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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之子

2017-12-21修新羽

天涯 2017年6期
关键词:工厂月亮孩子

我站在这里,从盒子里取出两只泳镜。它们往往不会有什么瑕疵,倘若有,就会被遗弃到另外的盒子里。这项工作只需眼睛、双手、一丁点儿注意力。

能把我们比喻成什么?机器人或螺丝钉都太俗套了,尽管很贴切。

我不打算再思索那些诗句了,今天有其他事情。今天非比寻常。没人说话的时候,能听到远处机器发出的咔哒声。几乎总是没人说话。我们低头盯着那些一模一样的泳镜,在车间主任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徒劳地加快动作。

“好了,”主任不过二十岁,是厂长的侄女,她说,“他们来了,赶紧过去。”

我们心知肚明地放下那些泳镜,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分组排队下楼,去和那些人见面。这样的事情在放寒暑假的时候经常会发生,能让人名正言顺地闲聊着偷一下午的懒……我们是表现最好资历最老的那群女工,有权享受这样的偷懒。

明月,你走在最前面。一路扶着楼梯扶手,所以走得很快。我就跟在你后面,觉得你走得太快了。我小声喊着你的名字,而你并不理我。前面的人有些回头看了,但你并不理我。真奇怪,明明只是怀了孩子,我就已经能从你身上闻到一股奶香味了。这股味道从温热的躯体上渗出来,把你整个包围了进去。从背后看你还是那么瘦,你的腰部那么苗条,不像是怀了孩子。从背后看你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明月,我故意走得慢一些,走在你身后,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接受那些人的采访。我会说很多你早就知道的事情给他们听。

常常有人来工厂里采访,今年就有过三次。妇女节的时候,那群自称“小绿叶”的人,跑到厂子里来,扛着摄像机来拍节目。他们选了我们在镜头前说话,因为你很好看,而我不畏惧。他们问了各种无济于事的问题,得到了各种心满意足的答案。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注意着你。我很久都没站得离你那么近了,自从你未婚夫把我打得摔倒在地上。那时我把旁边放泳镜的盒子撞翻了,发出可怕的哗啦声,幸好泳镜们没有损坏。那时很多人在看我,但是她们一句话不说。她们会说很多话,无休无止地议论。那时她们一言不发。

他的力气其实不大,是我自己太容易摔倒了。那时我非常想要受伤害,想要用这种痛苦来对抗那种痛苦。就好像想要工厂的机器声音更大些,用这种轰鸣来对抗人们闲谈时的轰鸣。“小绿叶”拍了很久的节目,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拍完,拍完了会不会有人看。我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标本,把过往生命干巴巴地展现出来……装作一切很重要。

今天会议室的温度很低,空调已经提前开了。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在做暑期实践。”那个姑娘总在扶自己的眼镜。她自己知道这件事吗?眼镜腿内侧印着红色花纹,让这副眼镜看起来很贵。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注意到眼镜腿上的花纹?什么样的人在眼镜腿内侧都要印上花纹?

她没注意到我在想什么,只是低头继续翻看那张打印纸。如果足够耐心的话,我能倒着认出那些铅字,提前思考着要给出怎样的答案。

“……这次是想了解工厂对女工权益的保障,比如孕期是否享受优待。”

“孕期?”你问,没听明白。

“就是你怀孕的这段时间。他们什么时候给你放假,工资上会不会有什么保证?”姑娘慢条斯理地重复着问题,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纸,一项项地按顺序问下去。她知道你怀孕了,别人肯定告诉过她,对吧?

你伸出舌头轻轻舔过嘴角,就好像在思考。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想。

你说你不想结婚,明月。在你最年轻的时候,你最害怕疼痛。现在你二十三岁,害怕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未婚夫的母亲在二十岁就已经有两个儿子了,这些孩子在老家长大,然后来深圳和父母团圆,一切都很顺利。你拖了那么久,吵了那么多架,而他只是为了你的漂亮所以能忍住不分手。你不想结婚,因为结了婚就要生孩子的,你怕疼。

她们都是这么告诉你的。非常疼,会流很多很多血。不知所措的时候你总会问我,总会征求我的意见,可是这次我也一无所知。

“太疼了。”你会叹气,然后这样说。你睫毛在发抖,在眼睛下面抖落浅浅的阴影。你很困了,但还睡不着,只是侧过身子来看着我。太疼了。鸡蛋每斤便宜三毛钱,太便宜了。花裙子每条二十元,太贵了。她们没有那么认真地说太疼了,但你那么认真地相信,就好像你已经在提前承受那种疼痛。

我能做什么呢,明月。除了握住你的手。你的手很柔软,并不凉。只握住一会儿我们的手心里就开始出汗,你忍耐了一会儿,为了对我的安慰表示感激。在汗出得更多之前,在你把我的手甩开之前,我就把手放开。

“工厂里有过宣传,具体安排不太记得了。”我说。然而那个姑娘没有再问下去,她还在等你回答。你什么都不说,你不会应付这种问题。

你什么都不会,亲爱的明月。你想要去美发店,想要去学美甲,想要攒点儿钱,然后去做那些好看的工作。能看到好看的发型,好看的指甲,你说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好看的东西。你根据自己的经验信誓旦旦地声称。可你什么都不去做,除了懷孕。

就连怀孕你也并不擅长。

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明月。

你是不是又在流血了?我能闻到那些围绕在你身边的腥气,带着丝丝甜味。怀孕后你那么剧烈地呕吐。第一次流血的时候你惊慌失措,被他送到了医院里,而那里的医生宣布是先兆流产,不解释地给你开了很多药。他们说那些药对你有好处,尽管让你昏昏沉沉。

怀孕后的你截然不同。这并不像走楼梯,一步步走上来,平稳有序地变化。这像是大梦初醒。有时你很少说话,只是坐在众人之间,用眼睛看着、判断着。你小心翼翼地露出傲慢神色,就像对什么都不在意。

你微微昂着下巴,从窃窃私语的人面前走过。你走得很慢,谁都能看清你小腹上的凸起。那是你最骄傲的东西,你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像是又回到了精力旺盛的十六岁。有时你开始和别人吵架,像十六岁。

你说我在嫉妒,明月。再一次精确无误。即便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何要嫉妒。

那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没有等到你的回答,只好继续问下去。endprint

“你们都什么时候来的工厂?”

我十七岁,你十六岁。

你那么干净,那么好看。你洗脸的时候都不用洗面奶,可永远都那么白,皮肤细腻到看不出毛孔也看不到汗毛,就好像你从来也不会出汗。

厂子里的女工都一茬茬地来,可是再年轻水嫩的人也没有你好看。你来的时候刚刚中专毕业。那时候你的脸还嘟嘟地圆,几年后渐渐出落了尖下巴。你在厂子里呆了七年,从什么都不懂到已经能管理那些新入厂的员工。你的脸看上去永远不够成熟。

而我比你多念过一年高中,明月,在我母亲死掉之前。我坐在她的病床前,边照顾她边背课文,见到过你的名字无数遍,“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你的名字那么好听,就像你注定了要成为孕育神灵的圣女。你自己也相信了,对吧?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在月食那天怀上的孩子。是他故意设计好的。你们在楼顶上看了很久的月亮,然后无拘无束地纠缠在一起,那里很黑,没有什么人,像你这样怕黑的人心跳会变得很快,更何况还有酒。他们想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你未婚夫,你未来的婆婆。虽说未婚先育是件挺麻烦的事情,但毕竟之后结了婚拿到生育指标,事情也都好说。

他们是这么跟你说的,对吧?在月食那天怀上的孩子是圣人,聪明、富贵,能帮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这是种古怪的说法,我在网络上查过,什么都没有。

“你们住哪儿?”

“工厂宿舍。我们之前是室友。”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住在一起了。起初,是下班后我看见他在门口等你。你们彼此相望,你移开视线的时候眼神闪烁,而他依然看着你。我记得你回望。你回望,而他红着脸转身向另一边。我看到了太多东西。

后来,你们常常出去散步,就好像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后来你就搬出去和他一起住了。狭小拥挤的房间,离工厂也并不远。你收拾好行李,不过是两个纸箱子,他一下子就都搬走了。你说再见,还帮我关上门。

后来有一天你偷偷跑了回来,在怀孕两个多月之后。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有人在敲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起初我以为是隔壁那些调皮的孩子。或者是楼下又来表示不满,在房间里洗头发很容易把水洒出来渗到楼下:我要用电暖壶烧水,把头发浸到塑料盆里。我把灯关上装作已经睡了,可门外还在响。我才明白是你。

“我回来了。”你说。

我低着头,一滴水从我的发梢落到地面。又一滴。我盯着它,有些难过。难过就像晚上的月光一样,不知不觉笼罩了我们。不积累,不强烈也不消退,就那样笼罩着。

你的脸好像重新圆润了起来,看着年轻了些。那些过往经历在你脸上留下的痕迹消失了,你的愤怒与冷漠也消失了。你凝视着我,毫无防备地站在门外。月光照在你身上,你像是正在行走的影子。

我側过身,让你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子里。我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你轻盈得像一个鬼,轻盈得不像是怀着孩子。

你喝了我杯子里的水。你回到我们的床上,躺下来闲聊。我们能分享的只有那些往事,躺在你的位置能看到床边的风铃,你说那时候我们真是精力旺盛,白天在工厂里呆上一整天,晚上却还是有时间出去逛街,买些好看又便宜的物件。我们和朋友出去唱歌,喝很便宜的啤酒。为了团购到价格最低的KTV包间,走一个多小时的夜路。

我看着那没拉上窗帘的窗户,月光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来自另一个世界,荒芜而遍地岩石。我们都在回忆曾经那些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刻,就像我们现在已经成了老人。那时你还不认识他。在夏天的时候我们连风扇也舍不得开,各自在凉席上缩成一团。我们有时在晚上出去,有时只是呆在房间里,这都不重要。

你说等你生完孩子我们可以再去逛街和唱歌,吃很多水果,手拉手去看电影。或者再过得久一些,我们可以去你老家那里玩,在你谈论过上千遍的小河里游泳。

我点头,尽管我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月光渐渐暗淡下来。

你在月光中睡着了。

我用手指拂过你的侧脸,几乎是拂过你的侧脸,皮肤温暖而光滑。还有你的头发。你的汗水。我盯着你看了很久,我盯着你看过很多次,只有这次你醒了。

你的眼睛很大,很遥远,黑漆漆,跟月亮完全是不一样的颜色,但就是让我想到了月亮。一双手把我推开,一双手艰难地在床头摸索,你抓住放在那里的塑料袋,呕吐。

你总是在呕吐。在工厂里的时候,隔着那么远我也能听到你的咳嗽声,恶心导致的喉头发痒。你的声带在颤动。你什么都没有意识到,重新入睡。

你不让我把窗帘拉上。月光让我们的房间变成了白色,什么都能看得清楚。你没有睡着,眉毛之间有着细小皱纹。从你的头发上面,我仿佛闻到了月亮的味道,一颗大小适中的行星,所有灰白色的岩石。堆积了几个世纪的灰烬。

你喊过我几次。当我试图扶你起来,给你红糖水和姜片的时候,你说:“不。”

我以为你做噩梦了。我错了。你只是很疼。“不,我不走了。”你对我说。

我只是看着你,好像又看到了深圳的一部分。至少是那些不够明亮和热切的部分。那部分的深圳从来也不会黑下来。从日出到日落,天空都被灯光映成橘黄色。我们买了很厚的窗帘,没有用。

我不会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你会。

那个姑娘很快问完了问题。她问得很快,但我们回答了很久。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其他小组也逐渐结束了访谈,于是我们也不再说话。排成队,重新回到那些机器之间,你还是走在我前面,手指紧紧按在扶手上。

我的头很痛。嫉妒是一种固态的情绪,从血液里凝固,像六个月的胎儿那样蜷缩在我腹中,在一次次心跳中越来越沉重。我跟在你身后,这次没有奶香味了,只有你衣服上的浓重味道,像是熬化了的红糖加上酸兮兮的红枣。

我们老板,那个新加坡华人,喜欢在楼梯上贴“人之初,性本善”。在楼梯旁边的墙上写着一些“信望爱”,圣经里的话,讲得更通俗些。可能是他不够明白,也可能是他担心我们不明白。你站在“人之初”下面,停了会儿。什么东西在最初的时候都很好,无论是人,还是我们相遇这件事。endprint

我本以为事情会更好些。我终于愿意妥协,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

你只是停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走了,走得比刚才更快些。于是我离你越来越远。

你坐回到最里面的工位,我能看见你的手。只是手。你的动作不再流畅,有那么几次甚至停下了,仿佛正盯着手里的泳镜,看,或者思考。

或者你累了。或者我们身后的机器太吵了。它们并不大,只是总在嗡嗡作响,自动地灵巧运行,像一只只怪物。怪物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能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可能是加热后的硅胶。这些味道或许有毒,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我们也看不到后果。

有毒的。原料。气味。工厂。生活。你。

“好了,”车间主任说,“下班了,结束了,完了。”只有在感到厌倦的时候,她才会把同样的意思反复说上很多遍。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跟他说话。

你走向她。你请假,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你终于决定要请假。机器嗡嗡作响,可是所有人都能听到你的声音。我能听到。

很久之后有人来找我,明月。记者或编辑。他们说有个工人诗人死掉了。我去网吧里查过他,他在博客里写着:“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我只看了一眼就把页面关上。我不愿意想到你,至少不愿意总是想到你。一个诗人死掉了,他们需要新的诗人,所以来找我。

所有人都知道我会写诗。明月。多半是因为你总在这么说,夸我是很有才华的诗人。其他人根本就没读过我的诗歌。他们以为自己读过但忘掉了。

也有些人在找你,明月。比上次的少一些,但是带著摄像机,大概想要拍摄你。你未婚先孕了,你年轻又好看,你畏畏缩缩,充满恐惧,然而知无不言。你是最好的拍摄对象。

车间主任,那个小姑娘,和他们解释你不在工厂里了。她解释了很多遍,那些人也不厌其烦地问了很多遍,以为你是打算回老家去生孩子。于是她终于说得明白了一些。

我还记得他们的表情。就像是我把那些不合格的泳镜拿去处理的时候,监工的眼神。他们知道这种事情总会发生的,他们感到惋惜,仅此而已。

没有什么孩子,明月。

“葡萄胎”,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又是晚上。“葡萄”这两个字在你柔软干燥的嘴唇上吐出来,任何人这样发音的话都会唾沫横飞,可你不一样,你口干舌燥地跟我解释,就好像正在发烧。你的身体离我很近,很热,像是在燃烧。而我就像是离火焰太近的蜡烛那样,随时准备化掉。深圳在这个时候很热的。

“葡萄”。在你的方言里,这两个字有着很奇怪的读音,你试图把它写下来,但是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写诗歌用的圆珠笔和本子。你舍不得在上面写字。你摸出手机,把它输在发送框里给我看。你没有怎么解释,但你知道我会去查资料的,我会知道那是“妊娠后胎盘绒毛滋养细胞增生”,间质高度水肿,整个宫腔充满大小不一的水泡,水泡间相连成串,形如葡萄。

没有胎心,没有胎动。凡你所期盼的,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医生在骗你。你从前不信自己怀的孩子很重要,或者说,还有那么一点儿半信半疑。现在你完全相信了,这是精心布置过的阴谋。你侧躺在属于你的那半边床上,用手捂着肚子。你不积攒钱,像你的未婚夫和婆婆那样。你也不像我这样积攒字句。你积攒恐惧。

你带着你的恐惧逃了出来。

你想要回家,你的生活分为两部分,仅仅分为两部分,最好的那一部分留在十六岁之前,有着稻田和果园的味道。你早就知道我们谁都回不去。你安静地坐在我旁边,背部挺直得就像是正在被表彰的模范员工。你不希望我送你回去,回到那个全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那里一切都是白的,比月光白得多。但我总要给他打电话的。你在哭。你怀孕四个月了。

我轻轻地抚过你的锁骨,从上面擦掉泪水。我想起了月亮,想起了很久之前的生活。那时候我在念书,每天都要走半个小时的山路到学校,那时候的月亮很大、很亮,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你没在看我。你看着窗外的天空,比月亮更广阔也更单调的天空。

我觉得自己心里的情绪成了一根线,开端是你,终结也是你。乱糟糟地纠缠起来,但只要抓住某端轻轻一拽,我整个人就会全都散掉。这样的时刻很安静,只能听到你的呼吸声,以及你泪水的湿润。这样的时刻让人变得荒唐,我们总是因此而贪婪,想要这种感觉永远持续下去。我们会欺骗自己说,类似的时候将会重新出现,而接下来的生活也不都是无趣而悲哀。我们总是不想承认,生命中最好的时刻已经过去。

他这次温柔了些。

尽他最大努力地温柔,对你。他也没有再打我,还说了再见。他说再见的时候你附和着,没有回头地走到了走廊上。我关上了门,还是透过门上的猫眼看你,你走得很慢。

我去医院看过你,明月。我走楼梯,一层层地在那个医院里逛游。走廊上都摆满了弹簧床。那些失去一只手或者一条腿的人,工伤,他们的工厂里更重要的机器,生产比泳镜更重要的东西。我走了很久才找到你。

他们给你买了些补品,有着精美的纸盒包装。你说,尝起来就像是熬化了的红糖。你都吐了出来。他母亲对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抱怨这种浪费。所有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我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饼干。吃这么多东西你会胖的,怀孕你会胖的,胖了会显老,你离十六岁越来越远了……可你为什么不在意?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你。

无胎儿及胚胎组织。不仅是孩子,连人也没有保下来。

在闲谈的时候没人谈论你,明月,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不经讨论就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是孩子的命太硬,克走了你的。

我不知道该对此作出什么评判,只感到脸上阵阵发烫,太阳穴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我低着头看自己手里的笔。我还在写诗,字歪歪扭扭。我分拣了太多泳镜,手指又酸又胀,还在微微发抖。人们为什么要在水里睁开眼睛?

他母亲很伤心,但没什么好怕的。这么年轻,带孩子的时候什么都能干,家务也不用担心。她总会找到儿媳的,总会有一个更好的大胖孙子。她像凶手那样无所畏惧。endprint

这会让你听起来更伟大吗?明月,是个为了虚无的孩子而贡献出生命的母亲。你在疼痛,而我在嫉妒,你告诉过我一切都会结束的。但是它没有。你是个骗子。凶手。受害者。

你永远都是了。

因为没出嫁,你的骨灰只能放在老家的祠堂。没有温暖而湿润的土地能把你拥抱在黑暗里。你的未婚夫因此而痛苦。或者至少,那天晚上他因此而痛苦。

他像你那样敲门,明月,不守规矩地敲门。喝醉了酒,就像骗你怀孕的那个晚上。我以为他会打我,就像得知我劝你去流产的那天。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把你放回来的几件衣服拿走了。他还把我积攒的字句拿走了,可能扔了,或烧了。在我用杯子里的水泼向他之前他还在叫嚷,但他最后还是走了,明月。没造成什么损失,也没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那天晚上依旧有月亮。

深圳从没有因为月光的笼罩而变得明亮,它总是更加阴郁。天空从未有过的低沉,月亮就垂在我们的指尖。“手可摘星辰”,诗里是这么说的。而月亮会燃烧,没人敢碰它。

明月,我本来以为事情会更好些。我已经把那些字句发表到了网络上,尽可能张狂而非谦卑,就像任何一个易于受操控的、对一切感恩戴德的女工人。

他们告诉我说,不行,不能让商业化炒作破坏掉诗歌原本的斗争性与阶级性,不能让我凭借诗歌就背叛自己原本的境遇。他们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词语,我记下来一个个去查,然后明白他们是对的。没有钱,没有新的工作。我还是要留在這里,处理泳镜,或者去往别处,处理泳镜之外的什么东西。

可我已经累了,亲爱的明月。我的辨别力和你一起死掉了。我不能看出这个泳镜和那个泳镜有什么区别,哪个是劣质品,哪个完美无缺。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游过泳,即使他们叫这里“流水线”。光阴如流水,有潮汐。

我出了很多差错。那个监工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出了差错,也知道为什么。她叫我回来休息,这周。这周会没有工钱。她大概开始嫌弃我了,随后会找到借口把我开除掉。

从来只有你不会嫌弃我,明月,哪怕我出了什么问题你也不会嫌弃,我,和我写在旧本子上的诗句。我相信那是诗歌,明月。有一段时间,你也相信。你听我读它们给你听,你喜欢,或者你不喜欢。这就是它们存在的一切意义。被你听到。

今天我还是没有拉窗帘,所以睡到一半的时候会被月光唤醒。我的枕头湿漉漉的,让人很难受。我把它拽到了那边,空的那边。

在你搬走之后,很久都没有人搬进来。或许他们觉得我为企业文化做出了贡献,所以愿意给我小小的优待。你的东西搬得并不干净。还有几个衣架摆在了我们唯一的小柜子上,你放在那里的,可能是不要了,也可能是打算送给我。

我哪有那么多衣服。明月,我哪有那么多不值得的东西。我也没有多少能拿出手的诗歌,但是在明天就会有很多。因为这是属于你的夜晚,因为我坐在床上,倚着光秃秃的石灰墙,手里拿着笔。他们很喜欢我的诗歌。他们会再来的,而我会再次忍受,即便他们会让我想起你。为了单人间。

我们的房间方方正正的。三分之一的位置塞着那张双人床,只能塞得下双人床。椅子上散放着衣物,电扇嗡嗡地转着。这里太狭小了,哪怕对我一个人来说也太狭小了,我们之前是怎样合居在这里,犹如拥有整个世界的空旷?我们安然无恙。像孩子那样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安然无恙。至今安然无恙。

修新羽,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死于荣耀之夜》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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