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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又爱上公子,为什么要再看一遍

2017-06-29石岩

南方周末 2017-06-29
关键词:白文妓院京剧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发自北京

动手改《大宅门》之前,李卓群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把它改成一个“有情怀的PPT”。十几年前电视剧《大宅门》曾经拿下17.74%的收视率,可谓国民大IP,但近100集的篇幅,怎么放进两个多小时的京剧?截取片段是唯一的选择。第一稿,李卓群选的是白景琦被逐出家门,在济南赤手空拳打天下那段。写完拿给原作编剧、导演郭宝昌看,郭宝昌说:俗了,改成了一个实业家的成长史了,实业再加上点救国,可以拿去评奖了。要这么改,我找谁改都行。

从2013年起,“40后”郭宝昌连续看了“80后”李卓群三个小剧场京剧,他看出了才华,也看出了叛逆。她写阎惜娇,用京剧碰了女性的爱与欲、罪与罚,传统折子戏里哪有这个?《大宅门》有了续集、有了话剧,戏迷郭宝昌觉得,京剧版本得交给李卓群。

郭宝昌从李卓群的第一稿里看到的闪光点是白景琦和杨九红的故事。多年之前,“大宅门影业”做过一个调查,知识分子观众最喜欢白玉婷——那位和京剧名角的相片成婚的白家姑奶奶,女性观众最喜欢白景琦,老年观众最喜欢斯琴高娃演的二奶奶,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欢杨九红。单一个白景琦济南创业,那是知难而进,杨九红跳出娼门欲进宅门,那是知辱而行。两人命运短暂的重合与分离有夺目的戏剧性,浓墨重彩,大红大绿,大悲大喜。

郭宝昌说,大宅门里的一草一木都代表着大宅门。这话给李卓群特别大的启发,她觉得那杨九红就是大宅门的风月宝鉴。白景琦是混不吝的富二代,杨九红是出身在花街柳巷的花魁,他们的唱词必须接地气。剧本写完,剧院里的老师说“不够华美”,郭宝昌说,我觉得你写的还不够“俗”。郭宝昌在李卓群的剧本上勾勾画画,蝇头小字写得密密麻麻。主人公定情的一段唱“我想你/你想我”就是郭宝昌在病榻上一挥而就的。

剧本开篇,白景琦在妓院里向当铺老板赎回传家宝,而“传家宝”不过是他的一泡屎。诓来的本钱让这位富二代白手起家,在异乡站稳脚跟。之所以选在妓院交易是想让脂粉气掩盖住铜臭气。也是在这场戏,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相遇。第二场戏,白景琦只身劫官车,救下被父母官强“请”去的杨九红,这让杨九红第一次感觉到被爱护的滋味。好男好女在大街上诉衷肠又相互挑衅:“我敢嫁,你敢娶吗?”最终杨九红抱定“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的决心,跟白景琦在父母官的私牢里成亲。第三场戏,父死子归,三叔要跟母亲争当家权。白景琦站在母亲一方,于是三叔拿侄子娶窑姐一事回击。

花魁爱上公子却被他的家人所不齿,古往今来,这样的故事还少吗,何须再添一笔?第四场戏,杨九红来京城投奔。初进宅门,她和白文氏在言语上的交锋几乎句句见血,那是原本中规中矩故事当中无法安放的锐利。

2017年6月18日,能容纳1500人的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几乎坐满。北京京剧团的演员真好,唱念做打无不显示出扎实的功底。八位“90后”配角,时而是妓院的小厮,时而是衙役,时而是家丁,演谁都是精气神十足。

开场戏在妓院里,按照李卓群最初的想法,一定得搞个大场面,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甚至可以做出百老汇的效果。郭宝昌说:俗了,演妓院就一大堆妓女,演大宅门就一大堆姨太太?用最少的人物演出最大的场面才是真正的高级。于是在杨九红出场之前,妓院一场是十个老爷们儿的戏。白景琦和当铺老板在袖筒里议价,京剧的身段之外,袖筒舞让那一场戏别开生面。折子戏的情节,观众早已烂熟于心,他们看的是表演,看的是喜怒哀乐、人情之美。

演白景琦的杜喆和演杨九红的窦晓璇,小生是宽汤靓嗓,武打动作潇洒利落,旦角的声音有如天籁,且歌且舞演出了杨九红的娇憨、泼辣、刚烈、决绝。老旦瞿墨不到四十岁,她演的白文氏不怒自威。

李卓群在京剧传统的米字型调度、圆场、翻身之外,增加了舞蹈的托举、队形变化,甚至阿根廷探戈。这一切跟京剧的唱念做打舞水乳交融,就像朱绍玉为京剧《大宅门》编的唱腔,跟赵季平为电视剧《大宅门》创作的配乐无缝连接。

戏到第四场,大宅门的当家人白文氏和来投奔夫家的杨九红狭路相逢。杨九红要找的是归宿,白文氏非要让她说出自己的来处;一个说自己已经脱了籍,另一个非要说从了良的窑姐也是窑姐;一个说我不沾你家一粒米一根线;一个说这家阿猫阿狗都能戴孝,唯独你不能……这已经不是一个当家人对一个出身卑微的外室的恶意,也不再是中国式婆媳虐心,这是傲慢与偏见借着大宅门的壳再度上演,也是“规矩”的不可侵犯和活人尊严的抗衡。

细脚娉婷、受伤雌猫一样的杨九红在被对手踩到泥土里的时候绝地反击。再看白景琦——他在庚子年间杀死闯入家门的德国兵,他曾把一泡屎说成传家宝,他从来不肯被规矩绑缚,让女人相信他可以只手撑起一片天——在母亲的骄横、冷酷面前他竟毫无抵抗之力。

左右为难的男人毫无光彩,光彩都集中在杨九红的身上。人家把她逐出宅门,却要留下她生的孩子——多么老套的故事,老得简直让人提不起兴致。但决绝的反抗让它不再老套。杨九红说:我的女儿我宁可让她倚栏卖笑,我的儿子我宁可把他掐死,我也不会让他们跟我分离。如果说这是母兽杀子一般的疯狂,逼迫母子分离的难道是仁义?

白文氏也有儿子可以拿来当武器,她逼迫白景琦把杨九红的孩子抢过来,又逼迫白景琦把被赶出宅门的杨九红追回来,因为她肚子里还有白家的骨肉。白景琦终于无视母亲的指令,放走了杨九红。火车开动,杨九红向站台喊,等小红长大,告诉她,我是她的妈,我叫杨九红。她的声音随即被轰隆隆的铁轨声淹没,背景突然亮起的强光把她照得像一个纤细的剪影。

普普通通一句“我叫杨九红”,把“意思”上中规中矩的新编京剧炸出一片新意。那个被大工业时代轰隆隆的火车声所淹没的身影变得别有意味,那是京剧舞台上从没有过的形象。

年轻的李卓群躲在她的作品的背后。她以匠人自居。她对自己的期许是让观众在高高兴兴看“玩意儿”的同时,也能进入剧中人的内心。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人家走进去之后,你给人家看什么。在这一点上,京剧《大宅门》可以让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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