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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族媳妇

2017-10-19连亭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二伯侗族壮族

连亭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会儿,二伯带回了一个侗族女人,二十出头,生得白胖,爱笑,还有点虚荣。她脑子有点傻,所以人家才给年近四十的二伯说亲。一个年轻一个老,总有点屈嫁的意思。

她是她家中排行老小,上头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由于脑子有点傻,从小娇惯,所以不太会做家务。她贪吃,每次我妈做好饭菜,她总是哧啦哧啦地吃得最快最多。作为弟媳的妈,养着我们这几个孩子,饭食又不丰盛,免不得对这个年轻的嫂子就有了意见。

在我们这些小孩眼里,她也是笨的,不会做家务,不会插田种地,不会拿柳条编物什,也不会说笑……哎,真够无趣的,站在她面前,竟不知该做什么好了。所幸,她还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会做油茶。油茶这玩意,我们从小没吃过,也没见过,挺新鲜的。

她跟我妈要了糯米蒸熟,晾干后放进油锅,炸成爆米花状,又放了生米炒黄。随后煮一锅茶水,把米花、葱花、姜丝等佐料一道煮开,就成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极简单粗略的做法,跟那些五花八门的比较高档的做法相去甚远。可是油茶出锅后,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讲油茶的四道吃法,就是一空、二园、三方、四甜,还有什么忆苦思甜的吃法等,总之我们光是听她说,却没吃到过。然而对于没吃过油茶的我们来说,她那拙劣的厨艺也让人高兴不已。

她和二伯的婚礼极简单。我爸帮忙粉刷的新房,就是在原来的老瓦房刷上一层白石灰。然后,我爸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人凑钱在家办几桌酒席,也没什么特别的仪式,她娘家那边也只有她爸爸来了。

她年轻,又是新来的,我们自然是要和她好的,且光是因为二伯中年得伴的缘故,我们也要对她好的。那时,我们女孩之间,流行互相送明信片,写上祝福友谊长青的话,悄悄送给对方,我和几个要好的女孩每年都要互送好几张。她来了,我挑了几张特别喜爱的明信片,从门缝塞进她屋里。她收到了只是痴笑,并不回赠,也不感谢,之后我便不再送她,偶尔甚至还为送出的那几张心疼。

她从娘家带来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许多她好姐妹的照片,照片里的姑娘多是穿着民族盛装。她给我们讲照片上的谁谁怎么恋爱的,怎么结婚的,怎么出嫁的,赶歌啦,玩山凉月啦,酒歌啦,行歌坐夜啦,红猪啦,走村过寨啦……那语气里,有怀念,有羡慕,有遺憾。我们这才想起,头饰啦,银器啦,刺绣啦,婚服啦,对歌啦,她嫁过来时这些通通都没有。想起了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罢了,我们壮族不懂得讲究侗族的婚俗,实在也操办不过来,更何况经济能力也不允许。

有时我会转着圆嘟嘟的脑袋问她最崇拜什么,她抿嘴一笑,随即满含崇敬地说是女神萨岁,说他们侗族的每个村寨都有萨岁庙。最神奇的是,有时我还看见她摆弄各种米,问她做什么,她说米在他们那能测定吉凶,她亲眼见过的。这些事听起来神神道道的,说不清真假,却勾起了我少年时期的一点好奇心。我又问她侗族人怎么过节的,侗族节日盛典上都有什么?她又说出许多别的话来,也无非又是赶歌啦,吃红酸啦,做红猪啦,打油茶啦,跳舞啦……

在过节的热情上,侗族显出与我们壮族的相似点来了。到了每月的过节日子,人们总要想出一些花样来热闹一番,因而南方的少数民族,一年中总是要唱很多的歌、跳很多的舞、吃很多的美食的。她说的侗族风俗,形式上和壮族不大一样,比如服饰、头饰、吃食、歌舞等,但欢喜热闹的劲儿却是相似的。我们壮族也有许多好玩的习俗呢。就说唱歌吧,谁不知道我们壮族的山歌呢。就说过节吧,我们也会穿上盛装,尤其是爱出风头的年轻人,非彻头彻尾地打扮一番不可。过节了,鼓咚咚地敲着,女孩们跳着婀娜的舞蹈,翩翩跹跹。鼓咚咚地响着,悠扬的歌声起起落落;鼓咚咚地震着,雨点就落下来了,山上的雾气就飞扬起来了,一年也就风调雨顺了。我们都熟知山风,熟知雨水。每当下雨,雨水沿着山脊溅起白雾,蓄成水流,我们都会说是女神赐给我们的。村寨里,每天早晨或者傍晚,山溪边都是提着水桶和挑着扁担的人,妇人们拉长声调说话,交换一天的新闻,而男人们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庄稼和牲口,健壮的小伙子总是喜欢看路过的年轻姑娘,被看的姑娘总是嗔怒地羞红了脸……

起初她说起侗族节日的习俗,我们是很爱听的。然而说得多了,听着也就不觉得稀奇了,我们也就不大爱听了,渐渐地让她讲也只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但她说到侗族人的日常生活时,我觉得是可爱的。侗族人在高寒山区住了几千年了,和我们住在丘陵地带的生活习惯就不太一样,他们总要吃油茶御寒,而我们则喜欢吃辣椒发汗,这就是他们不同于我们的地方之一。来到我们这边后,她油茶吃得极少了,辣椒也不怎么吃得惯的。侗族人还喜欢吃酸,是泛红的酸,据说是因为制成酸的食物保存得久一些。我们这里也爱吃酸,但不是因为酸食易于保存,而是天气闷热没胃口以酸食来开胃,我们吃的酸也不是红的,不知她习不习惯。

侗族擅长石木建筑,如同壮族人喜欢带天井的四合泥瓦房。这些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再说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她还是常常说起,她村寨的鼓楼、风雨桥,全是木头做的,连铁钉都不用一颗,手艺当真的了不得;她村寨鼓楼盖得像宝塔一样,村里有什么重大的事儿,大人都聚集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讨论一番再作安排。她总是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那时的我是不会明白的,一个贪玩的小孩的心怎么会装得下一个异乡人的心思呢?

她终是觉得寂寞了,尤其是二伯出门挣钱后,她一个人留守家中,显出许多窘迫来。和我们待在一起,她整个人也是闷闷的,话也不多了。后来就经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成天懒懒地翻看她的相册。她还是贪吃,无聊了越发吃得多,半年下来长了二十多斤肉。她本来就胖,这下子胖得越发难看了。我们分开吃饭后,她也不跟我们去摸螺蛳了,那年过七夕她由于不会杀鸭竟然徒手拧断一只鸭的脖子,寥寥草草地把鸭子煮熟吃了。在我们看来,她这种不会持家的行为,越来越不可理喻,她任性、放肆、胡为的表现,也引起了我妈的不满。从我妈的角度看,新媳妇刚来让一让还可以,这都来了一年多了,还是这么不像样子,上头早没了公婆,我妈也不愿老是担待她。于是我妈就提议分家,这分家可不得了,田地也平分掉了,分了之后我妈不再带着她一块干活,全都让她自个儿去操持自个儿家的里里外外,她哪里操持得过来,于是就常闹出些笑话,还常常误了农时。分了家二伯也时常在外打工,她一个人过,实在过得很不像样子,且两年过去了,她也没个孩子,着实孤单得很。endprint

现在回过头去看,她孤单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民族习俗不同,民族杂婚是南方常见的现象,许多侗族、苗族、瑶族的姑娘嫁到我们这儿,过得幸福开心的多的是。我觉得她之所以孤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骤然离开故乡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亲人玩伴都不在身边了,而新的世界她又不能很好地融入,特别是独自留守家中,妯娌关系处得不好,自己没法把日子过好。她的一些缺点没能很好地收敛,亲人朋友可以包容,妯娌却是很难做到一直包容的。妯娌关系,从古至今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很难搞的。还有一点就是,若是因为爱情的婚姻,什么苦人都愿意去受,但她和二伯是说不上有什么爱情的,这留守家中操持一亩田的苦楚,她一个从小娇惯了的年轻女子,怎么受得了呢?

她刚来时,我妈待她是极热情的。家里家外都帮衬着她,带她熟悉新环境,教她干活儿,她虽学得慢,我妈也保持着耐心。种玉米时,男人们都不在家,我妈一个人赶着牛儿把地犁好,她和我们负责放上玉米种子并盖上土。种田时也是这样,我妈把男人的活扛了下来,她则像我们小孩一样学着帮忙,经常笨手笨脚的。这些我妈都不计较,我妈嫁给我爸这么些年,吃苦吃惯了,何况我妈和我爸感情极深的,为了这个家,我妈变得十分坚强。但我妈有个缺点,就是特别好强,特别倔,还特别骄傲,就她这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年轻的二伯母,就是触碰到了我妈的脾气,关系就渐渐疏离了。我妈做事爱讲个是非对错,而且受不了别人错怪她,让她受不该受的委屈。嫁给我爸之前,我妈在外婆家也是极受宠的,外婆就这么一个闺女,另外两个都是儿子,我妈是老二,在家里我妈是又有爹娘宠,又有大哥宠,若说骨子里没点脾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为人媳妇之后,性子收敛了,跟着父亲吃了许多苦,承担了家里地里所有的活,人更是变得要强能干。

其实二伯母也没犯什么大错,要紧就要紧在触碰了我妈的那根弦。那时刚过完年,不知二伯母和二伯闹了什么不愉快,脾气变得老大,把家里的东西砸得噼里啪啦响,那些东西可是我妈省吃俭用才置办起来的。就比如我们家用了十多年的烧水锅的锅盖吧,是我爸妈忍了两个月不沾一点荤腥才买的,提梁坏了多次了,我妈都舍不得扔,自己用绳子绑起来修好了继续用。二伯母发脾气的时候三下两下就把锅盖摔坏了。我妈心疼,就过去说了她几句,她到底年轻,脾气大,就和我妈顶嘴,最后竟吵了起来。这一吵起来啊,我爸、大伯都去劝止,因为我妈是多年的媳妇了,我爸和大伯就一个劲地批评我妈的不是。而我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爸和大伯越说我妈,我妈就越气,且我妈这口气始终没咽下去,从此对二伯母不再搭理。

从道理上讲,我妈确实应该多多包涵多多担待,但我妈就是受不得我爸、大伯那样一味地批评她。从我们孩子的角度看,也真是说不清到底谁是谁非,但不管谁对谁错,我妈和二伯母的关系是再也无法挽回了。没了我妈的帮扶,二伯母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但我妈的心怎么都软不下来,姑妈来劝都没用。

想想二伯母也怪可怜的,虽然人有点任性,干活也不利索,但这也怪不得她,从小被惯着也没人教她,她自己又怎么会呢?一个被宠着照顾着长大的有点弱智的姑娘,骤然这么嫁到我们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说,要她突然独自操持一个家,实在是太难了。

21世纪初的南方,农村经济发展仍然缓滞,种田种地挣不得钱,男人常年都是在外打工的,家里的老人孩子以及所有的活儿都落到女人身上,这些对我妈来说都扛得下来,对二伯母來说却是不可能的。

不干活的时候,二伯母是像极了小孩的。

我和妹妹头发长了虱子,听说用酒掺入热水洗头可去虱子,就决定一试。那时女孩们都认为长虱子是极丢脸的事,于是我和妹妹决定,用酒洗头这件事,必须偷偷进行。我和妹妹用那口十几年的老锅烧好热水,舀到桶里提到水房,趁家人不注意,我溜到客厅,悄悄地拿起酒瓶,鬼鬼祟祟地往水房跑。没想到却被二伯母瞧见了,她立马大喊着“小孩不许喝酒”,冲过来夺过我手中的酒瓶,任我怎么解释她都不相信我没有偷喝酒。经她这么一闹,我们是头没洗成,却笑疼了肚子。你猜她拿到酒瓶后怎么着,酒瓶被她随手放在一边,放久了就忘了是酒,渴了随手拿起来打开瓶盖仰头就喝,竟被呛出眼泪来,看得我姐妹俩也笑出了眼泪。

农闲时期我们姐妹俩也会叫上她一起出去玩。在田野嬉闹的时候,我们惊异地发现,她竟是这么好玩。她白白胖胖的手竟会用草编出一个个花环,我们喜欢得不得了。那时,田野中是一片明媚,野蔷薇开得到处都是,花丛中许多蝴蝶蹁跹起舞,而花朵上蜜蜂辛勤地采着蜜。野花一簇簇的,绿草一茬茬的,阳光下蝴蝶盈盈飞起,一只,两只,三只……我们跟着蝴蝶欢呼跳跃,陶醉在无边的花香里。雨后的早晨我们还跑到树林中采蘑菇,金色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潮湿的空气温柔地舔着人的毛孔。在树林中的二伯母更是快活极了,被一朵朵从树下冒出的蘑菇弄得十分兴奋,像一个小孩一样穿来穿去,动作灵敏迅速,偶尔衣服被树枝荆棘挂住,或是脚下打滑摔倒在地,她也不介意,反而乐得哈哈大笑。

二伯在家二伯母会不会很开心呢?以我的观察看是没有的。在二伯面前,她也是沉默寡言的。可能年龄相差太大,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多数时候,是二伯唤她一句,她应一声,把该说的说完了,就再没什么话了。

一日,二伯对二伯母说,若是不愿意在这儿过,要走也是可以的。二伯母听了这话,竟吃惊得害怕起来,仿佛犯了错被驱逐一般,随即流下了眼泪,弄得二伯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打住不再提她回家的事。没多久二伯又出门打工去了。

这样又过了半年,二伯才回家一趟。而这半年里,二伯母一个人默默流泪竟成了常事。由于脸长得胖眼睛本来就小,哭多了就眯成一条线了。

一日,二伯母央求二伯带她回娘家,二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去之前,二伯用打工挣的钱,买了许多礼物,风风光光地就带她往侗寨去。看着二伯为她做的这些,她也笑得脸上的肉都荡漾开了。

令我们诧异的是,二伯母这一走竟留在娘家不回来了。出于什么原因,我们也说不清楚,问二伯,二伯却不言语。二伯母这么一走,二伯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这光棍再做一次,就又做了近二十年了。偶尔我回想起来,二伯母在我们村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是悲苦多于种种不是,走了也许也是好事吧。

只是这么些年,她是否还会想起这里,还会想起我们?而想起我们这些孩子时,是否会想起一些明亮的温暖呢?又或许,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怕是什么都不愿想起了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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