去杀人都有可能。

康校长丢失高压气枪的当天下午便到派出所报了案,警察随之而来,在他的卧室又是拍照,又是取指纹、鞋印,整个卧室一片狼藉。破案的警察告诉康校长,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案子,破获案子不是三、五天的事,春节后能不能破案都还没有把握。康校长一听,心凉了半截。

康校长春节过得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春节期间,确切地说,自从高压气枪丢失后,康校长连家门都不出了,工作上的事全都在家里的电话上安排。

康校长丢失高压气枪的事不胫而走。乡场上关于康校长为什么丢失高压气枪有多种多样的说法。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种——

a:康校长包括以前康主任时期,打死了那么多鸟,鸟魂不散,暗中把枪叼走了;

b:康校长的枪是他老婆藏了;

c:康校长的枪是被乡场上的人偷了。

有人在山上放牛时曾经先后看见康校长与乡场上几个长相标致的婆娘野合,也有人在田坝里割麦子,曾看见康校长在麦地里与村里的女人厮混。乡场上的人背地里议论,说康校长名义上是出去打枪,实质是提前与他的相好暗中有约到野外快活。久走夜路碰到鬼。女人的男人怀疑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中的某一个便偷了高压气枪作为报复。在男女关系也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上,康校长犯了错误也结了仇恨。偷高压气枪的人哪一天实在想不通顺了,会以牙还牙,用康校长的高压气枪暗中击伤康校长。

三种说法中,a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可一笑了之。b种说法与c种说法有近似之处。这里须要稍稍作些解释:如果c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么b种说法也就有一定道理。康校长出去打枪,他老婆可能已经知道了他出去风流的事情,是亲自盯梢还是托人跟踪,这不好说,因为没有证据。老婆知道了,鉴于他是病人,不好深说,便藏了他的高压气枪。藏了高压气枪,康校长就无工具打鸟,无工具打鸟就没有更充分的理由上山或到田坝瞎逛,从而变相地制止了他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的肉体活动。

在丢枪案破案之前,也就是春节后开学时,康校长调到了县城某个机关工作,而且举家进城。

康校长为什么如此之快就能调进县城工作?答案人们基本清楚:他善于“活动”。康校长为什么不当校长、为什么突然调进县城?真的像乡场上一些人说的那样,有人要报复,某一天他会死在自己的高压气枪下?这就不好下结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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