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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2017-08-09秦羽墨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师娘牌坊师徒

秦羽墨

某日上午,牌坊渡口,一个后生在檐下眺望远处的雨幕。

雨中原本应有一片密集而广阔的向日葵,绵延无际将四面包围,可此时,它们竟全不知去向,眼前只有空濛的水汽。浓雾之下,平原无端生出层层山峦,它们移动着,若有若无,长了脚似的不停变幻。山影模糊了他的视线,田野似也有东西在盯他,于雾中窥伺。他的位置正处在村庄的东边,如果是晴天,此时此刻,当他望过去,那些向日葵应该朝他摇着头看过来,与他对视。

梅雨季节,天空坠落之物时断时续,一切无从捉摸。

除他之外,牌坊楼下还有一个忙碌着的师父,手中挥舞铁锤和錾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后生年轻,臂力不能持久,师父允许他隔一段时间停下来喘一口气。师父说:“看看远处吧,这样可以缓缓眼睛。”可他什么也看不见,雾太大。雨落在旧瓦砾上,散开来,几乎听不见回声,师父的錾子与石头相碰,声音铿锵有力。石头不像旧瓦砾那么好欺负,它会反抗,錾子也会反弹回来,因而,手不能握得太死。

两人无一言。师父做事时从不言语,一个杰出的石匠必须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做到心无旁骛。白天光平日就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人们都说,这个人呀,人狠话不多。师父是方圆五十里最好的石匠,因而他们师徒被请来修复这座古老的牌坊,说是春天里一阵巨雷将牌坊劈开了一道裂口,族人以为不祥,要尽快恢复原状。

那天是端午节,来人除了送拜帖,手中还提着一篮肉粽,说了一堆好话,工钱开得很高,那个数字是他先前从来没听过的。他们将师父的手艺夸了老半天,言明,除了白天光谁也干不好这个活。师父被说动了,让他收拾大锤、钢钎、楔子和錾子,背着工具箱出门。白明月只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做“三十里铺”,那里一片平坦,漫天遍野种的全是向日葵,那个村子像是住在向日葵里,向日葵长高了开花的时候,村子就会从地上消失,没人知道他们在那里,只能凭借耳朵里不断传来的薄薄的鸡鸣与狗叫判断,那深处是住着人的。村口有一条小河,河边矗立一座体形高大、雕刻精致的石头牌坊,那就是他们做事的地方,村里人喊它“牌坊渡”。

离开白家村那天,白明月听见师父对师娘交代:“家里交给你了,这头我会安排妥的。”师娘低着头,犹豫地“嗯”了一声。师徒二人动身,走到村口时,白明月回过头去,看见师娘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望他們。

已是第四天。

往日出门揽活,三天内师娘准会前来探望,为他们送换洗的衣服。漫长的雨季挡住了师娘的脚步,从白家村到三十里铺要倒两班车,然后再步行穿过大半个葵园。田埂路到处是泥泞,险恶难行,这个季节又有蛇出没,不少人专门进到葵园深处抓蛇回去炖汤,而这些,对师娘这样柔弱的女人来说是很危险的——泥泞的路、毒蛇以及出没无常的捕蛇者。

师徒二人忙碌着。他们先要开石料,将那件相对容易的事做了——牌坊左右两边分别有两尊汉白玉麒麟,整座牌坊由麒麟驮着,它们各自缺了一条腿,那腿并不是前阵子的雷劈掉的,在两百年前,这座牌坊刚修好的时候,村民就将两只麒麟的腿分别砸去一条。他们说,两只麒麟不安分,晚上下到地里四处打滚,捣乱,把庄稼都压坏了。腿被砸掉一条后,它们真的变老实了,祸害庄稼的事再没有发生。那是以前的老话了,现在村里人说,反正要修牌坊,就将它们的腿重新补上,向日葵长得高,是压不着的,不用担心它们再出来捣乱。师徒二人量尺寸,打榫卯,照着缺口的形状,精心雕琢轮廓,他们要做到让人看不出这腿是重新拼接上去的。

他们干得很卖力,人家出了这么多的工钱,不能不用心。

雨霁云开,天外渐渐亮了起来,向日葵齐刷刷绿挺挺地站在野地,从浓雾中现出了本来面目,像一群复活者,来势生猛。师徒二人并没去注意天色的变化,雨下得太久了,他们的活也干得太久了,很多东西已失去界线,模糊成一片,因而,他们也就没发现师娘是何时从葵园中走出,来到跟前的。

锤子落下之后,砸在一个人影上,师徒二人停了下来,那个人影也随之从锤子下移开了。

师娘站在那儿,“呵”地一声笑了。笑他们太过专心,又笑这徒弟跟师父一样,都长了一颗榆木脑袋,大活人走到跟前来了都没察觉。

白明月抬头看师娘,发现她这次来比往日穿得好,眉毛也细了,是专门夹过的。师娘平常不干户外活,细皮嫩肉,身体保养得很好,她比师父小一轮,今年三十五岁,看起来顶多只有三十岁,样子跟乡下女人完全搭不上关系。这就是嫁给手艺人的好处,不用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每日下地干活,起早贪黑喂猪打狗,里里外外的活一把抓,弄得面皮粗糙。师娘持家有道,待自己很好,而白明月也将师父和师娘当亲生爹娘一样看待,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外人不知道,都以为他们是姐弟。师娘很少解释,通常只淡然一笑。 因为来时的路上被雨水打湿了,师娘的粉色单衣死死贴在身上,她说话的时候很不自在,忍不住上下扯一扯,一扯整个人就鼓鼓囊囊的了,黑色的内衣绊扣也从背后透出来。他扭过头去看师父,师父眼中没有流露出比平日更多的变化。师娘如此精心打扮,并没使这个雄健的男人变得柔软一点,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坚毅与刚强。

白明月低着头,对师父说:“雨停了,我到河边走走。”

经过雨水的洗礼,向日葵一棵棵面目清爽,头颅高耸,顶上的盘子越来越大,用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地上到处是小青蛙,有人来,惊恐得向四下蹦跶逃跑。师娘每隔几日就来看他们,因为师父是很讲究的,虽然做石匠,却穿得很整齐,鞋子再破也刷得干干净净,汗透了的衣服绝不会随手一扔,吹干了再穿第二次。

师父在喊了。

白明月嘴里应着,脚步却放得很慢。

通常,出远门接重要的活,接送师娘的事就交给他,师父要一门心思把活干好。必须送出这块葵园,地方太大,一个女人独自来回奔波,又是外地人,怕不安全,师父多次交代。

没有风,太阳时隐时现,空气陡然热了起来。一晴一煞,石头晒炸,太阳将长久以来浸泡在水中的土地烤出一股熏蒸的气味,向日葵高过头顶,气流不畅,走在里面有些胸闷。这片葵园很大,他们又走得慢,像在隧道中穿行,朝着无尽的深渊。师娘一句话不说,高一脚低一脚在前面走着。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小块茂密的草甸,碧绿,青黑,长得整整齐齐,很厚的一层。那个地方原先是一个石灰窑,种庄稼的时候村里人没将它翻过来,一直荒着,草肆意地长,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它的存在,对整块葵园而言就是狭缝中的一块留青,看起来像一张干净绵软的床。

“坐一会儿吧。”

于是,他们坐了下来。

“走。”

于是,他们起来接着走。

师娘说:“你回去吧。”

“可是……”

“就一小段路了,没关系,你快回去帮师父的忙。”

白明月侧身躲在一株向日葵后,看着师娘慢慢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师父师娘对自己很好,他们也很恩爱,只可惜这些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白明月一想起平日里师父师娘对自己的好,就为他们难过。他知道师娘很想为师父生一个孩子,可师父每次都匆匆打发师娘回去。

师娘走之后,白明月转过身去,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那块茂密的草甸,像一条大鱼,在上面打了几个滚,还张开双臂,用手划着,似乎真在水中游泳。那层草甸很厚,甚至不透水,他起来时发现,衣服上只是粘了几根草屑,没有多少浸湿的痕迹。白明月将草屑摘了,往回走。

回来后,他发现师父的鞋底粘了一层泥,一走动,将地上的石料踩脏了。白明月让师父将鞋脱下来,那层泥巴很瓷实,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他用棍子剔了很久才弄干净。

黑漆漆的,四下只有蛙声。

师徒二人住在一个简易的窝棚里。

睡到半夜,白明月做梦了,从床上弹了起来。师父问:“尿床了?这么大了还尿床,还不快去解手。”白明月自小就有尿床的习惯,每次都是师娘洗,过后,师父师娘就会拿这件事来取笑他,可这次,撒完尿,下身还是黏糊糊的,他伸手在黑夜中胡乱扯了一把什么叶子揩了几下,才上床去。他睡不着了,下身一阵冰凉,他忍不住想挪动,又怕惊扰了师父,于是,只好睁大眼睛,透过棚顶数天上的星星。

师父坐下来抽了一锅烟。

“知道不,这牌坊?”

三十里铺的李家牌坊,白明月从小就听人说过,那是乾隆爷下旨修的,但他只知道个大概,当师父开口的时候,就认真地望着他。这李姓家族有个人从小死了爹,由母亲独自带大,母亲含辛茹苦,靠织布供儿子读书,后来这个儿子考中进士,当上了朝廷二品大员,而母亲一直在家守寡到老。皇帝听说此事,感其贞洁,下旨为他母亲修这座贞节牌坊,作为表彰。族人用船从千里之外运来祁阳白石,底座的麒麟用汉白玉雕成,整体结构镂空,前后花了差不多十二年时间,没想到,最后完工那天出了问题,尺寸明明是事先量好的,茬口却怎么都对接不上,在场的工匠都傻了眼,毫无办法。儿子无奈,跑回家问母亲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大家,沾了什么污点。母亲想了半天,觉得自己从来没亏过大节,后来她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回她看见一只公鸡踩在母鸡背上,忍不住笑了,莫非这也算失节?母亲急忙跑到牌坊前跪下忏悔。说来也怪,等她忏悔完,牌坊的榫卯当即接好,立了起来,这一立就是两百多年。为了保护牌坊,族人又给它加修了一座罩楼,这样,它就不用遭受风吹雨打。

白明月听完故事,看着牌坊中间的那道裂痕,就觉得那不会是雷劈开的,他听说过雷将树劈倒,将人劈死,从未听说将石头劈开的。三十里铺的李家族人也没听过,所以,他们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即做了一场法事,并请来白天光师徒修复牌坊。

下石料的时候,白明月一个走神,砸伤了手指。疼倒是不疼,却流了一滩血,刚好被前来送换洗衣服的师娘看见,她吓得大叫一声。最开始跟师父学艺的时候他挨过很多砸,流过很多血,这点伤对他根本算不上什么。白明月算了一下,他起码有两年时间没被砸到过手了,现在下石料却被砸出了血,这让师父很不满意。师父说过,干这路活,最重要的是用心,心不到任何事都不成。白明月觉得自己是用心的,可偏偏砸到手了,也没法解释,师父怎么说,他就怎么听着,一声不吭。这一点,也是师父喜欢他的地方。

师娘把师徒二人的衣服放下,师父还是让他去送。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田间,茂密而高大的向日葵像一片树林,里面有很多蠡斯和蝈蝈在叫,叫得喧嚣,也叫得寂寥。走到那块绿草甸的时候,师娘坐了下来。她脚力弱,每次走到这里都要休息一下。这块草甸似是专为师娘准备的,不偏不倚,不远不近地出现在这里,白明月早就看过了,方圆数里,只有这么一小块草甸可供休息。

白明月也坐了下來。

“疼吗?”

“不疼。”

“你呀,砸了这么大口子还说不疼。”

说完,师娘抓过那根受伤的指头吮了起来。

本来是不疼的,被师娘一吮反而疼了起来,不仅疼,而且麻,想抽也抽不回来。

师娘问:“你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家住哪里?”

“不记得了,我那时才四岁。”

“不记得了还说自己是四岁?”

“是你和师父告诉我的啊。”

师娘抓着他的手臂靠在胸前,他感觉到一股柔软的起伏,不禁侧了一眼,一条幽深的沟出现在了眼前,雪白发亮,他的脸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师娘伸手摘了一片向日葵叶子,六月的天,越来越热,她一边扇风一边说,等这些向日葵全部开了的时候,你们师徒的活就干完了吧?白明月没听清师娘在说什么,等师娘起身走了很远,他还在那痴痴地坐着,直到隐约听见师娘叫他回去,才醒过神来起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白明月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两行新鲜的脚印。

白天光停下手,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葵园,又望了一眼西去的太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汗水滴在石头上,吧嗒作响,其实他一直都是孤独的,二十岁起就独往独来,原本早已在接受这个行业的荣耀的同时,接受了它带给自己的孤独,可现在他的内心无端起了变化。二十七岁那年,在杨家寨开料,遇到一个哑炮,半天不响,等他上去查看,又突然响了,石块横飞,炸得他满身是血,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捡回一条命,可大夫却很为他感到难过。

从那以后,他就注定了孤独,不过,没想到的是,后来他有了一个女人,顶漂亮,顶贤惠,对自己顶好的女人。每次从外面做活回来,她都会炒上好几个菜,打一斤米酒提前等着。累的时候他不想洗脚,女人就把洗脚水打到床前来,还为自己剔去脚底板那层老茧,这是一个绝对的好女人。再后来,他还有了一个徒弟,虽说是捡来的,样子不好看,却很聪明,自己的手艺基本都能学到手,于是,他就让孩子随了自己的姓。可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有些遗憾。

一连晴了几日,向日葵开得一片金黄。蜜蜂来了,各种蝴蝶也来了,香呐,热闹呀,整个村庄像处在闹市之中,只是这热闹跟人没有什么关系。有一种浑身乌黑,个头很大的蝴蝶,最为耀眼,它们的翅膀大而薄,像一件随风飘扬的披肩,飞翔的速度很慢,这种蝴蝶一旦落到哪一株向日葵上,边上其他所有的飞虫都会被吓跑。向日葵对那些前来生事的蜜蜂和蝴蝶很不满,每天将头摇过来,甩过去,不胜其烦的样子。

两条麒麟的腿接上了,严丝合缝。李家的人看完后都不住地点头,一个个赞不绝口,不说别人,就连作为徒弟的白明月也看不出任何破绽。经过一番做旧,它们就像从来都是如此,不曾有过任何缺失,也没进行过任何修补,师父的手艺真是非比寻常。

师父脸上并无丝毫的喜悦之色,李家的人不明所以,他们不好问白天光,就将白明月拉到一边。当徒弟的自然知道师父脸上凝重表情的来源,接两条石头腿对师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中间那条裂缝才是真正的考验。师父担心的是,如果先前那个传说属实,上梁的时候真出过问题,它的尺寸是短那么一截的,如今又被雷劈开一条缝,就真不好下手了,一招不慎整座牌坊都会坍塌下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白天光这半生打下的江山将毁于一旦。白明月这时才感到,李家那笔丰厚的佣金不是随便就能拿到手的。

师娘来看他们,师父没有心思跟她说话。他只想着那件事,沉浸其中,冥思苦想。只是临走时说道:“夏天蛇多,注意安全。”随后递了一根棍子给白明月。

打草才能惊蛇。白明月懂得师父的意思,葵园蛇多,为避免意外之伤,这次他要走在师娘前面了。

白明月拿着那根棍子,不时敲打一下两旁的杂草。像往常一样,走到那块绿草甸的时候,师娘又坐了下来,白明月回头看了看,也只好跟着停下来,坐在那儿。师娘出了一些汗,衣襟贴在胸口上起伏不定。白明月也浑身是汗,上衣老早就敞开了,只剩下最后一粒扣子。来了一阵风,吹过他满是汗水的身体,白明月感到凉意透骨,畅快无比,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一片雪白,而后,又一片漆黑。

十七岁的白明月躺在草丛里就像一条深陷淤泥的烂船,或者说,一根漂在汪洋大海上的稻草,没有自救的可能,他一会儿沉沦,一会儿又随波逐流。阳光凶猛,从断茎处渗透出的草汁气息因之变得浓烈呛鼻,四下向日葵开得金黄耀眼,太阳的光芒从黄灿灿的花盘上反射过来。他的头昏乎乎的,伸手胡乱一抓,浑身沾满细碎的断草,匍匐着侧眼看去,那些草如树木一样高大,将自己的视线挡住了。于是,他抬起头来,只见那个人艰难地往前走着,她也累了。那个美妙的背影在不断远去,也不断变小,望着望着,他眼前又出现了一对丰硕而柔软的奶子,它们一直没停止过晃悠,雪白耀眼,令他无力抗拒。

他疲惫不堪地躺在那儿,从浓烈的草木味中捕捉到那特殊的雪花膏的味道,平日他也闻过,却不如此刻甘美……起来的时候,白明月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向日葵中间,而不是此前的那块绿草甸。

他回来了,师父朝他看了一眼说:“衣服全是花粉,脱下来,到河里洗洗。”

白明月蹲在渡口的石阶上,两腿发软,颤巍巍的,险些栽入河中。他将衣服放在水里随便搅动几下,上面的葵花粉没了,提上来拧干,直接穿在了身上。他走到牌坊下,打定主意,要跟师父说话,可师父这时已经双眼紧闭,盘坐在那儿,不看他,也不作声,老僧入定一般。

他感觉师父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同时,还咬了一下牙关。师父这是遇到难题了,思考如何补上牌坊中间的那道裂口,既不毁坏镂空的石雕,又要保证整个牌坊的安全。这么多年,他跟着师父走南闯北,非常明白,只有在遇到极大难题时,师父才会坐下来独自闭目养神。想到这些,白明月忘了自己本来想要说的话。

一连两天师父一言不发,饭量也减了对半,每天就是闭目,偶尔睁开眼也只是对着石料发呆。到第三天,白明月坐不住了,回去请师娘。

师娘来了。她悄悄过来,走到师父跟前。

师父猛地睁开眼:“事情办好了么?”

师娘没有表情,也没有回答。

师父又转过头对白明月说:“錾子钝了,去镇上找张铁匠让他尖一尖,还有,让他把上回放在那里的楔子都给你。”

听到这句话,白明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师父琢磨明白了,马上要动手了。

从镇上回来,白明月提着一篮钢楔子,再次经过葵园,他看着那张绿草甸铺成的大床,本想上去躺一躺再走,终究未作停留,放快步子赶回了牌坊。

师徒二人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前所未有的艰难与小心,专注与沉默。

堂屋的灯亮着,她关好门,小心翼翼地将香点燃,然后,双腿跪在神龛下。这些年,那尊观音像一直坦然接受她的跪拜,卻默默无言,面无表情。她不知道菩萨是否应允了自己的请求,只是觉得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

他们又坐在那个地方。

“你真的不记得父母和老家在哪儿?”

“不记得了。”

“要是记得就好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家在哪。”

他突然抬起头看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意思。

“明天收拾东西在这里等我。”

耗时一个半月,牌坊的修理终于结束。完工那天,村里人放了很多鞭炮,地上一片血红,他们很满意,说,这下牌坊彻底牢固了,只要没人蓄意破坏,哪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坏。师父很谦虚,对于这类颂扬的话,平日总是说:“不,不,不,岂敢,岂敢!”可那天,他却很坚定地点了点头,欣然表示接受。

结账一向只师父一个人去。

白明月将衣服收拾好,又将锤子、钢钎、錾子等按照平日的顺序一一放入工具箱,仔细锁好。做完这些,他跪下来,面对工具箱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起身离开。

白天光回来时,徒弟已不知去向。

白天光一个人扛着工具箱,走出了三十里铺。穿过葵园时,他看见自己女人站在一块长满绿草的平地上,满脸焦急,将脚下的草踩得一片凌乱,她的身边还放着一个包袱。白天光没有看她,上去将包袱甩到工具箱上一起扛着,径直往前走。女人愣了愣,犹豫了一下,很快跟了上来。

几个月后,白天光的女人诞下一个男婴。孩子一天天长大,样貌却不尽如人意,到五六岁时,村里人才觉得那个长相有些熟悉。

一天,有人从他家门口路过,听见夫妇二人坐在太阳下聊天。

白天光说:“这孩子,长大了可千万别像你一样蠢,像我一样丑。”

女人回答:“也没准像你这么聪慧,像我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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