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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宝贝

2017-12-21王小妮

天涯 2017年6期
关键词:越王椰树椰子树

海岛上的宝贝不少,哪块土地没有自己格外珍惜的秘密呢?

不过,据我知道,很多刚上岛的大学生是被几乎相同的一幅画面吸引过来的,椰子挺拔峭立的树形映衬着慷慨地给它作背景的辽阔海域。

这海岛上数不过来的椰子树们实在是不出声不作秀又最称职的广告群像。

大学开学季是秋天,兴冲冲的年轻人提着行李箱在校园的所有角落里巡游,什么都新奇,什么都要停下来细摸细看,他们几乎提过同样的问题:

树上的这些椰子掉下来能不能砸到我们?

然后,他们开始跟随它特有的慢悠悠节奏熟悉这海岛。

起初的学生作业里最多出现的是一个词“椰风海韵”,这成了他们上岛后的开场白,很可能也是他们新鲜短促人生中第一次由自己发布的开场白。

四年过去,到他们离校的时候,没有人再问椰子砸人这类幼稚的问题。

椰子怎么会用它的头去砸人,它是他们大学四年里最忠诚最贴心的伴儿,时时刻刻它都愿意帮人把秘密藏深,踏实而安全。

海岛上的人喜欢说椰子生来就喜欢与人亲近。

平时,常听说哪些植物可以接近,哪些要尽量避开,比如海岛上的见血封喉树。类似的叮嘱祖祖辈辈传下来,因为我们能选择,而植物不能,它们无情感。然而,海岛上的人偏要这么谈论椰子,好像它和其他植物不同,好像它是格外赋有灵性的。

十几年前,我刚上岛,有几个月在装修新家,房子就在大学的教工区。

就是那段时间,发现了海岛夏天傍晚特有的奇妙,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天空会想方设法聚集乌云雷电,酝酿一场急风暴雨。雨水一过,空气中的溽热变成飘荡在半空的白雾,所有的人踏着路面上的水都出来活动了。所有楼房的玻璃熠熠生辉,正沉下去的太阳把它们变成大片刺眼的金鳞,所有的地方都有水珠滚落,所有的叶梢所有物体的边缘都是活蹦乱跳的金色弹珠,在新家的前后窗口都长有成排的椰子树,阔大的叶子沓着头,水滴闪烁。

海岛上的暴雨晚霞都有灵性,但椰子离我那么近,比肩接踵的,它的灵性显然要高过它们。

雨水还在分流,我走出了楼,十几米外就是低矮席棚下的小食杂店,店主卖香烟饮料,还兼做小店后面自行车棚的守门人。见我过来,他就动手去砍椰子,他一个个轮流摸过它们的头,嘴上说:老的还是嫩的?

每次他都这么问。

砍椰子之前,先拖一下,把一大串椰子拉到他近前的刀下来,不是手去拖,是用弯的砍刀。刀尖选中了一只,定住它,用力一拉,椰子依顺他的力气滚过来,停在他脚边。有时候会觉得这个椰子不理想,刀尖拨出一股反力,把它重新推回椰子堆,再另外搭钩一只过来。

选准了一只,麻利爽快地啪啪啪啪几刀,椰子四周露出了绿皮下面有茬口的白,最后一刀一定见水,有时候椰水会猛地喷溅,一股热切的涌泉。

我抱过椰子,顺便去挂在树干上的吸管盒里取一支,这一天里面再没任何急事,可以慢慢坐下喝椰水了。

再然后,是更寂静的处处镶配了金边的傍晚在眼前慢悠悠滑过,明显感觉正走过眼前的是时间,是个有身体有形态有体温的实物,悠长的躯体,像一棵很有些年纪的椰子树。

有一天,一个看样子五十多岁的人走过来,好像是从背后的自行车棚过来的,这说明他很可能是学校的员工。

果然,他说每天都看见你在这儿喝椰子,是少见的有眼光的人。

喝个椰子也算有眼光?

他说他是农学院的老师,他说你知道椰子的故事吗?

椰子可是好东西,真正的放心食品,没可能接触化肥农药的最天然的饮料。越战时期,来不及送去后方医院急救的美军伤员,医务兵就拉根树枝老藤,挂上一只椰,直接插针头进去,椰水可以当生理盐水注射进伤员的血管,跟血一样的饮料,能不安全吗?

当时是2005年,学校里的食杂店和食堂冰柜里都有玻璃瓶的可口可乐,一块钱一支,冰柜门上自带开瓶器,很多学生都会自己去柜里取一瓶,顺手打开喝。

农学院的老师好像对可口可乐愤愤不平:椰子的价格还超不过一瓶甜水。

那时候一只椰子也是一块钱,后来很长时间是两块钱,还是没超过超市里三块钱的胶瓶可乐,不过,一块钱的玻璃瓶可乐已经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看见椰子,总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每次都想这沉甸甸大头是可以直接进血管的。后来,也在不止一本书上看到和农学院老师类似的说法。据说,早在1942年的古巴哈瓦那,有个医生同时往十二个孩子的血管里注射了经过过滤的椰子水,没有出现不良反应。不知道他是怎么突发奇想的。

椰子在古代有很多名字,最奇异的是“越王头”。

有刺客趁越王喝醉的时候,刀起血喷,取到越王的脑袋,挂到了树上,最后越王头经过风蚀干枯变成了椰子,这人头变出来的果实上还残留了越王的两只眼。这就是个死不瞑目的故事吗?

仔细看和椰肉相连的硬壳,确实有两个距离很近的小圆孔。

传说里还形容越王头里盛装着的液体很像酒,事实上,椰汁是清爽微甜的,传说并不能全当真。

也有把“椰”解释成“爷”的,这说法,好像椰子必须是我们人类的长辈。

椰子落地后生苗,生长十五年后才是成树,椰树在七八十年进入年迈,确实和人的生命进程很像。海岛上的人还常说椰子最喜欢闻我们厨间的烟火味,我留意了一下,果然,学校的学生食堂、教工食堂周边最多的是椰树。

来学校里摘椰子的人在深秋时候来,开着古老得快进博物馆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冒黑烟,大约两三天,在学校的几条路上有人上树摘椰子,常有背书包的学生在树下围看,一定是新入学不久的“大陆仔”了,满脸的新奇,一看就缺少世事沧桑。

摘椰子的人爬得飞快,听说一天能摘三百个。在泰国南部有人专门训练猴子摘椰子,一只猴每天能摘一千五百个,果然很能干。

椰子们扬着大头,瞪一对凑得很近的小眼睛,成熟以后,重重地扑落在地。下面,它脑子里思索的全都是怎么样生根发芽,为了这个,它准备流落到任何地方,这多像我们年轻的大学生,他们在海岛上停留几年,看书背书,流汗,也可能流过眼泪,然后离开了,走得尽量远,去另一个地方生根成长。

不久前,在岛上的文昌东郊椰林,路边看见一伙人正在摘椰子,椰树又高又细,树龄一定不低了。

我问,这些树是你们家的吗?

他们说附近这片椰树都是家族里的老辈人留下来的。

我问,这一大片的椰林,当年土改的时候怎么算?

他们说,那时候有房有地才算财产,椰树,不算。

原来,岛上的椰子树属于私产哦。

由此可见,过去年代轻视林木,这海岛上最不缺的就是植物,就是绿色,椰子树们,它活就活,死就死,椰子滚落就滚落,世上没有椰树,人们的日子丝毫不会受影响,不像没房子遮阳避雨不行,没土地粮食不能生长。那时候人以活命为唯一,不像现在,人们要活得好,舒适安逸。

记得一个家住万宁的学生说,他们村上的老辈人不理解住海边有什么好,风大浪急沙深,过去,村里的坟地才在海边,现在的人真是不一样了。现在四季都要“椰风海韵”来养眼,四季都要椰子水清凉的滋润。

路边摘椰人的长辈种下的椰树有七八十棵,七十多年了,每年两次采摘,算下来,也是一笔进项。现在海岛的街市上的椰子零售到了八块九块钱,大约十年里,价钱早超过可口可乐。很多北方人也开始在网上买椰子,直接快递到家,下雪天也能喝到海岛上的味道了。一定是和大学农学院老师相似的言论打动了更多的人,能融于血的天然饮料当然会慢慢被人们接受和信任。

人们爱说海岛是养老的宝地,其实,最向往它的是那些曾经考到岛上来读书,毕业后就离开的大学生们,一有机会,他们就约着一起回岛上发呆,哪怕根本不可能从繁重的日常里抽身,也要不断地互相重复这妄念,这海岛情结可不是理性的决定。

就像一颗椰子,不管滚落到了哪兒,一定要找到土壤去扎根,然后,拖着外皮不再脆绿的沉实的越王头,耐心地挺出一个又一个纤细的长叶,兴致盎然地摇曳,紧紧握住它自己的生活,再然后,它总是想起它的海岛。

王小妮,诗人,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方圆四十里》《上课记》《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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