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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一百万生一个孩子

2017-08-09学群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乡长妈妈孩子

学群

〔赵胜〕

合同签了,说好一百万生一个孩子。

他知道,一百万数字不算小。在这以前,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代孕的女人。给他一个男孩,只要十五到二十万。他看到衬衣底下随意晃荡的奶子,看到她趴开的大腿好像随时可以生下一窝阿猫阿狗来。他自己到哪里都是专车,他不能让未来的儿子搭乘一辆公交车。有人劝他找一个大学生。跟他玩过的大学生不下一打。每次都是穿鞋戴帽,玩一阵就拜拜。他知道有了一个文凭什么的,想法就会多一些。一开始,她不会找你要什么,甚至不要钱。可你得弄一套房子把她安在那里,把她供着养着。等到有了孩子,再想甩掉就难。她会闹到家里去,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他只要孩子,不想要其他。最后是李乡长,说到乡下给他找一个。价格有些高,一百万包干,保证不会有后患。而且可以抚养到断奶,甚至更大。一百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也就一辆好一点的车。在他居住的城市,一百万可以买一套像样的房子。到一线城市,顶多也就一个卫生间。像他这样做房地产的,逢年过节出去转一圈,一百万就没了。这一百万,可以拿回一个孩子!男孩,他自己的儿子。儿子就意味着,父亲生了他,他可以还老人家一个孙子。也意味着若干年后儿子也会还他。那时计划生育应该不会像现在,连本带息,还给他的会多一些。

没有哪个房地产合同牵扯过他这么多。他知道,这里头不只是钢筋水泥,也不只是钱。它不但牵扯到甲方乙方,还牵扯到双方的家,还有孩子。第一是不能节外生枝。所有款项一旦付清,孩子归他也就是甲方所有,双方不再有任何瓜葛。签合同时,他特地拉上李乡长做证人。乡长两个字很重要。在这块地方,最有用最能解决问题的,就这两个字。李乡长在上头签字,让他放心。还有一点,他不止一次跟律师商量:假如怀上的是女孩怎么办?合同上写得很清楚:甲方(需求方)只要男孩,不要女孩。一经查出不是男孩,乙方(供方)必须上医院做人工流产。问题是,假如老是产销不对路,直到有一天,女方再也无法生育,事情如何了结?双方协商来协商去,最后到合同上是:一百万分两次付款,合同签订后,甲方先付给乙方五十万。剩下五十万,交孩子时付清。如乙方多次怀孕,怀的一直是女孩,到最后无法履行合同,合同终止,已付出的五十万归乙方,剩下五十万甲方不再支付。

还有一些,比方乙方要保证生下的孩子是甲方血脉等等。

他先在合同上签字。乡政府旁边的餐馆,桌子有些不平。赵胜两个字,写赵字时纸穿了。一旁的李乡长拿报纸给他垫上。乙方由女子的父亲做代表,在上面摁手指印。证人一栏,李乡长像在财政所批条子,龙飞凤舞把字签了。接下来应该是喝酒。赵胜的律师提出异议:合同上不能没有女子本人签字。女子没有到堂。乡长一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何况漂亮媳妇!她父亲说她不肯来。律师跟了那个父亲去。她没有签名,跟他父亲一样往上面摁指印。她摁得很重,指印很红。

〔老何头〕

鞋有些硌脚。儿子穿旧的皮鞋,他还没来得及穿成他的脚所要的样子。有一天,他也要买一双鞋。原配,打一开始就装着他的脚。眼下他只能凑合。从他的家到那一百万,他走得有些难。鞋不认脚,路也不认他的鞋。脚在痛。他只能往前走。他知道被鞋硌痛的地方,会起泡,甚至会流血,最后会起茧。起一层老茧就不痛了。到那时,鞋也就差不多合脚了。一百万离他越来越近了!一百万可以做太多的事情。天啊,他都不知道可以做多少事情!趴在地上的房子可以让它站直,让人家看看,他老何头站直了也是两层楼高。房子里面,说一句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不用说儿子要换上新皮鞋,要穿好貴的衣服,要把媳妇娶回家。要给他娶上一打老婆。一个不行再换一个,直到把孙子生出来。一个接一个往下生。家里还要有一辆小四轮,人和家畜都可以驮着在路上跑。跑过去又跑回来。车子喝的油,人和禽畜吃的东西也驮上。他老何头和脚上这双皮鞋,也要搁到上面去,看它还硌脚不!抽水机要一台。过滤嘴的烟可以有。箩筐扫把笤帚都得换一换。彩电?冰箱?收电视的锅子要不要?还有,地坪里不能杂草丛生。地坪一糊上水泥,公鸡打鸣,都跟柴油机打屁一样响。人家会说,老何头在他们家二楼放一个屁,穿过村子,还要翻过几座山。

他想到女儿何娟,一连想到三个字都是唉。只有唉字才能表达他。他只有这个字。人一辈子,好些事情,你就只能叹一口气,除此还能怎样?她是她娘身上落下来的肉,做爹的就不是?她命苦,有天津,有上海,还有美国,那么多好地方不去,偏偏生在赵家岭公社何家湾大队,现在叫赵家岭乡何家湾村。叫什么都一样。她父亲是老何头,连支书都没当一个。她母亲是老何头屋里的堂客。她有一个哥哥,她哥哥是何军,连一个堂客都找不上。可怜的孩子,她知道这是命。她知道。她知道爹没有办法。她上了那么多年学,她哥没能上的学都让她上了,她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能把一百万应下来?一百万,让人心痛让人心动的一百万……

他没见过一百万。一百万谁见过,你见过吗?他不知道一百万究竟有多少,也没想过要知道。那天他在犁地,支书带了乡长来找他,突然把一百万跟他家里的人,也就跟他的家连到一起。一百万把他噎住,差点让他死去。幸好还有烟,抽烟可以让人透上一口气。他们说了半天,他只是抽烟。他们只好让他先想想,想清楚了再回信。他是躺到床上之后,慢慢想清楚的。经历过一些事情就知道,床还用来想事情。在地里时,除了一百万和女儿,他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躺到床上才想起:李家塅一个男孩被车压了,也就赔了五十万。这是李乡长说的。一百万,你儿子和你们家都要换一种命。就说姑娘家,生孩子又怎么啦?生过孩子就找不到好人家?没生过就找得到好人家?这应该是支书说的。

他们说的都是大实话。现在,他就要去见识那一百万。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一百万。他不知道一百万数起来要数多久。要半天吗?要一天吗?数得太久,数错了怎么办?这又不是卷烟的纸,不是火柴棍,这是钱,他不能请人来帮忙。家里那婆娘,光知道待在家里掉眼泪。女儿没事了,她又把事情惹起来。她说我可怜的女儿是为了这个家。这话没错,可谁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什么?因为是你自己打的呀,你只能自己把它吞下去。吞下去还得一下一下往下数。瞧她说什么——一百万把我们娟儿卖了!烂嘴的臭婆娘,女儿不是呆在家里好好的吗!这叫卖了,西头马大伦家两个女儿叫什么?人家把两个女儿一齐送到南边去,白天睡觉晚上让人家耕田种地,没两年一栋楼房就呼啦啦起来了。村上开会,还说他们家发家致富快。再看隔壁何细牛家,一个女儿好端端嫁出去,没过多久就让人家打回来。隔三差五打回来。现在好,男的帮人家贩毒叛了无期,女的把孩子往娘家一丢,自己到镇子上,说是按摩,还不是卖身——这才叫卖!哪像我们……大不了也就跟结婚又离婚差不多。现在离婚的还少?哪个离了婚还能搬回来一百万?

他终于把那双皮鞋走到镇子上。一百万离乡政府不远。他找到那家刘记野味大酒店。门口一辆车。据说,这车不止一百万。那个可以给他一百万的人,他见过一次。他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个人。像一只开坼的皮鞋,咧了咧嘴。那人说:您来了。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何娟〕

瞌睡散布全身,散在床上,散在屋子里,没法聚拢没法沉下去。昨夜她把夜睡成白天一样,现在她无法把白天睡回黑夜。从门缝穿过来一道阳光,引来无数尘滓在那里上演。她干脆打开门。一只喂猪的盆,里面剩了一些水。被舔得光溜溜的盆沿,涂满阳光。她记得那只盆,刚买回来时,用来洗澡,用来洗衣裳,后来用来装猪潲,用来洗拖把。盆子就是这样,叫它装什么它就是什么。她离开盆子,回到床边。阳光蘸着盆里的水影追进屋来,在蚊帐上荡漾。

她听到母亲在一些器具上忙碌的声音。母亲很少说话,她的声音多半在锅碗瓢盆这类东西上。她很快变得跟母亲一样。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她知道,母亲会把饭菜盖在锅里,用热水温着。她知道,那是在告诉她:做人不能饿着。说什么都不能饿着。做娘的心她知道,她的心娘也知道。爸爸呢?爸爸永远是爸爸,就像哥哥永远是哥哥一样。为了他们,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饭。

她并不讨厌那个男人。他有些胖,并不难看。看着就知道,不是那种有钱就很坏的男人。他比她大十几岁。他会是她的第一次,她不知是他的第几个。这也不是问题。她只是有些委屈,好像谁强行拿走了什么,欠她什么。事情是她答应下来的。一开始是父亲找她说,说家里穷,说她哥娶不上媳妇,说做父亲的对不住她。她听着,知道会有一件与她有关的事情。一直听到父亲流眼泪,她都没听出来到底要她做什么。后来支书来了,她就知道了。她在职校的一个同学,书还没念就到歌舞厅当坐台小姐。她去看过她。人家早就不把这当回事。她说这事儿就像掏耳朵。掏就掏呗,掏着怪舒服的!掏完把棍子一丢,掏他个十万二十万,拍屁股走人。跟她说起一百万,她说天啊,一百万!一百万放床上,比一个孩子大多啦!给五十万,我拉肚子一样给他拉下一大片!

全世界都好像商量好了,要她往一百万那里去。哥哥在嘀咕,妈妈不说话,父亲透过泪水望着她。支书说这事要应下就快点应下。他的意思,想要一百万的人多着呢。她不再多想,到时往床上一躺,那一百万就会往她身上来。

〔老何头〕

赵胜说其实可以办一个存折,转五十万就行。他是赵胜。信用社主任说行。信用社知道谁钱多。乡长说行。乡长的话应该听,可这不是乡里的钱。一个人哭都哭不完?数钱还用哭!

他数着那五十万。一张一张的钱,扎成扎,捆成捆,排成一条龙。光知道五十万多,没想到这么多。多得一个人没法数。可这是钱,一张就是一百块,总不能叫别人来帮着数。信用社有数钱的机子,机子是人家的,他不能相信机子。亲戚?涉及到钱,亲戚也不能信。何娟本来可以帮一把,可是这笔钱你不能要她来数。他只能自己来数。要命的是,他得当着这些人来数。赵胜又是茶又是烟,他是见过大钱的人。律师在一旁待着,像在等着打官司。乡长像在主席台上那样坐着,好像我数钱是开会做小动作。看他那样子,叫人真想操。考虑到他是乡长,就不操算了。你当你的乡长,我数我的钱。

他数自己的。自己數自己的钱。有些像穿一双硌脚的新皮鞋,在走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路很长,八辈子加在一起也没这么长。粗糙的手指走在齐刷刷的纸张上,笨拙极了。伸出舌头蘸上口水也不行。舌头要起泡,喉咙要冒烟。他累了,从手指头到背后的椅子全累了。他到不了五十万。不到一半就差不多累倒。

信用社主任好像很替他着想:这么多钱,你拿回去怎么办呀?搁身上怕丢怕抢,放家里怕虫蛀怕老鼠咬怕人来偷……

这是个问题。只想着数钱,只想着拿回去可以让家里人看看,还从来没想过这些。只好把信用社拿出来的钱,又交回信用社。点钞机里的马达,跑起来像马一样快。钱给了信用社,信用社给他一张纸。一百万只是两个数字:一个在他身上,一个还没有到他身上。有时候,你只能相信纸。赵胜也是。

〔李乡长〕

这老何头,打发五十万,比打发他女儿还难。都饿着肚子,还只能由着他。赵总在等。没有这个数钱的人,他不会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赵总不来,这里的红砖销不到那里去。红砖一出去,经济就上来了。老书记快退了,这个乡的经济快要上去了。

〔老何头〕

像一只逮着老鼠的猫,他加紧步子,想找一个没人来往的地方。一座废弃的砖窑,不知哪来的野狗下了一窝崽。山坡上一片茅草,有人蹲在里面,像潜伏的豹子一下一下出粗气。抽水的机埠不抽水了,专等他。他掏出那张纸和一沓票子——新的,整整三十张!存钱有利息,另外还给手续费。他帮你数钱,帮你存好,还给你手续费——有钱真好!看着一张崭新的钱,看着上面的图像,他真想喊一句万岁,连衣领带数字一起。他记起下面那张纸。就这样一张纸,大小跟一百块差不多,论纸张差多了,一个头像都没有。那边写的是中国人民银行,这上面呢——赵家岭乡信用社。那只是一百元,这却是五十万。就算信用社比人民银行大,赵家岭乡能比中国大?他李乡长比县长都小,还能比国家主席大?这么一想,他恨不得马上从机埠上头起飞,飞回信用社。

他没有起飞。信用社那么大一栋楼,还挨着乡政府。李乡长在,赵胜在,他们能弄假的?姑娘还在我手上呢!一想到姑娘,他心里硌蹬一下。唉,有什么办法呢?有人吹风就得有人打扇,有人上厕所就得有人掏茅坑。有人坐在屋里喝汤,有人要上战场打仗。国家国家,家和国也一样。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这五十万先用上。后面那五十万,给她留二十万。养她这么大,送她读书,后头还有二十万。

路边有人在装修,往墙上地上贴票子。电锯一声长啸,把一块瓷砖拉成两半。他腹部一阵痛受。仿佛他就是那块瓷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怨只能怨你生在何家。你不是赵家钱家,不是李乡长家。

〔何军〕

人在犁后头吆喝,牛在那一头粗粗地出气。他喜欢看犁铧插入泥土,看泥土像女人一样翻身。这让他快活。人家可以在被子里犁田,可以做加法,他只能做这个。他一边嘀咕,一边做这个。回到床上,他就只能睡觉。伏着跟垫被睡,仰起跟盖被睡。

他知道老东西在叫他。他没有抬头。他可以不抬头去看,耳朵却没法不听。所以他知道。他老叫他,叫他做这个,叫他做那个。有一件事从来不叫他去做。他想做的,他不叫他做。老东西在骂,说要跟母亲做加法。他自己做不叫他做。老东西总是这样,犁田就说要跟那条母牛的母牛做加法。他没有朝父亲走过去。他走了一个很长的七字,最后到了父亲发声的地方。父亲拍了拍靠胸的衣兜:狗日的,有了——媳妇在这里!

他不信。他不信媳妇可以装在衣兜里。媳妇不是一只气球,一吹气就可以鼓起来。不是一袋烟丝,挖上一烟斗,点上就可以抽。不是计算器,拿起来就可以做加法。他知道,那是他们说的钱。钱不是媳妇。他两只眼睛翻着鱼肚白:我妹妹卖多少钱?

愣住的父亲,被他扔在田埂上。他回到田里,继续干那件事。牛和人在走,泥土在快乐。一个人在骂狗日的。他骂的,风都把它吹回去。

〔赵胜〕

这座城市最好的一家宾馆,他在这里有一张宽大的床。其他还有一些东西,最重要的是这张床。他把她带到这里,她把她摆在床上。她闭着眼睛,腿绷得很直。有关她的一切,全都在他面前。有不少人这样摆在他面前,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第一次看到她,她把脑后的长发向上翻卷,覆压在头顶。堆在上面的头发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举在下面的脖颈又是这样纤巧。尤其是翻卷露出的发根那儿,美中透出一些聪颖的意思。他的心动了一下。已经很少有人在这个部位把他打动。她们要么在眼睛那儿,要么在手下,在腹部以下。她感受到他枪弹一样的目光,慌乱中跑起来,一边跑又忍不住一边朝后望。一种青春年少重来的感觉,他仿佛又回到二十几年以前。他在心里定下来,就是她!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同他走上一程,帮他完成一生中重要的一项使命。

签合同的第三天,他去了她家。家里还为她请了几桌客,有些像女儿出嫁。之后,她就跟他上了车。一路上,她都离得远远的,远在二十年以外。进宾馆大门,她突然一下靠近。他把她挽进臂弯。她的头发挠到他的脸和颈项,一下撩起他的柔情和怜爱。在他的臂弯里,她依旧生硬。一直到床上,她只是僵硬地把自己摆在那里。她并没有朝他开放。他当然知道,在男人的抚摸之下,再坚硬的身子也会变得水一般柔软。摸到她滚烫的身子,他有些迫不及待。拿起那根东西的时候,一个念头一闪:祠堂里的牌位也是這个样子。一趟逼仄的旅行,有些像二十几年前在另一个地方。不同的是他不再慌乱。他成竹在胸,缓缓掘进。他知道怎样帮助一个女人完成这一天,知道从中得到什么。

第二天,他醒来时,她还在睡。她咂着嘴,拖带着一头乱发转了一下身。转到上面来的脸腮有一道印痕,那是枕边的皱褶留下的。看起来像一根履带碾压过。他心里涌起一般怜爱。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睡到一起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她。后来有了他。她在不为他所知的情况下,慢慢发育成一座宫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宫殿为他而设,宫门为他而开……

〔何娟〕

刚醒来那一会,她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地方亮了一阵,又退回睡眠中。白天一点点渗入,赶走体内的黑暗。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甚至连自己的睡姿都清楚地出现在脑子里。可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直到睡以前的那个我赶来,跟现在的我会合。她记起,她是昨天从家里出来的。那个有着父亲母亲和哥哥的家,有猪和鸡的地方,那个挂蚊帐的房间。她记得有一辆车。听他们说,车值一百多万,比两个五十万加起来还多。她坐上车,也就把自己交给那个开车的人。有好些人出来,看她坐进那辆车,像看一个新娘坐进她的彩车。

她坐在前排右边的座位上。开车的人不时伸过来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有时也会摸到她的下巴和脖子。他没有再往下。他可以往下。她就那样坐着,他摸到她的时候就笑一下。一问一答式的,有问就答。她不反感这只手,也说不上喜欢。就像风吹到树身上,树就摇一摇身子。

她记得,他们是进城了,宾馆的大厅很大,灯很亮,亮得你好像一下就没了衣服。人们只要随便看上一眼,就看出你是那种女人。她很想告诉他们,她不是那种人。你说不是那种人你是什么?她说不清她跟她们有什么不同。大厅好像越来越大,她却越来越小。她孤苦伶仃,只有旁边那个身影可以依靠。她往那里靠了靠。之后是电梯,装着两个人向上或者向下。之后是这张床。第一次看到这么大一张床,感觉整个房间都是用来搁在床上的。很久以后,她还会想起这张床。和家里不同,在那里,床只是一部分。除了床,房间里还有猫或者狗,有装稻米的缸,洗衣的盆,地上说不定还有一堆刚挖回的土豆。宾馆不是家,它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学校的寝室也用来睡觉。那是给很多人睡觉的,有很多床。这是给一个人睡觉的。有时也睡两个人,另一个也是用来给他睡觉的。

她想起在职校学车工在车床上车螺母,就是要从里面车出纹路,车出一道道铁屑来。现在她知道,这对于螺母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生成一只螺母,就得让人车上这一回。她像是死过一回。他用手在身上呼唤她,直到她从远离的地方慢慢回转……

起床时她没有看到他。她光着身子走到镜子前面。在自己对面,她看到一个通体容光焕发的女人。这个裸体的女人让她有些羞涩,有些讶异和兴奋。外边套间的门一响,她赶紧把自己往衣里面装。他打来早餐。现在,他要从上头喂她。这个第一次进入她里面的男人,这个身高体壮有福相的男人。突然就有一种冲动从衣服里面涌起,她需要悬挂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她这样做了。男人一阵惊喜,抱着她转起来,不时弄出一个惊险动作。她像一个女人那样惊叫,她笑。她已经活转来,活得春光灿烂。

上午男人出去了,她待在房间里。有人送来花盆。她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花。显然是刚刚剪下的,花开得正鲜。从剪断的地方到花朵还有一段距离,够它们鲜艳一阵。

〔何军〕

房子跟房子加在一起,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他想知道,该哪个在上面,哪个在下面。楼是老东西叫修的,他去问老东西。老东西总是这样,动不动就生气。问人家,人家还会朝他笑。老东西拿了吹火筒要打他。他梗起脖子让他打。老东西不打了,老东西笑起来。老东西让他看坪里的鸡:鸡冠大的是公鸡对不对,公鸡在上对不对。他看了看,有鸡冠好办。问题是,没有鸡冠怎么办?老东西带他看刘二家的公猪。公猪把两坨东西挂在屁股上,还有一根东西通到肚子上。他看过自己,两坨不在屁股上,那根东西也不在肚子上——肚子中间凹下去,是肚脐。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他没有去问妈妈,没有问妹妹。他也没有问过赵胜。这个人来的时候总是开着车,人跟车身上都有一种陌生的气味。他怕这种气味。他问过砌匠。砌匠笑。砌匠说,这事最好问木匠。木匠举着斧头,斧头打凿上头,凿都把它送进木头里。木匠说:你要凿,我可以借一把。木匠和砌匠一齐笑。好像这很好笑。好笑,老东西气什么?

总算来了一个好问的人。她不是妈妈,不是妹妹。她们住一楼,她跟他一样,住二楼。他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仰在床上。他问她他睡上面睡下面。她说她已经躺上了,他就睡她上面。他问她脚对脚还是头对脚。她说像她一样。他仰到她身上。她说不行,你转过身来。他转过身来,发现一样东西没处搁。她帮忙也不行。他很冒火,恨不得拿木匠的凿把什么凿一个洞。她不让他发火。她让他睡下面。让他仰着睡。他觉得挂在她胸脯上的两只袋子很好玩。她让他玩袋子。她不让他玩了。她爬到他上面。她朝他坐下来——他叫起来——有一根东西,不坐断它才怪!它没有断。她身上有一处地方,正好把它装进去。他不再管那两只袋子。他已经不在两只手上,他到了那一头。他问过很多人的事情,他的加法和乘法,全都在那一头。那一头很好玩。

他喜欢上她。他也喜欢他娘他妹妹,这个喜欢跟那个喜欢不一样。就像他喜欢他的田,却不会把田背在身上。他喜欢牛,有时也会抱住它的脖子抱住它的腿,却不会把它抱上楼,不会把它扛在肩上。那张犁他倒是会扛上,可它不会像她一样叫,像她一样笑。他在她身上做的事情,他也不会拿到田里地里去做。她不是田不是犁不是牛,也不是棉被和床。人家问他:她是什么?他不说。后来人家不问了。他们怕他的拳头怕他眼睛喷火。

〔何娟〕

他没在她家住过。新房子盖好后,他准备住一晚。最后还是拉上她,开车进了城。她也不喜欢在家里住。老房子太暗太脏,新房子又太潮湿。一抬头,不是爸爸妈妈,就是哥哥嫂子,还有村上的人。家里房子多,也大,没有一处地方是你自己的。到宾馆里去,把门一关,一切都是你的。房子不是很大,却可以放得很开。可以叫,可以笑,可以脱光了走来走去,做这个做那个。房间里待久了,可以上街。没有人管你是谁。跟谁都无粘无惹。她喜欢住宾馆的感觉。可是,她還是希望他能在她家住上一住。她不能到他那边去,她只能希望他到这边住一住。住宾馆好,可那里有一种悬空的感觉。仿佛只要在家里住一晚,她和他就在地了扎了根。她知道,只要她说出来,他就会住下来。她没有说。她觉得,她说出来就没了意思。而且,不要说说出来,只要沿着一想,就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她不愿沿着想。她想起以前在学校造句总觉得难,现在,她可以“而且”、“只要”用上一串。

他带她去海南。酒桌上,人家来敬酒,先敬他,接着敬他老婆。她用了一点时间来明白:他老婆就是她。喝到后来,他也老婆老婆朝她叫。第一次听到老婆两个字从他嘴里跑出来,她心里一动,身子麻酥酥的。世界在这两个字上换了一张面孔,她也像换了一个人。接下来的场面上,她一改平素的拘谨,这样活泼,应对自如,让他惊喜。后来在海里游泳,在宾馆的房间里,她一次次让他惊喜。她不再等着接受,她也会撩拨挑逗,会迎迓,会跟他一起把床上的事情拓展到大床以外。那真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她感到只要有一个人,她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一回到家里,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他是他,她还是她。她跟他的关系就是宾馆里那张床。在那张床上,她试图用身上的柔软去碰触他。他动了动。她分明感觉到他坚硬的内核,那是她无法企及的。那里有楼盘,有银行账户,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她缩到一边,直到他伸过手来找她。他收起那太过庞大的部分来找她。她知道,她只能要她那一份。有时,她甚至有些羡慕她的哥哥和嫂嫂。

〔赵胜〕

第一次没要。谢天谢地,这次来了一个他要的,男孩!

他想起祠堂修好以后,老村长也是族长过来请他,父亲也打来电话叫他回去。一进祠堂门,正北面是一个一级级砌上去的台子,像梯田,长满黑色木牌牌。密密麻麻的木牌牌,像人一样在上面排着队。一块木牌代表一个姓赵的男人。一行字自上而下:赵公××之灵位。旁边附上几个字,比如钱氏。也有一个赵公领着几个女人的,比如:钱氏、孙氏、李氏。一个梯级一代人。越往上木牌越少,台子也慢慢收拢。最上头就一块木牌,比其他木牌大,上面写着:赵公逸仙老大人之灵位。他身边有两个人:穆氏、吴氏。现在赵家冲人,不知道自己来自穆氏还是吴氏,只知道赵公逸仙是他们的始祖,明洪武年间从江西迁居到此。

最下面两级空在那里,还没有牌子。族长说:这是往后的事,我们只管到这一层——族长特意把他们那一代正中两块木牌牌指给他看:上面没有字,在等着谁。族长说:百年之后,右边这块归你爸,我就挨着你爸。我这样安排,谁也不会放半个屁。

当初准备修族谱修祠堂,族长来找他:赵字在百家姓里是打头的。现在别的姓修谱修祠堂,都走到前头去了。他知道,这是凭那个赵字在要钱。前前后后,他差不多出了五十万。

留给他爸的那块灵牌上面,是他爷爷。再往上是太爷。上溯五代,族长和他们共一块牌牌。

他想起放牛的扫帚大伯。小时候,他拜他做干爹。干爹拿了手电叫他吹,他怎样用劲也吹不灭。干爹轻轻一吹,它就熄了。他问干爹的牌位在哪里。族长笑了笑:还有一些灵牌摆不下。没有办法,只好委屈他们。他们……没有后人。旁边有壁柜,他们在壁柜里。打开壁柜,有两块黑牌牌乒乒乓乓蹦出来。里头哇啦啦一阵响。明明是木牌,听起来像有灵附在上面,森森的。

从祠堂到父母那里,父亲把新修的族谱拿给他。他们家所在的那一页,从爷爷那儿,一根主线连到父亲。两根线斜斜连到他姑妈和早夭的叔叔,到那儿就不再往下。父亲到他是主线,斜线连他姐姐。从他往下,就一根线到他女儿。父亲说:再往下,我们家就没得填了!钱再多,有什么用?说罢,这个老去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现在他有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父亲打电话。接到电话,父亲没说话,他在那头哭。他不能告诉妻子,也没有告诉在大学念书的女儿。

〔何娟〕

她躺在那里,湿淋淋有些像洪水淹过的庄稼地,太阳煮过的烂泥。他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从她上面飘过,就直奔那个孩子。他没有错。还能要他怎样呢?

稍稍恢复一点元气,她就要她的孩子。只有孩子。有孩子,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孩子给了她一个世界,还要什么呢?一开始,还什么都没有,突然就有了。自打身上有了那点东西,她就不再往外去找什么。她只要守住她自己。光是那一点点东西,就可以自给自足。他很争气。他在里面一天天长大,她也跟着饱满起来。饱满得像一粒发胀的稻子。稻子再小,里头也含着一个宇宙。她自己的宇宙。在那里,她是大地也是天空。她可以像地理课本上说的那样,阳光普照大气环境。她还要什么呢?

很早的时候,她就开始往自己的里面说话。她比谁都知道,住在里面的是什么。她有好多话。她不能说给父亲听,一些话不适合父亲听,听了大概也不会懂。她不能说给以前的同学听,说了她们也不想听。那个跟她在宾馆里睡过的男人,她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哥哥和嫂嫂有自己的话要听,她不能跟他们说什么。以前有话她会跟母亲说一些,现在也不说了,因为她另外有一个地方可以说。再多的话,她只要叹一声,只要喂一句,里面就知道。他就住在她身上,怎么会不懂呢?他还会动,在她里面动。他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他居然懂得跟她一起玩,逗她开心。有了他,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再不开心,有了他她就开心。

第一次看到他,也是在医院。在一台电脑屏幕上,她看到他同她首尾相连。他是她身上的肉,却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比父母兄弟还要亲,还要懂她的人。一个男子汉,一个可以给她依靠的人。她不觉得模糊。医生怎么能像一个母亲那样看得清楚呢?做父亲的也不能跟她相比。很多时候,父亲更像是一个帮工。孩子跟母亲血肉相连。孩子出生,从母亲的痛开始。为了他,她敞开血液的河流,她让自己撕成两半,她九死一生都心甘情愿。

当他来到她面前,她面对面看着他时,她感到有些陌生:这就是他,那个一直在她身上听她说话的人?他怎么会是这样,就像一团不好看的肉!在她的印象中,他是多么漂亮,他是一个男子汉。她有些担心,医院会不会弄错?要是弄错了怎么办?他们都在说像她,也像他爸。把他抱向乳房,他一下吮吸开了。他来得这样自然,这样有力,她在吮吸的疼痛中一下认出他。后来,从疼痛中流出来的乳汁把他跟她重新连到一起。他就是他。原来在她里面,现在在她面前。他在乳头上一嘬,就把她的母性的她人生一齐牵动。是的,这中间有一个男人。可他算不了什么,顶多是一只拉闸的手,一个熟练的操作手。他,这张吮吸乳汁的嘴,才是她的全部。他吃,他拉屎拉尿,他哭他叫,都是牵动整个世界的大事件。连地球也要把太阳放下,跟着这些来转动。他是她的一切。

〔赵胜〕

这事情说起来有点拗口:他的老父老母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何娟是孩子的母亲。双方却没有关系。现在,做爷爷奶奶的急着要看孙子。他们只想看孙子。可是,孙子还小,离不开母亲。孩子到哪里,母亲都得跟着。母亲也是,除了孩子,她不要见其他人。

最好的地方是宾馆,那个决定孩子出生的地方。刚好两间房,里面是床和衣柜,外面是沙发和茶几。两边都带卫生间。他让司机去接何娟和孩子,他自己把父母接过来。何娟在里面红着一张脸。他把孩子抱出来。先在奶奶手上,后来又到爷爷手上,轮着哭了一场。到他手上孩子还在哭。一到他母亲那里,就住了嘴。孩子不哭了,母亲又掉起眼泪。他摇了摇头,总算完成了一件事。

〔何娟〕

她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孩子会离开。她没想过,从一开始,孩子就不是她的。她只看到,在那张B超图上,他就装在她的肚子里。他从她身上冒出来,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吃她的奶一天天长大。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妈妈是奶,奶就妈妈。他把妈妈说了一百遍,才开始说别的。他在她手中学走路,他一走就把她和她的星球一起摇晃。她怎么会去想,他不是她的!

那天的宾馆让她想起很多。光是宾馆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她望着那张宽大的床。床罩带着褶皱,看起来整张床都是波浪。床罩底下,是她跟他躺过的被子——被单会换,被子不会变。她,还有他,一起碾压过的被子。床那边是衣柜,衣柜里面有两件睡衣。白色的睡衣,从肩膀一直垂到膝盖以下。睡衣里面,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睡衣用来睡觉,睡到床上。事情就从床上开始。从这里开始的那一天,一切就已经注定。

从宾馆回来,她好像有些不一样。除了跟孩子,她很少跟别人说话。时不时地往外面去。一去就是半天,把孩子丢给外婆看管。没错,是外婆。她身上有一件馬甲,她很喜欢。天冷时扣在毛衣外面。天热起来,她也喜欢挂在衬衫外面。敞着,像两扇打开的门。孩子睡觉,她就把马甲脱下来,让他抱着。第一次丢下孩子出门,孩子醒来看不到妈妈,就哭。外婆哄不住,只好让他哭。后来他不哭了,抱着马甲在玩。妈妈一回来,他又哭了。她把孩子和马甲一起抱住。孩子不哭了,她却在流泪。可她还是会出门,会把马甲脱下来让孩子抱着。赵胜说马甲太脏,要不买一件新的。她望着他没说话,像在一万里以外那样望着。她母亲拿了去洗,被她母狼似的一声喝住。

他们都觉得她变了。他们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

〔何军〕

老是来,老是来,人一来车就来。知道跟车做加法,就不知道跟人做。我做加法,我爸我妈做加法,隔壁家做加法,我们家楼房一天到晚做加法。他什么都不做,还来,还来……

〔赵胜〕

孩子已经满岁,爷爷奶奶那边在催,等着带孙子。不能再拖了。

他知道,这对何娟有些难。他和她是怎么回事,她心底里分得很清,做什么都不过分。即便是在宾馆的床上,她也没有忘记,他们之间有一份合同。他也没想叫她忘记。她年轻、美丽、温柔、贤慧。放到二十年以前,也许还有别的可能。可现在不是二十年以前。那时候他身上只有一件男人的器具,现在他有好多东西。汽车房子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有一大片摊开的产业。他比谁都清楚,做一个男人不是光有一件器具就行,他得有好些东西。有这些东西,可以更好地做一个男人。他现在的妻子论长相,论脾性,当然没法跟何娟比。可她父亲是一家银行的行长。何娟只是何娟。何娟是个本分的女子,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要让她跟孩子分开会有些难。母亲这边丢不开,孩子这边也一下扯不断。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情不能老这样拖着。往后不会变得容易。越往后只会越难。再说,这样拖着,也把人家给耽误了。何娟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听她爸说,他们家就亏了何娟这孩子。说是无论如何得给她留两个钱。老头跟他说过几次。这老鬼精着呢,在试探他有什么反应。他不动声色,保持那种看似忠厚的笑。他会另外给何娟一些钱。他不想让她家里知道。身价高一些,找一个正经的小伙子应该不难。对了,还可以让李乡长帮帮她。

他想好了,这事情交给李乡长。他不愿直接去面对。他还有一个难题——妻子那里!孩子只能放爷爷奶奶那里,能瞒多久瞒多久。瞒不住了到瞒不住的时候再说。生米熟饭的。

〔李乡长〕

嘿嘿,君子远庖厨。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于这个问题来自赵总。来自赵总,就成了乡里的大事。正是因为他,乡里的泥巴走出去就是钱。

堂堂的赵总还会心软。他要心软怎么会有钱?心软应该是有了钱以后。一个人有了钱之后,做的事大半跟女人有关。在女人中间泡多了,再硬的心也泡软。赵总说他学地球物理。哈哈,源头上刀锋一样尖利的冰,流下来全是水。他呢,一个乡干部,就知道一条:一个人要做点事,心不能太软。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们谈过这个话题。赵总似乎不怎么同意。他知道,同不同意是一回事,具体怎么做又是一回事。人家把这事交给他,乡村的事情他还不清楚?他得多准备两手。还是那个律师说的:法律没有说不能做的,都可以做。赵总六〇后,他七〇后,律师八〇后,一条龙。

〔老何头〕

支书来的时候,他正在楼顶上抽烟。他喜欢到楼顶上抽烟。他自己的楼。他坐的地方,有一只白铁皮做的水塔,他的影子印在上面,像水在荡。那支发红的烟头,像是游过万顷波浪来同他相会。几十年,他一直卷那种喇叭筒。先是纸,接着是发黄发黑的烟丝。纸抱住烟丝打一个滚就成了皮影戏里披头巾的女人。他衔住女人下半截,女人便在他嘴上燃烧起来。一辈子,用到后来就是一根烟。女人会唠叨,烟不会。没想到现在还会换上过滤嘴。倒像是那些发了的人,乡下老婆换成城里的。

坐在自家的楼顶上,抽着城里来的过滤嘴。从他鼻子下冒出来的烟,比谁家都不低。好些人,包括隔壁那一家,现在轮到他来看他们的屋背。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背,要由他来看。他站直了腰杆,他们只能像狗,就是像牛也是四脚着地趴在他面前。还有一些人家,包括村支书和开砖厂的庞老二,现在他跟他们平起平坐。他知道有人眼红。眼红又没有办法,只好头往胯里栽,在那里说三道四。他一没有偷,二没有抢,三没有贩毒,四没有办砖厂开窑子。他一二三四都不怕!是的,闺女找了一个人,过后也就跟离婚差不多。现在离婚的还少?

一想到这,他就有气。恨不得站在这上头,往哪个方向撒下一把尿!为了撒得雄壮些,他会把保温杯装满一些,坐在这里连喝两杯。可是他不能撒。二楼有他的儿子儿媳,跟着就会有孙子。一楼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本来就是用来撒尿的。一楼有他的女儿和外孙。就是外孙!

他只能抽烟。偶尔站起身,往屋后的菜园子吐一坨痰:哈——吐!前面一个字拖得长,后面吐得响。他相信,很多人会听到。他们会说,那是老何头在吐痰。他在他们家楼顶上。他现在抽过滤嘴。他手头还有好几十万。他就要有孙子了。他咳嗽一声,连村支书都要支起耳朵往这边听。支书会说:这老何头,又在抽他的过滤嘴。

瞧,支书来了!

〔李乡长〕

何家湾的支书先跑过一趟,说那老何头有点儿东一句西一句:一会儿说姓赵的当然不能老待在姓何的这边,一会儿又说带这么大不容易。还说他倒是好说,只是屋里头从他婆娘开始,三代人一齐哭开了锅。

从副乡长到乡长,这号人他见得多了。这事不能拖,他得自己跑一趟。他把妇联主任带上。另外还带一个,没有帽子和制服,看起来跟其他人一样。用得上的时候,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了。他得备着点。支书带路,四个人一齐开到老何头家。没有到事情会是这样:

那个孩子,赵总的儿子在哭。他要他妈妈,他妈妈不在。老何头的堂客抱着孩子,也在哭。老何头哭丧着脸在一旁抽他的过滤嘴。没看到他那个傻儿子,但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一些声音来自嘴里,一些来自手上脚下。他心里一咯噔:那个何娟没出什么意外吧?看这家人的样,应该没出大事。

何娟留下一包东西,牛皮纸包着,上面写着赵胜收。他示意派出所来的那个人把它打开。里面一件马甲,有些脏。还有一封信。打开信封,里面一张纸,就几行字:知道孩子跟你,将来更有前途。跟我没有前途。你是他父亲,当然会好好待他。只是眼下,他会想娘。也没有别的办法。那件马甲我把它留下,睡觉的时候就让他抱着,他抱惯了……

有一阵,他们没有说话。乡长、制服和妇联三个人。最后他们还是说好,孩子他们抱走。老何头这边还有什么问题,乡里可以帮着想想办法。孩子由妇联主任抱着,她是女的。

〔老何头〕

他知道,他是兴爹骂日本,过了道姑岭再开骂。那又怎样?他不能不骂,也不能人在这里就开骂:狗日的,太欺负人,还把派出所带上!派出所又怎样?他怎么不戴帽子不穿衣?他要穿衣,我就,我就一把揪他的衣——你还能把我怎样?叫他朝我开枪好了!反正我不要活了。孙子有了,死也死得了!娟儿她……一想到娟儿,他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骂上一遍,从乡长到赵胜,包括他自己。有一阵,甚至包括那一百万。

〔赵胜〕

孩子抱着他妈妈的马甲,睡在一脸的泪痕里。他记得,何娟说什么也不肯换这件马甲,她是要把自己的氣息与爱留在上面,留给孩子,让孩子从这上面感受他的妈妈。她是要通过它走进孩子的梦……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他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母亲心里的爱与痛。他相信,她的心里一定是让东茅割过。他知道,东茅割过会血流不止,比刀还痛。

有好多年了,他已经不知道痛,也忘了什么是流血。没有痛,就不知道身上还有一个叫人心的地方。他知道的东西,全都与人和心无关。是钢筋水泥,是支票上的数字。就算到了人身上,也一直没能爬到这个位置上。没有。

孩子一醒来又在哭,在叫妈妈。他这个爸爸哄不了他。在孩子眼里,一百个爸爸也抵不上一个妈妈。甚至抵不上她一件马甲。他要他的妈妈。没有妈妈的时候,他要马甲。

他想找到何娟。他还不知道找到她以后会怎样,可他想找到她。她会去哪里呢?

〔何娟〕

有一阵,她以为她可以去死。在想象中,她死过好多次。每一次都用不同的方法在死。每死一次,人家都要哭上一遍。有时候,那个人也会为她掉几滴泪。她不在乎他掉不掉泪。连她爸爸,她都已经不在乎。她倒是有些在乎妈妈。当妈妈的人,知道妈妈心里的痛。她最在乎的还是孩子。她知道,他醒来一看不到妈妈就会哭。她要是死了,他会怎样?她死了,他就成了没妈的孩子。他们不会让他知道的。这样,慢慢地他就会把她忘记。忘了,他就不会老是哭。可是忘了,他就再也想不想她。想起她,也记不起她是什么样子。哪一天看她的照片,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死了,她也看不到他了。哪一天他想要他的妈妈,她却来不了……

她像是突然明白:做一个妈妈,即便受苦受难,她也得为孩子留在这个世上。可是,要想活下去,她得依靠点什么。她一直在找。她可以把头发盘上去,做一个道姑,也可以剃了头发当尼姑。想到人家信了一千年,又想换点别的。那个有孩子的母亲一下把她打动:儿子受难,儿子复活了,他们叫她圣母。她可以在她的云朵下面,一边画十字一边等着。她可以等上一万年。

〔赵胜〕

他找到了她,孩子的母亲,修女何娟。以前他不知道,回公司的路上,他想:或许还是要一个上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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