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龟裂土

2017-08-09安德烈·普拉东诺夫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阿塔波斯母亲

[俄罗斯]+安德烈·普拉东诺夫

夜色早已浓稠,一支四十来骑的队伍,沿着河流方向,悄然行进在菲留扎谷地。这条凉幽幽的山谷——蜿蜒于波斯与土库曼人肆意驰骋的广阔平原间,四面为科佩特山脉环绕,山峦起伏,依稀连绵,森严地守卫在峡谷两侧。这条千年沧桑的伊朗古道,无尽的岁月中,见证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这里,人们的心灵,有过欢腾和喜悦,有过悲伤和流泪,也有过死亡和别离。长夜漫漫,已深入越发漆黑的后半夜,一线绵长的马队旁,有十四个身影,拖着步子蹒跚而行,一根绳索将他们前后相连。内中,有九名年轻女子和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孩。那女孩倒没用绳子拴着,疲惫不堪地落在队伍后面。这一遛儿步行者已是精疲力竭,身心几近麻木,已无从感知自己是否还活着,就这般苟延残喘地拖着步子。那四十名骑者倒是一脸的幸福,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心中的快慰,以便回到故土再尽情释放。他们的家乡,翻过这重重山峦,依旧距离遥远,藏在那黝黑的荒原深处。众骑者中,竟还有一名死者:在伊朗的时候,为库尔德人所杀,如今缚在马鞍上,尸身耷拉着,趴在那匹幸免于难的马儿脸侧,跟着队伍前行,好让他的亲人能再见一面和哀悼痛哭。

深夜里,点点银辉照进山谷——那是月亮,越过重重高耸的山巅,洒下的光芒。月色下,河水静静流淌,几不可闻。这队人马在一棵悬铃古树下,找了片阴影地安歇。那古树直立向天,几百年下来,仍旧顽强地活着。骑者下了鞍,让马儿学那骆驼,趴伏在地,又让一众俘虏挨个儿卧在一侧,然后才纷纷躺下。峡谷的几个出口处,仍可能遇上追赶而来的库尔德人——那些波斯的边防守卫部队。此外,近处山头上,还立着座座负责警戒的烽火塔——用河岸上的石子和泥巴粘合而成。从前,这些烽火塔,通常由从波斯的村镇征召来的兵士轮值驻扎,监守这条古道,以防土库曼阿拉曼人前来侵犯,一旦有情况,则在塔内燃起炉灶,放出狼烟,向波斯境内传递预警讯号——通过烽火相连的座座岗哨,一路绵延至自己祖国的腹地。当然,最危险的,还数俄罗斯的边防骑兵侦察小队,昨天深夜,这支队伍的一个前哨,就曾在山里盘旋,与他们这队人马擦肩而过。这伙土库曼人也心中了然,都把枪端在胸前,只要敌人一露面,就将其击毙。这是最后的阿拉曼人,行将末路的晚景。

不久,波斯俘虏们就睡着了,那内心的痛楚,也随着意识的消散而沉寂了。只有那个年龄最小的,叫做扎林-塔季的女子,还没入梦,在清醒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她年仅十四岁,感到很愁苦,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巴巴地望着黑影绰绰的呼罗珊省方向,她就是从那里被带出来的。偶尔,她听见几丝声响,越过潺潺的河水,遥遥地传来,——琢磨着,那也许是从伊朗开往图兰的火车在鸣叫。扎林-塔季小时候,曾见过那火车一次,也就记下了,那奔跑的炊烟嗡嗡作响的样子。这伙土库曼人,为那远途奔袭和灾难重重的荒漠生活所折磨,着实有些累了,眼睛半睁半闭,一边打盹儿,一边警戒;卧下的马儿们,伸直了头,脸贴着地面,呼哧声直响,无心搭理嘴边的青草。扎林坐起身来。夜风顺着山谷,从波斯方向徐徐吹来,夹杂着缕缕花香。一只孤鸟,从漆黑的群山深处,远远传来几声低鸣,然后就沉寂了。只有那河水奔驰如故,拍打着石子——无时无刻、不休不止地日夜操劳,如同土库曼平原上辛苦劳作的奴隶,或者,像那茶馆里从不曾冷却的茶炊。那波斯女打量着悬铃古树——长有七根壮实茂盛的粗大树干和一条嫩小的枝丫;七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树身巨大,须得整整一个部落的人方能合抱;树皮上面,伤痕累累,有野兽撕咬的伤痕,也有垂死挣扎的人抓脏的印迹,不过,里面倒还保存有丰润的汁液,从而显出些温暖和慈祥的样貌来,如同那肥美的土壤。扎林-塔季坐在一条粗大的树根上,树根像一只贪婪的手臂,深深地扎进了土里。她还发现,树干高处,长着些石头。应是,河水泛滥时,一些山石撞在了悬铃木的根部,这树也就顺势吞下那些个头较大的石子,并用顽强的树皮将之紧紧裹住,安顿妥当,牢牢把稳,随自己一起成长,将这些原本夺命的家伙,温柔地向上抬升。“跟我一样,她也是个女奴!”看着这棵老树,那波斯女暗自感慨。“她怀着石头,如同我怀着自己的那颗心和肚子里的孩子。就让那痛苦,深深地融进我的身体吧,好让我不再难受。”扎林-塔季不禁泪流满面。她怀孕个把月了,是一个库尔德牧民的孩子,看来,这世上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值得她去爱。旁边的一个土库曼人,两眼瞅着她,神情惬意,一个女孩,要是会哭了,就能很快习惯当老婆,将来在土库曼斯坦,也就能戴着面纱安详地离世了。

月亮躲进黑色的群山后面,四周更是一片荒寂,微风像幽灵的影子,拂上扎林-塔季的脸庞,她走到人群中间,躺了下去……

“格莉-恩达姆早就让埃尔萨里人给抢走了,”那波斯女子心里轻声絮叨,暗自称量,自己的痛苦与那更大的苦难之间的轻重,心中也就好過些。“法季玛淹死在达里亚大河里了。而那可爱的,我最要好的汉诺姆-阿加,听人说,生活在贾法尔巴伊人那里,住在海边,又生了一群孩子。我嘛,今后也就跟她们一起了。”

波斯女想了一阵子自己的伙伴,她们也曾穿过这条野草丛生的清凉峡谷,还都没死去,一颗心也就慢慢平复了,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这伙土库曼人骑着马,把一众俘虏牵出了科佩特山;那会儿,好几个库尔德和波斯女人,一看见这异域的荒原和陌生的天空,与自己的故乡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光景,阵阵悲伤顿时涌上心头,不由得痛哭流涕。不过,扎林-塔季却没哭。打小在呼罗珊的山林中长大的她,这时,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片土库曼斯坦的平原,一方空荡荡的天地,单调又乏味,就像死了的孩子,绝了生气和希望,也就不明白,人们为何要在这里生活。

这伙土库曼人待在一处山洼,等着日头过去。有时,库尔德人会越过俄罗斯平原,追踪来到这片极其开阔的沙地。他们很重视这些对手,可不想到了家门口,还白花力气去克敌制胜。

于是,又花了足足一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这伙土库曼人才赶着俘虏,进了自家那荒凉的沙漠深处。然后,他们找了间山村的土房子歇息,又搂上掳来的姑娘过了夜,才又重新上路。没多久,扎林-塔季就搞清楚了谁是自己的主人兼丈夫——阿塔赫-巴巴,一个来自特卡部族的土库曼男人,四十来岁,长着蓬大胡子,一双眼睛总是那般漆黑幽深,不悲不喜,也不显疲惫。间或,阿塔赫-巴巴会把扎林-塔季叫到跟前,避开众人,到沙地上去过生活。那会儿,这波斯女就躺在下面,仔细倾听那沙粒如何微微地自行动来动去:看来,它也有自己小巧而多彩的生活。不远处,阿塔赫-巴巴的马就等在那里,神情专注地看着这两个人类。在阿塔赫爱她的时候,扎林-塔季摊开双臂,任由上面沾满沙粒,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高天,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什么。阿塔赫爱她时,脸色阴沉,神情严肃,如同在尽例行的义务,只顾想着,不能白折腾和枉费了享受。“我就跟了他住一起过活”,扎林心里暗自打算,看来,这事儿既没那么可怕,也无多少乐趣;在她来说,除了阿塔赫-巴巴的重量和那把大胡子,就没什么别的感觉了。

到了离开故土的第十二个晚上,这些俘虏,就被阿拉曼人撵进了几座帐篷,附近还有一口名为塔坎的水井。这个地方,聚居着几处人家,属于特卡部落的坎金部族。见阿塔赫-巴巴归来,他的四个妻子纷纷上前迎接,快活而興奋,只是,那脸上的表情却过于整齐划一了,而对扎林-塔季,她们正眼也没瞧一下。阿塔赫将那波斯女领进帐篷,放出话来,这女人今后就随他养活,也跟大家睡在一起。随后,阿塔赫亲自出马,去将那个被打死的,归还给他的阿拉曼亲人。那具尸体,早在路上就腐烂了,他的那匹马可遭了罪,闻够了那股臭味儿,连槽里的清水,这会儿也咽不下几口。

帐篷内,扎林-塔季坐在地上,这异国他乡,令她有些困惑和迷茫。在故乡时,打六岁起,她就开始给自家老爷干活,去呼罗珊的山林捡枯枝和落叶,每天也能落着两顿饭吃。那时,生活已成为一种习惯,年轻的岁月悄然流逝,没留下丝毫的记忆和痕迹,因为,日复一日的劳作,不变的是那忧愁与苦闷,内心早已习惯和麻木。最美好的时光,应是这样,岁月去势如电,内中的日子,来不及留下它的不幸和哀伤。

阿塔赫-巴巴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妻子,用库尔德语问那波斯女,哪个族的,又是哪个帐篷生的。

“我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生的我,”扎林-塔季说,“我老早就有了。”

的确,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没留心是何时开始过活的:她觉得,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突然,传来一阵悲愤的号哭和吵闹声。三个打着赤脚的、悲悲切切的女人闯进帐篷,围住那波斯女,盘起腿坐了下来。她们先是伤心地叽里咕噜个不停,然后,就爬上前来,逮着扎林-塔季,用那指甲,往她的脸和瘦弱的身子上,狠狠抓扯。扎林把身体缩成一团,收紧了来防护,却渐渐发现,那几个女人的仇怨很深,劲儿却不大,于是就忍着疼痛,却并不害怕。阿塔赫-巴巴回来后,默不作声地站了会儿,然后开口说,“够了哈,她还很年轻,而你们却是一帮老货了!”说完这话,径直就把那几个别家的女人轰了出去。

那三个女人到了外面,又哭喊起自己被打死的丈夫来。

夜里,阿塔赫-巴巴睡在俘虏扎林身旁,当帐篷里的人都入睡后,床头是一片寂然,如同一个废弃的世界,主人搂着那波斯女,她那瘦小的身板,被饥饿和一路的奔波折磨得贫瘠不堪。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睡梦中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偶然间,会传来那么一声响动,不知是何物,用柔软脚掌,在荒凉的黏土上踏行,——没准儿,是一支蝎子,在自顾自地走动。扎林-塔季躺在下面,心想,这丈夫——不过一份额外的劳动,也就耐着性子由着他。然而,正当阿塔赫-巴巴兴致高涨、动作生猛之际,另两个妻子却有了动弹,还跪起身来。起先,她俩有些恼怒,窃窃地发着唠叨,随后,则朝丈夫喊起来:

“阿塔赫!阿塔赫!你可别心疼她,得让她大声地尖叫。”

“记得不,跟我们那会儿是咋弄的?干吗要宠着她呢?”

“狠狠地撕她呀,你,得让她熟悉和习惯!”

“嗬嗬,你呀,真是个滑头滑脑的坏东西!”

话还没听完,扎林-塔季就睡着了,这场爱的生活,让她实在疲惫和乏味。

扎林-塔季开始过上了游牧女人的生活。每天,她给骆驼和山羊挤奶,清点绵羊的数目,还到龟裂土上的水井取水——一天下来,得弄上一百到两百皮囊。从此,她再也没有听见过鸟的鸣叫,也忘了那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可青葱的岁月,却走得总是这般缓慢。这个波斯女人的身体,还得忍受生活的长期煎熬,仿佛那遥遥的幸福,得需要这小小的身子,不断地储备和等待。

一旦草食有缺,羊儿们就日渐消瘦,开始有了死亡,这时候,阿塔赫-巴巴就吩咐家里人,收了帐篷,卷了包袱细软和财物,朝着更远的荒无人烟之地迁徙,那里土地更新鲜,还剩下点未曾动过的少量牧草。从住惯了的地方离开,这个没多大的部族全体都行动起来,他们要穿过一片酷热的龟裂土,去那同样空旷的区域。族长和脑袋好使的男人们,骑着骡马走在前面。个头矮小的驴子,则托着层层叠叠的帐篷和行动不便的老太婆,再后面,就跟了那疯头疯脑、乱乱糟糟的羊群。而扎林-塔季和别的奴隶们,则徒步前行,随身带着沉甸甸的银器,和丈夫的好友送的礼物,以及坛坛罐罐的食物。

要是途中正好碰上几处沙丘,那波斯女人就很兴奋,把一双脚死死地踩进温暖的沙子里。一路上,她留心上了那风,看它如何慌乱地飘飞,把那片片早已干枯的野草吹向远方,也许,这些植物,曾经就生长在科佩特山那些青色而幽暗的山谷中,或者,长在那湿润的阿姆河沿岸。只是,时常还得穿过大片大片的龟裂土,这贫瘠之极的黏土地。龟裂土上,日头火辣辣的,老是凉不下来,如同奴隶心中挥散不去的忧伤。这地方,那天上的神灵,老早就掌控了这些苦难的信徒,然而直到他们死去,干枯成了轻飘飘的树枝,才有那风儿,来将他们卷走带离。

新的住地,总要比原来的更艰难些。得清扫和打整出几口水井,也得收拾好牧场,还得去远处走走,看看沙海中,哪里才有幸免于难的梭梭树。

随着时间流逝,那原先的兴趣爱好,连那原本的自己,扎林-塔季都开始有些不习惯了。每当阿塔赫-巴巴吃羊肉抓饭时,残留的碎肉末子,从来都只落到另外几个妻子手里,那波斯女人倒也不难过,既不馋得慌,也不羡慕妒忌。她总是那么少言寡语,只知道操心牲口,从不去感受自己的那颗心灵,免得愁苦和哀伤。

有时,她累了倦了,就在龟裂土上躺下,四周是一片空旷和无尽的阳光。她打量着这片天地——看那天空和太阳——带着丝丝的惊讶:“原来就这些呀!”扎林-塔季喃喃自语,好似脑海里的全部生活,也就这个样儿,眼前不过一片寻常的世界,除此外,就再也没什么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骨瘦如柴,清晰可见;皮肤因辛苦劳累,也干枯粗糙了;双手青筋鼓胀,磨损得快废了——看来,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流逝:月亮,升起时,着实缓慢,可落下去,却在瞬间。

几个月后,扎林-塔季生下个小女娃。这条小生命,虽不是阿塔赫-巴巴亲身的种,却也不妨他感到欢喜,毕竟往后,她也将是自己的女奴了,于是就给这孩子赐了个名字,叫做珠玛妮。

那波斯女把婴儿紧紧搂在怀里,心里明白,自己的日子还没到头。已是冬天了,雨水顺着龟裂土流到井里,一头驴子在那儿忧伤地嘶鸣,仿佛自己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那无尽的忧愁悲伤,也就成了一种病痛。

没过多久,扎林-塔季的身子就虚弱得垮掉了,似乎耗尽了生机,只能躺着,无力再起身了;小婴儿就睡在她身旁,依偎着母亲烫乎乎的身体,讨点暖和。帐篷底部,不时漏进些风来;雨水若溪,在干裂的龟裂土上潺潺流动。阿塔赫-巴巴站在那波斯女跟前,忍不住落下泪来,滴在了她的羊毛毡上;他在伤心,这个瘦精精的,又不太懂他的女人,今后恐怕不能再跟他一起过活了。他每天的吃食,没断过羊肉,油水丰足,心里囤积着沉甸甸的欲望,不知要如何在这个迷人的女子身上释放,如今她病得迷迷糊糊的,浑身滚烫。间或,夜深人静时,阿塔赫-巴巴又会来找扎林-塔季,把那婴儿从她身边推开,然后,用自己那死重死重的力气,满是忧伤地把她抱在怀里。只是,时光荏苒,这风儿吹着沙子,呜呜直响,也把那春鸟,带向湿润嫩绿的地方。那波斯女烧得头昏脑涨的,眼前依稀飘飞起些景象来:不知何处,长着棵孤零零的树,枝上又有只毫不起眼的小鸟,在骄傲而悠扬地唱着自己的小曲儿。几家骆驼商队正打小鸟身旁经过,一些骑者在飞驰向远方,还有那开往图兰的火车在不停鸣笛。但那小鸟,却唱得越发轻柔灵巧了,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是不明白,这场生命之力的较量,谁才是真正的赢家——是那小鸟,或者商队,还是那轰鸣的火车。扎林-塔季醒了过来,决定像那只消失在梦里的小鸟般活着。她渐渐好了起来。也就看在那婴儿的分上,阿塔赫-巴巴才心生垂怜,准许她休养些日子。

另外几个妻子,都来送些食物,放到扎林的毡子上,还顺便骂上几句,见不得她健健康康地躺着,而她们呢,老的老、病的病,照样不还得受那沉闷的劳作折磨。

不久,扎林-塔季自己就能起身了。在她那儿,思考和感受,都是多余的,这样,她操持起没完没了的家务来,就要轻松些,那颗心灵的耗损,也要缓慢些。她用头巾将珠玛妮裹好,系在背上,然后,弯下身子,开始挤羊奶,捡驴粪当柴火,还到井里去打水,就這样,她又平静了下来。甚至,倘若这就是她的幸福的话,那这些家务活,对她来说,也就没什么,毕竟,要想守住幸福,就得平凡生活。

珠玛妮老是待在母亲背上,那好不容易挺过来的诞生之苦,让她仍旧有些害怕,就缩成了一个小肉球,十分惊讶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期盼着,它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好让自己安静地入睡。后来,珠玛妮渐渐学会了蹒跚迈步,开始认识和熟悉起自己来。“这是我!”她向陌生的自己打着招呼,还摸了摸今后那副身板的幼骨。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珠玛妮都没从母亲身上下来,她时不时摸摸母亲佝偻的脊背,暖暖的、润润的,她就躺在上面,取暖和睡觉。她开始喜欢上了过日子,尽管母亲的奶水仍很充足,可什么泥巴、青草、羊屎或木炭之类的,她都吃了下去,还有那死在沙土里的动物,她也捡来小骨头,含在嘴里吸吮。

看来,那些吃下的物什,对她的生长都很管用,这小小的身子,日渐就胖乎了起来。一双眼睛,目光新奇,晶莹鲜亮,对一切寻常的事物,都看得极为专心和仔细。自己那颗心脏的跳动,她也已习惯,不再担心,它什么时候就不跳了。

她的童年过了很久。每天,太阳都升在天空中闪耀,风儿起了又落了,沙丘的背风处,孩子们在玩耍和哭闹。渐渐地,日头变得越发红亮,硕大而沉重,远远地滑落而下,而轻柔的月亮,仿若那轮红日的银色身影,辉映着母亲饱经风霜的脸庞,无尽的操劳,令她日渐苍老。挤好骆驼奶,母亲看了看那轮明月,和这方贫瘠如洗、凄凉荒芜的天地,随后,俯下身来,在羊毛毡子上躺下,抓紧时间与女儿温存片刻,她知道,那睡梦很快就会把自己与女儿分开。

到了春天,扎林-塔季第一次把小鸟指给女儿看,它们在沙丘上空高高盘旋飞舞,不知要去向何方。几声鸟鸣清脆,仿佛在对地上的人儿,倾诉它们的不舍和怜悯,然后,一闪而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是谁?”珠玛妮有些好奇。

“它们是些幸福的小家伙,”母亲说,“它们可以飞过那高山,飞到那遥远的河边,那里的树上,有很多很多的叶子,天上的太阳也是凉幽幽的,就像那月亮一样。”

珠玛妮不明白,母亲在说些什么,对那些河流和树叶,也就不怎么思念。她在这里出生,在那些弯如新月的沙丘间成长,爬到那风儿吹成的沙丘头上,放眼远望,大地空旷无际,四面都是一个模样。有时,母亲竟会莫名地流泪,就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对她来说,女儿,就是那远方的河流,那日渐忘却的山影,那树上的花朵,和那龟裂土上的一片阴凉。

“在那河边和山里,你过得好吗?”珠玛妮问道。

“不好,我在那里过得很苦。”扎林-塔季说。

“可你怎么会认为,那里很好呢?”

“我不是认为,只是觉得。”扎林-塔季回道。

小珠玛妮有些听糊涂了,拉着母亲的一根手指,安慰和劝告道:

“你只是觉得嘛……那就只爱我一个好了,这样的话,你就会很快活啦!那些河呀山呀的——就别想了。”

每次离开驻地,珠玛妮总要花老长的时间,满腹忧伤地,跟那些孤单地留下来的东西告别:那棵梭梭树丛,她在旁边玩过;一小块玻璃片儿;一只干巴巴的蜥蜴,她那姐妹般的玩伴儿;一根根啃得光秃秃的羊骨头;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虽叫不出名来,可她都脸熟也喜欢。珠玛妮心里很难过,要是人们走了,去了新的牧场,它们准会寂寞和苦闷的,也都会死掉。

那短乎乎的草茎,干巴巴、硬邦邦的,形同铁屑沫子,却是骆驼和羊儿们唯一的口粮。几头毛驴,也许,尤自记得,那个早已遗忘的世界里的一顿饱饭,每当肚子空了,就时不时地干吼几声,以示挂牵。

迁徙途中,珠玛妮骑了匹个头最小的毛驴。那双耷拉着的小脚下,一片荒漠正静静地滑过,她则盯着那颗硕大的驴头,心想,这可比马的要大些,又瞅着那双耳朵,风儿是如何在上面跌落,就觉得,毛驴这家伙——肯定是巨人身上掉下来的渣滓,只不过因为太痛苦,和干活太劳累,还有可怜巴巴的食物,才变得这么瘦小。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珠玛妮长成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日渐丰腴和美好。脸蛋上洋溢着娇艳,活脱脱显出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对扎林-塔季的爱恋和激情。没有什么——无论女奴的贫困,还是那忧愁和苦闷——能妨碍珠玛妮变得日益明媚、成熟和冰清玉洁。要说那食物,无论她吃得有多么寒碜和单调,却也是来自阳光、春风、雨露和那沙地的温热,正是这样,她的娇躯才变得如此柔美,一双眸子,才会这般迷人和明亮,仿佛里面闪烁着无尽灵秀的光彩。她是没地方可洗浴的——仅有的那点水,也就勉强够羊儿们饮用——每当珠玛妮觉得皮肤油腻腻的有些沉重时,就去找个风儿吹得正欢的地儿,任那风沙往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刮刷,然后就轻松和光鲜了。

一天,阿塔赫-巴巴把帐篷迁到了一处阴森荒凉的地方,一眼黝黑的黏土地,哪怕走上一整天,也没个尽头,就吩咐停了下来。如此贫瘠和凄凉的龟裂土,莫说珠玛妮,连扎林-塔季也未曾见过。想来,这个地方,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栖息了,远处边上,竟还长着些肥嫩的青草,躲过了沙漠的酷热和死亡。这片龟裂土,地势向着中腹逐渐走低,当中的位置,一片深幽的黑土上,立着一座古老、破败的石塔。阿塔赫-巴巴将家人带到塔里,暂作停留和安顿。古塔旁边,有口水井,扎林-塔季跟所有游牧民族的女人们一起,着手进行清理。没谁知道,这座古塔的来历和归属,也不清楚,古时候,人们在里面干些什么——是虔诚祷告,还是相互残杀。古塔外墙的低矮处,墙面镶嵌着天蓝的彩釉砖,塔顶较小,呈圆形,用青色面板铺成,每块板子上,均画有一条金蛇,静静地趴在那里。

珠玛妮同所有的母亲一道,伺候着那口水井:她捧着一把湿漉漉的沙泥向远处走去,还在里面找到了一些骨片。垛垛沙丘的尽头,一座座小山包,隐约可见——入冬前,那些沉睡不醒的乌云,就躺在山顶上盘旋——而山的另一边,阿塔赫-巴巴说过,是那阿姆河和繁华的希瓦城。夜里,珠玛妮找了间底层的屋子,在墙边躺了下来。她静静地听着,蝎子们在粘土缝里爬来爬去;又透过敞开的门洞,盯着一颗星子,看她在昏暗的天幕中缓缓游弋,如同一个牧女;塔基邊上,流沙的声响有些凄凉,她又想听个真切和明白。一时间,珠玛妮心里悲喜交集,有泪水也有甜蜜,不过,她倒也不激动,静静地呼吸着,带着丝丝困惑,对生命的意义充满了不解和茫然。

阿塔赫-巴巴爬起身来,越过熟睡的妻子们,鬼鬼祟祟地靠向扎林-塔季。珠玛妮耐着性子候了片刻,然后喊了一声母亲,叫她吓唬一下阿塔赫。可母亲却不吭声,阿塔赫-巴巴也就摸到了她的身体。珠玛妮没办法,只能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毛茸茸的毡子,痛苦得直哆嗦。这时,一个陌生的黑影,从塔的上层下来,到了熟睡的人群中间,站在那里直打手势,表示友好和问候。珠玛妮走近他跟前,回了一个友好的招呼。来人相貌很独特,一点不像本地人;个子高大、身材干瘦,一张脸倒和善,跟那些动物一样;那双眼睛,尽管有些灰暗,可看着娇小的珠玛妮,却充满了忧伤,如同一个死者的目光。

见女儿跟一个外人在一起,扎林-塔季嚷了起来:

“这毡子是我们的,这事儿也是自家的,而您,请走开吧。”一边说着,还抱了抱自己的主人既丈夫。

珠玛妮抓起来客的手,朝着母亲哭起来,而那客人,却没能有所劝慰:只因阿塔赫-巴巴跳了起来,他不得不转身就逃,顺着那片龟裂土,跑进了茫茫夜色中,阿塔赫则一路追了下去。珠玛妮见此情况,瞥了一眼自己可怜的母亲,就跟着追了出去。

他们奔跑的脚步,踩得龟裂土咔滋作响。不过,绝望总比愤怒要厉害些,只见那陌生的来客,绕过座座沉睡的帐篷,甩掉气喘吁吁的阿塔赫-巴巴,就消失在了黑暗中。珠玛妮跟着他们,渐渐跑丢了方向。这会儿,她觉得,应该独自一个人生活了,谁也靠不着,就连母亲,也跟她不一条心——母亲也有自己的心思和无奈。珠玛妮停下来,躺在深夜冰冷的龟裂土上,孤零零的,沉默无语。在她身下,大地也是一片寂然……

阿塔赫-巴巴放弃了追赶,返身走了回来。这个最后的波斯阿拉曼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渐衰老和臃肿。他看见了珠玛妮,那么年轻,身姿又楚楚动人,——她在他的牲畜群中长大,如今也患上了青春的烦恼。阿塔赫从地上抓起珠玛妮,抱上她那生涩娇小的身子,就往龟裂土偏僻的深处走去。珠玛妮将指甲狠命地扎进了阿塔赫的喉咙。不过,现在就算把那脑袋揪下来,阿塔赫也不会放手,因此,少女的柔弱挣扎,他不觉得疼痛,还贪婪地嗅着那发间蒿草的芬芳和风儿的香甜。

第二天,珠玛妮没有回来。她独自一人,远远地去了那片龟裂土的尽头,编着歌儿,独个儿吟唱,再也不想活下去了。龟裂土的外面,是新的土地——一片沙土相间的沙地,里面青草荫荫,群群羊儿,埋头其间,唾液浇湿了大地。

夜里,珠玛妮睡得正香,母亲找到她,将之叫醒,就领回家去,原来,阿塔赫-巴巴已将她卖了,彩礼也收下一半了——四百卢布和六十头各色的牲口。他们认为珠玛妮是个外来货,意思是说,她没有纯正的土库曼血统,也就只能比照库尔德女人来计价。

她的未婚夫,有些岁数的奥达-卡拉,正同阿塔赫-巴巴坐在地毯上,一起闲聊着龟裂土上共同的生活潮流,说说那加桑-库利镇和阿姆河两岸的事情,又提到布哈尼城,听说那儿的奴隶交易市场又开张了。奥达-卡拉懂得不少,却又说起,胡子一大把了,精力也不济了,嘴巴开始胡言乱语了,需要年轻的妻子来慰藉,可家里的数儿却不够了。

阿塔赫-巴巴大为赞同,说要是没有了慰藉,谁还能活得下去呀:人啦,宁可身上流出精华,也好过掉下泪水。

“只是呀,奥达,你不久前从库尔班-尼亚兹的帐篷里,才收了一个妻子,”阿塔赫说。“那女的,人也不算老,脸蛋也不错呀。”

“我是收了她,”奥达-卡拉承认得很干脆。“可是,如今还得再找一个呀。我家里呀,有六个老得掉牙的妻子,一个已经死翘翘了,可我家的羊仔儿,一窝一窝的下呀,那些母驴子,也都下仔儿了。谁来打理和伺候这些家伙呢?那帮老太婆,是越发不中用了,横竖都快死了——不收两个年轻的咋行,免得很快就半死不活的了。”

“这年轻点的,你出价可不大方嘛,”阿塔赫-巴巴说,“这点彩礼钱,你出手也不干脆呀。”

听着这话,奥达-卡拉不乐意了:

“哪能啊,大方着嘞!收谁不收谁——我可盘算了好久:是三个熟手熟脚的老女人,还是两个年轻点的。只是,那年纪大的吧,虽说吃肉不行,可难得喂个饱哇,而年轻点的呢,吃得虽不多,可惦记得慌呀。我决定就收年轻的。”

阿塔赫-巴巴笑了起来。奥达-卡拉也跟着哈哈大笑。

“惦记是肯定会的,奥达,你的新娘们嘛……你个老头子,身上还有多少爱,留给她们呀?”

“我有两个女人,从来也没碰过,”奥达笑着说。“她俩操持了三十年的家务,于是我就问她们:‘老婆子,你们身上的那些爱呀,哪儿藏着呢,又花到哪儿去了呢?”

“那她俩咋回的?”阿塔赫笑呵呵地问。

“这她们说呀:变成了泪水,然后流进沙子里了——原话如此。我呢,就跟她俩说:‘不会吧,这事儿呀,我可得去问问那几头夹着根大棒子的老驴子!”

古塔外,扎林-塔季和珠瑪妮坐在门口,听着屋里的谈话。日渐苍老的波斯女人,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失声痛哭起来。

珠玛妮又安慰起母亲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没怪她——她那颗青葱的心灵,遗忘仍是其天性。

“妈妈,你跟阿塔赫睡一起时,有个客人,从黑暗中到我们这里来了,”珠玛妮说。“他朝龟裂土的方向跑了。”

扎林-塔季告诉女儿,有好些女人,都听说过这位沙漠里的来客,一个人孤零零的。他在远方跟俄国人打仗来着,那地方,有森林和湖泊。俄国人到阿拉曼人这里来抓他,他就跑到沙漠里去躲了起来,如今他一个人,成天提心吊胆的东躲西藏。

“这么说,他很快就会死了哟:他可没吃的呀!”珠玛妮琢磨道。

“他都逃两年了,”母亲说。“他经常捏出些粘土罐呀盆的,放在游牧迁徙的路上。人们经过时,拿走了盆盆罐罐,就会扔下些碎羊肉……奥达说,那客人还去过一些村子,给那儿的茶馆补补茶炊,又替人缝缝袍子,也能落口饭吃……”

珠玛妮心里起了涟漪。那神秘的生活,令她着迷,把她引向了那宽阔的天地和遥远的喧腾,那声响,每当耳朵贴在地上睡觉时,她时不时也能听见。扎林-塔季站起来,打算给客人和丈夫添些茶水,突然,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子全黑了,浑身无力,再也无法靠近奥达-卡拉身下的地毯了。她很是失礼地在客人面前倒下了,死亡的血色阴影,疯狂地爬上了她的嘴唇。奥达-卡拉跳了起来,吓得跑开了,而阿塔赫-巴巴则猛地踹了妻子一脚,好让那张可怕的脸转过去。扎林-塔季自个儿翻了个身,就没了声息。她感到有股子火,正煎熬着自己枯萎的骨头和五脏六腑,接着,她觉得似乎好过些了,仿佛身上那些久已沉重不堪的病痛和疲劳,伸了个懒腰,还轻微地噼啪作响。

翌日清晨,临时驻地就空空如也了。早在头天夜里,阿塔赫-巴巴就吩咐把牲口都赶走,一应日用的家什和器具,也都就地扔了。这座破败的古塔里,那波斯女人染上了黑死病,整个部族都在逃亡。从今往后一百年,这里将再无人烟,因为,沙漠里的人民,不仅耳朵灵通,记事儿也很久远。珠玛妮沿着歪歪斜斜的、曾经铺有石板的台阶,爬到上层的一个房间躲了起来;屋子的地面上,散乱地摆着一柄木勺子,一块饼和三件未完工的瓦罐;看来,那个又逃进沙漠的陌生客人,原先就隐居在这里。

珠玛妮沿着台阶下了几级,就看见了母亲身边的情景:扎林-塔季孤零零地躺在石板上,黑黑的,也静静的,独自品尝着死亡来临的凄凉和忧伤。祖列伊哈,一个小时候跟扎林一起被偷来的波斯女子,如今从远地赶来,最后看她一眼。接着,波斯人卡塞姆和两个下人——阿加尔与拉拉,也来了。这些人不怕被传染和丧命,纷纷用手摸了摸垂死之人身下的石板,然后,带着一份永别的想念,转身离去。珠玛妮没敢走近母亲身边,担心一露面,就会被强行带走,就一直躲着,看着人们离去。

阿塔赫-巴巴最后进来,看了看屋里的东西,很是心疼,那些地毯,还有那块羊毛毡子和一个瓦罐,看来是不能要了。他离扎林-塔季远远的,大声地朝她喊话——那些话,通常是人快落气时,要俯在其耳边,轻言细语地说,其间还应不时亲吻几下,以便快死的人牢牢记下,好在死后到了天上,告诉给那神灵。

“到了那边,请给神讲哈,你别无所求,反正都死了——你就说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吧!羊儿不多了——都会死掉的——我一个人伺候就够了,其他人嘛,就让他们都变成魂灵吧,到那天上去,跟你一样,和神住在一起。”

阿塔赫出去了,不久,又回来了,还带着奥达-卡拉,来找珠玛妮并把她带走,花在她身上的彩礼,该付的都付了。这时,珠玛妮跑了下来,扑在母亲身上,死死地抱住。扎林-塔季还吊着一口气,她的灵魂还住在自己的生命里。

眼见新娘子同黑死病抱在了一起,奥达-卡拉和阿塔赫都很害怕,没敢出手就离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这损失可都不小:一个该收的没收够,另一个付了的都打了水漂。

“死亡,穆罕默德说过,是一只拆散世人的巨手,”奥达-卡拉嘴上叨叨,“可它呀,把我跟那些公公母母的羊儿们,拆散了哟!”

所有的人,牲口和狗,远远地都走了。龟裂土上,一片空旷和荒凉,如同土库曼的天空一样。珠玛妮在那些剩下的物什里挑挑拣拣,打理起生计来。她找到了六胴宰杀后的羊体,仅有少部分被取下当了吃食,就为逃离死亡的人们所丢弃。她给母亲熬了些汤汁,喂她吃了少许。扎林-塔季一直都浅浅地吊着口气,担心要是彻底活了过来,就一下子又死不成了。傍晚,珠玛妮站在塔顶高处,瞅着那片荒漠:她在盼着,那位逃进沙漠里的客人,何时能回来。可是,到底也没见谁来——只有一棵小草,在龟裂土上滚来滚去,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见,兴许,在远方,它又将扎下根来重新生长。

日升日落,朝夕流转。时光悄然而逝,只为让每个人内心的痛苦煎熬,变得习惯平常。扎林-塔季好了起来,渐渐有了走动,又开始像往常一样过活。

当得无物可吃之时,扎林-塔季带着女儿,打算走出这片龟裂土,到那希瓦商道上去。然而,路程堪堪过半,扎林-塔季就倒下了,再也走不动了。

“妈妈,咱俩就一起死了吧,”珠玛妮说。

她在母亲身旁躺下,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你也把眼睛闭上吧,别再看我了!”珠玛妮央求道。“这样我们就会死得快些。多看几眼,又有啥用!没啥了,我们啥都看过了……”

珠玛妮紧紧地抱着母亲并发现,她是多么枯瘦、苍老和纤细——个头比她还小。她试着微微搬动一下——扎林-塔季的身子轻得如同一根枯枝。

珠玛妮站起身来,扶起母亲。她想着,过一阵子再死吧,便背上扎林向远处走去。傍晚时,珠玛尼背着扎林,来到龟裂土开始沙化的边缘,找了处暖和的沙坑,和母亲一起过夜。

清早醒来,她俩看见附近坐着一个生人。那人跟母女俩打了个招呼,又从小袋子里掏出块儿羊肉,请她俩吃。珠玛妮一眼就认出,是那位来自沙漠的客人,感到很高兴。尽管这客人会本地话,可却并非土库曼人。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外套,面相年輕而清秀,却显出饱经苦难和不幸的沧桑。

“你是谁?”珠玛妮问他。

“我叫斯捷潘·卡季格罗布,奥地利人,”这位四处漂泊的来客说,“你呢?”

珠玛妮从未听说过什么奥地利人。连那些定居在土坡上的人,她也就见过两回,哪里晓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城市、书籍、战争、森林和湖泊。

正当珠玛妮吃着东西,跟卡季格罗布说说笑笑之际,扎林-塔季独自躺在沙地上,不声不响地死了。

过得片刻,珠玛妮想喂母亲点吃食,就喊了她一声,可那波斯女人却毫无回应。于是,珠玛妮走到母亲身旁,想看个究竟;她掀开母亲的衣衫,看见了一对乳房,如同两只僵死的黑色蠕虫,从里面紧紧地咬在了胸脯上——这是那曾经哺育过她的乳液容器的残骸。而母亲的皮肤,深深地陷进了肋骨缝隙,那颗心脏,几不可察:再无一丝跳动。整片胸脯小得可怜,只余些许干瘪的痕迹——可怜的老女人,从未感受过丝毫的幸福,她那点力气,仅够承受那痛苦和折磨。如此之乳,再也难以有何作为——既无所爱,也无所恨,不过,却可以向它本身,进行膜拜和哀悼。一个女奴死去了。

卡季格罗布站在一旁,目睹一个女儿,如何爱抚自己逝去的母亲的身体,边摩挲,边思念,伤悲无限。后来,珠玛妮在母亲耳边呢喃道,央求她到了天上,请神灵赐予自己幸福的生活,这时,斯捷潘·卡季格罗布上前来,想把死者抱去掩埋了。扎林-塔季已气息全无,冰凉僵硬,——卡季格罗布仔细看了看她,如同在观察一块矿石,他的那颗心,仿佛一下子就衰老了,可他的头脑,却更加清醒和理智。他不禁黯然唏嘘,回头望向了远方……他的故乡遥遥,正在打仗,他四处逃亡,久久躲藏,也许,将永远留在这贫瘠的荒漠上。这片土地的骨梁,早已化作了尘埃,而尘埃也已随风而逝。他,一个维也纳的光学家,如今眼前是一片海市蜃楼,内中这尘世的浮萍和生命的蝼蚁,终究不过昙花一现。

卡季格罗布回过神来。珠玛妮站在他身前等着,这个在愁苦、饥饿和卑贱的生活中长大的女子,却是如此鲜活、纯洁和顽强。奥地利人拉起她的双手靠近自己,吻了吻那双乌黑而顺从的眼睛。

夜里,卡季格罗布抱着安详的扎林-塔季,远远地走出了这片龟裂土,在那儿,把她埋进了一围沙坑深处。他在上面垒了一个小沙丘,只是,它恐怕很快就会被风给吹散,是以,这位奥地利士兵来回走了走,用脚步丈量出此地与龟裂土永久边界间的距离。他不想有人,哪怕是死者,被遗忘。他把丈量的结果写在了自己的记事本上。

珠玛妮躺在母亲离世的地方,睡了过去。卡季格罗布把她叫醒,领着她住进龟裂土中央的那座土塔。他心里清楚,这个地方,土库曼人不会很快回来——在欧洲,每当打完一场仗,没准儿,又会开启下一场,而到那时,他可能已在孤独和寂寞中死去。

第二天,卡季格罗布把珠玛妮一个人和袋子里剩余的食品,留在了塔里,就去了一百俄里外的希瓦古道,那里有口名叫博尔坎的水井。

他在那儿待了六天,有两支商队打他身边经过,随后是徒步追来的一伙盗贼和隐遁向里海的逃兵。谁要有什么需要,卡季格罗布就出手帮忙,也捞得些酬报,羊肉、米粮、洋葱、火柴和葡萄酒。他补补鞋,修修道上用的器具,给骆驼和毛驴洗洗伤口,表演下魔术和讲讲故事。

通常每隔八九天,他就会返回那片龟裂土,给珠玛妮带回些食品和挣得的钱物。一次,他牵回一头商队遗弃的病驴,珠玛妮却把它给治好了,并养了起来。还有一回,卡季格罗布给女孩带回了一串产自咸海的贝壳,还亲了亲她的嘴唇。他的这份感情,珠玛妮倒不排斥,可内心却很漠然,她不明白,为何要爱一个人。她想起过世的母亲,和族里别的女人们——她们多数人,在丈夫快死的时候,就弄点水来打湿面纱,好让一双干涩的眼睛,显出泪汪汪的痕迹。

他们在一起过了六年,土塔四周的龟裂土依旧悄无声息,没有生机——空荡荡的,如同珠玛妮的人生。斯捷潘·卡季格罗布照旧时不时去一趟商道,可商队却没落了,他也仅偶尔能搞到半袋子米粮,或一只瘦骨嶙峋的绵羊。

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卡季格罗布外出了,珠玛妮遥遥地听见了几声枪响。她抓起把匕首,带上些火柴和少许米粮,骑上驴子,就朝枪响的方向跑去。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她一个人也没碰见。在荒凉而炎热的沙漠里行了一路,那头驴也累了,站住不走了。珠玛妮下了身来,牵着缰绳,继续前行,指望碰上什么人或者找到一口井。

珠玛妮找了个地儿凑合了一宿,一大早就牵着驴子又上路了,入夜前,来到一小片龟裂土上,附近有口水井,还带有滑轮和皮囊。珠玛妮取了些水上来,可那水粘糊糊的,污染得厉害,形同脓液——井里躺着一个死人,双脚朝天,一大蓬绿油油的苍蝇,爬满了梭梭木井架。那头驴子,渴得满口白沫,却也扭过头去,不理那水囊;于是,珠玛妮撕了片衣服下摆,用火点燃,拉回驴头,用烟子熏它的脸,使其嗅不出水的气味儿。那驴子这才饮水,足足喝了三皮囊,直到喝撑了,水又太脏,就死掉了。珠玛妮知道,明天她也活不成了,唯一遗憾的是,这倒下去的地方离母亲好远。

夜里,珠玛妮打起盹来,一直迷迷糊糊的——她生死莫辨,行为错乱:一会儿站起来走几步,一会儿复又躺下,随后还跑了起来,又是哭又是笑,老是回想那些快要遗忘的事情,那残留的记忆,正飞逝而去,越来越暗淡,几欲消散,仿若一声遥远的呼唤,她伸开双手,想要把它抓住。

深夜时分,她眼前幻影浮现,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龟裂土上奔跑,还传来阵阵枪声和尖叫。她抓起匕首,跟着他们跑起来,直至跌倒在自己绝望和孤独的泪海。

一次,她平静地醒来。四周一片阴凉。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附近有几人在低声交谈:是阿塔赫-巴巴,奥达-卡拉和四个不认识的。龟裂土外,沙地上,几匹上着鞍的马在吃草,一小堆篝火正旺,锅子里的开水正咕嘟咕嘟直响。

珠玛妮站了起来。见她好手好脚的,既没谁兴奋,也无人惊讶——看来,这些人正为自己的事操心得紧。不过,奥达-卡拉还是给了珠玛妮一块饼,而她也看清了,每个人身边都放着些枪支。他们问她,见过红军没有,珠玛妮却不明白,问的是啥。阿塔赫却不信她。

“是你在井里放的毒吧!”他大声呵斥道。

“没有,”珠玛妮说。

“撒谎,你这个奸细,”阿塔赫-巴巴根本不信,“肮脏龌龊的野种!奴仆全是红军!”

“给点水喝吧!”珠玛妮开口求道。“您锅里的水,都快变成蒸汽跑光了。”

“明儿让你喝个够,”阿塔赫-巴巴说。“这水咸得,就是给你喝的。”

他们饮起茶来,喝光了锅里的水。珠玛妮背过身去,心里恨恨的,也就绝了喝水的念头。

天亮前,除留有奥达-卡拉看护马匹和枪支,余者都睡着了。不过,奥达却想起,珠玛妮——是他花钱买下的妻子,于是就凑近她身边躺下。珠玛妮没出声,任由他靠近,接着,奥达猛地抱了上来,正当其双手不得闲时,珠玛妮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将匕首捅进了喉咙。奥达-卡拉叫不出声来,只微微地嘟囔了几下,就断气了。

珠玛妮推开死者,用胳膊撑起身来。另外五个家伙仍在梦中,清晨的天空,明月渐西,四周格外空旷和清净。她暗暗打定主意,既然她的女奴母亲都已长眠,那么,就让这些自由人和富人,全都死在这沙漠里吧。

珠玛妮站起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解开绊绳,把那些拴在一起的草原马儿全放了。她自个了也牵了一匹,从那几个睡着的人身边捡起枪支,又捆紧了,免得枪托散开,然后横放在马鞍上。珠玛妮打着马,一路朝沙漠跑去,清晨时分,她格外清新,容光焕发,像是喝饱了露水的草儿。那些自由的马儿,早已干渴难耐,就一直跟着她,不停地奔跑,心里想着,会有口水喝的。

两三个钟头后,珠玛妮碰上了红军的骑兵侦察队,他们缴了她的武器,要她说出阿塔赫-巴巴这伙巴斯马奇叛匪的去向。

那件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整整十年,珠玛妮都没去过那片龟裂土,和那座土塔。这些年,她住在阿什哈巴德和塔什干,还从农业学院毕了业。

珠玛妮·塔季耶娃(她依着母亲的名字,给自己安了个姓),四处打听奥地利战俘卡季格罗布的消息,可却了无音讯。珠玛妮知道,在靠近扎翁古兹陷落的某个地方,有一片面积不大的古生植物自然保护区,那里只住着一个人,带着一把枪和两只狗。也许,就在那里,有座土塔和一大片龟裂土。可是,她却没时间前往,年复一年的,行程也就给耽搁了。

去年春天,塔季耶娃奉命深入卡拉庫姆沙漠选址,以试验果木种植。其实,相较于风成矿质沙地,龟裂土更适于果木种植。珠玛妮·塔季耶娃脱掉一身的欧式装扮,短外套和半截裙,换上波斯黑袍,又用白披肩将头脸包住,一大早,就飞身上马,独自一人从阿什哈巴德出发了。她手上有份沙漠地图,比例为四十二万分之一,从而很清楚,哪里有大片的龟裂土。可是,她却直奔那沙漠古生植物保护区而去——作为一名专家和土生土长的沙漠人,她对这个更感兴趣。

一路无趣,第五日上,她偶然发现了一座塔,蓝色的圆顶上饰有金蛇图案,为一片永久龟裂土所环绕。走在硬实的黏土块上,马蹄声清脆,好似踩着了硬邦邦的冻土;天地悠悠,怆然如故,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了,而珠玛妮,依稀又回到了忧伤的童年,未曾见过什么城市和河流,对这个世界也不甚明了,只有那呜咽而过的风,在空落落的心上飘荡。

恰值正午,五月的日头明亮,照耀着这片沙土相间的天地,照耀着珠玛妮那伟大而又凄凉的故乡。她策马走近那废弃的土塔,曾几何时,那些逝去的先民们,建造了它。珠玛妮心想:“这片龟裂土巨大,附近又有淡水资源丰富的水井,就在这里,我来住下,我们来种植那花园——这里,有我贫瘠的家乡。”

珠玛妮走进塔里。那间下层的屋子,依旧空荡荡的,令人烦闷。地板上,有些人们遗下的污物,和一截长眠于此的碎指骨。角落里,有一架骷髅,盖着几缕破烂衣衫,骨头向内塌陷,看来,不是被打死的,就是死后受了折磨。珠玛妮俯身上前——骨架早已干枯,头颅扭向墙壁,部分肋骨几近脱落,胸骨皱成一团,活像遭了一记重锺。奥地利式的短上衣破烂不堪,她在缕缕碎片中发现了一个衣兜儿,可里面,既没有她熟悉的纸片儿,也不见那记事本。只有那门边的墙上,有一句用化学铅笔写下的德语:“来找我吧,珠玛妮,我们会再见的。”

“我找到你啦,我们又见面啦!”珠玛妮独自一人,放声大喊,土塔里,回音久久荡漾。

出了塔,她绕着那片龟裂土打马而行,为今后种植果木的规模,要先行确定出一个目测的方案来。走了没几俄里,她看见旁边的沙地里,有一排铁刺篱笆,就策马过去。篱笆墙内,稀稀拉拉地长着些野草,再远点,有一间看守的小屋;园子中央,有几座坟茔,三个坟头上插着俄式十字架,另一座前,则立着块天然的石头。石面上刻有一排拉丁文,写着“老珠玛妮”几字。

珠玛妮下了马,在篱笆墙前跪下身来,用波斯披肩蒙着脸,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什么。她想起故去的母亲念叨某个人时的一句怨言,“我这是遭的什么罪呀!那走了的人儿,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从脸上取下披肩,珠玛妮看见一株幸存的古生植物——一棵灰色的小草,长在母亲的石碑旁,——这棵小草,从其模样、名字,还有凭着儿时的记忆,珠玛妮已认出了它,可从前,她却无从明了它的意义。看来,她是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就在这个自然保护区,里面有那行将从大地上消亡的植物。

猜你喜欢

阿塔波斯母亲
历史转折与阿富汗塔利班的选择
lsle of Dogs
给母亲的信
倒立射箭
巴高官:阿塔领导层在巴基斯坦
三个最奇怪的词
苏联火星探测遭遇神秘事件
抓小偷
可爱的孩子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