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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短篇小说)

2017-10-19盘索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杰瑞比尔阳台

盘索

庄玲读完这本小说集,决定带给马雯,告诉她里头的哪篇小说戳着了自己。

庄玲还知道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汤圃跟她提到了“南湖渠”,这个从前她没太在意的地名,以及后面的这些。

那会儿,汤圃,匡生,马雯,仨人每个周末都会到南湖渠;当时南湖渠还是郊区的一个村子。“现在,它跟京城里这些社区没有两样。”汤圃说。

庄玲刚冲了澡,身上还腾着热气。她知道,即便不使套路,只要耐心等着,男人们迟早会说些不该说的事。但是庄玲不打算等。这样一个好的时机,一点点的撩拨,汤圃的话已经在按她预想的路子走。她将胳膊穿过汤圃的腰底下,从后面揽住他,听着他说。“我们从没进过那个村子,但是能听到村里的狗叫。一些牲口有时会来到我们跟前,一只猪,一头驴,或一头骡子……”

“我知道有的马叫骡子,不知道长什么样。”她说。

“马是马,骡子是骡子,”汤圃说,“其实骡子更像驴,你们女人总是分不清,包括马雯。”汤圃拍一拍她的粗腿,让她的腿压他腰上。“把腿压上来。”每晚他都这样要求她。

“我们待的地方是一片水坑。那些牲口顺着一条小庄稼道啃着草进来。主人跟在后面,他们从来不搭讪我们,大概因为我们是半大孩子。”

庄玲说:“那年龄不叫半大孩子了。”

“他们还不习惯跟城里人搭讪。有我们在,他们就会赶着牲口走开。”

汤圃给她讲那儿的样子。水坑,一条水渠,荒草,一棵大柳树,永远积在道边的一大堆黏土;四周长着玉米,某年是高粱。“有一年还种上了麻。之前我没见过麻长什么样。”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地盘儿,可以撒欢儿的地方。”

“你们会在水坑里洗澡吗?”

“不会。水里有蛇。”

“水里会有蛇?”

“有,是水蛇,”汤圃说。“有一天,我和匡生躺在树下眯着,听到马雯一声惊叫,她说看到有条绿皮蛇。匡生问她,在哪儿?在哪儿?马雯把嘴里的烟头像子弹一样射进水草里,她说,蛇从那儿溜走的。”汤圃告诉庄玲,马雯伸出舌头,能把半根烟翻进嘴里,烟头拖在后面射出去。“烟头上的火不会灭掉。她这手绝活,我和庄生一直都学不会,我们总是烫着舌头。”

“她以前抽烟,你说过。”马雯说。

汤圃说:“我只见过一次真的蛇,在动物园,各种的蛇。一次就住进我脑子里了。”

庄玲拉住汤圃的一只手,拽进自己的腿缝里。“你说过,头一次干这事儿,是在水坑边的一片麻地里。”她的腿夹了夹汤圃那只手,让他明白“干这事儿”指的什么。“刚才我的手一直按着你的心口,”她说,“我能感觉到,你把什么事漏掉了没说。”

一如既往,她和汤圃的周末要在匡生和马雯的家耗过去。

庄玲从包里拿出了小说集,翻到目录,把勾了线的那篇指给马雯。“我们都应该看看这篇。”

庄玲没就这本书谈论太多,她们在客厅里聊了些别的。

跟以往不同,这天庄玲自己掌握了回家的时间。“咱们去看看这两个人吧。”马雯也随她起了身。她们朝着阳台走过去。

汤圃已经听到她们,站了起来。“你说得对,”他朝著还坐在那儿的匡生说,“明白你刚才的意思。”然后他跟庄玲和马雯说,“我们正聊到一些有意思的事。”

庄玲说:“再见了,匡生。”

汤圃指着马雯的手上,“这是本什么书?”马雯将薄薄的书散开,给他看名字。“庄玲带给我的,说我们都应该读一下。”

四个人开始朝玄关走。庄玲穿好了鞋,拉起汤圃的手。“再见马雯。”

“马雯再见,”汤圃说,“匡生,下周见。”

路的两侧堆满了建筑废渣,覆盖着杂草。没有路灯。这是一条路去另一条路的便道。

“汤圃,说真的,哪怕烧掉半箱油,我也不想让你拉着我跑这段儿路。”

“几分钟的事儿,何必去兜那么大个圈子呢。”汤圃把远光灯打开。

“几分钟,没错。但是能毁掉我一个周末的心情。”

“谁都不会无故来一场好心情,坏心情也是,”汤圃说。“你和马雯都聊了什么?”

“什么都没聊。”

“什么都没聊是什么意思?”

“忘了。我想不起来,”庄玲说,“我一直在等咱们该走的那个时间。”

“咱们从来都没有这么个时间呀。”

“可是我有,”庄玲说。“我一直都在盘算。”

“当时匡生正说得有意思。”汤圃收了下油门,“不过,你又会觉得他那些论调稀奇古怪。”庄玲勾住下巴,将哈欠收进羽绒服的脖领子。汤圃在把车往路边停靠。“匡生说,钟表的出现是为了用死亡吓唬活人;智能手机在把人类往同一条船上送;新药和医疗器械只会沉淀更多病种,让人类死得五花八门;信息发达,人们可以认出更多坏东西,却忘了什么是好的。他还说,人类的直觉是道德的护栏,但是直觉已经被操控。”汤圃说,“你怎么看这些?”

庄玲说:“妙语连珠。”她说:“我们走吧。”

“匡生说,只有黑暗中他才会意识到世界的存在。”汤圃等一辆车驶过,他关掉了车灯,所有的灯。“就像这样……匡生说,这个时候那个掌管世界的家伙就会醒来,像个坏蛋一样安排好每个人第二天遇到的事。”

“把灯打开。”她的声音很轻。

“我会打开的,”汤圃说,“你可以闭上眼睛,体会一下……”

“你知道我害怕什么。打开灯!”庄玲说,“你跟他要是还有什么没聊透,我陪你掉头回去!”

汤圃打开车灯。庄玲动了动羽绒服里的下巴。“再来一辆车,我们可以拦住,问问他,是不是所有的周末都耗在别人家里。”

汤圃落下一点车窗,挺起身子靠在椅背上。远处的环路上灯光昏黄,轮胎的摩擦声就像有人在撕棉布。汤圃点上一支烟。“匡生越来越不开心。我们都能感觉到,匡生出了问题。”

“但是他没有我们的问题。”endprint

“我们的问题?”

“汤圃,我们只有周末和不是周末。”

汤圃将一口烟嘘在方向盘上。“匡生很消沉,没有目标,但是在卖力工作。”

“好吧。说到这儿我想听听,你和我的目标在哪儿?”庄玲说,“你并不了解匡生工作中的面貌,尽管你也有一份工作。你也不知道我在单位什么样。一个人离开你的眼睛,他就是另一个人。外面的匡生跟阳台上的那个对不上号。”她说,“汤圃,匡生混得并不差……包括你。”

庄玲让他把窗户关上。“走吧。我冷了。我一冷指甲就会变硬。”她用拇指弹拨小指头上的长指甲,让他听声音。

庄玲从单位溜了号。

她转遍了南湖渠的街巷,在一大一小两个公园里都看到了水面。整个下午庄玲都在这一带兜圈子,为接下来的周末积攒情绪。她走进一家咖啡馆,坐下来,给马雯打了电话,告诉马雯她在哪儿。

汤圃和匡生在阳台相对而坐,地板上有烟,有啤酒。汤圃提起各种话头,试探着匡生的兴趣。“嫦娥”又一次打上了月球,汤圃就从航天谈到了宇宙。汤圃认为,早早晚晚,科学能把宇宙未知的那部分搞定。

“宇宙就没有哪部分是已知的,一万年后还是,”匡生说。匡生认为,宇宙就是个大魔窟,科学搞不定它。“人类以为看了眼月球是怎么回事,接着可以去得更远,那是让巫术勾着走。”

汤圃给匡生点上一支烟。“说你的,匡生。”他担心匡生会就此打住。道理不重要,搞明白情绪就好。

临近两点钟,汤圃来到厨房,靠住门框瞧着他们的妻子。庄玲在用水冲盘子,马雯正翘起脚跟,扬手把调料和杯子往吊厨里归置。汤圃看着马雯露出的半圈儿腰,粉白相间的浅小褶皱从裤腰里拉了出来,这让他想起来一些事。“姑娘们,我们得出去一趟。”

“‘我们都有谁?”庄玲停下手。

汤圃说:“我们俩——我和匡生。”

匡生已经在车里。汤圃坐进驾驶位,愣了一下,他拍了拍方向盘,“匡生,你来,你知道把它往哪儿开。”

庄玲一声不吭地干着活,马雯明白她那是怎么回事,就从厨房一走了之。她来到阳台,坐在汤圃刚腾出的矮凳子上。

周末的阳台通常属于汤圃和匡生,马雯一个人在家时,偶尔也坐进来。从这儿看出去,她会让自己进入一种混沌不清的意识中,这种意识消耗并不为了搞定什么;她害怕情绪上下翻滚,即便是坏心情,也希望能稳固下来。

可现在她做不到。中午庄玲一反往常的讷言,明摆着想主导饭桌上的话题。反转再反转的社会新闻,各种的“黑科技”,国际政治接连的“黑天鹅”事件……庄玲拎出一个个热话题,然后她话锋一转,“每个人都得有个生活突变的准备。”

面对出现的冷场,汤圃看了看三个人。“昨天什么天气来着——”他说,“预报说是个阴天儿,傍晚转小雪。可是我们没见到雪。不过,跟今天的艳阳高照比一比,还是大不一样。尽管这样——我的意思是——拿今年的四季跟去年的比比看,你就知道什么叫‘年复一年。”他看见庄玲把筷子咬在嘴里,上下唇没有合上,垂眼看着桌面。“我明白庄玲的意思,”汤圃说,“她觉得人心会被这个世界搞乱。可我不那么看。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是两回事。内心世界是个纯度很高的东西。”

“汤圃,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庄玲说。

“乖乖……”汤圃说,“我们这是从哪儿说到哪儿来了?我想到了一个词:清谈。”他说,“现在我提议,咱们关掉大脑,拿起酒肉。”

中午的场面,马雯只喝了一点点酒,现在她想再来一些。她拉开一听啤酒,慢慢喝。用酒垫底。

厨房传出那里的活儿就要结束的声响。然后她听到庄玲打起电话,先在跟汤圃说,又打给匡生。她跟他们争吵酒驾。

走进阳台时,庄玲朝马雯掂了掂手机。“他们每次都故意这么干。”

马雯说:“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了,车开出院子,就能奔荒郊野外。”她说,“不必担心罚单。”

“荒郊野外”,这样的词会挑动庄玲的哪根神经,马雯并无预料。“把那包烟递给我。”庄玲说。马雯的疑惑一闪而过,递给了她。

“听说,这东西在你嘴上有个绝活儿。”庄玲用三个指头捏着一支烟,竖起来。“你是怎么戒掉的?”

风雨雷电即将袭来。庄玲脸上的微笑,马雯认为那不过是她想消解一下话里的玄机。汤圃选在今天出去,是与庄玲的一场共谋;尽管这不可能,但是马雯需要这样的想象制造愤怒,她需要脑子里叮当作响,把自己撑住。

日头已经晒不到她们。真空玻璃因为漏气,夹层里的水雾正在凝结,透过水珠,仍能看见鸽群飞过对面的楼顶又飞回来。庄玲熟悉这儿,就像熟悉她自己的小区。牵着狗的那个人给狗新添了衣服,她刚失去老伴儿,迷上了健康課,被人骗走了老伴儿给她留下的养老钱。

一些幻觉突然记起。她和汤圃回到家,推开房子门那一刻,她会感到不可见的人与她擦身溜门而出;甚至她担心客厅灯打开的那一刻,会见到来不及撤场的奇奇怪怪的人……

庄玲把这些幻觉归罪于家里缺少人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汤圃说,“我们可以请匡生和马雯过来,热闹热闹,冲一冲你神奇的脑袋瓜儿。”

庄玲将手上的那根烟含进嘴里。“给我点着吧,”她说,“人生的第一根烟,得有人给我点上。”她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像在找碴儿,嘴巴伸给马雯,倔强地等着。

跟所有女人第一遭碰这东西那样,庄玲低着头咳嗽。她把呛出泪的眼睛指给马雯看。“你曾经把烟玩儿那么溜,跟我见到的马雯对不上号。”她拿起一个空罐子,往里头刮着烟头上的灰。“汤圃跟我说了你们在水坑边上的事。”

“你大概是想让我再补充点什么?”

“就像汤圃说的,你和我一样,分不清骡子和马,他认为类似这些是女人的短处,永远都补不上,”她说。“他不明白,女人不会把精力费在与己无关的事情上。女人为一件她想搞清的事,宁肯毁了自己。”庄玲将烟头塞进啤酒罐里,呲溜一声,清淡的白气从开口漫出。“这阵子,我经常做各种含义不明的梦。”endprint

马雯紧闭着嘴巴,舌头顶住腮帮子来回画着圈儿。庄玲知道她那是想弄乱表情。“说点什么吧,你随便说点什么。本以为我把今天规划好了,”庄玲说,“但是我脑子乱透了。”

足有两分钟的沉默,马雯开始抽烟了。这不是烟瘾复发,是阳台一头的冰箱突然启动的声音,让她产生了惊悸,伸手拿烟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遮掩了她身体的惊颤。烟屁股一次次送到嘴里,她抽烟的姿态比男人更带形式感。“不管汤圃跟你说了啥,你想拿着当筹码,跟我谈点什么?”马雯站起来,打开一扇窗户。

庄玲说:“我可能拿早前的事跟你掀桌子。”

“你清楚就好。我们三个一起疯那会儿,你还在学加减乘除吧?”

院里的两只小狗在互相狂吠,急促,清脆,高亢,主人呵斥着它们,得意地喧笑。庄玲看到一辆面包车开进来,停在小区宣传牌的跟前,下来的两个人打开后开门,拽出一大包东西之后,面包车掉头走了。庄玲的两只手抱住头,“我要把窗户关上,”她用两手的腕骨挤压着太阳穴,“我受不了这些声音。”她关上马雯打开的那扇窗户,将世间烟火挡在外面。

“马雯,你一直没看着我说话,”庄玲说,“你注意我的眼睛,就不会一句句呛我。”马雯下意识地瞥了她,与她的眼神相对时,庄玲说,“马雯,你和匡生,还有汤圃,你们有过共同的精神空间……”

“得了。”马雯的头歪向窗台,吸了口烟,“‘精神空间,这个词让我臊了一下。”

庄玲说:“那时候,你们会讨论些什么?”

“哪个年代都有一些发生的事,就像现在。”

庄玲说:“看看匡生和湯圃,他们现在的样子,我想知道,当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人生规划,或者行动?”

“这一代人生逢其时,坐等认为正确的事发生就够了。”

“坐等是什么意思?”

“用匡生的说法,就是——太阳挂在天上,你什么都不必干,它就会落下去。”

庄玲说:“预想的并没有出现,匡生的挫败感,是不是就打这儿来的?”马雯将一条腿伸出去,另一条腿曲起来叠在胸前,两只手抱着搭在膝盖上。她看了一会儿窗台,又垂头去看通向客厅的地板。

“马雯,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松掉,靠的是不是你们清楚问题在哪儿。”

“我不想让自己掉到黑不见底的洞里去,”马雯说,“一想这些,就会感到自己在往那个洞里掉。”

“你还是想了。其实你经常会想。”

“当然,”马雯说,“所有你要挡着的,都是自己会扑过来的东西。”

“马雯,我能问问——为什么选择了匡生而不是汤圃?”

“那时候,我看到两只蜻蜓勾着屁股叠在一起飞,脸就会发烫,会心跳。我希望他们带我飞,谁都行,”马雯说。“但是另外一个女孩儿在靠近匡生,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假如过程比这曲折,庄玲会感受好些。“两个男人,在你这儿,一个让你称其为丈夫,另一个——”庄玲说,“你把他当什么?”

“我选择了匡生,你的汤圃就像经过了一场抓阄,风平浪静,”马雯说,“你问我把汤圃当成了什么——”她分开腿,手指着裤裆,“两人都往这儿来过,如果我说愿意他们亲如兄弟,你看,包括现在你看到的,他们是不是如我所愿?”她的头剧烈扭曲了一下,“这滋味可真好。”她将右面的小腿瞥出去,手啪一声拍在腿肚子的一侧,似乎哪儿被什么叮了一口。“现在,任何话题都不再需要你插嘴了,所有你的认同都被看作权宜之计,所以我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哼……共同的精神空间。”她说,“每周你们出双入对,然后汤圃把你安置给我,而他们,觉得到时候了,就出去一趟。”

庄玲的头皮发紧,心被扎了下。她在继续说着,庄玲发现她的嘴唇在抖。“周末见到你我就会猜一件事:前天晚上你是否让汤圃给睡了。”她说,“别人身上有你缺的东西,你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她把一只手摊在眼前,手掌上下翻了翻。“但是你想不到,我现在靠这个,”她盯着自己的手,用拇指搓食指和中指,“开始是他帮我,现在我自己来。”

庄玲感到自己的表情在分裂,嘴角上的微笑无法展开,头皮也是麻的。

“好了,”马雯说,“该谈谈那篇小说了。”她离开阳台,回来时,庄玲已经站在窗前,手插进裤兜;这种姿态于她极其少见。她在看面包车送来的那两个工人,他们在给小区的绿篱加防寒罩。

她听到马雯说:“戳到你的,我想,就是这一百多字。”庄玲转过身来,倚住窗台,马雯手指着打开的那一页。“就是小说开头这段。所以你去了南湖渠,然后要跟我谈谈。”她说,“但是戳到我的,是这篇的结尾。”她坐回板凳上,门铃却在这时候响了。庄玲要去开门,马雯拦住了她。“他们自己会开,”她说。“听我谈谈这个结尾吧。”

庄玲说:“可以另外找个时间。”

“完全不必,”马雯说。“让他们听听正好有必要。”马雯开始读小说结尾的那部分。

“你们在哪儿?”是汤圃,他说,“看看,她们就在阳台那儿,像没听到我们按门铃。”庄玲转过身去。

庄玲看到小个头的那个工人扯着绿帆布一样的东西,蒙在绿篱周围的支架上,另一个人用穿针将蒙布的接头缝合起来。庄玲抱住胳膊,听着马雯读她认为重要的那些。她看着低头干活的两个工人,但是思绪比看到的走得更远。

“瞧瞧买了什么。”庄玲听到汤圃已经进了阳台。“鲍师傅,现在这东西特火。”汤圃说,“马雯你在朗诵吗,这可是久违了的事。看样子你们读到了喜欢的东西。”

“我不是喜欢,”马雯把书扣在腿上,“我厌恶这本书里的每个人物。奇怪的是,整本书我一个字都没跳过去。”她说,“这个叫卡佛的作者,他不过是有幸记下了这些,我突然觉得也有得写了。”

“说到了点子上,”汤圃说,“有人记下了一些东西,作家就诞生了。他都记了些什么?”

马雯说:“我们正想朗诵给你们听。我可以从头来。”

“我赞成,”汤圃说。“不过咱们先清清场,把这些鲍师傅填到肚子里。”endprint

持续、细碎的食品包装袋的声音。这些声响就像小虫子爬进了庄玲的血管。她打开窗子,探出头。“师傅,那种布太薄了吧,能保暖吗?”矮个子转过头瞧她,又低下头干着活,说:“能啊。”

“庄玲在跟谁说话?”庄玲感觉汤圃把头伸到了她胯骨的一侧。“那俩人在弄什么?”

“我猜庄玲跟我一样没有食欲。你们吃吧,我念给你们,”马雯说,“听上一耳朵你们的兴趣就会来——”

比尔·贾米森一直是杰瑞·罗伯茨最好的朋友。两人在南区一个靠近旧集市的地方长大,一起读完小学和初中,然后一起去上艾森豪威尔高中,他们在那儿尽可能选同一个老师的课,换穿对方的衬衫、运动衫和紧腿裤,约会和睡同一个姑娘——怎么方便怎么做。

“这是一段开篇。怎么样?我觉得非常棒。”没人搭话。马雯说,“简而言之,小说中的这个杰瑞跟一个叫卡罗尔的结了婚,比尔娶了琳达。这里描写了一场婚礼,杰瑞和卡罗尔的婚礼,轻描淡写但是很有料。”庄玲听到马雯翻着书页。“在这里,我念几句。”

不知是何缘故,庄玲品味到了一些自己没读出的东西。

“之后写的是,许多年里,两家人周末就聚在杰瑞的和卡罗尔的家,”马雯说。“有那么一个周末……”马雯停了一下,“看这句——”

杰瑞和比尔坐在阳台上的折叠靠背椅上喝啤酒,歇着。

“在阳台上,喝着啤酒。”马雯说,“听我念他们说了什么——”

比尔在椅子里动了动,点着一根烟。

他说:“有什么事,哥们?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杰瑞喝完他的啤酒,把啤酒罐捏扁。他耸了耸肩。

“谁晓得。”他说。

比尔点点头。

杰瑞說:”出去遛一圈?”

“好主意,”比尔说,“我去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小说篇名就用的这句话,”马雯说。“两人去了一些地方,然后他们在路上截住两个郊游的姑娘,想搞她们。杰瑞和比尔商量好了谁归谁,尾随着她们上了山。”

“国外作家喜欢让故事发生在路上,”汤圃把话插进去。“这种路数挺抓人,你读下去又毫无奇妙可言。”他说,“我建议咱们还是先把这些东西给吃掉。”

“汤圃,跟你的感受不一样,后边这个结尾妙不可言——”

杰瑞说,“你往右,我直着向前。我们去切断这两个骚货的退路。”

比尔点点头。他已经喘得说不上话来了。

他往上走了一点,路开始下坡,转向了山谷。他看了看,看见了女孩。她们蹲在一块岩石的后面。也许她们正在那儿发笑。

比尔拿出一根烟。但他点不着。然后,杰瑞出现了。这之后就不重要了。

比尔只想干那件事。甚至只想看看她们脱光了的样子。另一方面,如果这事不成,他也无所谓。

他从来不知道杰瑞到底想干什么。但这一切都始于,并结束于一块石头。杰瑞对两个女孩用了同一块石头。先是那个叫莎伦的女孩,然后是那个本来该归比尔的女孩。

“我读完了,”马雯说,“庄玲关心小说的开头,所以你们出去这会儿我们谈兴十足。但是我对这个结尾感兴趣。”她说:“作者在后记里说,他不想在小说里耍花招,我看这个结尾他就有花招。那个杰瑞,作者让他用一块石头干掉的,我猜是他们的妻子。”

窗扇开着一半,庄玲的手攥住拉手,身子刚好侧进去。现在她将窗扇大敞开,趴在窗口上。她听到了身后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沉寂;沉寂顶在她的背后,压迫着她。

园艺工已经把活干过窗前,现在他们调换了角色,小个子在缝合苫布,另一个伏在地上,将苫布拉到支架的根部。橘黄色的工作服,背上印着大字:睛美园林。小个子的制服颇显宽大,兜住了屁股,大个子的上衣却短小,他伏在地上,露出紫红的腰。庄玲突然感到,人类的身体那么无趣。

小个头直起了身子,他将一根线绳往针眼里穿的时候,庄玲问他:“这活儿就你们两个干吗?”

小个子停下手,往这边看。庄玲说:“我是问你,小区这么多绿篱,就你们两个?”

他低头整理着线绳,说:“明天人会多。”

“哦。”庄玲说,“你用的那是一根什么样的针,能拿给我看看吗?”他低头瞧了眼蹲在那儿的同事,然后走过来。他跳了两次,才把那根针递到她手上。“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呀。”庄玲两手捏住穿针的两端,它有着象牙的弧度。

她把针递了回去。“从前这儿的绿篱没这样处理过,”她说。

“我不知道。我今年刚来。”

他比庄玲原想的可小很多。紫红的脸,几乎连在一起的两行眉毛,看上去面目混乱,一下不好判断出年龄。“他是你师傅?”她指了指蹲在那儿吸烟的大个子。

小个子回头看了他的同事。“那是我爸。”

她朝当父亲的笑了笑,挥挥手。

男孩一只脚曲着,塌下一边的肩头站在那儿,穿针在两手间捯来捯去,大概盘算着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庄玲听到马雯让汤圃递给她打火机。

脸的两侧飘出的烟雾渐渐浓起来。这时庄玲注意到,嘴里一直留着焦油的滋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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