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楚地行章

2017-08-09李鲁平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沙洲队长棉花

李鲁平

一、羿之彀中

一只斑鸠,只习惯歇在队长屋后的竹林里,比歇在我家的树林

睡得更安稳。电筒照见了它的脚和屁股,它只是挪了下肥胖的

身体,甚至转过头来,与电筒对视了一下,它一定把电筒的光,

看作了月光。它离我的狂喜只有一箭之遥。

彈弓射出的瞬间,我犹豫了。必中之地或距离,庄子叫彀中。

春秋,以及战国的天空下,无数人的雄辩、大略、奔走,没有

逃脱挽弓的彀中。它没有固定的数字、没有可见的标志,只存在于

射手的目光、感觉、以及谋划。比如,掌心对准了草尖上的蚱蜢,

潜行的网包围了鱼,队长贴出的一张纸,写上名字并打上了红杠。

我自信斑鸠就在彀中,但几片竹叶落下,毫无重量。弹弓射出的石子,

从队长的屋顶落入队长的梦乡。这只深夜端坐在竹林的斑鸠,

它知道我不是后羿的子孙,掌握不了从树林到竹林的彀中,即使它一清二楚。

二、神巫

瞎子从大堤上走来,手里的竹竿敲打着干枯的堤面。

他的眼睛看不见洪水,用耳朵倾听坝洲七月的惊魂。

他告诉我母亲,我应该往西南方向走,找个比我大的女人。

他嘴里流淌出来的,都是平实易懂的学问,就如地里挖出了

洋芋,洪水带来了水鬼,大堤插上了抗洪的旗帜,寡言的父亲

扛着沉默的麻袋。他不断眨动的眼睛,并非想看清这个夏天。

他沐浴着江风,满腹的地文、天壤,也必然知道,止水、流水、

气机,以及会不会分洪,一夜之间,沙洲会不会没顶。会不会

有一天,长江把沙洲带走,我们成为海边的渔民。他的无所不知,

让所有人放下了担心。

瞎子的竹竿敲着七月,沙洲如一面鼓皮,微微颤抖。

他的背后,洪水把汹涌的不安,又不断送来。

三、大冶

大冶的锤子很多年没人抡起,坝洲唯一的炉子跟铁一样冰凉。

他打过镰刀、斧头、锄头、铁锹、喷雾器、茶壶、脸盆、猎枪,

唯一不会打造的是他自己。

他的炉子燃起沙洲的篝火,围着火的,是坝洲的追逐、歌唱

调情以及闲聊。那团火从天上可以看见,江水载着一盏孤灯,

照着平实的日子、快乐,它们隐藏在篝火周围的黑暗中。

大冶用捶打金属的力量,捶打老婆,她不得不上吊。一个

凉爽的早晨,六六六粉与浓雾罩着田里治虫的男人,大冶

用灵巧的手拨开了隔壁女人的残梦。天大亮后,他被绑着去

公社,绑他的人骑着脚踏车,他像狗一样被牵着在后面跑。

他的姑娘有了女儿,儿子有了江湖。他的房子成了一个

船长的车库。这么多年,他跟六六六粉一样,一场大雨过后,

不留下气味。他打造的各种铁器,继续耕种着坝洲的麦子、

棉花以及婚丧嫁娶。

四、霖雨十日

雨顺着车窗,扭曲,下流,泥水刻下的痕迹,

比故乡玛瑙的表面更复杂。它们把城市涂成光团,

或者光带,黄的、红的、蓝的。晚上的二环线是一条

游魂欢聚的河流,与沙洲上的鬼火一样明暗,只是他们

不追逐晚上自习的学生。一条神秘的河流,一车疲倦的行人,

不知道已经或即将抵达哪一站。一辆警车贴着抢到前面,

红蓝闪烁的光射向车窗,漫画成一个粗糙不平的长棍

比儿童手中的霓虹棒更长。人生过了五十,再好的视力,

也看不清下一站是哪,唯一明确的站,是终点,是死亡。

五、豚子

一个兄弟告诉我,母亲给了五万元买房

他说五十岁了,跟五岁一样,还在吃奶。

我看着窗外,春风又绿了悬铃木、也绿了杨树

和它们背后铁锈的房子。但,母亲脸上的皂角树皮

不可能像一颗丧失水分的苹果,打上蜡,把青春披挂

在田野。祖先的土地只埋下拮据,再长出沧桑。

我不是出家人,从小打着诳语,饿着,说,吃过了。

冻着,对每一个迎面的嘘寒问暖,说穿得很多。

五十以后,我不跟母亲谈屈辱,不堪,以及叙利亚海边的

尸体,伊拉克的爆炸,不谈住院费,股市,房价。我们一起

看超女,红歌会,好声音,她每说出一个歌手的名字,

我都感觉幸福了一生。五十后我就再站不直,天空在我的背上。

我跟一个正直的人坐在一起,我怕那个字一出口,母亲会倒下。

六、含哺而熙

队里的牛栏,堆满了从江北运来的稻草,我的童年

在枯草中生长。它们的干枯,散发饱满,柔软,香甜,

亦如江北小溪边,正在成长的姑娘。

从稻草里听得见,溪流的碎响。水中的玛瑙石,闪烁着地下的

秘密,来历不明的厮杀之后,只留下彩色的血迹。游行的队伍,

从小桥走过,清澈的水把一面面红旗,流向下方。鲫鱼从稻田

跳进池塘、野鸭蛋躺在草甸子上吹风。表哥含着米饭从田埂上

飞过,紧跟着的后妈提着棒槌。到江北铲草的社员,坐在山头

学习。甜的马鞭子草,即将被运回沙洲,我在牛栏,一边咀嚼

它们,一边听打麦场上的合唱。

沙洲装不住水。高大的棉花,从春天要等到秋天,才有消息。

它们不是稻谷,不能碾成大米。一块漂浮的土地,有时躺在

白色的棉花上做梦,有时看着金黄的稻草,垂涎、欲滴。

七、载我以形

医生对大嫂说,你的病很危险,一生要吃药。他抬起头

只见到了大嫂的背影,她从窗口飘了出去。一起飘下去的

还有坝洲几十年的荣耀,以及后半生的药费。

大嫂嫁来时,坝洲的哑巴一天没有住嘴。没有人明白他的发音

和赞美。坝洲人都看明白了大嫂扮演的阿庆嫂,会说、麻利、

能干,跟她一样。她割麦、捡棉花、划旱船。她不忍受委屈,

也不接受瑕疵,她的生活不能有一根杂草。她的灿烂,

跟她唱的八月桂花一起,开遍坝洲。

大嫂不能免俗,最终成为坝洲和家族的叛徒。如同众多狠人,

最后都向疾病投降。她把前生给了大哥、儿子、女儿,不想把

余生留给医院,直到没有力气,為自己的最后一笔消费,签字。

我宁愿相信,她爱我们,不让我们看见毁灭的过程和走向。

八、负匮揭箧

盗贼穿过记工员家的竹林,竹子的声响,没惊醒一盏灯。

坝洲了解盗贼,就如它了解队长,了解摘棉花的姑娘、

妇联主任、女记工员。她们像一团团棉花,铺在

沙洲的夜晚,炫目的光亮引来漫天的萤火虫。

在夜晚,我就是一条白鲦,对沙洲细微的声响,保持着

与生俱来的警惕。我猜想,记工员的房子里一定藏着宝贝

或者金贵的事物。我只在她门前站过,等她数完我搜集的虫卵。

棉花在收购站,麦子交给了粮站,牛和猪由队长的亲戚养着。

除了口粮和工分,她房子里有的,每个社员的房子也有。

负匮揭箧的大盗,在坝洲无用武之地。

这些年,沙洲习惯用一些轻描淡写的事物,检验我与它们

的联系。比如,是否记得那场企图颠覆沙洲的洪水,是否

记得,某晚抓强盗的喊声。

除夕之夜,我求助母亲还未丧失的记忆。她笑着说,

“那夜不是真的抓强盗。”我很多年没见母亲这样笑了。

九、事之以珠玉

玛瑙一直沉默,在沙洲的深处。

与树、黑色的泥,为伴,但从不交谈。

直到挖掘机破开河岸,河流日夜不停地抽打

才露出指甲纹。只有把时间不放在眼里的霸主

有如此强悍的力量,在它坚强的面颊上烙下指印,

跟奴隶额头的记号一样,死后才能消亡。

无人看到它的内心,除非肉眼的光,超过金刚石,

可以穿透七点五以上的硬度。

那样可以看到一颗透明的心,它用鲜红的血作画。但不知道

这颗心到底经历了什么。它一直等待,灵魂可以光明正大。

十、矰弋

一只鸟,拖着长长的尾巴,落在坝洲里最高的杨树上

那高度,弹弓无法企及,只有童年的好奇可以达到。

后来的炊烟中,早已闻不出大杨树的味道。坝洲的高度,

是一棵柿子树,长在我家的菜园里。鸟,在弹弓的视线里,

端详着青涩的柿子。

它们的祖先都记得,接舆说的矰弋之害。春秋及此后的

战乱中,它们始终飞行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坝洲今天的树,

只有两种,梨子树、橘子树,都长在田里,它们开大片的花,

在春天引来蜜蜂、游客,在秋天,等待尘土飞扬的汽车。

坝洲最安全的高度,矮得只有一人高。幸运的是,坝洲没有

猎枪、弓箭,弹弓成了留守岁月的玩具,衰老的乡亲几乎

没有力气看它一眼。如今要吃兔子、鱼或者鸟,都使用毒药,

简单,高效,不惊动一草一木。

猜你喜欢

沙洲队长棉花
棉花是花吗?
无题(5)
闽南秘境:鱼骨沙洲
Captain Marvel 惊奇队长
心海浪花
雪白的棉花堡
昆虫运动会
不可思议的棉花糖小村(上)
心中的“棉花糖”
海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