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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

2017-08-09刘甚甫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二娘马三大脚

刘甚甫

不觉,腊月将尽,日子愈发慢下来,慢得连烟都散不开。

因为这层烟,梨花坪也更为虚幻,房子和树都不寻常,似乎深了许多;路也弯得婉转,让人不敢随便去走。

一直不见下雪,霜却比往年还厚,厚得令人哀愁,但并不妨碍杀猪。一过立冬,几乎每个霜晨,马三娃儿都会杀一口肥猪。等猪叫响起,麻子总会往霜地里吐泡口水,朝那惨烈的猪叫骂道,狗日马三娃儿,又在啃猪卵子了!

今天该麻子家杀猪。天未亮,唐幺妹儿就起来,外面仍一地霜月,清幽幽一片。唐幺妹儿先去溪里挑回两担水,倒进毛边锅里,再往灶孔里点燃一把火。

满屋的甜香,如酒。是余在柜子里的那些柿饼,每个都浸出一层白花花的霜。

麻子还赖在床上。

锅里渐有了春雨般的响。唐幺妹儿忍不住把火钳往灶石上敲几敲,还不见麻子吭声,就朝里屋高喊,麻子,水都开了,还挺尸!

还是不见回应,唐幺妹儿就提着火钳,几步冲进里屋,一把将被子掀开。麻子赶紧把赤裸裸的身子蜷成一团,嘴里竟打起鼾来。唐幺妹儿揪住麻子耳朵,又骂,水都干了,还在挺尸!

麻子一翻身坐起,望着微光里的唐幺妹儿,忽觉有些陌生,似乎换了个人,愣了片刻,一把将唐幺妹儿拖到床上,凶巴巴地说,哪个说水干了?

唐幺妹儿惊惶惶地喊,你个死砍脑壳的,火钳!

那火钳就高高举着。麻子比任何时候都凶,仿佛要把人活剐了。唐幺妹儿犟不过,只好求饶,麻、麻子,马、马三娃儿,要、要来了……

那火钳一晃一晃,似乎要软下来。忽听外面有人问,水烧好了?

火钳立即回复僵硬。唐幺妹儿一把将麻子推开,立忙答应,快了!

声音不免有些飘,还拐了几道可疑的弯。

麻子扯过被子盖上,忿忿骂道,狗日的,早不来,迟不来!

唐幺妹儿赶紧捋了捋头发,几步出来。马三娃儿望着那把火钳,一脸疑惑,忽又有所悟,怪声怪气地说,噫,你两口子日怪,上床还带家伙!

唐幺妹儿不好搭话,赶紧拿把铁铲,撮一铲红火倒入火塘,又架上几根干柴,那火忍了忍,“噗”一声燃起来,如一声没能憋住的笑。马三娃儿吸了吸鼻子,那缕幽魂似的甜香已进了嘴里,在舌尖上缠绕。

马三娃儿咽了泡口水,往火塘边坐下,把背篓跺在一边,取出块磨刀石,又取出那把苞谷叶子般的杀猪刀。唐幺妹儿赶紧拿来水瓢,往毛边锅里舀半瓢滚水,搁到马三娃儿坐的那条板凳上。马三娃儿捞出一把水,龇了龇嘴,洒在磨刀石上,开始磨杀猪刀,磨得“嚯嚯”一片响。

麻子这才出来,往马三娃儿对面坐下。马三娃儿把刀对着火光看,虚着眼睛说,你两口子,杀年猪都不忌嘴!

麻子愣了愣,将燃退的柴头架到火堆上,瘪着嘴说,你狗日的会忌嘴,张银花的奶子都吊到肚脐上了!

张银花是马三娃儿的婆娘,有名的大奶子。磨刀声骤止,马三娃儿看着麻子,脸有些红,正要开口,门口进来两个人,只好住嘴。一个女人跺了跺脚说,我的妈吔,好大的霜,鞋底子都打湿了!

是王大脚,穿四十码的胶鞋。另一个不说话,是陈大嫂。两个婆娘来帮忙杀猪。

除了麻子和马三娃儿,梨花坪的男人都出门挣钱去了。麻子家里有几十棵柿子树,差不多都有水桶那么粗,霜一下来,柿子由青变红,渐渐红成一片,把麻子家一层层围起来,像一场火,几乎要把房子引燃。当初,唐幺妹儿不愿嫁给麻子,嫌麻子爹娘死得早,缺人手;唐老鸹就劝女儿,你个瓜女子哟,他爹娘死了,你免了当孝子,有啥不好?

唐幺妹儿又说,麻子除了他自己和几间瓦房,穷得连口锅都有碗大个缺!

唐老鸹耐着性子又劝,你咋跟你娘一样,都生了双老鼠眼,横竖只看到三寸,可惜我送你念了十年书!你就没见麻子家那几十棵柿子树?整整五十棵!媒婆上门那天我专门去数过,整整五十棵!一棵树至少结两百个柿子,五二正好一万!要是做成柿饼,每个能卖两块,二一得二,那是两万块钱呢!麻子爹栽的哪是柿子树,是五十棵摇钱树!

很长时间以来,唐幺妹儿几乎搞不清到底是嫁给了麻子,还是那五十棵柿子树。但有一点格外明确,今年冬天,柿饼已经卖到三块钱一个了。

因此,麻子不用出门挣钱,正好守着唐幺妹儿过日子。马三娃儿也不用出门,梨花坪有三百多户,每家至少有一口肥猪,就有三百多口猪等他去杀,一冬杀下来,也是好几万块钱。

马三娃儿将磨好的杀猪刀仍旧装回背篓里;王大脚和陈大嫂也坐在火塘边,奓开两只手烤火,两人身上渐渐生出一缕缕热气,悠悠柔柔,人竟然有了些许温丽,王大脚的腳也似乎不再嫌大。马三娃儿忍不住朝两个女人看。王大脚笑骂道,看啥看,认不得亲娘了?

马三娃儿正要回骂,忽觉那缕甜香确实起来。唐幺妹儿正端着一盘浸霜的柿饼过来,先伸到马三娃儿面前说,来,尝一个!

三人各拈起一个柿饼,吃得满嘴的柔甜。唐幺妹儿又往灶孔里添了几根柴,锅里已是一片大笑。王大脚又拿起一个柿饼问,都卖完了?

唐幺妹儿往水汽缭绕的锅里看了看,嘴里回答说,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不到一百个,不卖了。

一直不说话的陈大嫂总算找到话说了,可惜吴二娘那几棵柿子树,年年都结得好,就是没人上树去摘,都喂了雀儿了。

王大脚接话说,她要能上树去摘,也不会当贫困户。依我看,梨花坪十几家贫困户,只有吴二娘是真穷,其余都是乌龟,把肉藏在肚子里,装穷!听说那个来扶贫的,还要给每个贫困户发两千块过年钱!

马三娃儿不愿听,站起来说,你要眼红人家,也跑到乡里去哭穷嘛。

王大脚正要回击,马三娃儿转身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快去把猪拖出来,收拾完了,老子还要往下家去!

两个女人就一前一后跟出去。麻子赶紧拿上那条又宽又结实的板凳,搁在院子中间;唐幺妹儿跟着拿出个木盆,放在板凳一端,又往木盆里放一把盐,再掺半瓢清水,准备接猪血。

这时,太阳染红了山边,霜气开始升腾,泛起一片迷蒙,一个人从迷蒙里走来,是唐老鸹。马三娃儿正把一张沾满猪血的狗皮裙往腰里系,见唐老鸹噙着烟锅走来,笑道,你老辈子来得好,正好搭把手。

麻子领着王大脚、陈大嫂到了猪圈前,唐老鸹赶紧往柿子树上磕掉烟灰,也跟过去。

马三娃儿将那口雪亮的杀猪刀噙在嘴里,把一双同样沾满猪血的袖套戴上。

唐幺妹儿心里一阵发慌,似乎马三娃儿不是来杀猪,是要杀人,她赶紧躲进屋去,把大门关上,想了想,又拉开一条缝,朝外面看。

马三娃儿做足了过场,还不见猪叫,往那边一望,几个人还堵在猪圈门口,似乎不敢进去,忍不住骂道,搞你妈的啥,快拖出来!

王大脚回头说,这么大头猪,哪里弄得动!

马三娃儿不禁恼怒,提着杀猪刀几步走近猪圈门,往猪圈里一看,顿时傻了眼,圈里这头肥猪,如同推倒了一座山,又肥又大,黑得油光水滑。

马三娃儿愣了愣,扯了扯麻子说,你去找条麻绳,把脑壳给它套上;再找两根木杠,两个婆娘在前面拖,你跟老辈子使杠子掀!

几个人就照马三娃儿的主意,把头大肥猪弄得一片嚎叫,弄得人人一头大汗,总算弄到院坝里。两个婆娘再也撑不住,把绳子一松,张开嘴喘气。那猪顿时张狂起来,两个前蹄乱踢乱蹬,嘴里嚯嚯乱嚎。马三娃儿急得大骂,两个瓜婆娘,快把绳子拽紧!

两个婆娘咬咬牙,猛一用劲,绳套却从猪头上滑脱,只拉了个空,一屁股摔在院坝里。那猪微微一愣,撒开蹄子就跑,把霜冻未解的地皮子踩得山响。

马三娃儿睁大眼睛,见那猪拐过屋角,这才回过神来,朝一脸惊讶的麻子吼道,看个锤子,还不去撵!

麻子就举着根木杠去撵,马三娃儿大骂不止,提着杀猪刀追去。两个婆娘从地上爬起,手里拿着麻绳,也跟在马三娃儿身后。唐老鸹气得把木杠往地上一杵,骂道,搞的个啥子事,找两个婆娘来帮忙,梨花坪的男人都叫霜打死了!

忽听唐幺妹儿抱怨说,你明明晓得男人都不在家,偏偏说这话!

话未落脚,从唐老鸹手里拿过木杠,也撵上去。

几个人跟在肥猪屁股后面,又是吼又是骂。那猪几近疯狂,沿着一条霜气氤氲的毛毛路狂奔。几个人穷追不舍,渐渐将那猪逼到一条绝路上,前面是一道光溜溜的岩壁,结着一层白花花的冰。那猪张开前蹄往岩壁上爬,蹄子一滑,“噗”地倒下来,溅起一片霜花。麻子满嘴喘气大骂,你跑呀,你狗日的再跑我看看!

马三娃儿冲过来,急火火骂道,愣起做啥,快把它按倒!

两人围过去,那猪眼看无路可走,忽又一转头,奋开四蹄朝石壁旁一面茅草坡爬。两人跟着爬上茅草坡,那猪正沿着一条田坎狂奔。这是一块足有两亩大的冬水田,田里冰冻盈尺,照得见天光山色。那猪身子一晃,一头栽进田里,一溜儿滑出去,笨重的身子竟然轻盈无比,一眨眼就到了水田那头,将麻子和马三娃儿甩出老远。等两人沿着田坎追过去,那猪已从田里爬出来,沿着一条今年刚铺的石板路跑出去,径直跑到吴二娘家里去了。

麻子和马三娃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马三娃儿想吐口唾沫,嘴里竟干得能点燃火,就擤了把鼻涕,揩到鞋底上,骂道,老子杀了半辈子猪,没碰上过这号事!

这时,王大脚、陈大嫂和唐幺妹儿也赶过来。几个人就往吴二娘家去。

吴二娘正从院坝边一堆柴垛上抽出几根干柴,看样子刚起来,一头乱发上沾满尘土,见几个人进了院坝,就问,你们来做啥?

麻子堆出一脸笑说,我家的猪跑到你家来了。

吴二娘一愣,手里几根干柴掉到霜地里,脸皮皱成一团,眯起两眼看了几个人说,你家的猪养在你圈里的,咋会跑到我家来?未必我人穷,你就随便欺负?

马三娃儿忙说,莫睁起眼睛瞎说,那么大头肥猪,未必还瞒得住?

麻子不愿多说,径直去屋前屋后寻找。唐幺妹儿、王大脚和陈大嫂也跟去。

几个人找了一遍,连根猪毛都没见到。忽听马三娃儿高喊,都过来,在吴二娘猪圈里呢!

几个人就一齐过去。马三娃儿指着那道被撞开的猪圈门说,狗日的,把人家吴二娘的圈门都撞坏了!

众人往猪圈里看,两头黑猪挤在一起,躺在圈板上,一头肥,一头瘦,很显然,肥的那头是麻子家的。马三娃儿挽了个绳套,指给王大脚看,看清楚,这才叫狗牙套,越拉越紧!

几个人就开始弄那头肥猪,正要拖走,忽见吴二娘拦住圈门说,就这么简单,说拉走就拉走?手里竟然提着马三娃儿那把杀猪刀!麻子笑道,二娘放心,我回头就来把猪圈门修好。

吴二娘用刀尖指着那头瘦猪说,先不说圈门,你咋不弄那頭瘦的,偏偏选头肥的?

麻子一愣,忙说,那头瘦的是你的,这头肥的才是我家的。

吴二娘鼻子里冷哼一声,刀尖也跟着一点一点,声音一下高了几度,你凭啥说瘦的是我的,肥的是你的?

唐幺妹儿答话说,二娘这是说气话,自家养的猪,哪有认错的!

吴二娘嘴一瘪说,俗话说得好,黑毛猪儿家家有,你说是你家的,你把它喊答应我听听,你只要喊得答应,你尽管弄走!

场面一下就僵了,麻子、唐幺妹儿气得满脸通红。吴二娘似乎抓住了把柄,冷笑几声说,你喊呀,你咋不喊?心虚了是不是?

麻子再也忍不住,指着吴二娘说,你都五六十岁了,还这么胡搅蛮缠,难怪你男人死那么早,女子嫁了人也不回来,都是不想沾惹你,活该你一辈子受穷!

麻子这话算是戳到吴二娘痛处了,吴二娘紧紧握住杀猪刀,一屁股坐在圈门口,又哭又闹。

吴二娘见圈门坏了,心里有气,原本只想闹一闹出口气,听了麻子这话,把心一横,决意强硬到底。

马三娃儿、王大脚和陈大嫂分别过来劝,都被吴二娘几句话堵回去。唐幺妹儿只好服软,说尽好话,左一声二娘,右一声二娘,吴二娘半句都不听。

马三娃儿见太阳都上屋檐了,心里着急,就出了个主意,说不如把两口猪一起弄去杀了,平半分肉。

唐幺妹儿怕麻烦,表示默认;麻子不干,吴二娘更不干,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虽然穷,从来不占哪个便宜,也不要人家占自己便宜。

正闹得不可收拾,唐老鸹来了,听明原因,先把两头猪看了一阵,就招呼麻子到猪圈门前来,轻声劝麻子说,两头猪大小都差不多,只是一头瘦,一头肥。反正你家又不卖猪肉换钱,就算那头瘦的,也吃不完。不如就依她,免得扯不清。

这话吴二娘还不爱听,把刀尖指着唐老鸹说,你个唐老鸹,胡子都葱根白了,说话这么难听,我拿猪肉换钱使咋的?一不偷二不抢,穷得明明白白,饿得干干净净,刘政府都没说啥,你有啥屁放的?

刘政府就是那个县里来的扶贫干部,姓刘,名字也取得巧,叫刘正富,都叫他“刘政府”。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偏偏刘政府就来了,来给吴二娘送过年钱。双方都安静下来,暗地里仍较着劲。刘政府问明原因,就劝吴二娘。吴二娘又哭起来,抹一把泪说,你刘政府是个好人,平常我都听你的,你说叫我多栽柿子树,我就栽了好几十棵,等到结柿子了也做柿饼,免得人家拿下眼皮看我!

刘政府一下急了,忙分辩说,我只叫你学人家麻子,多栽柿子树,做成柿饼换钱,没说过哪个拿下眼皮看你,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是不是?

吴二娘却再不说柿子,又哭哭啼啼说起两头猪。刘政府见吴二娘横竖不松口,就把麻子叫到一边说,两头猪我也看了,也就差个百十来斤,你就让她,我给你补一千块钱差价。

麻子忿忿地说,本来就要让她了,她还不干,嫌话不好听!

刘政府拍着麻子的肩说,我就晓得你是个大量人,就算帮我扶了回贫,我一辈子都认你这个好兄弟!

麻子一下就软了,笑了笑说,你也不要说钱,我也不差那点钱,就当我上辈子欠她的!

事情以麻子一家彻底妥协,吴二娘彻底获胜告终。刘政府也来搭手帮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把那头瘦猪弄走了。刘政府心里高兴,朝走下屋坎的麻子说,圈门你不用管了,我来修!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那头瘦猪弄回家,弄进圈里那锅开水已经冷了,只好重烧。马三娃儿搓着手走进走出地催,说还有几家等起的,今天日妈要摸黑。

麻子听不过,骂道,你忙个锤子,梨花坪又莫得第二个杀猪匠,哪家的猪卵子不等你去啃,未必明天就杀不死了?

马三娃儿一想,说的也是,干脆坐下来,拿过唐老鸹的烟锅,卷了棵叶子烟点燃,刚咂了一口,就呛得鼻涕眼泪一齐流。

王大脚、陈大嫂帮着唐幺妹儿煮面条,一人一大碗煎蛋面,刚吃完,水又开了。马三娃儿一声吆喝,麻子就带着两个婆娘,把那头瘦猪弄出来,这家伙竟十分配合,几乎不用人动手,自己走到板凳跟前来。几个人毫不费劲,又把它弄到板凳上,几乎不见它动一下,简直一副英勇就义的做派。

麻子忍不住抬脚蹬了这家伙一下,嘴里骂道,你狗日的咋不跑?你也跑嘛,跑到吴二娘家去,看她又耍个啥花招!

马三娃儿笑说,麻子,你还莫说,这猪跟你两口子真还有缘,又不叫又不跳,等到挨刀,搞不好是唐幺妹儿自己下的崽!

这话戳到麻子痛处了,唐幺妹儿嫁过来三年,样样都好,就是整死不怀胎。麻子脸红脖子粗,回骂道,是张银花下的崽,梨花坪的猪都是张银花下的,你狗日杀你亲儿子!

马三娃儿自知失言,吃吃一阵笑,拿过那把杀猪刀,脸色顿时凝重,杀猪匠的秉性都在脸色里。马三娃儿正要把刀刺进猪脖子,忽听有人喊,莫忙!

随即,柿子树上渐渐化去的霜,变成水滴下来,有一滴正好落在马三娃儿的杀猪刀上,精光四射,那刀忽然软下来。

马三娃儿脸上一松,抬头一看,吴二娘已到了跟前。众人一怔,都去看吴二娘。麻子忽然咆哮如雷,冲吴二娘吼道,你还想啥,吃黄花蛇不嫌长短呀,未必还想把这头猪也赖去?

吴二娘一脸尴尬,低了头说,你莫吼,我虽然穷,也从来没丢过志,见你家的猪把圈门弄烂了,我一个女人家,没本事修补,才跟你过不去。这猪是我养的,比你家那头瘦得多,我不能占这个便宜。烦劳你们把这猪帮我弄回去,把你家那头弄回来。

马三娃儿正要说话,忽听麻子一字一句吼道,你没丢过志,我就丢过志了?我好歹是个男人,说过的话不能当放屁!这猪就是我的,你抢都抢不走!

吴二娘被呛得顿时一脸的木。那猪还乖乖躺在板凳上,两个婆娘也松了手。马三娃儿更不知所措,望着麻子问,杀不杀?

麻子朝馬三娃儿吼道,杀!当然要杀!

唐幺妹儿、唐老鸹也出来看。麻子见马三娃儿还愣着不动,又吼道,杀!老子叫你杀!

马三娃儿似觉气冲斗牛,一抬手,把那刀狠狠刺进去!那猪完全不吭一声,甚至到死都不肯动一动,安详得让人惊讶。

猪,转眼就成了死猪,吴二娘忽然蹲下,哭泣道,这真是我的猪哇!

麻子气不过,斥骂道,哪见过你这号人,占了便宜还卖乖!

吴二娘不再跟麻子吵,只专心致志地哭。唐幺妹儿不忍,把吴二娘拉进屋里,说了一大堆好话,并且咬定这头被杀的才是自己的猪。吴二娘不听,拉住唐幺妹儿说,这要传出去,我哪有脸见人!

过了一阵,忽听马三娃儿惊呼,麻子!唐幺妹儿!你两口子发大财了!

唐幺妹儿不理会,以为马三娃儿又拿人开涮。又听马三娃儿叫起来,我的亲妈吔,一肚子的猪神砂哟!这怪不到人,吴二娘死活要让你两口子发大财!

吴二娘虽不再哭,也把马三娃儿的话当成玩笑。恰此时,唐老鸹端着一瓢血红的东西进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真、真是猪神砂!说着就抓出一把摊开,让两人看。唐幺妹儿见是一把血豆,一脸疑惑地问,猪神砂是啥?

唐老鸹声音已经彻底走样,两手抖个不停,两眼贼亮地瞟一眼吴二娘。

这东西我见过,早年黄大麻子就靠这东西发的财,把梨花坪的田都买了!

吴二娘忽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两眼一黑,身子立刻往火塘里扑去。唐幺妹儿赶紧一把将她拉住。

吴二娘已经绝了气,脸上一片蜡黄。众人立刻从猪神砂转到吴二娘身上。王大脚、陈大嫂一齐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吴二娘终于缓过那口气来。

屋里一片死寂,都不说话。那缕无处不在的甜香也被猪神砂彻底淹没,就连活生生的人也被猪神砂彻底粉碎。

过了许久,吴二娘慢慢挣起身子,一声不响朝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似在等人说句话。身后还是一片死寂……

是夜,唐幺妹儿始终睡不着,柿饼的甜香彻底隐匿,那些叫猪神砂的东西就装在一只盆子里,搁在床头那架柜子上,似乎每粒猪神砂都是一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满是讥讽,又充满期待。

唐幺妹儿再不能忍受,伸出指头戳了戳麻子,麻子却一动不动。唐幺妹儿一翻身起来,拉开灯,屋里顿时雪亮。麻子揉着眼骂道,日妈这一大夜还不睡,鸡都快叫了!

唐幺妹儿不言,几下穿好衣裳,端起那盆猪神砂就往外走。麻子大惊,一下翻起来,问道,你要做啥?

唐幺妹儿举了举盆子说,给吴二娘还去,这是人家的。

麻子一下软了,怔了片刻说,就不能明天去?

唐幺妹儿笑笑说,要不送去,今晚就莫想合眼。

麻子也开始穿衣。唐幺妹儿一脸柔笑,忽觉那些隐匿的甜香又洋溢起来,满屋里流淌,像一场无声的欢笑。

两人端着盆子出来。外面满地冷月,霜气大生,一切俱在无边霜月里,那路似乎更弯,弯得犹如九曲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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