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

小说家高阳，嗜酒而不酗酒，三杯下肚，立刻变身变脸，成为诗词家高阳，最喜含着酒意，以诗话词话喷人。

一天深夜，高阳先生半醉闯入“大块斋”，几盘甜点热茶后，脱口赠我一联云：“小厨饭菜，大块文章”，责令我以隶篆笔法写成裱好，悬之素壁，以慰酒友。

高阳喜论古典诗词，尤其是在好酒小菜之后，谬以我为知音，最爱到寒斋中，畅饮谈诗，吟诵击节，多次在文章中引用我的论点，又常在微醺之后，弄墨作书至深夜。其实我并不真懂古典诗词，但却不忍说破，于是只好免力敷衍凑合，尽量不扫他的兴致。不过在应答之间，往往有意外发现，获益良多，别有一番乐趣。

五四运动前后，古典诗日渐式微，新诗兴起，几十年间，各种诗选，层出不穷，而耽溺于古典诗词的名家，至今仍编不出一部能够反映时代变迁，刻画人文心声的选本，让诸家的创作心血，全都悬在空中，一叶不落，依然可以知秋。

古典诗的创作虽然不振，但以新式西洋文评理论研究古典诗的热情，却日益增加，毫无稍减，随着台北1960年代颜元叔（1933-2012）等人提倡的比较文学兴起，不时翻出新的波浪。

高阳评说古典诗，基本上主张走中国传统的路子，对一干新科英美文学博士所提倡的“新批评”（New Criticism）理论，并不买账：“用一把欧美名牌的钥匙，怎能开得中国描金箱子上的白铜锁？”

他论诗解诗，全从自己的创作经验出发，以破解诗中的典故为金钥，并充分运用小说家的想象力，不但力求把当时的社会经济环境还原，同时也要把诗人的生平、住处及活动范围立体化，设身处地重建诗人当初写诗时的具体时空。这种解诗法，我称之为“立体说诗”，对充满谜语僻典的西崑体或梦窗词，有时是相当有效的。

有一次，他为我解李义山（813-858）那组众说纷纭千古难解的“无题诗”，说这组六首七律无题诗，是以一首有题诗《牡丹》破题，诗中最后一联“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的“朝云”，就是指义山爱慕的女主角。接下来六首诗分别为：

“相见时难别亦难”

“来是空言去绝踪”

“凤尾香罗薄几重”

“重帷身下莫愁堂”

“昨日紫姑神去也”

“飒飒东风细雨来”

至于那首有名难懂的《药转》诗，则是二人恋情初期中的一个浪漫游戏小插曲。1970年代末，有关义山无题诗的讨论，就是从《药转》开始的。当时刚在美国伯克莱拿到比较文学博士的水晶，在《联合报》发表文章（1977），指该诗是义山诗谜中的谜中谜，应该与私通、月经、堕胎有关。高阳看不下去，为文纠谬，引何焯成说，细释诗中事典，直接指出是描写“如厕”之作，一时哄传为笑谈。

在细说“义山无题诗”时，他首先确定男女主角为义山与其小姨，发生恋情的地点，则是在岳父王茂元所赠的洛阳“崇让宅”中，“义山夫妇居正屋，小姨住后楼”。

在空间上，高阳为我绘出崇让大宅的平面构造关系图，但见宅前有池塘竹林，塘名“芙蓉”，接下来是主人的正屋：“郁金堂”与“莫愁堂”双楼，“郁金堂北”有“画楼”，是小姨寄住的香闺，也是解开“义山诗迷”的核心之所，在无题诗中，则成了遥不可及的“蓬山”或“蓬莱”仙岛。画楼西有“桂堂”，东有“厕所”，也就是《药转》一诗中提及“换骨神方上药通”的地方。楼与正屋之间有“一树秾姿”的紫薇一棵。其间有小姨婢女来往穿梭，在诗中则成了“殷勤为探看”的“青鸟”。

高阳依图指事，为我把场景描写了一番，义山与小姨居处中间，隔了几重墙，几个院落，曲径从何通幽，消息如何传递，男方在书斋中推窗外望，如何可以看到女方的画楼，看到楼上窗子或闭或开，烛光或明或灭，二人手势如何挥动，眼神怎样交会，都设想得清清楚楚。

在时间上，高阳以小说家的演义手段，把男女主角的暧昧之恋，安排在唐武宗会昌五年秋（845）至会昌六年端午前后，约半年多的时间之内。最初如何因小姨爱才而自荐，又如何由“青鸟”传书而约会；中间，义山因事不得不去长安，而有小别；归来后，又如何约会则苦候不果，传书则已读不回，真是“相见时难”。至此义山方知，进行数月的畸恋，不知怎么突然曝光？妹妹随即遭姊姊安排远嫁为妾，义山又如何痴恋不舍，连声哀叹“别亦难”。岂料心上人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欢欢喜喜嫁了出去，再也无意与义山一通款曲。诗人目睹此景，哀痛追悔，通宵难眠，种种怨怼，患得患失，欲断又连，都成了“一寸相思一寸灰”，只能一一隐晦地写入诗里，暗自伤神。

以“本事”解开诗句中的死结，以“诗句”佐证本事里的情节，高阳依次破译诗行中的谜样僻典，纠正前贤错误，补充故事细节，转折都有交代，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真是神乎其神，让人宁可信其有，不愿拂其意。看他热情洋溢讲得口沫横飞，我在旁准备好一盆“诠释循环”（hermeneutic circle）美式批评冷水，在不断增加的室温中，早已被他弄得温热，泼不出去了。

最后，我只好顺水推舟八卦长舌地说：“义山此段朦胧不伦之情，应是台湾民谣‘草蜢弄鸡公，鸡公拼蹦跳的典型。‘小姑居处本无郎嘛！小妮子忌妒姊姊，搬弄凡事都要抢一抢的恶作剧，等到把姊夫弄得神魂颠倒后，又怕惹出祸来，被人发现，赶快做个鬼脸，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不料却激发天才诗人写了一串千古名作问世，引来后人万种解说上场。”

高阳闻言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心理分析都上场了。我专为男主角着想，却忽略了女主角，真是阴沟里翻船，犯了小说大忌。可惜我文章已经成书，无法把你这一说补写进去了。”

中国古典诗词中，最晦涩难解，困扰读者的，多半是僻典冷事如何运用，典故与诗情又如何黏合。高阳常能通过分析作品中的用典手法，破解隐藏在字面之后的历史事件真相，与个人感情秘密，将诗中的时空事件，全都立体化，川言字谜如小说，妙断事谜如解结。此法为中外诗论中所未常见，大大扩展并丰富了传统诗话的研究范畴，可谓蹊径独辟，值得注意。

这就是我所谓的“高氏立体说诗”，完全是小说家言，以诗人编年传记为本，再配合上独门考据功夫，把诗中所有令历代注家束手的怪词僻典，全都清楚明白而有说服力的解释一番，直可自成一派，让中文系、外文系、比较文学系的诗词专家，全都傻眼。

《高阳说诗》（1982）一书中，收录《〈锦瑟〉详解》一文，解诗的线索，仍然系于“义山小姨”身上，旁征兼博引，上下千余年，遍驳苏东坡、朱竹垞、何义门……古今名家之说，惋惜劳贞一得珠复失，诧异钱锺书错得离谱，长文写完，踌躇满志，不免得意，自成七律四首，中有一联云：

獭祭还从獭祭解，九原可许我真知？

他吟罢推杯拍桌，仰首感慨叹道，假如义山“精爽不昧，当托梦于我，许以真能知其心事”！

（作者为台湾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