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读卜键先生的《明世宗传》，深为其史才与史识折服，近日拜读他的随笔《“如意”的历史碎片》（《书城》杂志二○一七年七月号），又心有戚戚焉。

和珅的故事尽人皆知，其人早被学术研究和民间演绎全方位“扒光”。卜键先生却独出机杼，从嘉庆帝钦定“二十条大罪”之第一条生发，围绕着一柄如意，将乾隆时代的君臣关系及政治生态勾勒得清晰而富深意。

终乾隆一朝，群臣进贡的如意不计其数，以至跻身“第一贡品”。讽刺的是，乾隆三令五申禁止，此风却愈演愈烈。难道是圣裁失效？非也。乾隆的斥责貌似严厉，但字里行间透着对如意的欣赏与钟爱。于是，这些名为禁令的朱批，反而起到了欲迎还拒的效果。臣子们清楚，皇帝骂归骂，收到新如意，心里是真欢喜。所以乾隆拒绝得越厉害，下面送得越欢快。好一幅君臣良性互动图！

皇帝的热衷使如意身价陡增，进而名列“贪腐清单”。据卜键先生引述，和珅家藏如意达五千多枝，专辟十余间房屋存放。这种病态式的收纳恐非“贪婪”二字所能概括。有史料称，和珅相貌英俊、才华卓著，可即便如此，和珅也不具备独立人格。从精神追求到审美品位，和大人都依附于他的主子—乾隆。

这爱里深藏着恐惧。北京的和珅府邸（今恭王府）我去过多次，此宅大到结构布局、小至一砖一瓦，都刻意彰显富贵。在我看来，这无非体现了主人的三个诉求：聚财、祈福、保平安。和珅清楚，自己的权力和财富皆由帝王赐予，也就随时会被帝王剥夺。因而骨子里，他極度缺少安全感，需要通过营造住宅、收藏如意等方式以自我安慰、自欺欺人。这亦为帝制下权贵之家的普遍心态。

久而久之，和大人真相信如意能带来如意。乾隆决定以嘉亲王永琰为储君当天，和珅偷偷跑去传消息，递上的就是一柄如意。我猜，当是取“如你之意”的意思。新君如了意，和珅就能继续过好日子。可聪明反被聪明误。帝王心迹，岂容你如此点明？更换主子的恐惧感让和珅丧失了必要的政治分寸，铸成大错。

——吴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