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彦

尽管莱翁卡瓦洛的《丑角》是受到了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演出成功的鼓舞而完成的，但是这两部歌剧在整个歌剧史上常常被看成是一对“双生子”，二者都是在意大利小说家维尔加真实主义创作的影响下而催生的作品——《丑角》的取材就是来自作曲家作为法官的父亲所亲自审理的一桩案件，《乡村骑士》则是来自维尔加的同名短篇小说。由于这两部歌剧相对篇幅都不长，故经常同时演出。

2017年4月8日晚，在西方复活节即将到来之际（《乡村骑士》这个故事的发生时间就是在复活节当天），上海歌剧院采用了最强的阵容，将这两部堪称“双璧”的作品呈现于上海大剧院的舞台。虽然演出的方式是音乐会式的，但是演出的效果却并不亚于舞台版，无论是独唱演员、合唱队还是乐队，都堪比国际一流的水准。

相比而言，《乡村骑士》的演出效果要优于《丑角》。这么说的原因并非是因为莱翁卡瓦洛的歌剧在创作上不及马斯卡尼，而是因为《乡村骑士》的演出中，以著名男中音歌唱家杨小勇和青年女高音歌唱家徐晓英领衔的几位歌唱家共同合作，将歌剧中的戏剧力量表达得酣畅淋漓。

虽然都属于真实主义歌剧，但是这两部歌剧的叙事方式却大相径庭。在《乡村骑士》中，马斯卡尼显然并不急于展开剧情，而是采用纯器乐以及合唱的方式对故事发生背景进行铺陈。因此，在歌剧开始的十几分钟之内，乐队和合唱队居于主导地位。歌剧开始的悲剧性、宗教性的前奏曲可以说是即将发生在神圣的宗教节日中的悲剧之“谶语”。在前奏曲中，唯一與主要剧情相关的是男主人公图里杜在竖琴伴奏下演唱的一首《西西里舞曲》，这是这部歌剧的第一次“叙事”。在这里采用《西西里舞曲》不仅提示出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即意大利的西西里岛，而且作曲家通过将这一原本具有哀怨气质的体裁“变形”为一首对于美丽的洛拉的赞歌，赋予了这一体裁以双重的戏剧功能，这一定是在热恋背后所隐藏的悲剧结局。

从这一前奏曲的第一个音开始，就已经让在场观众感受到了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和合唱团的全力以赴。特别要指出的是，歌剧的前奏部分，在缺少了歌剧的舞台表演以及布景、道具等的情况下，仅凭纯粹器乐化的音乐向观众传递歌剧的剧情信息并非易事。前奏曲之后的音乐摇身一变，将我们带到了西西里岛具有异域风情的画面中。张国勇教授和他的乐团在演奏中恰到好处地把握了其中悲剧和宗教的二重情感，其跌宕起伏的音乐处理从心理上为之后剧情的展开做好了铺垫；在前奏曲与之后风俗性场景的转换中，乐团的演奏也给观众带来了非常好的画面感。

在背景得以充分渲染之后，便是歌剧情节迅速且有条不紊的展开。此时也到了剧中桑图扎的主要戏份。青年女高音歌唱家徐晓英具有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她不仅通过戏剧性的声音，而且经常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便可以将人物的心理刻画出来。在她的演、唱中，不仅桑图扎的心理变化，即从对卢恰妈妈诉说自己内心的痛苦到被图里杜断然抛弃之后的悲痛欲绝，并终于因强烈的嫉妒而向马车夫阿尔菲奥告发其妻子与图里杜相爱的秘密，被丝丝入扣地表现出来；剧情的一步步进展也完全控制在了她的手中，甚至可以说她的演、唱主导了演出的进程——从低声诉说到极具爆发力的声音，再加上她自然、自如的表演，桑图扎这一悲剧人物跃然纸上。如果徐晓英能够在桑图扎四处哀求却无果的“无助”心理上再着些笔墨，那么这一人物的刻画应该会更加丰满。

已近“耳顺”之年的杨小勇有着非常精彩的表现。杨小勇是一位在演唱和表演两方面都具有深厚功力的歌剧演员。在笔者看来，演员的表演无非分这三类——第一类是不会演；第二类总是让人感觉到在表演，也就是戏曲艺术里面常说的“太戏，不像”；而第三类则是能明明知道是在演戏，但是却特别真实，这是一种在虚幻的戏与真实的境之间的“模棱两可”。杨小勇、徐晓英以及《丑角》中的迟立明都属于最后一种。马车夫阿尔菲奥的人物心理也是在变化的。出场时炫耀自己妻子美貌和与妻子情笃的咏叹调“骏马奔驰”是非常华丽的，而得知妻子不忠之后的怒火中烧则需要强烈的戏剧性声音。杨小勇对这一人物的刻画非常精准。特别是当阿尔菲奥见到夺妻仇人图里杜之后并未拔刀相见，反而是通过拒绝图里杜的敬酒而激起了后者的报复心，这一细节足以显示出了此人的老谋深算——原本与图里杜相爱的洛拉，却因图里杜去当兵而嫁给了阿尔菲奥。最终，图里杜妒火中烧而咬了阿尔菲奥的右耳，按照西西里岛的风俗，这是两个男人进行决斗的战书。笔者相信，如果是在歌剧版舞台上表演，杨小勇对这一人物心理变化的刻画一定更加入木三分。

卢恰这一人物是歌剧中主要的“倾听者”，吴旻通过其声音和表演还原了这一人物的形象。而饰演洛拉的女中音贾文璇能够在与图里杜的唱段中一跃成为舞台上的主角，刻画出了洛拉要在所有男性中处于中心地位的心理，是令人称赞的。在剧中，之所以洛拉会在结婚之后仍然引诱旧情人图里杜，这不仅是因为图里杜仍然爱着她，而更重要的是她性格中对于男性的征服欲；贾文璇这样的人物处理也使得她嫉妒图里杜与桑图扎相爱具有了逻辑上的合理性。

男高音韩蓬有着小号般光彩迷人的音色，这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如此好的声音条件却在表演上有所欠缺，的确让人遗憾。在《乡村骑士》中，我们很难说图里杜不爱桑图扎，也不能完全说桑图扎在图里杜的心中只是洛拉的替代品，我们只能说图里杜更爱洛拉。在这部围绕着“嫉妒”而展开的歌剧中，“嫉妒”在图里杜身上的表现是最为复杂的——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洛拉的爱、与洛拉偷情，但是他却因对洛拉的爱已近疯狂而视其合法的丈夫阿尔菲奥为仇敌。韩蓬的演唱中，对这些心理变化的把握不够；因此，也让人在看完这部歌剧之后，对于图里杜为何要主动与阿尔菲奥决斗的动机感到疑惑，甚至会觉得图里杜最终在决斗中被杀死是很不值得的。

或许是因为《乡村骑士》的演出耗费了乐队与合唱队较大的体力，抑或是由于上半场精彩的演出让观众也耗费了精力，因此下半场《丑角》的演出效果较之于《乡村骑士》来说有些不足。

《丑角》的演出几乎成为了迟立明的独角戏。迟立明的确是有经验的艺术家，剧中丑角复杂的内心通过他的演唱和表演被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不得不承认的是，迟立明本身的声音条件演唱抒情男高音更加合适，《丑角》中卡尼奥这一角色本应该由戏剧男高音来饰演。迟立明扬长避短，克服了声音上的不足，且成功地刻画出了丑角的形象。

内达是《丑角》一剧中具有穿针引线意义的角色，是悲剧发生的始作俑者。正是由于她对于丈夫卡尼奥的厌倦，与青年村民西尔维奥的热恋，从而给了被她断然拒绝的托尼奥趁虚而入的机会，并最终导致了悲剧的结局。这样的情绪转换必然需要不同的声音来塑造。全剧最为吸引人的二重唱就是出现在内达和西尔维奥幽会的时候，这时需要女高音的声音柔情而坚定；但是在演出中，西尔维奥的饰演者吴轶群的演唱反而更加具有“爱意”。之后，由于秘密被揭穿，内达并未因此而退却，更加坚定了她内心追求美好爱情的决心。比较遗憾的是，女高音宋倩在声音和表演上对人物心理变化的把握还有些不足，对内达这一“或许一文不值，但是却绝不懦弱”（内达第二幕的唱词）性格的体会显得不够深入。毋庸置疑，宋倩也有着很好的歌唱功底；和韩蓬一样，多多体会歌剧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应该是她接下来最重要的功课。

其他几位年轻演员尽管在表演和歌唱上略显稚嫩，但是都有着很好的潜质。相信假以时日，再经过更多的舞台实践之后，这一批演员会逐渐成熟，并且完全可以担当起歌剧主角的演出。

对于指挥张国勇而言，他非常擅长指挥《乡村骑士》和《丑角》这样戏剧性强的歌剧。每次张国勇站在指挥台上，都会立即激发出乐队、合唱队队员乃至观众的热情，就像战场上的将军一样，带领士兵们奋勇作战。这也足以证明张国勇在乐团成员心目中的地位。

近年来，上海歌剧院制作的歌剧开始逐渐增多，演出水准也有着稳步提高。在上海的城市音乐文化中，歌剧地位还没有凸显出来；与伦敦、纽约这样的国际大都市相比，上海的交响乐、独奏音乐会等演出已经完全实现了国际化，唯独歌剧演出特别是在数量上与这些国际大都市相比还有较大的差距。从这次演出的情况看，现场观众的热情是非常高的，而且不乏歌剧迷，上海是有很好的歌剧观众基础。无论从自身的建设发展还是从繁荣城市音乐文化的角度，上海歌剧院还有巨大的发展潜力。更多演出、更多好的演出——上海歌剧院，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