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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小阿

2017-08-09尹学芸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明信片拉萨吉他

尹学芸

题记:小阿是我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我的网友。八年前我们相识于一家BBS论坛,那时她在广东的一家公司做营销,负责华北市场。再确切地说,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她父亲。有一晚她认真地对我说,山姐,我要去西藏行走了。对,她不是跟我商量,她说行囊都准备好了。我问,你父亲知道么?她说,我到了西藏再告诉他。

她又说,关于她父亲是董事长的事,这个论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小阿说,拉萨是一个强大的精神病院,病好了就走。回去,又复发了。

小阿越来越孤僻了。

朋友说,下午我们一起去逛街吧。小阿说,好。然后撇下同伴,一个人骑车到拉萨河边坐着发呆。朋友打电话问她在哪,小阿支支吾吾不肯说。朋友说,一起去吃饭吧!小阿说好。可不等别人吃完,小阿提前溜回了宿舍。朋友问她要闹哪样,小阿说,我头痛。在拉萨,头痛是大事,谁能拿一个头痛的人怎么样呢。

入夏,拉萨的好季节来了。连风都是糍粑的香气。这可是小阿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夏天啊!在拉萨,似乎只有两个季节,冬天和夏天。春天不是没有,可似乎不等你感觉到,倏忽就没了,就像秋天同样不容人感觉一样,风才开始凉,雪就到了。漂在拉萨三年,小阿憧憬的夏天像神的福祉一样宝贵,所以从大雪封路时,小阿就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夏天,小阿却似乎变了个人,她的心终日灰扑扑的打不起精神,变得对拉萨的夏天没有感觉了!

“我们都取一个名字吧。”朋友说,“你叫纳木错,我叫羊卓雍错,怎么样?都是神湖的名字。”朋友想了想,兴高采烈说:“羊卓雍错,真心不错!你说呢?”

小阿坐在摊位前编一种长寿金刚结,有风从耳边掠过,她把长发撩起来,让风吹透脖根。没有顾客的时候,小阿一准在编金刚结,手里干着活,心里就安宁。

“明信片哥要走……是么?”见小阿心事重重,羊卓雍错小心地问。

小阿笑了笑,那笑却没在脸上多停留,倏忽就不见了,比风掠过都快。

“或者我们也去墨脱吧!”羊卓雍错抢过她快要收尾的金刚结,放到了摊位上。“墨脱是伤心者的天堂,活人从那里走一遭,能死。死人从那里走一遭,能活。去不去?”

手里陡然空了下来,小阿变得莫可如何。她不想谈明信片哥,也不想去墨脱,这个夏天让她变得慵懒和疲倦。她看了朋友一眼,想了想,轻轻说了句:“我就叫纳木错吧。”

“嗷——”羊卓雍错一声怪叫,吸引了十几个人同时回头。小阿红了脸,想嗔怪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一向不爱说话,这个夏天,话更是少得像是金口玉言。为了哄她高兴,朋友总是遍使招数,甚至从遥远的山巅采来山桃花。骑车从拉萨的街头招摇而过,那粉白的颜色,风情了整座城市。小阿真担心山桃花撞伤哪位僧侣的眼睛,在拉萨,桃花妖冶得人神侧目。

十二点收完摊子,同样的路,同样的灯光,耳机里放着同样的歌,是仓央嘉措的情歌。小阿和羊卓雍错默然骑着车,车身上挂满了摊位上摆放的物品。突然,小阿紧蹬了两下自行车,与羊卓雍错拉开了距离,放出了一个高音:啊……引得行人侧目,也把羊卓雍错吓了一跳,羊卓雍错慌乱中从车上跳了下来。小阿并不在意,脚下蹬着车,用最大气力,几乎是吼出一段歌来: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羊卓雍错车把上挂着的包裹掉了下来,她一边捡起,一边欣喜地看着夜风中长发飘飘的小阿。在她的印象中,小阿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响声大气了,她真怕她憋坏了。

小阿一溜烟地远去了,羊卓雍错朝夜幕中喊:纳木错,你恋爱了,你是不是恋爱了?

小阿没有回应。拉萨的夜空盘旋着黑色的鸟,像凌厉的闪电一样。路上行进着狂野的车辆和人流,有的因为疲倦,有的因为醉酒。白色的布达拉宫就在不远处,冷峻地面对着朝圣者。朝圣者亦步亦趋,伪朝圣者花天酒地。

她们两个认识并不长久,是初春的时候。严格一点说,是小阿把她捡来的。

三月,小阿从尼泊尔旅行归来,那时正是拉萨的淡季。小阿早晨十一点多起床,然后跑到楼顶晒太阳。拉萨全城大街小巷挖开安装暖气管道,大街上杂乱无章。

下午两点开始午饭,小阿啃一个馒头,或者在宿舍偷偷煮一口东西吃。客栈的多人间不允许自己做饭,小阿偷偷煮饭的时候,老板娘其实是知道的,但她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藏漂们都太苦了,他们节俭得时常让人觉得不合常理。小阿不是藏漂,而是“藏熬”了。三年的藏漂成“藏熬”,还不止是时间和空间的“熬”,还有熬身体,熬品格,熬意志,熬心性。你不用问那些藏漂或藏熬活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他们也许什么也不为。人选择在哪里活着都是一个过程。选择西藏肯定不是为了生活安逸和舒适。那么好吧,他们就是为了生活不安逸和不舒适,总可以了吧!

小阿端了一碗面复又去了楼顶,拉萨的太阳就像打了赤膊,裸露得像是人光着的脊梁,而且是,最亲密的人光着的脊梁,让你总想亲近和抚摸。小阿的家乡是一个梅雨肆虐的城市,整个夏天都难得见到阳光。她整个中学和高中生活就是窝在那种霉烂里,身上都似长了木耳。后来,她又把这身木耳带进了工作室。她选择来西藏,纯粹是为了晾晒一颗已经发霉的心。

大街上,挖出来的土就那么随意地堆放和铺排,给行人和车辆造成了很多麻烦。打老远,小阿就看见一个紫衣女孩朝这边走来,她微微驼着背,背上是一个硕大的包裹。手上提了不知道多少只袋子。她走得很吃力。手上的東西似乎是提不牢,总是掉了捡,捡了掉。小阿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见她还在原地弯腰捡东西,显而易见是她的物品散落了,索性一屁股坐下了。隔着两层楼和几十米远的距离,小阿甚至能听到她气咻咻的呼吸声。小阿把汤碗放到一块砖头上,下了楼。自从来西藏,她就见不得有人为难或需要帮助。事实上,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都是陌生人伸出的援助之手。她现在用的摊位还是一个叫“大叔”的人提供的。当时她摆地摊,被城管追得满街跑。大叔看她跑得惊慌,把她拦下了,把自己摊上的物品归拢了下,给她腾出了一块地方。小阿顺眼一打量,就发现自己卖的工艺品有许多跟大叔的相同,大叔一点也不忌讳,倒是小阿自己不好意思,以后再进货物,努力进的跟大叔的商品不一样。

小阿来到紫衣女孩五六步远的地方,女孩已经站了起来。就像知道小阿是神派来的,她龇牙一笑,首先说:“找住处呢。原来的客栈涨价了,要五十块,实在付不起。”小阿说:“我们宿舍八个人,男女混住。正好有一个女的去了阿里,你来吗?”女孩说:“包月?”小阿说:“包月。”女孩说:“来。”小阿便帮她提东西,一堆手串散落在地,小阿全部套了在自己的胳膊上。小阿“领”着女孩走进了客栈,一屋子的男女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小阿说:“我捡了个人来,你们欢迎吗?”

明信片哥第一个说:“只要不嫌这里臭,我们都欢迎。”

紫衣女孩看了看房间:“我们过去的宿舍住过二十多人,这里已经好太多。我没有名字,你们就叫我‘哎吧。”

这个叫“哎”的女孩,自己没有名字(大家都知道她不愿意暴露而已),也很少叫别人的名字。比如,她就很少叫小阿。至于其他的人,小阿叫大叔,她就跟着叫大叔。小阿叫明信片哥,她就跟着叫明信片哥。

拉萨是一个见怪不怪的城市,多奇怪的人,多奇怪的事,在这里都不算什么。

这个“哎”,今天终于有了名字,叫羊卓雍错。

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小阿闭了嘴。前边就是客栈门上吊着的灯笼。小阿下了车,才发现羊卓雍错没有跟上来。她靠在墙上等了会儿,喉咙还有些痒。高原的天空星海灿烂,分不清天上人间。小阿怔怔地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来路,没有谁,谁都没有。狭小的街巷成了屏障,把喧嚣和热闹屏蔽了。小阿又吼起了那幾句曲目,歌声未落,就见一个背包客匆匆走了过来。安静的天空底下她的吼声突兀而苍凉,灌满了整条街道。小阿赶紧闭紧了嘴。背包客穿一身帆布衣,帽檐朝向脑后。脸上是一副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走过几步,忽然又回转身来,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像幼发拉底河的贝壳一样。“请问,青年客栈怎么走?”

小阿忽然泄了气,用手匆匆一指,连句话也懒得说。

背包客似乎已经非常满意了,不停地在黑暗中鞠躬致谢,牙齿像眼仁一样烁烁。

小阿好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笑着,眼窝突然湿了。

拉萨河藏语称吉曲,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南麓,西南流经拉萨,至曲水汇入雅鲁藏布江。

明信片哥就是沿着河流走来的。他手里的一台相机拍摄沿路的风景,做成明信片卖给游人,赚到下一站的旅费。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川陕,云贵,河西走廊,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就是这样走一路拍一路,攒够了路费就又继续往前走。谁也不知道他的终点在哪里,明信片哥自己也不知道。有一次小阿问过他,明信片哥说,终点也许就在路上,走不动的那一天,就不走了。他特别希望有朝一日去印度的奥里萨邦卡纳拉克小镇,朝拜那里的太阳神庙。小阿景仰地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心目中的神。

明信片哥十六岁的时候是奶白色的皮肤,如今已被风霜吹成了古铜色。他习惯穿帆布的衣服,帽檐朝向脑后。脸上架一副宽边近视镜,看人的时候,总是习惯高高地抬起下巴。

他和小阿是过年的时候在平措摆地摊时认识的。别人都叫他明信片,小阿叫他明信片哥。明信片的嘴很贱,因为见多识广,他是摊贩中有名的贱嘴哥,见谁损谁,但到哪里都受欢迎。他损别人,别人也损他。可他从来不损小阿。同样个子矮,央金就不知道挨了明信片哥多少损。明信片管她叫米粒儿,她叫明信片四眼狗。央金还汪汪地学狗叫,把大家逗得哈哈笑。小阿经常抿嘴笑着看他和别人斗嘴。也有人问他怎么不损小阿,明信片总是奇怪地说,小阿有什么好损的。

有一次,小阿对央金说:“雪顿节要到了,好想去哲蚌寺看晒佛啊!”

央金说:“我也好想去看……可惜买不起去哲蚌寺的门票。你买得起吗?”

小阿摇摇头:“我也买不起。”

这段生意不好,摊位上的货物总也形不成流水。

转天,明信片把两张门票送到了央金的手上,还不忘损两句:“哲蚌寺是有名的白米堆,你进去了千万别找不回来!”

央金说:“你是担心小阿吧?”

明信片故作吃惊:“小阿也去吗?那我应该多买一张。”

位于拉萨西郊根培乌孜山下的哲蚌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三大寺庙之一,海拔三千八百米,始建于公元一四一六年,外观与它的名字极为相符——哲蚌寺外墙呈白色,整个建筑群依山而建,自然地形成一座山城,从远处看状如一个巨大的米堆,而米堆在藏语里就称哲蚌,这也就是哲蚌寺名称的由来。

两个人玩得尽兴,自然讨论起了这两张门票。央金说:“小阿,你有没有觉得明信片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小阿说:“有么?”

央金说:“我人小心眼儿不短。他来送门票,你们俩都装吃惊,你说是有还是没有?”

被人说穿了心事,小阿的脸红得透亮,心却甜滋滋的。

央金说:“你们将来会在一起过日子么?”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乌云立刻遮住了日光。小阿的愁绪像雨天的蘑菇一样疯长,甚至从发根长至发梢。心上有了阴影,眼里立时有了水汽。她碰不得这个问题,那是她心底很大的一个伤口。

明信片哥这几天正在准备下一个旅程,从拉萨去尼泊尔,然后翻越喜马拉雅。他坐在院落的石墩上,用石头打磨另一块石头,他预备在石头上刻几个字,自己做枚印章。

石墩在门口的侧前方,从这里能看见门口外面的一截胡同。纸灯笼的光晕洒在了对面的墙上,小阿悄没声地进来,车子故意没弄出声响。大叔在教央金劈柴。央金用斧头横着剁木板,大叔让她把木头立起来,顺着茬口劈下去,然后再横着剁开。央金使劲一剁,木头飞了起来,像兵器一样在空中乱舞,央金赶紧丢了斧头捂住了脑袋。央金口无遮拦,说:“坏心肝的大叔!你下辈子死了会做无头鬼!”

大叔说:“你像旱獭一样笨!长的手难道是猪手?”

竹竿老K晃着走了过来,说:“若是咸猪手,晚上就不出去吃饭了。”

小阿像土拨鼠一样拐到了两个屋檐的胡同里,羊卓雍错在后面跟着。明信片哥在小阿出现的一瞬间就发现了她。他坐在石墩上打磨石头,就为了第一眼能看到小阿。他跑过去接小阿的自行车,问小阿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小阿不想说话,嘴巴累得似乎张不开。明信片哥帮她们把货物往屋里搬。羊卓雍错宣布:“我要告诉大家一件重要的事,从今天开始,小阿叫纳木错,我叫羊卓雍错。”

大叔说:“纳木错,羊卓雍错,都是好名字啊。”

明信片哥困惑地看着小阿,“纳木错……为什么?”

小阿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我叫那么矬……这回懂了吧?”

原本是句玩笑话,可从小阿嘴里出来,却有了潮乎乎的味道。

小阿匆匆进屋,她忽然没来由地悲伤。她的悲伤肯定与名字无关。可羊卓雍错误会了。同样误会的还有明信片哥。明信片哥责怪地看了羊卓雍错一眼,怪她不该起这个名字。羊卓雍错自然是懂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阿曾经说过,我要是再长十公分就好了。小阿在意自己的身高,她相恋多年的男友,就是因为身高选择了别人,他说这是他们家族的意愿。他只能跟她做朋友,却不能繁衍后代。这些,羊卓雍错哪会知道。羊卓雍错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以为别人生气时,自己脸上的雀斑就像芝麻一样往下跳。她闷闷地去水房洗脸,出来晾晒毛巾时,央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

央金说:“你哭了?”

羊卓雍错说:“沙子硌了眼睛。”

央金小声说:“你干啥给小阿起那样的名字,她本来就够不开心的了。”

羊卓雍错突然叫了起来:“一个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叫纳木错个子就会高起来么?!”

大家紧张地一起看小阿,小阿已经爬上了床。小阿的心情无关羊卓雍错的声音,她对羊卓雍错的挑衅无动于衷。

明信片哥把自己的石料收拾起来,放到了屋里。回转过身来,站到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他又看了羊卓雍错一眼,明显开始不耐烦:“都准备好了么,走了走了。人到齐了,我们出去喝酒了。”

小阿闷声说:“我可以不去么?”

羊卓雍错整理自己床上的货物,硬硬地说:“我有事,我不去。”

大叔走了进来:“可我们一直在等你们啊。”

央金走到了床脚下,拍了拍小阿的腿:“起来吧,以后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小阿说:“我累了。”

竹竿老K说:“丫头,明信片明天一早就走了。这顿酒是大家最后的缘分。”

小阿突然警醒了,脑子里过滤了一下竹竿老K的话,“嗖”地坐了起来,眼睛睁圆了:“明天?为啥是明天?”

羊卓雍错抻了件衣服往外走。大家都看着她,她走得风风火火,就像外面有人等着她一样。明信片哥想拦住她,羊卓雍错一闪身子,躲开了。

小阿眯着眼睛,上下睫毛虚架着,能看到明信片哥中间的一段身子,在踌躇。他倒换了一下脚,但还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他心中的犹疑都在两只脚上。

小阿不解:“不是還有十多天么?”

明信片哥站到了屋外的台阶上,影子映上了窗玻璃。“车子丢了,必须得提前上路了。”

小阿“哦”了一声,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沉落了。

明信片哥似乎听到了小阿心底的那一声沉落,解释说:“我也是临时决定的,今天在摊位上跟人讨价还价,一转眼,车子就被人偷走了。”

小阿跳下床,用两只手梳理长长的头发。小阿说:“拉萨的小偷越来越多了。没有车子,你是得提前走。”

小阿朝外走去。其他人也都相跟着。老板娘问他们到哪里去喝酒,大叔说,到路口的格桑家。

春天的时候,明信片哥要小阿帮忙拍一些客栈的照片,放到网站上。是他自己的旅游网,专门介绍旅游知识的。小阿不单是模特,还是写手。那些小块文章妙笔生花,为他的照片添了许多颜色。过去这个网站的点击率很少,有一次,小阿无意贴了她的“藏熬”见闻,一下就让网站热闹起来了。

明信片哥是去年秋天到的拉萨,起初住在大昭寺附近的牦牛酒店,后来为了拍片方便,搬到布达拉宫对面来了。小阿记得明信片哥第一次进客栈的情景,穿了一件花格子羽绒服,各种包包背在身上,人鼓得像浣熊一样。那次模特任务完成以后,明信片哥犒劳她,请她骑游普兰,安顿好住处,明信片哥就继续骑车去科伽寺。小阿因为想去看旧城,两人暂时分开了。小阿从旧城回来,又饿又累,把车扔到路边,一个人跑到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快睡着的时候,路边正好有三个人经过。他们看着小阿,小阿也刚好看见了他们。就是那样傻傻地对看了一阵,小阿方才困惑地问:“你们……有什么事么?”

一个年长者问:“你从哪里来?”

小阿说出了自己的梅雨城市。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他们说,我们也是从梅雨……附近的城市来的,一看小阿就像乡亲。说完,三个人也坐了下来,和小阿一起晒普兰的太阳。到了晚饭时间,他们邀请小阿一起吃饭,小阿说,我要等明信片哥回来一起吃。他们说,那就拉明信片哥一起吃好了。违拗不过,小阿只得和他们一起走,到了饭店想联系明信片哥,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晚上十点小阿回到宿舍,才发现明信片哥正在疯狂拨电话。小阿的手机总是无法接通状态,他便打给拉萨所有认识小阿的人,寻找小阿的行踪。第十五个电话还没打完,小阿醉醺醺地推门进来了。明信片哥一顿狂轰滥炸,炸出了小阿的眼泪。明信片哥说:“你到底跑哪去了,不知道我担心么?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刚才打出去几个电话,我都宣布你失踪了!”

小阿只得又把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宣布自己没失踪。明信片哥气咻咻的样子让小阿很难过。小阿不知道明信片哥骑车找遍了普兰,连晚饭都还没吃。

小阿的忧郁好像就是从普兰回来开始的。他们走的时候,说了一路。回来的路上,却一句话也没说。是小阿不肯跟明信片哥说,小阿拒绝跟他说话。长这么大,小阿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拒绝跟一个人说话,那么坚决,却又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明信片哥每天卖了多少货物,小阿都支起耳朵谛听。因为她知道,明信片哥要赶在夏天凑够盘缠,然后上路。然后去尼泊尔。他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翻过喜马拉雅。

明信片哥也越来越谨慎地对待小阿,所有的语言都在眼睛里。他们甚至极少单独处在一起。但所有小阿的事,明信片哥都会抢着干。有一次,小阿夜里拉肚子拉得昏迷,明信片哥背着她到医院打吊针。

大叔曾经问过明信片:“小阿这么好的姑娘,你能给她一份安定的日子么?”

明信片望着高远的天空摇头。他已经习惯了走在路上。

大叔说:“那你就早一天上路吧,越早越好。”

如果不是丢了单车,明信片大概还有十几天待在拉萨。突然发生的变故,一下子打乱了他计划。

拉萨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他们就那样说,喝,唱歌。开始是他们一拨人,后来邻桌的人也并了过来。他们有的认识明信片,有的不认识。不认识的人听说明信片明天一早要远行,也纷纷过来敬酒。小阿静静地看着别人喝酒,半天连筷子也没动。大叔喝了酒,脸就成了红脸关公。他跟小阿耳语:“明信片是太阳,你是月亮。若有心思,跟着太阳吧!”

小阿一下把大叔冒着酒气的嘴巴推开:“你胡说什么呀!”

大叔“嘿嘿”地笑:“你的心事,连雪山都知道。”

喝了酒,大家又一起唱歌。大家唱歌的时候,小阿突然想喝酒。她举起了酒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倒。明信片跑过来抢酒瓶子,小阿挣扎了一下,给了他。两人对望着,都没有说话。望着望着,眼里都有了泪花。

小阿不胜酒力,多半瓶啤酒就把自己放倒了。

凌晨四点,大家回了客栈,几个人摸到床边就打起了呼噜。小阿却睡不着,她想吐。她摸黑来到了外面,喉咙里呕得厉害。她骑车来到了拉萨河边,裹了裹衣服,坐下了。小阿觉得自己此刻就是条鱼,滑溜溜的无从倚依,身子的热和空气中的冷胶着在一起,她禁不住要打摆子。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两肩,清露和着眼泪一起淌了下来,小阿觉得心好痛。她知道,她的某一根神经因为明信片哥抻扯着,可她不知道拿那根神经怎么办,她的痛说不出。她慢慢躺倒在河滩上,忽然一只手被人攥住了。小阿想,这是神来安慰我了。雪山之神,快来拯救可怜的小阿吧。拉萨河又叫欢乐河、幸福河,远处荡漾着牛皮船的暗影。安静的空气里都是青草湿润的气息。

明信片哥说:“小阿,跟我走吧。”

小阿慢慢坐了起来,攥住她手的原来是明信片哥。明信片哥的手心温暖、湿润、光滑,像铺着一层云彩。可这手心不属于小阿。小阿慢慢退出了自己的那只手,清澈的眼神里映着远处雪山的影子。小阿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着明信片哥走,明信片哥的旅程,也不可能带一个小阿。他们的命运注定是在平措相遇,在拉萨分手。就像天空漂泊的两朵云,彼此撞一下肩膀而已。不过有明信片哥这句话,小阿那颗愁肠百转的心就很满足。小阿轻轻地说:“我三月才从尼泊尔回来。”

这话是意料之中的。明信片哥还是有些感伤,他颓然坐在了地上:“是啊,我要走的路是你已经走过的。”

小阿说:“请原谅我不会重复走。”

明信片哥说:“换了我我也不会。”

大朵的云团在空中翻滚,一条鱼突然跳出了水面,把河水里的云团搅乱了。

小阿说:“这段路不难走,翻越喜马拉雅就不同了。”

明信片哥说:“我知道。”

小阿低下了头:“你是真正走路的人,你的脚下没有难走的路。”

小阿站了起来,把自己亲手编的长寿金刚结戴在了明信片哥的脖子上。明信片哥用手摸了下,突然哽咽了。明信片哥站起身来,把小阿拥住了。头抵在小阿的颈窝,小阿附在明信片的耳边,轻声喊了句“哥”。

小阿闭上了眼睛。拉萨河水在他们的身边悄然流过,再不回头。

小阿睡着的时候,明信片悄悄踏上了旅程。他在小阿的床头放了一本影集,都是小阿当模特时的写真。它们一直存在他的电脑里,离开拉萨,他觉得应该送给小阿了。

不愉快的事接二连三,让小阿觉得这个夏天那么难熬和漫长。

网友小虫是第三次来拉萨了,可仍像第一次来一样,全程都让小阿陪。晚上小阿请她吃藏面,她只吃了一口,嚷了句“真难吃”就丢掉了。小阿很难过,藏面在小阿的眼里已经足够金贵,与干馒头相比,吃一碗藏面简直是奢侈。

那么不爱说话的小阿也發了脾气。在西藏,好吃的高档馆子都经营川菜,你一个四川妹子,想吃川菜就在家吃好了,跑来西藏干啥!

小虫是成都人,在一家建筑企业做绘图员。每完成一项工程,就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小虫来拉萨就像走姥姥家一样方便。她和小阿在网上相识,曾经是很有情分的网友,大小节日都会给小阿寄一份礼物。小阿称她为亲情姐妹,第一次来西藏时,小虫是来为爱疗伤,小阿曾经陪她在拉萨河边坐过两天两夜。

小虫并不在乎小阿发脾气。拽着小阿来到了拉萨繁华的八角街。小虫频繁地摆姿势照相已经让小阿忍无可忍。这些地方小虫过去都走过,甚至都拍过照,小阿不明白她这样热爱照相是因为什么!

因为是旅游旺季,八角街上的人流摩肩接踵。小虫挤进人群去看杂耍,被一个汉子扯散了头发。看那一张苍黑朴拙的脸,汉子也不像故意的。可小虫尖刻的叫嚣声瞬间就响彻了八角街,汉子窘得恨不得给小虫跪下,小虫仍是不依不饶。小阿先是劝解,小虫不听。小阿就赌气走开了,小阿越走越生气,索性越走越远。心里恨恨地说,辫子散了再编就是了,你这样对人是要闹哪样!

小虫给小阿打电话,小阿不愿意接。小阿不接电话又有一种负罪感。后来是,小阿打电话小虫又不接,小虫回去就在QQ上把小阿拉黑了。

不久,朋友姐姐的朋友的朋友又来西藏了。他们是两个大男人。他们需要小阿定房间,陪出游。小阿说好啊好啊。凡是朋友托付的事,不管拐了多少道弯儿,小阿都极力去办。提前一天定了朋友的客栈,朋友的客栈是新开的,就在布达拉宫对面,比许多星级宾馆的条件都好。两个大男人对客栈很满意,可背转过身去,就给朋友姐姐的朋友打电话:“这样好的房间,我们怕是要被宰吧?”小阿听见了,却装没听见。这样的内地人她见得多了,他们总是需要帮助,可又总是对提供帮助的人缺乏信任。他们不懂得漂在西藏的人有一颗怎样的赤子之心,他们在这里也是“穷游”的,人在旅途,容易常怀善念。那个年长者问小阿是做什么的,小阿说摆地摊。年长者不信,说小阿是搞旅游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小阿是赚游客的钱,也就是说,赚他们的钱。“我们要到你的摊位上去看看,顺便买点什么。你的摊位在什么位置?”小阿告诉他们在宇拓路,就在东端靠近大昭寺的路口。约好了时间,小阿一直等到很晚,他们并没有来。小阿就知道他们是在试探她,小阿很好笑,他们总在提防着受骗,他们来拉萨,仿佛就是来提防受骗的!

小阿早出晚归在外跑,货物有时被大叔带到摊位上,有时就在床上堆放着。经常一天只有十块、二十块的营业额。有一天,大叔兴高采烈告诉小阿:“我帮你卖出一只包包,三十元啊!”小阿哭笑不得,那只包包进价都要三十五元,不算大叔的辛苦,小阿净赔了五块。可小阿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个晚上是七夕节,大叔从外面带回来几串烤肠和烤蘑菇给她和央金做礼物。小阿这才意识到,好几天没见到羊卓雍错了,她的床铺干干净净的,那些堆放在床上床下的货物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搬走了。

大叔告诉小阿,羊卓雍错搬到北郊花园客栈去了。小阿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这一段她总在外面跑,把羊卓雍错忽略了。她们碰过几次面,却似乎没有好好说句话。顾不得吃冒着热气的烤肠和烤蘑菇,小阿骑车就去了北郊花园客栈。羊卓雍错站在楼梯上跟她说了几句话。羊卓雍错说:“我给你起纳木错的名字不是故意的,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可我过不了自己那道坎儿,想起明信片看我的眼神,我就永远不想再面对你。”

话说得如此明白,小阿这一趟路就算白跑了。她知道,自己那天没帮羊卓雍错说话,羊卓雍错误会了。小阿从北郊回来一路走一路哭,她觉得,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夏天一过大半,淡季说来就来了。摊贩比游客还多,央金连续十二天没有开张,破了小阿保持的八天不开张的记录。没有游客光顾的时候,这些小摊贩们就互相讲故事,聊天,到各摊前乱串,或拿自己的东西与别人的东西交换。小阿没有参与到这种活动中来,她把货物托付给大叔,自己就跑到拉萨河边编长寿金刚结。她享受这种安静祥和的天地空间,忧伤像河里漂浮的水草一样没有分量。明信片哥一走就再没消息,这是小阿预料到的。可每一次手机短信的提示铃音,小阿都会心惊肉跳。都会呆呆地冥想很久。到日喀则了,到樟木了,还是到科达里了?天边的浮云急急地朝南走,小阿便对那些浮云说几句话:看见明信片哥代我问声好,祝他一路平安……

大叔其实不老,只有三十七岁。小阿初见他时他蓄了部大胡须,小阿看不出他的年龄,就叫他大叔。后来大叔就成了官称,老板娘比他年龄大,也叫他大叔。

大叔在这里就像家长。他代卖小阿的货物,都是免费的。可如果哪天小阿和央金代卖他的货物,不管卖得出卖不出,他一定各给小阿和央金十块钱作为工钱。因为大叔知道,她们俩过得不好。羊卓雍错走了,央金占了她的位置,央金比小阿还要穷。有一天是小阿的生日,小阿自己没开张,代卖的大叔的货物也一宗没有卖出去。可大叔还是给她开了工钱,并且多给了五块钱,把小阿感动得泪眼婆娑。

这天大叔回来得早,见宿舍站了个陌生人,他说他来找小阿。大叔连忙用电话把小阿叫了回来。小阿匆匆把货物塞进床底下,请陌生人坐在床上。陌生人问:“你是小阿?”小阿点点头。陌生人说:“你把手机拿出来。”小阿听话地把手机拿在手里。陌生人拨出了一个号码,小阿的手机响了起来。陌生人又拨一次。小阿的手机又响了。如是三次。陌生人说:“没错,你就是小阿。”说完,走到了院子里,从一个口袋褡裢里拿出一把吉他。陌生人说,是一个叫明信片的人送给你的。在日喀则,他碰见了从尼泊尔来的马队,头马的褡裢里有一把吉他。明信片问这把吉他多少钱,人家说是尼泊尔的朋友送的,不卖。明信片说,我若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能不能换你一把吉他?人家说,你到了尼泊尔,想买什么样的吉他都有。明信片说,我想买一把吉他,送给拉萨的朋友,她太忧郁了,我想送她一点快乐。你们知道的,送快乐越早越好。否则,我怕她忧郁坏了。明信片说完,眼里含了泪水。那人沉默了片刻,把吉他取出来,递给了他。后来明信片遇到了我,给了我他身上的几张明信片,让我把吉他送给一个叫小阿的人,而且一再嘱咐我,要拨三次电话,确认。千万不能送错了人。

小阿眼里的泪珠就像钻石一样噼里啪啦滚了下来。她记得,她对明信片哥说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应该从尼泊尔带把吉他过来,她太想学习吉他了。心中的忧伤,都可以通过吉他传递出来。

可陌生人嘴里“所有的钱”这几个字刺痛了她。她知道明信片哥不是有钱人,若是把“所有的钱”换了吉他,以后长长的路怎么办呢?小阿焦急地问这把吉他到底用了多少钱,陌生人憨憨地笑了,说不知道。明信片买了吉他三天后才与他碰面,他们在一起喝了壶奶茶,其余的事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彼此分手上路了。

陌生人把明信片拿出来,请小阿签字。小阿说,我的字很丑。陌生人说,你收到了吉他,就该留下凭证。有朝一日我再见到他,也好拿给他看。

小阿心里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小阿和央金摆弄了一晚上,也没能把吉他捣鼓出想听的音色。转天一早,小阿写了张纸条,贴在了支撑摊位的木枨上。

“我们想学吉他,可我们没有钱。如果你会吉他又肯教我们,我们可以进行技能交换。我可以教你学粤语、日语、软件……”

一个上午没有顾客,也没有人来应聘吉他教师。央金都泄气了,小阿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

中午吃了一根五毛钱的冰棍,小阿的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连央金都听见了。央金说:“我们打赌,我赌全拉萨都不会有吉他教师。有吉他教师也不会看见这个小广告。看见这个小广告也不会免费教你吉他。否则明天中午我也不吃饭。”

小阿嘴里唆着冰棍棒,胃里似乎有虫子在爬。早晨她跟央金说今天就能遇到吉他老师,遇不到她不吃饭。一天遇不到一天不吃。她也不知怎么的了,就想赌这口气。

小阿饿得都要眩晕了,支撑她的是明信片哥的双脚,从时间算,明信片哥该走到樟木了。小阿只是饿,明信片哥又累又饿。他把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吉他,路上说不定就靠乞讨了。

每每想到这些,小阿的心里都像有枚针在扎。

太阳落下去,街上更少了行人。小摊贩们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小阿也把货物打进了包裹,正要去揭横枨上的小广告,身后突然有人停留了。

“你想学吉他是么?”

小阿一回头,惊喜的一声叫没有出唇,让她生生咽了下去。眼前的这个人一身帆布衣,帽檐朝向脑后,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身量,神态,这不就是明信片哥么!可又分明不是!这是一张小白脸,嘴唇像点了胭脂,似乎还沒喝过拉萨的水。小阿抬起脸来时,那人吃惊地指点她:“你是,你是……”

央金在旁边说:“她叫小阿。”

那人击了一下掌:“对,你叫小阿。”

小阿疑惑:“可我不认识你啊?”

那人热情地说:“你认识,你认识。我一说你就会想起来的。我第一天到拉萨曾经跟你打听过路。在一个胡同口,我问你青年客栈怎么走, 你不说街巷,也不说方向,就那么胡乱一指……”

小阿还是想不起来。

那人又说:“当时我在用手机导航,知道路怎么走。我看你当时的神色怪怪的,我跟你打听路其实是想看你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助。”

那人的白牙齿一晃,小阿想起了幼发拉底河的贝壳。

那人又说:“我听到了你吼仓央嘉措的情歌,转山转水转佛塔……”

小阿脸红了,终于想起来了。这是那晚的背包客,曾在黑暗中不停地向小阿鞠躬致谢。因为他的形象像明信片哥,小阿还为他湿了眼睛。

想起明信片哥,小阿的眼睛又要湿,还好,她忍住了。

“你能免费教我们吉他吗?”小阿问。

那人看了央金一眼:“请叫我达瓦老师吧。”

小阿说:“你也起了藏族名字?”

达瓦老师说:“没有藏族名字,你就白漂在拉萨了。”

达瓦是个好老师。好老师的概念就是不用学生找,而是主动找学生。有好几次都是小阿还在梦里,达瓦老师已经找上门来了。他们有时候去楼顶,有时候干脆去拉萨河边。达瓦老师教得专注,小阿学得用心。达瓦老师抱着明信片哥送的琴,总让小阿产生幻觉。达瓦老师那么像明信片,看着他灵动的手指,小阿经常忘了他是谁。

达瓦老师也是四川人,他从绵阳来,在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教音乐。达瓦业余时间写歌,几首耳熟能详的西藏歌曲都出自他的手。他此次来西藏,就是想写一首有关西藏爱情的歌曲。他对小阿说,西藏的爱情都让仓央嘉措写绝了,可那是天国的爱情,不染尘埃。他想写世俗的爱情,有烟火气。达瓦说,有一种爱情在天上,有一种爱情在心里。有一种爱情是春天的花,有一种爱情是秋天的果。还有一种爱情,是古老的种子,埋在土壤里,永远都不会发芽。

小阿痴痴地问:“是么?”心里却在想自己的爱情是什么。

他试着调适琴弦,把这些歌词放到了琴弦上,不知为什么,小阿想到了热锅里的豆子,在锅里蹦呀蹦。那些歌词在琴弦上也蹦呀蹦,然后蹦到了达瓦老师的嘴里。达瓦老师启开贝壳一样的牙齿跟着琴弦唱,他的声音绵软、含蓄、深厚,像是从雪山顶上传过来的那么纯净。

小阿的心情豁然开朗,她想,生命其实就在琴弦上,有好的乐师拨动,它就会响。

八人的寝室住了六个人,明信片哥走了,羊卓雍错搬走了,空出两张床来。其实不断有人过来看,但没有一个人能留下。因为都是商贩,即便少了两个人,货物还是把角角落落都挤满了。再加上小阿她们在房间偷偷烧东西吃,陌生人进来吸鼻子,总是嚷:“臭,太臭了!”结果人就被臭跑了,让老板娘的愿望落空。又一次把人熏跑,老板娘追出去很远喊:“这里没打扫呢,很快就不臭了!”这间客栈是老板娘家的客房,多放了几架床而已。因为工、料贵,据说现在还有账没还清呢。少一个人不算什么,一下少了两个人,老板娘就有点着急。小阿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得打扫卫生,否则,这里会是全拉萨最臭的地方。小阿说干就干,先把自己的货物搬了出去,然后又搬央金的,又搬大叔的。竹竿老K起初还不同意,他总说我们住的是客栈,花钱的,卫生还要自己打扫么?小阿说,老板娘要操持一大家子人,没有工夫,就是有工夫,面对这么多货物,她又如何打扫呢?小阿细声细气,说话却毋庸置疑。这一打扫不要紧,才发现臭味不完全是他们散发出来的,那些陈年的酥油、糍粑、面包、鞋袜、吃剩的面条都不知道几朝几代了,统统腐烂霉变就在他们的床脚下。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清理干净,又打开窗子通风,房间里的气味果然就变清爽了。小阿又把自己的檀香珠子打开了盒子,让那种清香慢慢弥散。

事情就是这么巧,这天晚上,央金就领来个新房客,是从广场捡来的。那人名叫多宝,是做毛皮生意的。他的皮货放到了外边,可自从他一来,宿舍的臭味又冒了出来,这次还不是腐臭,而是一种酸臭的味道,比那种腐臭更刺鼻。小阿搜索臭源,才发现是多宝的两只脚氤氲着朝外散发。因为是第一天来,大家都不好说什么。只是像约好了一样谁都不跟他说话,他一个人待着无趣,只得早早爬到了被筒里,这下屋子里的气味轻薄了很多。多宝睡着了,大家对了一下眼,跑到院子里来了,所有的人一起指责央金,怪她不该把多宝领回来。央金开始还觉得有愧大家,说多宝像狗一样围着广场的留言板乱转,找不到住的地方,她好心领他回来,当然不会闻他的脚。可指责的声音一多,央金立马神气了。她说:“老娘就是这么脑残好不好,老娘愿意把臭脚的多宝领回来。有钱难买老娘愿意,有本事你们把他铲出去!”央金也就十九岁吧,这样老娘老娘的自称了一晚上,让谁都没了脾气。竹竿老K说:“明信片不走就好了,他能整治央金这张嘴。”还特意问小阿:“你说是吧?”小阿抿着嘴笑,她愿意看央金和他们斗嘴。央金脸上有两块明显的高原红,底气就来自这里,她年龄小,却是老拉萨了。

多宝是个规矩人,似乎知道自己有双惹事的脚,每天都是回来最晚的一个,然后立马钻进被窝。可那种酸臭的味道越少似乎越明显,竹竿老K出来进去用毛巾堵着鼻子。还是大叔厚道,每晚都把多宝的鞋子拿出去吹风,早上再给他拿进来,多宝一点也不知道。有一天,达瓦老师来找小阿,进来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就出去了。达瓦老师吃惊地说:“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小阿也很吃惊:“你来过多少次了啊!”达瓦老师顿了顿了,说他是来过很多次了,但一次也没进来过,都是从院子里直接去楼顶,或去拉萨河边。他知道这里混居,住的都是摊贩,房间应该杂乱,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这么臭!达瓦老师有点闷,他恍惚知道小阿有轻微的洁癖。小阿说,所以她不睡客栈的被子,哪怕天气再热,她也睡自己的睡袋。这天他们去拉萨河边坐了很久,却没怎么上课。小阿发现达瓦老师有些心不在焉,小阿没有问什么,也没有急于请教,她已经学会了基本的指法,甚至能弹出一首达瓦老師编的曲子。她想,达瓦老师心情不好,就让他静静地在河边坐坐吧。

达瓦提出让小阿搬到自己住的地方。他说他租了一套单元房,正好还有一间空屋子。小阿摇头说,暂时还不用。达瓦说:“有好的房子不住,客栈有什么吸引你?”小阿知道达瓦不会常驻拉萨,他还要回去工作。小阿说:“你在拉萨我住在那里。你不在呢?我连房租都付不起。”达瓦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先付一年的好了。”小阿说:“这怎么可以。”达瓦说:“这怎么就不可以呢?我有这个能力呀。”想了想,小阿说:“我还是舍不得客栈那些人,这些年我们都是互相损着过来的。”达瓦笑了笑,说:“我猜你就是因为这个。今天先不谈,走,我请你吃个饭。”

达瓦用租来的摩托车载着小阿转了半天农贸市场,买了各种蔬菜和牛肉。小阿背着吉他跟在他后面上楼,达瓦边走边介绍,当初他来拉萨也是住的客栈,青旅的条件比小阿这里好,可乱糟糟的还是不利于创作,他就从客栈搬了出来。眼下这幢房子卫生、厨具一应俱全,地板甚至铺着厚实的地毯,墙壁是淡蓝色,几件老家具都是典型的西藏风格,西藏的家具很少,一般的藏民很少用,所以小阿一眼就认出了柜子的主料是喜马拉雅软木,表面有大面积的彩绘图案和浮雕装饰。进到里间,小阿发现这里住着两个人,另一个是来西藏行走的吉娃,短头发,运动衫,很有朝气的样子。达瓦介绍说,吉娃是他从街上捡来的。有一天,吉娃因为找不到住处坐在布达拉宫门口发呆,刚好达瓦从那里路过,顺便就给捡了一下。吉娃是个闲不住的人,小阿的吉他刚放在那里,吉娃就拣起来弹拨了两下。小阿没什么表示,达瓦老师突然发出了一声吼:“放下!”把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达瓦并不善罢甘休,从厨房跳了出来,铁青着脸说:“不要乱动小阿的东西,我已经告诉了你,小阿有洁癖!”吉娃像松鼠一样受了惊,就迅速溜走了。小阿有点迷茫地看着达瓦老师,达瓦老师还怒气未消,他说若是我的学生乱动我的乐器,我会把他铲出师门,永不见他!

“你真厉害。”小阿这话说得听不出褒贬。

达瓦老师说:“我说你有洁癖,这已经算给她情面了。否则我劈手会把吉他夺过来。一把好吉他,不应该让陌生的手碰触。吉他有灵性,它会因为陌生的气息损了音质。”

小阿的感动油然而生。她本想问一句,这把吉他好在哪里。可她问不出来。明信片哥用全部资财换的吉他,当然是最好的。但这一节,她一直没有对达瓦老师说。

她把对吉娃的歉疚埋在了心里。达瓦老师因为对吉他的情谊发脾气,这让小阿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无比,有人肯称赞这把琴,小阿就觉得能给行走在旅途上的明信片哥些许安慰。

一顿饭却吃得祥和而美好,他们喝了一点白酒,达瓦老师兴之所至,自弹自唱了很多曲目,其中一首歌就是仓央嘉措的情歌,他自己写的曲子。这个时候小阿才发现,仓央嘉措的情歌柔美、温婉,里面充满了女性的气息。与刚才的雷霆之怒比,达瓦老师也判若两人。

达瓦老师问:“当初你唱仓央嘉措的情歌是谁的曲子?”

小阿想起了那一晚的“吼”,谁的曲子也不是,那就是小阿的心声。小阿就是想把心底的东西“吼”出来,否则她就是点燃的花炮突然断了引信,那种想炸而未炸的感觉,真是要憋死人啊。

达瓦老师的皮肤被酒烧灼得鲜红。他说:“你知道么,当初我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你‘吼歌的声音有一种异质的感觉,很动人。那时我就想,我有朝一日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也只为与你相逢。”顿了顿,达瓦老师又说:“没想到我们真相遇了,这是神的旨意。”

达瓦老师再一次问小阿要不要搬过来,小阿叹了口气:“等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再说吧。”

小阿兴冲冲地告诉达瓦:“下周不要上课了,大叔要请我们几个藏熬骑新藏线!”

“骑……新藏线?”达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阿大聲说:“是啊,骑新藏线!我做梦都想!”

待搞清了小阿所谓的“骑”新藏线是倚靠那辆又老又破的自行车,达瓦老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小阿,咱不受那个罪。咱坐火车,或者租越野车,或者租直升机都行。只要你愿意,哥都帮你。”

小阿注意到了那个“哥”字,幽幽地说了句:“那是老师的游法,我们在西藏,都是穷游的。”

达瓦说:“舒服无罪!穷游富游都是游,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小阿忍了忍,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老师,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来拉萨的人,忘记昨天做过什么,不知道今天要做什么,没想过明天准备做什么。拉萨就是一个强大的精神病院,病好了就走。回去,就有复发的危险。”

达瓦困惑地望着小阿。

小阿有点不忍,解释说:“你不要以为我们骑新藏线就是一直骑车到阿里,我们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有那个力,我们也没那个时间。我们顶多走到日喀则,这一路,还要到处去搭顺风车。”

达瓦不解:“顺风车?”

小阿说:“是啊,我们出行都是搭顺风车。手里举个牌子,或者招手拦车。卡车,小车,拖拉机,摩托车,警车,甚至救护车,邮政车,我们统统拦住过。我最喜欢的就是拦到拖拉机,有时候一辆拖拉机或一辆大货车上,都是徒步或骑行拦车的人,我们和货物各种挤压,超好玩。还能分享各种故事。人分七色,故事能有九种。一男一女最容易搭到便车,有时候人品爆发会遇到有钱人或官员什么的,被‘包养。包养就是他会让你搭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帮你找住宿的地方,还为你的餐饮买单。路上这样的好人真是超多,他们都是无条件帮助人的人!每当别人帮助的时候,我们就会送上一些小礼物,或自己摊子上的一些小东西。而我坚持送的就是亲手编的金刚结,也有人想买,我坚持不卖,一个都不卖。金刚结是护身符,我一定要送给那些曾经帮助我的人。”

小阿说这番话时,脸上洋溢着一种少见的神采。

达瓦看着小阿,痴痴地说:“小阿,我从来没见你这么美丽过。”

小阿不好意思了:“是我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吧?我今天成话唠了。”

提前知道小阿一行要从嘉信超市门口过,达瓦早早到了那里,买了几大袋子好吃的。他没有提前告诉小阿,这个小个子女孩,越来越让她牵挂。小阿一行骑行到这里,被几个大袋子惊呆了。小阿说:“你把超市搬出来了?”达瓦把东西往她的车上挂,说:“走不动了就回来,千万别撑着。”大叔忍住笑,对达瓦说:“背上琴,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央金抢着说:“他吃不了那个苦。”小阿赶忙说:“老师是背包客,什么苦没吃过?”竹竿老K从袋子里摸出根火腿,用牙撕开了肠衣。竹竿老K说:“达瓦,我们以后再不说你的坏话了。”

达瓦疑惑:“你们说我什么了?”

大叔说:“你别听他的。”

竹竿老K说:“在拉萨不说诳语,我们一直认为你是伪背包客,虽然你跟明信片那么像,但明信片的背包客是真的。”

达瓦眨巴一下眼睛:“明信片是谁?”

央金说:“你连明信片都不知道?送小阿吉他的人啊!”

一行人上路,达瓦在后面跟了几十米,直到看不到了这支骑行队伍。他拿出手机给小阿拨了个电话,小阿一看是达瓦,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接通了手机:“什么事?”达瓦说:“你怎么没跟我说起过明信片?”那种感觉小阿说不出。小阿说:“哦,我忘了。”说完,把手机挂了,里面掩住了达瓦说话的半截尾巴。大叔问她是谁的电话,话说得那么简约,小阿笑了笑,没答。

他们一行的运气非常之好,在318国道上,正好停着一辆大货车。师傅是一个长着胡子的大肚汉,拿着一个小暖壶大的玻璃瓶,到附近的餐馆去灌开水。车上已经有了三个搭乘车的人,两女一男,都是年轻人。看见小阿一行他们一起招手,问:“去尼木么?”尼木是拉萨辖下的一个县,大方向与他们一致。大叔和竹竿老K把东西往车上搬,小阿和央金迎出几步等师傅。师傅一晃一晃地朝这边走,还没等小阿说什么,就一晃大水瓶:“上车吧。”大叔和竹竿老K把两个人拽了上来。司机把车发动着,从驾驶舱探出头来问:“坐好了吗?”大家一起说:“坐好了!”大货车咕哝咕哝往前走,拉萨的路都是砂土路,不一会就尘土飞扬。但一点也没影响车厢的热闹。三个年轻人抢着问这问那,你们是干什么的,要去哪里,来拉萨多久了,是藏漂还是藏熬。他们三人都是第一次进藏,对所有身边的一切充满了热情与好奇。

达瓦老师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他来西藏肯定不是专门来教吉他的,可生活中突然少了这个学生,达瓦一下子觉得整个一天都是留白。从早上起来,到夜晚睡去,就这么从早到晚惦记小阿。她到哪了,遇见了什么人,碰见了哪些事,有没有送出金刚结,都在他的脑子里当一回事。他每天都拨无数个电话,小阿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关机和无法接通都好,这让达瓦老师的心里好受些。如果突然把电话接通了,达瓦会觉得非常难为情。他总是问自己,你爱上这个女孩了么?你爱上了她什么?达瓦逐条逐缕地分析,他确实搞不清自己爱上了小阿什么。小阿个子不高,模样不漂亮。可这些似乎都不是爱的理由。爱的理由是什么,达瓦又想不出。他几乎每天都到客栈来,进不去屋,就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一坐。坐到院子里,就觉得心神安定。有一天老板娘看他奇怪,问他到这里来干啥,达瓦一时有些窘,指着屋里说,我来感受吉他。

老板娘提着簸箕出去倒垃圾,奇怪地说:“真是搞不懂,啥叫感受吉他?”

达瓦终于找到了事情做,到市场听人讲故事,市场专门有出售故事的人。听一个故事,你要从他的摊位上拿走一件东西,达瓦已经“拿”了十几件小物件,当然不能白拿,得付钱。这天达瓦正听得专注,老板娘急火火地跑了来,她找达瓦老师已经很久了。达瓦把她拉到僻静处,问她有什么事。老板娘嗔怪说,不找你的时候你天天来客栈晃,自从想找你,你一次也不来。原来她的客栈有一批散客要上门,不能包月了,她想小阿她们一行马上回来,搬出货物,给新来的客人腾出屋子。

包月的费用每月三百,而散客一天就要付八十元。所以老板娘急如星火。

达瓦问:“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

老板娘说:“有电话号码就不找你了。”

达瓦试着拨了下小阿的手机,还是无法接通。老板娘焦急地问有没有别的办法联络,还真有。达瓦先是给小阿QQ留言,想了想,达瓦发了一条微博:

寻人:十万火急!骑行新藏线的小阿看到请联系!要赶快回家!

达瓦发完合上手机,继续去听故事。老板娘跟在他身后走几步,追问:“小阿有回话了么?”

达瓦说:“会有的。有了我会告诉你。”

大货车在离尼木十几公里的地方抛锚了。搭车的人只能从车上下来了。小阿送给大肚师傅一个金刚结,师傅很喜欢。他说他的老婆总也编不好,拿回去正好给老婆做样品。

余下的路程他们起初一起走,慢慢队伍就分化了。路上多的是背包客,也有骑行的,但都是专业的自行车,像他们这样一支奇怪的破车队伍还真是少见。他们在尼木住了两天,又继续往前挺进。小阿的手机总是自动关机自动开机,自从走出拉萨,铃音就没响起过。竹竿老K让她换个新的,小阿说,要让专业修机子的师傅看看,否则怎么知道彻底不能用了呢。

竹竿老K是他给自己起的网名。他经常向小阿他们炫耀,别看他在生活中名不见经传,在网上可是名人。竹竿老K总吹嘘自己在网上多么有名,小阿和央金都如同刮耳旁风。不管多么有名,他都是比竹竿还细的小腰身,饭量惊人,爱放屁。放屁的时候用尽全力,就像开山放炮一样,一点也不避讳。竹竿老K曾经是贵阳的中学语文教师,后来辞了饭碗来拉萨行走,是最早开设网上微博的人,曾经直播自己从贵阳到拉萨的旅程,赢粉儿无数。如今他的粉丝逾百万,有太多的人想从他的微博中了解西藏。他说自己是名人,一点也不夸张。

大叔、小阿和央金都不知道,这次骑行新藏线竹竿老K也在直播。大叔不上网,央金只聊QQ。小阿除了QQ偶尔泡泡论坛,自从明信片哥不再打理论坛,那里就荒凉了。经常只有小阿一个人挂在那里,论坛空空荡荡,连只鸟也没有。

休息时,就看竹竿老K手机不离手,或者自己对着手机屏傻笑。他们三个人不知道,他们不单名字随着竹竿老K的微博传遍了四面八方,同时还上传了许多张照片,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是博主的同行者。这天骑行拉普公路时,竹竿老K的手机总是唧唧响个不停。他抽空看了一眼,发现满屏都是寻找小阿的。大多数是转发,写着“十万火急”的字样。但也有原创,写的是“小阿,你妈喊你回家!”私信多得看不過来,随便打开几条,就有网友焦急地询问:“你的同行者是不是别人正在找的小阿?” “小阿也在骑新藏线,不会这么巧!”竹竿老K有点奇怪,喊大叔停下了。四个人坐在沙土地上研究微博。小阿首先否定网上寻找的那个人是自己,理由很简单,自己没有被人寻找的理由。可一查到原始出处,竹竿老K吓了一跳,他把手机拿给小阿看,这个叫黄某某的,不就是你的吉他老师么?

小阿凑近了看,果然是达瓦老师。头像是他正在弹吉他的照片,但似乎是几年前的。比现在要年轻许多。

小阿连忙把电话打了过去。反复拨了三次,手机终于接通了。达瓦老师的声音隔着时空有一点陌生,像闷在坛子里一样有种意外的回响。达瓦老师说:“小阿,你终于有消息了。你们赶紧回来吧,老板娘都快急疯了!”

骑行新藏线的行动就这样夭折了,达瓦老师买的食品甚至还没吃完。找包月客栈越来越难了,大叔首先联系了自己的湖北老乡,让他提供一张床。竹竿老K有粉丝活跃在拉萨,这个时候他表现得很有优越感。央金问小阿去哪里,小阿说:“手机也不给力,回家再说吧。”央金说:“我的货物你们能不能分担下,我得回徐水老家相亲了。”小阿问:“你不回来了?”央金说:“要是相成了,就回不来了。”小阿在颠簸的拖拉机上抱了抱央金。央金说:“小阿,我会想你的。”看了看大叔和竹竿老K:“我也会想你们的。”竹竿老K说:“别煽情了,我们就当你死了,把你的遗产瓜分就是了。”大叔说:“央金比小阿还小吧?”小阿无言,央金抢着说:“我哪能跟小阿比,我不过是好歹找个人嫁了就是了。”

达瓦老师早早租了三轮车来给小阿拉东西。见到小阿,达瓦老师第一句话就是:“你现在终于无处可去了。”

又说:“知道你有洁癖,为了你,我特意又安装了一个热水器。”

小阿暂时寄居在达瓦老师那里,除了摆摊和编金刚结,有空就到处跑房屋租赁信息。她还是想找能包月的客栈,不管住多少人,不管多臭的空气,她都能忍受。两个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小阿却没有时间学吉他,这让达瓦老师很失落。吉他挂在墙上落灰了,小阿不学,达瓦老师也没了弹的兴致。

达瓦老师曾经问过小阿,这把吉他是怎么回事。小阿不想说。有关明信片哥的一切,都被小阿封存了。那是小阿心底隐秘的一个区域,小阿对谁也不愿意开放。达瓦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再追问。一个女孩子漂在西藏,会有多少伤心以及温情的过往,达瓦能够想象得到。有一天,小阿的身份证放在了桌子上,达瓦随意看了一眼,发现这天正好是小阿的生日。达瓦跑了出去,买了串菩提子给小阿做生日礼物。小阿看了一眼,惊讶地说:“莲花菩提!你买了莲花菩提!”

达瓦温情地笑,特别欣赏小阿的好眼力。

菩提意思是得道,念经用的。菩提子有上百种,但常见的有三十六种。如金刚菩提、金线菩提、小凤眼菩提、龙眼菩提、麒麟菩提、星月菩提等等。其中莲花菩提是最珍贵的。莲花在佛教中是纯洁清净的象征,依之可以证大道。莲花菩提原产印度,是一种大叶蕨类植物的种子。质地坚硬,从种植到采摘都非常困难,所以稀有难得。因为状如莲花,故而得名。小阿细细看了下品相、成色、密度、都无可挑剔。小阿怯怯地问:“达瓦老师,你能退回去么?”

达瓦说:“你不喜欢?”

小阿无言。她知道达瓦老师的心意,可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实在是承受不起。

达瓦说:“小阿,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好,不是心血来潮,是实心实意,百心百意,全心全意。我喜欢像你这么个别的女孩子,我愿意跟着你走,或者,带着你一起走。”

小阿诺诺地:“我哪里个别了?”

达瓦说:“从听你吼歌的那个晚上我就喜欢你!”

小阿说:“可是,你是我的达瓦老师啊。”

达瓦的脸涨红了:“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我?”

小阿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小阿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唯一能表达的,就是此时的达瓦老师一点也不像明信片哥——小阿又说不出口。

达瓦长出了一口气:“不是就好。拉萨的夏天走了我也该走了,小阿,你好好想想,我等着你。”

小阿在八角街上疯狂疾行,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不!她喜欢达瓦老师,但不是像明信片哥的那种喜欢法。那种愁闷的带着血肉的喜欢,是属于明信片哥的,只属于明信片哥一个人!也许,就是因为那个人是明信片哥,小阿才带血带肉地喜欢!那串莲花菩提被小阿放在了达瓦的衣箱里,小阿还是不能接受!一点也不想接受!当务之急就是必须从那里搬出来,越快越好!找到包月的客栈!必须找到包月的客栈!

小阿找个铺子先把手机修好了,出门时,差点撞了想进门的人。两个人同时叫了声:哎——她们都没喊彼此的名字。

小阿不喊,是因为没等小阿熟悉这个名字,羊卓雍错就走了。羊卓雍错不喊,是因为她对当初起名的事耿耿于怀。她总也忘不了明信片责怪的眼神。

羊卓雍错上下打量着小阿:“你的手机也坏了?”

就好像昨天她们还在通话一样。

小阿点点头。“我的修好了,你的手机怎么了?你还好吧?”

羊卓雍錯有点兴奋:“我到店里去给老板卖货了,再不用拖着货物跑来跑去了!”

小阿由衷地说:“你找到工作了?真羡慕你!”

可那兴奋只是昙花一现,就像没了根的曼陀罗,瞬间就枯萎了。羊卓雍错拉小阿来到了屋角,这里相对清净些。羊卓雍错神秘地说:“你不会比我更挫(运气差的意思)吧?去沟通花一百买个手机,别人都好好的,就我这个老坏,修了好几次都修不好。早上起床烧开水,我一摁开关键,电热壶马上坏掉了!借店长的平板玩游戏,平板立刻黑屏了!我们骑车去雄巴拉曲看寺庙,就我的车子爆胎了!在店里打扫卫生,居然把铜像的手弄断了!难道我是神人么?过去我不是这个样子,小阿你说是么?”

羊卓雍错困惑地看着小阿,似乎有满腹的心事等着小阿解答。

小阿赶忙安慰:“这些挫事谁都能遇到,都是偶然的,过去你当然不是这样。”

羊卓雍错连连摇头:“过去我不是这样的,现在我是这样了。这证明其中有什么变故了。这么多的挫事都让我一个人遇到肯定不是因为偶然。小阿,我整夜做噩梦。我完了,我也许真的要完了,我怀疑这是上天在惩罚我。”

说完这话,眼泪突然涌出眼眶,鼻子一抽,羊卓雍错要哭出声来了。小阿赶紧过去抱住了她,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别瞎说!运气不好都是暂时的!谁没有走背运的时候呢!你没有做过坏事,上天凭啥惩罚你呢!”

羊卓雍错咬了咬嘴唇,把余下的眼泪咽了回去。羊卓雍错要走,小阿赶紧说:“我现在没有住处,你知道哪里有包月的客栈么?”

羊卓雍错想了想,说:“你介意跟我住在一起么?”

原来,羊卓雍错住在店面后面的一间客舍里。过去有个女孩跟她同住,自从她总出现莫名其妙的挫事以后,女孩害怕得夜里睡不着觉,搬走了。她说羊卓雍错得罪了神,她要遭报应了。

羊卓雍错从那时开始失眠,她已经要服四片唑吡坦了。

小阿想也没想,说:“我去。”

羊卓雍错眼里冒出了亮光:“我失眠的时候就听月光在外面行走,我不会打扰你的。”

旁边一个摊位的老板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们俩说话,小阿发现了,走了过去。那是个卖各种水杯的摊位,其中一款玻璃杯上挂着银饰吊坠,很精巧。老板用蹩脚的汉话說:“买一个吧,安慰一下朋友。”这是一位突尼斯商人,他的商品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小阿问多少钱,老板说八十。小阿摸了摸口袋,还有一张整钞。小阿拿出钱来买了那只水杯送给了羊卓雍错。小阿说:“谢谢你收留我。”

羊卓雍错愣了一下,说:“这么好的杯子,你干啥不自己用?”

小阿说:“买了就是为了送你的。”

羊卓雍错说:“你买杯子送我,是想说一辈子还是想说我是悲剧?”

小阿说:“一辈子,我们都是好姐妹。去吧,把手机修好,等着我打电话。”

两人约定明天,最多后天小阿把货物搬过来。小阿说按照包月的价格缴费,羊卓雍错说,员工都是免费住在这里的,老板是一个大度的人。羊卓雍错提出晚上去跟小阿看摊,小阿说好啊,过去大叔怎么给我发工钱,我就怎么给你发工钱。羊卓雍错说,我倒不是为了工钱,我的钱现在够用。小阿说:“我的钱现在也够用,连包月的钱都不用花,我很快就会成富翁了。”

达瓦老师心神不宁。他越来越心神不宁。小阿像神兽一样在房间出没,达瓦老师经常只看到她的身影,却越来越看不到她的心。达瓦的创作很不顺利,他的爱情歌曲还在天上飘着,像风一样令他无法把握。他总对自己说,能俘获小阿我就能专心创作了。事实证明,两个人人近了,心却远了。小阿似乎在回避他。每每稍微有一些亲昵的举动,小阿就像泥鳅一样逃脱了。

达瓦整理衣箱的时候发现了那只莲花菩提。那只象征纯洁爱情的尊贵手串如今孤零零地躺在衣箱的角落里,看上去就像个嘲讽。这让达瓦老师火冒三丈,这个让他花了大价钱的劳什子没能让他如愿以偿追来姑娘,达瓦瞬间就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此时小阿刚与羊卓雍错分手。天黑了,八角街上的灯陆续亮了。肚子有些饿,小阿翻出衣兜看了看,还有五十几块钱。她很想吃碗藏面,或者四川的担担面,可终究还是有点舍不得。“晚上你不能吃太多。”小阿对自己说:“你原本就是纳木错,再吃很多面,早晚有一天,就成那木球了。”

大白馒头是现出锅的,店面写的是“朱桂芳馒头”。这明显是位陕西老客,拉萨的馒头市场几乎都被陕西人包圆了。大馒头一块钱一个,小馒头一块钱三个。小阿在外面喊了声“朱桂芳”,就有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女人转过头来,女人脸白,微胖,笑容像馒头一样温暖。小阿用并不地道的陕西话说了句:“买个‘慢头。”朱桂芳说:“买‘义个?”小阿说:“就买‘义个。”不想朱桂芳走过来了,朝小阿晃了手:“拿去吃呗。”小阿:“不要钱了?”女人偏转头来笑了下:“不要了。”小阿拿起了一个大馒头,还是把钱放在笼屉边上。刚咬第一口,电话响了。

小阿把咬下的一口热馒头吐到了手心里,把嘴里的馒头屑咽了咽,小阿喊了声:“老师。”

手机里没有声音。小阿以为手机又出问题了,使劲晃了晃,小阿又喊了声:“老师。”

达瓦突然说:“你退回了我的情谊是么?”

小阿有些心虚,又小声叫了句:“老师。”

达瓦说:“你想好了是吗?”

小阿闭紧了嘴。

达瓦的怒火快要把自己烧着了。他哇啦哇啦吼了几句什么,“啪”地把电话挂了。过了不到一分钟,达瓦又把电话打了过来。达瓦说:“你快把东西搬走,给你一个小时时间!我一眼也不想看见你那些烂东西!搬走!赶快!都搬走!!”

达瓦在那里吼,小阿的脸上早已泪流成河。小阿默不作声,她听着,手心里还端着撕下来的那口馒头。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有人想过来跟她说话,小阿闪过那人,来到了路边。

达瓦听不见电话里有动静,“喂”了一声,喊:“小阿。”

小阿答应了。“老师,我这就去搬东西。”

达瓦叹了一口气。小阿小心地把馒头放到嘴里嚼了嚼,馒头已经冷了,那个香喷喷的味道都飞了。

小阿挂了电话,顺便租了一辆三轮车。怎么那么巧,车夫就是那天跟着达瓦帮她搬家的人。小阿想,这才几天的时间,就又是一个轮回了。

小阿在一个客栈住了两天,这让她动用了自己不多的储蓄。她搬家的时候,达瓦老师没在现场,小阿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桌子上,留下了自己的长寿金刚结。两天以后,小阿搬到了羊卓雍错那里。那里是宽敞的房间,有前后院落,像家一样。她们可以自己煮饭吃,或去不远处的四川人家去喝面汤。羊卓雍错经常半宿半宿地跟小阿说话,她睡不着,也不希望小阿睡着。有时小阿太困了,在羊卓雍错的叙说中睡着了。羊卓雍错并不停止话题,直到把小阿再次说醒。

在羊卓雍错的叙述中,小阿断断续续理清了一些事。羊卓雍错是个不幸的姑娘,从小没了父亲,是在四川的大巴山里,跟着继父长大的。继父对她很好,比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好,吃的穿的用的,家里都尽着她。母亲也感恩戴德,教育她长大一定要对继父好。十三岁那年,继父和母亲做主,给她和哥哥定了亲。这件事当时是征得她的同意的。她上学要过一条河,哥哥每天都陪她到河边,背她过河,放学再来河边接她,背了整整三年。哥哥对她是真心好,秋水凉得浑身打颤,哥哥也舍不得让她的脚丫沾水。那时她就想让哥哥背她一辈子。三年以后,她要转到镇子上读书,母亲不同意,怕费钱,也怕她放开了眼界,野了心。她以死相拼才换来了读中学的权利。中学毕业后,母亲和继父开始谋划她和哥哥的亲事。地里种了棉花和芝麻,圈里养了肥猪,园子里种了打打熟,用打打熟的种子装枕头,据说可以让铁石心肠的女人回心转意。她从没对谁说过她不想嫁给哥哥,但脸上的意思很明显,她确实不想嫁了,她稍稍懂了些男女之事,对与哥哥的关系有了说不出的憎恶。她偷了家里仅有的七百块钱,跑了出来。她从青海到内蒙跑了两年,开始只是搭车,她贪恋长途旅行带来的视觉变化和身心愉悦,后来在车上给人做伴。那都是些长途贩运的孤独的客旅,有的人善良,有的人邪恶。有的人给些小钱,有的人只给她几顿饭。后来有人把她带到了拉萨,这里的天地,寺庙,空气,雪山,河流,人,都对她的胃口,她发誓不走了,在这里隐姓埋名,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她说她在拉萨最幸福的日子,就是跟小阿一块贫穷、一块守地摊的日子。但什么都不能长久,明信片跟小阿不能长久,她跟小阿也一样。她赌气从客栈搬出来,也是看到了一切都是暂时,搬离和分别都是不久以后的事,她不过是先走了一步。

小阿默默地听着羊卓雍错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妙的磁场,把小阿的睡意吸附得干干净净。小阿失眠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跟着乡下的爷爷和奶奶,守着几亩水田过日子。十五岁跟父母进城,小阿就发现自己跟父母以及整个城市都格格不入,那种对抗甚至不是暂时的、和缓的。读大学时她选择了最冷僻的专业和最偏远的城市,假期跟同学来拉萨旅行,同学走了,她留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到拉萨来。她觉得,拉萨就是一个能安放灵魂的地方。

睡眠对羊卓雍错来说比金子都宝贵。小阿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一动不敢动,连翻身都要用胳膊把身体支起来,唯恐把床弄出声响。朦胧之中,羊卓雍错又开始说话,小阿以为她在说梦话,听了听,不像。

“前不久我突然想家了。”羊卓雍错的语气有些含混,但传到小阿的耳朵里却很清晰。“就是从你们那里搬出来以后,我很迷茫,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下去。有个老板问我愿不愿意到他的店里去卖货,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小阿你发现没有,来拉萨的人很少谈想家这样的话题,好像大家都是没有家的人,没有家人。或者,都是把拉萨当成了家,把周围的人当成了家人。那天有个人到店里拿货,开了辆我家乡牌照的车,我突然觉得想家想得不行,于是搭车跟他们回去了。小阿你能想到么,我出来六年了,家里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房子更老了,人更老了,厕屋更臭了。家里的一切一切都更破更旧了。他们看见我就会抹眼泪,一家人都在那里抹眼泪。我说你们哭什么,我死了么?我妈骂我没良心,偷家里的钱,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然后就把我推到了哥哥的房里,说这些年一直等你回来跟你哥成亲,你再不回来,你哥都老了。”

“我在家里一口饭也没吃,就背着行李出来了。我妈哭成了泪人,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跪下了,求我别走。或者在家住一晚,哪怕就住一晚。我妈的要求看上去合情合理,可我知道,打打熟的枕头就在炕上,那是他们的全部希望。我如果住下,就再也走不了了!”

“哥哥变成了一个朴拙木讷的汉子,看我时眼神都不敢直接打过来。可我从他面前走过时,他突然把我死死地抱住了,往家里拖。我顿时血往头上涌,只有一个念头,撞死他!或者撞死我自己!我拼尽全力用头抵住他朝墙撞去,就听‘咣当一声……”

“小阿你在听么?”

小阿在喉咙里应了声。

空气有些凉。

羊卓雍错忽然觉得意兴阑珊,用力裹了裹被子。

“怎么了?”小阿警醒了一下。

“没怎么。”羊卓雍错的嘴捂到了被子里。

小阿含混地:“我说的是你哥……他怎么样了?”

羊卓雍错翻身把脸朝向墙:“……不关你的事,你睡吧。”

小阿是先认识雁七,随后又认识竹舞的。

疯人院的叫法是拉萨独有的,意味着喧闹,发泄,人多,混居,杂乱等等。疯人院的老板是小阿的朋友,当年明信片哥的旅游网站曾挂过他们的宣传资料,照片是明信片哥提供的,文字都是小阿的手筆,当时小阿在这里免费“宅”了很长时间。后来实在不好意思了,才搬走。老板是新疆人,见了小阿就竖大拇指,说她的文字顶呱呱,说小阿是个女秀才。

老板在电话里说:“小阿,这里有个叫雁七的想认识你一下。你方便过来吗?”

小阿把货物托付给大叔照料,骑车去了疯人院。在拉萨,遇见的人点头就能成为朋友,何况这样隆重的介绍。小阿特意带上了自己编的金刚结。

小阿到了那里才知道,老板是想给她介绍生意。雁七是位戴眼镜的南方姑娘,她想买四十四个金刚结,回家带给奶奶。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对金刚结有两个条件,必须是主人自己亲手编的,而编金刚结的必须是一个未婚女子。

雁七把事情说给老板听,老板第一个想起了小阿。

这样古怪的要求雁七当然知道为什么。奶奶觉得转了几手的金刚结不洁净。妇人编的金刚结烟火气太重,而女孩子的手是香的。所以她一再叮嘱孙女要看好卖金刚结的人。跟信佛的人不说诳语。老板带小阿进来,雁七就盯牢了小阿和小阿的手。见小阿纤瘦的模样,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一双沉静的眼睛里似乎含满了天空的云彩。一双手洁净修长,十指尖尖。雁七心里一动,突兀地说:“我想给我奶奶买四十四个金刚结,她九十一岁了。随便你要多少钱,我都不会讲价的。”说着就从口袋里掏钱包。

老板做了个手势:“你们谈,你们谈。”就出去了。

小阿为难了。她说她的金刚结从来没有卖过。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如果你喜欢,我多熬几个夜,给你编出来就是了。这样的,可以吗?”

小阿拿出来自己带来的那一个,是用五彩丝线编的。

雁七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我不是要四个,是四十四个。你听好了,是四十四个!”

雁七怕自己的南方口齿不清楚,一个劲儿强调。

小阿说:“我知道,是四十四个,对吧?我也是南方人啊,不会听不懂你的话。”

雁七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其实听出了小阿的南方口音,她们的居住地差别不大,应该是一个语系。只不过小阿的口音杂了,经常有一些西北腔调。雁七强调四十四纯粹是出于习惯。

小阿说:“来拉萨几年,我记不清编了多少金刚结,又送出去多少。但从没送过九十一岁的老人,我喜欢有这个殊荣。谢谢你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九十一岁的老人都该成佛了,我能编金刚结送她,是我的造化。”

雁七还是难以相信:“你是说一分钱不要?”

小阿点了点头。

雁七受了感染,把自己的旅行袋搬到了床上,打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衣物,化妆品,旅游纪念品,以及杂七杂八从内地带来的东西。雁七说:“小阿,你可以不收费,这些东西随你挑,无论挑中了什么,我决不皱眉头。”

小阿把东西依次装了回去,笑笑:“你的东西你在旅途上有用处,我有什么用?”

雁七说:“可你多卖钱总是好事情!”

小阿说:“当然是好事情。但我不卖金刚结,请你成全我。”

一连几天,小阿忙着赶编金刚结。有游客过来买货,都是大叔帮忙打理。大叔觉得很奇怪,他说小阿中魔了,怎么能一次送人家那么多金刚结。

小阿神秘地說:“就是因为有人肯要那么多,才特别值得一送。”

大叔说:“送完你也可以成佛了。”

小阿说:“你说对了,我就是要成我自己的佛。”

小阿给雁七打电话,说金刚结编完了。是你来取,还是我去送?两人约好在阳光酒家见面,小阿拗不过雁七,来吃请。两人刚坐定,就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请问,你们想去新藏线到阿里转山么?我有车,可以拼的。”

雁七瞅也不瞅来人:“来将通名,你从哪里来?”

小阿崇敬地看着雁七,这种豪侠作风让小阿喜欢。

那人说:“我叫竹舞,从艳遇墙来。”

艳遇墙在大昭寺广场对面,本是信徒们供养数千酥油灯盏的灯房之墙。过去常有磕长头的信徒们靠墙休息,几年前被网络炒成了艳遇墙,就被一群群寻求艳遇的汉地游客占据了。据说真有人在那里寻得艳遇。

雁七对小阿说:“他从艳遇墙来。”问竹舞:“有艳遇么?”

竹舞说:“在那里晒了三天太阳,遇到的多一半是征老板娘的。”

大家都笑了。

竹舞说:“我是认真的,今天遇见两位美女就算艳遇了。我本来想只身去阿里,可考虑到车子空着太浪费,拉萨是一个不应该浪费的地方。”

小阿搬来凳子邀他一起坐,竹舞也不客气,坐下就喊服务员要瓶啤酒。

竹舞是一个阳光的大男孩,脸上总是有着粉红色的微笑。他的脸就带一点粉红的颜色,被高原的风一吹,那粉红的颜色就深了。他们互通姓名,竹舞看了小阿一眼,说:“你也是南方女孩么,哎呀,怎么跟雁七长得这么像?”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是有一点点相像。雁七指着小阿说:“她是我姐姐。”竹舞说:“小阿更像妹妹啊。”小阿问他为啥要去艳遇墙晒太阳,那里是单身男女的天堂。竹舞说:“我就是单身男人啊,做梦都想在拉萨有份艳遇——我这样说不会吓着你们吧?”

一顿饭竹舞点菜,雁七买单,三个人吃得很是热闹。泡萝卜炒牦牛肉,凉拌牛舌头,炒辣土豆,是很久以来小阿吃得最奢侈的一顿饭。雁七对竹舞的邀请一直犹豫,她问小阿:“你有想法么?你如果想去我也可以考虑。”小阿说了上次骑行新藏线,只走了很短一段路程,就无功而返。竹舞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大咧咧说:“你当然要无功而返,命里注定要搭我的车去阿里。”

雁七问:“我们的费用AA制?”

竹舞说:“车不要你们负担,你们只负责一路自己的吃住。如果饭量小还可以,饭量大会把我吃破产的。”

雁七对小阿说:“我看行,你看呢?”

小阿兴奋地说:“我看也行!”

雁七说:“好,就这么定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家商定三天以后出发。竹舞叮嘱小阿和雁七除了日用品什么也不要带,他的越野车的后备箱里储存满了食物,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

小阿跟大叔说起这个事,还满脸的兴奋,她没想到运气这样好,终于有机会去阿里转山了。大叔故意满脸妒意,说你的货还要我来卖,早晚有一天我会都给你卖丢。小阿说,好大叔,卖丢了一点都不怨你,等我从阿里回来,我请你吃最好吃的藏包子。牛肉羊肉,牛油羊油,咬一小口,油就像洪水一样往外流。说得大叔用舌头直舔嘴唇。小阿还是到超市买了些风干肉等属于拉萨的食物,她想这些东西竹舞和雁七未必知道,他们毕竟在拉萨待的时间短。买回的东西放到屋子里,羊卓雍错视而不见,她心情不好,一连几天没有跟小阿说话了。

小阿告诉她要搭车到阿里去转山,大概要走二十天左右,羊卓雍错冷冷地说:“你回来就不会见到我了。”

小阿问为什么。

羊卓雍错反问:“你说为什么?”

话不投机,小阿只当羊卓雍错说气话。一个整天面对挫事的人,在拉萨这种宗教氛围浓郁的地方,心情不好是难免的。小阿收拾一下先睡了。她渴望坐着竹舞的车去阿里转山,来拉萨几年,除了尼泊尔,她只到过普兰和林芝。

十一

车子箭一样射出拉萨,小阿的心也开始海阔天空。临行前雁七小心地跟她商量,雁七想坐副驾驶,可以帮着竹舞盯着前方的路。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小阿一个人坐后排,可以把腿收到座位上。腰累了,还可以在座位上斜倚着。座位上有靠垫,还有毯子。雁七果然是个称职的副驾驶,盯着前方,也不忘看后视镜,不断给竹舞以提醒。竹舞吸烟,她负责点火。梨子她切了一口大,用指头捏着喂竹舞。喂完竹舞,她又转过身来喂小阿,小阿还有些不习惯,雁七说,你摸一次就多一次污染, 反正我已经污染了,不如让我一次污染个够,对不对?

雁七快人快语。

旅程轻松而愉悦,午饭是在路边吃野餐。一条折叠餐桌只有小腿高,酒精灯烧水做泡面,罐头、榨菜、饼干、面包摆了一桌子。竹舞对小阿的风干肉赞不绝口,有咬劲,还补充营养。远不是过去吃过的牛肉干可比。问了价钱才知道,要四百元!竹舞吃惊地说:“小阿你发财了啊!”小阿腼腆地笑,说自己蹭白车,吃白饭,出点血也是应该的。竹舞说雁七:“你看看人家小阿!”雁七说:“我蹭白车了么?这一路要不是我监控,你早把车开沟里去了!是不是小阿?”小阿笑得透不过气,不知道帮谁说话好。看他们熟稔的样子,小阿简直要起疑:“你们哪里像临时拼车的人,简直像……哈哈,我不说!”

竹舞说:“小阿你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像欢喜冤家?”

雁七拿汤勺的另一端一下敲到了竹舞的脑袋上:“什么冤家不冤家,看你再胡说,小心把你的脑袋敲成漏勺!”

竹舞缩了一下脖子,抵挡雁七可能的又一次侵袭,雁七却用汤勺刮罐头,竹舞的躲闪落了空。竹舞正色说:“雁七,我们不应该再骗小阿,即使是善意的,骗小阿这样的人也会遭天谴的。”

雁七一下子不说话了。

小阿愣住了,不知道他们骗了自己什么。

竹舞从腰间的包里拿出两张身份证递给小阿,小阿看一眼就明白了,地址是一栋楼,一个门牌号,竹舞和雁七是夫妻,他们有个女儿,已经六岁了。雁七搂了搂小阿,说:“原谅我,我和竹舞做了个局。如果事先让你知道我们是夫妻,我怕你不来。小阿,我特别喜欢在拉萨认识你,也特别喜欢能邀你一路同行。”

小阿半天才笑了笑:“我就像个傻瓜一样。”

竹舞紧张地说:“小阿不要生气,我们都是好意。”

小阿看了看竹舞,说:“我没有生气,真的,我怎么可能生气呢?你们用这种办法来圆我来阿里的梦,我谢谢你们夫妻。”

小阿举起水碗敬他们,竹舞对雁七说:“你接受,你是事情的总导演,我就是你安排的一个演员。还让我去蹲艳遇墙,切。”

雁七说:“人家小阿说敬夫妻,你是夫么?”

竹舞连忙说:“我是,我是。”把水碗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路长得没有尽头,说累了,笑累了,就剩了疲乏和困倦。雁七睡着了,竹舞把车停到路边,拿起毯子给她盖了过去。竹舞说:“小阿怎么不睡会儿?”小阿说:“我不困。”竹舞说:“小阿别下车,我出去办点事。”小阿说:“好。”竹舞下车绕到车后,小阿就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在车上无聊,小阿拿出手机搜网络,不知为什么,小阿总有些心神不宁。起初,小阿还以为这种心神不宁与竹舞和雁七有关,小阿曾经问自己,如果在拉萨就知道他们是夫妻,还会跟他们一起上路么?不会的。因为四十四个金刚结,小阿肯定认为人家的邀请是客套。即使不是客套,小阿也不愿意这样被人家投桃报李,给人家夫妻添这样大的麻煩。所以无论如何,小阿是不会跟他们一起出来的。雁七是个聪明人,她把这些都想到了前边,导演了一出戏,把小阿绕进了这个行程。

登陆了QQ,小阿发现羊卓雍错更新了QQ空间,里面只有一句话。

“我要去墨脱了,我要死在那里,这是神的旨意,别管我。”

小阿吓了一跳。急忙往前翻,才发现羊卓雍错的日志一直都在记录噩梦。里面都是死亡的阴影,其中一个噩梦写到哥哥变成了鬼魂来抓她,只一把,指头就抠进了脖子里,鲜血像水一样从洞里往外流。小阿呆住了,她恍惚记得羊卓雍错说起过哥哥的事,可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实在没记住。她那几天太困了,被羊卓雍错折磨得有些恍惚。她赶忙拨通了羊卓雍错的电话。羊卓雍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梦游。“怎么了,小阿?”

“你还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去墨脱?”

“哦,你知道么,最近一个女孩在墨脱行走时失踪了。”羊卓雍错的声音听起来又遥远又亢奋。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小阿疑惑。

羊卓雍错说:“我也想在墨脱……失踪啊!”

“可是……你这是为什么啊?”小阿着急了。

羊卓雍错很冷静:“不为什么,这是神的旨意。”

小阿说:“你想死就死好了,别假说神的旨意,神不会让你这么年轻就喂秃鹫。”

“我本来征了两个驴友,可他们都背叛了我。”

“这也是你想死的理由?”

“不是,是我活着没有理由了。”

羊卓雍错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小阿,我不是你,我没有活着的理由,我不想活下去了。死是最好的解脱,墨脱是最好的归宿。”

小阿想了想,问:“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二十五号。”

“哦。”小阿心底迅速盘算了一下,眼下已经是二十号的傍晚,灰白的天空刮着凌乱的风,砂石在地面上滚动。小阿突然下了下决心:“你等着我,我争取赶回去见你最后一面。”

羊卓雍错有点意外:“你为啥见我?”

小阿说:“你说为啥?”

羊卓雍错说:“你见不到的,我知道你没在拉萨。”

小阿说:“就因为没在拉萨,我才要见你一面。你放心,我以神的名义起誓,最迟后天晚上我就可以回去了。”

手机里忽然没了声音,就听到咔哒一声,羊卓雍错在那端消失了。

雁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看着小阿讲电话,眼镜后面是一双不安的眼睛。

“小阿,有麻烦了?”

小阿应了一声。“我得往回走了。”

雁七说:“我们就几天在路上的缘分?”

小阿说:“还有四十四个金刚结。”

雁七隔着座位拍了下小阿的膝。“小阿,我会永远记得你。”

小阿说:“有空再到拉萨来。”

雁七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回南方?总不能在拉萨漂一辈子吧?”

小阿说:“鸟儿飞倦了是会停下来的,这个不用担心。”

两人沉默了一会,竹舞回来了。雁七说:“小阿想往回走,她的朋友遇到麻烦了,怎么办?”

竹舞二话不说:“我们下去拦车。”

墨脱意为隐秘的莲花,是中国境内唯一不通公路的地方。在喜马拉雅山南麓,与印度毗邻。那里山高林密,水深瀑急,是冒险家的乐园。各种各样的凶险事件也层出不穷。羊卓雍错在网上看见一个女孩在墨脱行走失踪,一下子让她兴奋了神经。许多日子的幻视幻听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她一下有了灵感和方向,她觉得墨脱就是天堂,死亡者的天堂。

她从心里渴望。

十二

小阿这一路又冷又饿。搭乘的拖拉机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像个粽子一样在里面摇啊摇,人要摇散了,也就走出了几十公里。走曲水过白地至羊湖,这些刚刚走过的路,眨眼又要回头走。三个人和一个人。越野车和这辆快要散了架的拖拉机。小阿倚在角落里,想借助睡眠让自己忘掉饥饿和寒冷。可哪一样也忘不掉。黑黝黝的天空底下镶嵌着细小的星辰,晶亮晶亮。小阿觑着眼望天,猜测哪一个星辰是自己,哪一个又属于羊卓雍错。这颗年轻的星辰,真的要陨落了么?小阿想起初次见到羊卓雍错的情景,穿着紫衣服,手上提了不知多少袋子。小阿把自己的摊位归拢出一块地方让给她,她高兴得就像开心果一样。那正是小阿带血带肉愁闷的一段时日,羊卓雍错那时还没名字,可总想着法地让小阿高兴,甚至去遥远的山巅上去摘山桃花……那些个日子,一天一天都在眼前打晃。小阿伤感得自己都要哭出声来了,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出来。走到一个岔路口,拖拉机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小阿终于下了车。当初拦车时。竹舞给了拖拉机手两盒烟,拖拉机手千恩万谢。小阿走了几公里,到后半夜如愿拦到了一辆大货车。坐到暖和的驾驶室里,有人好奇地打听小阿孤身一人为何走夜路,小阿实话实说,车上的人都很惊讶,说你傻不傻,放着那样好的越野车不去阿里转山,怎么能相信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随便发在网络上的几句牢骚呢,要知道,网上的神经病可多了。

小阿懒得辩解。知道他们都不是漂在拉萨或熬在拉萨的。藏漂和藏熬都不会说这种话。

小阿两天以后的中午在居住的客舍见到了羊卓雍错。羊卓雍错看到小阿很吃惊,一下就把她抱住了,说:“你还真回来了啊!“

小阿拍了拍她的背:“为什么不呢。”

小阿没有劝羊卓雍错不要去墨脱,小阿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阻止了就能解决问题的。就像当年自己执意要来拉萨。后来她与父亲闹僵,父亲说,你或是回来,或是断绝父女关系,你选一样。父亲说,没有她这样丢人的女儿。小阿知道,自己是丢了父亲的人。可不丢又怎么办呢,小阿战胜不了自己啊!她只是帮羊卓雍错备东西,问攻略。她知道羊卓雍错没有钱,她把钱全放在了老家。就给她备齐了所有的食品、药品,送给她金刚结手链,以及熬了一夜才第一次编好的九眼长寿不灭金刚结。几天不见,羊卓雍错显得消瘦寥落,小阿发现她明显厌食,即便喝一口水,羊卓雍错也表情痛苦得难以下咽。小阿暗暗吃惊,意识到自己回来得对了。羊卓雍错开始像个孩子一样依赖她,走路甚至想牵她的手。陪她去拿边防证时,挫的事情又出现了。在拉萨办边防证,要两个人同去才能办理。羊卓雍错和一个男游客同时办理,边防证拿到手才发现,性别一栏写了个“男”字……小阿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怕由此给羊卓雍增加新的心里负担,产生新的联想。羊卓雍错皱了皱眉头:“小阿,我怎么变了个男的?”

小阿说:“因为那个男的变成了女的。”

羊卓雍错哈哈大笑,说:“还有和我一样挫的人啊!”

小阿说:“你可以变成男的,男的肯定不愿意变成女的,他比你挫多了。”

羊卓雍错点头,她认为小阿说得合情合理。

最后一餐饭,大叔给羊卓雍错践行,竹竿老K也来了,他们都是小阿喊来的。小阿没有提前告诉羊卓雍错,等于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羊卓雍错一直在流泪,她没想到大家都来给她送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她一边流泪一边吃,吃了很多,厌食的症状一下消失了。

小阿说:“我不陪你去墨脱,但请你每天给我个电话或信息,报个平安。可好?如果你不想被打扰,就每天在QQ空间写一下心情,让我分享。我还没有去过墨脱呢。”

大叔说:“你别让小阿失望,她跑那么远的路回来送你,你别没良心。”

竹竿老K说:“如果你死在墨脱,我们就把你的遗产瓜分掉,还要把你天葬,让秃鹫排着队来吃你,你看着办吧。”

临散场,大叔和竹竿老K都给了羊卓雍错一些钱,因为小阿告诉了他们,羊卓雍错的钱留在了老家。大叔说:“用这些钱一路祈福,为自己祈福,也为小阿、我和竹竿老K祈福。我们都是没有机会走墨脱的人。”

羊卓雍错走的时候,小阿没有去送行。她轻手轻脚起来,唯恐惊醒了小阿。小阿一直在装睡,一动不动,但眼角冰凉冰凉,眼泪一个劲往外涌。她不知此一去羊卓雍错的命运如何,那么长的旅程荒无人烟,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羊卓雍错在318国道上拦车走了,连续几天没消息。竹竿老K 几乎每天都打个电话问行踪:“羊卓雍错死了没有?我们是不是该分她的遗产了?”小阿在网上查行程,知道很多地方没有手机信号。小阿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就像真的有遗产要分一样。

两周以后,羊卓雍错终于出现在QQ空间里。“小阿,我一定活着走出墨脱!”

小阿心神一松,“哇”地一声哭了。

十三

夏天连个影子都没了。草黄了,树叶落了。一个蕭疏的拉萨裸露出了胸膛。小阿早晨吃完东西,经常一个人跑到公交车站新安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晒太阳。肩上背着琴,若有若无的音乐从指间流出来,谁也听不懂她弹了些什么,小阿的脸上写满了清净。游客少了,但朝拜的信徒并不少。他们一路走一路磕头,只为心中对佛不变的信仰。信徒朝圣是拉萨的最大景观,你看得久了,心便看得越来越热。有些信徒来拉萨要走好几年,那些因病倒在路途上的人们,就用石头敲下自己的一颗牙齿,让能来拉萨的人捎到大昭寺。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关于这片土地,还能说什么呢。

真正的冬天来了,大叔走了,竹竿老K也回家了。羊卓雍错从墨脱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她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托付给了快递公司,也早早回去了。至于会不会与哥哥成亲,羊卓雍错没说,小阿也没问。冬天拉萨的街道上突然多了许多藏族人。小阿这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属于藏族人的季节啊!盛装的藏族妇女,脚登高靴的藏族汉子,转着经筒的老人,偶尔还能看到肥肥的放生羊。主人摸着羊角走,放生羊乖得像只猫。这是农牧民忙完了秋收,赶在冬季来拉萨朝圣。街上藏族人一多,西藏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郁。小阿喜欢这味道。从春天起,这些人似乎一直在蛰伏,街上涌动的人流像条河,那都是些从四面八方来的旅行者。西藏人没有嫌那些人扰了自己的清净,似乎在一直选择避让。

拉萨真是一座包容的城市。

小阿也常到拉萨河边弹琴。夕阳让河水变得静谧而温暖。水里有云,小阿就抬脸望天。大朵的云团朝南走,小阿就会跟它们说几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说,她就是想知道明信片哥到哪了,然后,让云朵捎去一句祝福。

二〇一六年秋天的某个夜晚,我睡不着,突然发现有个陌生的人要求加微信。审视了半天,加了。一句“山姐”发过来,我就知道她是小阿。自从那家BBS论坛倒掉,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她的消息了。我问她在哪,她说在广东。随后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刚满月的婴儿,有一张星月般的面孔。我说,你儿子?她说是女儿。我没有问起孩子的父亲,那一瞬,我想起了小阿说起过的明信片哥,也不知有没有到达驿站。

小阿终于结束了行走。

我说,我写了个有关你的小说。

小阿发回来两个字: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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