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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绣寻踪,《谦亭》再现

2017-06-01王薇

艺术与设计·理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张謇张家刺绣

王薇

(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 100084)

发绣寻踪,《谦亭》再现

王薇

(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 100084)

发绣是中国传统世界观和生产方式下的独特艺术形式。发绣的绣制源于人们对身体发肤的珍爱和强烈情感的表达需要。古代发绣多出自拥有较高社会地位和文化修养的一部分古代妇女之手,她们绣制发绣不以经济、欣赏、实用为目的。发绣存世数量极少,其内容都与宗教、祥瑞以及情感有关。

发绣;闺阁绣;沈寿

Internet :www.artdesign.org.cn

一、“发绣”背景知识

发绣是以头发代替丝线刺绣而成的绣品,在古代又称墨绣,先以墨线起稿,再用发丝以刺绣针法绣制。据考证,一般认为发绣发端于我国的唐宋时期。徐渭南在《顾绣考》中评价韩希孟的刺绣技艺时写道:顾韩希孟深通六法,远绍唐宋发绣之真传,摹绣古今名人书法,别有会心。朱启钤《女工传征略》记载宋女周氏,为纪念其母,刺血手书“妙法莲华经”七万字,手劈发而绣之,历时二十三年而成。此类发绣事迹在我国古代广为流传。

传世发绣珍品以南宋皇帝赵构的妃子刘安的一幅发绣《东方朔像》最为有名。这件作品流传至今,成为存世最早的一件发绣作品,传言藏于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但根据研究现已证实真品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中国发绣根源于儒家思想“孝道”观念,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毁。”中国古人珍惜头发如生命,遵循的是“生而带来、死而带去”的原则,有关头发的风俗围绕着人一生的方方面面。在发绣兴起的唐宋时期,正是佛教空前繁荣的时期,期间刺血写经书、以身事佛的例子比比皆是,时至今日依然有大量实物流传。这一时期孝女贤妇为救蒙难亲人或超度死者而在佛前发愿,以发绣制佛经佛像的记载并不鲜见。人们对身体的珍爱和对宗教的虔诚在发绣艺术形式中找到完美的契合点。

历史上流传至今的发绣作品数量稀少,散落在各大收藏机构,且多以库藏方式保存,使得发绣艺术更少为世人所了解。发绣艺术与精神需求、情感表达密切相关,制作历时长久,对绣制者有较高要求。古代发绣作品多出自名家世族闺秀之手,她们拥有闲暇的时光、精通绣理,拥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和精神需求,这是绣制发绣的前提。

清晚期,在生活的动荡和颠沛流离中,发绣的踪迹几乎淡出人们的视线。有研究认为发绣在清朝中晚期消失。但本文通过发绣《谦亭》的发现,认为发绣作为一种更接近身体表达的精神产品,有别于其他艺术形式而独具精神性的意义和作用,它始终一如既往地以少量的、偶然性的状态出现,并在极其私人性的范围中保存和流传。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几件具有标志性的发绣作品,其中清末民初刺绣名家沈寿的发绣作品《谦亭》的发现具有重大的意义和价值。这件作品的绣制过程和流传过程隐含着感人肺腑的情感故事和时代背景,作品不仅集中代表和反映了发绣的精神意义,还将近代发绣史的时间向后延续至民国初年。

二、寻访《谦亭》

> 图1 沈寿肖像

> 图2 沈寿与张謇合作的《雪宧绣谱》

> 图3 味雪斋

> 图4《谦亭》发绣

为深入了解现代发绣生态状况,笔者在以苏州、南通、东台为重点的苏南苏北广阔土地上进行发绣考察。在与绣工、名家长期的相处和耳鬓厮磨的劳作中,接触和研究现代发绣艺术;与此同时,更听到了很多有关发绣的古今趣闻。清末民初刺绣名家沈寿的一段情感故事以及关于她的发绣作品的传闻便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个传言。沈寿成名早,功绩高,却从未听闻有过绣制发绣的记录,而如果其绣制发绣品的传闻属实,那么关于一直以来清中后期发绣消亡的观点就会受到一定的质疑。

传闻中沈寿绣制的发绣作品,是以清末至民国初年张謇和沈寿的一段感情为背景展开的。沈寿在南通的期间身体不好,第二年即患病。张謇提供精舍别院“谦亭”供其居住养病,并加以精心照顾。病中的沈寿为表感激之情,以中国女子最传统、最直接也是最隐晦的情感表达方式——“赠发赠绣”来向张謇表达深厚情谊。这就是有关发绣《谦亭》的传说。沈寿请张謇手书“谦亭”二字作为刺绣粉本,用自己的头发绣制二字配以小诗,赠送给张謇。这个时间发生在沈寿病逝于南通的前一年。

沈寿(1874—1921),晚清刺绣名家,生长于今江苏苏州地区,十六岁时已经颇有绣名(图1)。1903年,清末著名学者俞樾在其作品上题下“针神”二字。1904年,即光绪三十年,其绣品作为慈禧太后的七十大寿寿礼上贡,慈禧大加赞赏,亲笔书写了“福”“寿”两字,分赠予沈寿(原名沈雪芝)夫妻,沈寿从此更名“沈寿”。沈寿被任命为清宫绣工科总教习,并受清廷委派远赴日本进行考察。在此期间,沈寿深受绘画外光派表现方法的影响,别具慧心创立了“仿真绣”,被世誉为“沈绣”,开创了中国近代刺绣史的一代新风。

朝代交替时期的人们注定命运多舛,沈寿在清廷灭亡之际滞留天津,无用武之地。而时任政府大员的张謇经历了战乱、王朝更替,对政治失去信心,也回到家乡南通走上了实业兴国之路。期间张謇在南通创办了女工传习所和中华刺绣局,从天津将沈寿接至南通,特聘其主持这两个部门。沈寿在南通的七年经历了事业的辉煌和生命的陨落。沈寿以其所知所学,推动了中国织造事业的辉煌和对外交流,终因绣制和教学的呕心沥血,再加上来自外界和世俗的压力郁积成疾,于1921年病逝于南通。沈寿在南通的期间,与张謇共同完成了具有重要意义的刺绣技法文集《雪宧绣谱》(图2),后人称这部著作“无一字不自謇书,实无一语不自寿出”。沈寿培养了大量刺绣人才,其中大多成为后来刺绣行业中的中坚力量。沈寿本人的许多享誉海外的刺绣名作也是在此时绣制成功并被介绍到国际视野中的。她花两年时间创作的《耶稣像》获得巨大成功,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荣获一等奖,时值1.3万美金。1919年沈寿在病中完成她最后的杰作《贝克像》。这两件作品是我国绝世绣品,至今我国肖像绣仍未有出其右者。张謇和沈寿也因共同的雅趣以及所从事的实业而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为了证明这件发绣的真实存在,笔者沿着张謇和沈寿留下的足迹寻访了南通的许多地方。在沈寿曾经居住过的谦亭旧址,张謇亲书的“味雪斋”的牌匾还悬挂于堂上。据说当年张謇获赠发绣“谦亭”之后非常感动,将谦亭以沈寿的字命名,改名“味雪斋”,并亲书牌匾悬挂于此。(图3)

寻访过程中,笔者终于以曲折的方式联系到张家后人进行采访,并证明在旧的张家别墅中,张家后人曾看见过被张謇老人摆放在案头玩赏的这件发绣作品《谦亭》,但这件作品后来随着家族的变故而不知所踪。根据张家后人的回忆,这是一件巴掌大小硬质装裱的折页,适合随身携带或在案头摆放。

而找寻到的文献资料中包括张謇本人的日记,其中也记录了获赠《谦亭》发绣的事。张謇之孙张继武先生所著的《纪念我的祖父张謇》一书中对这件赠送发绣的往事以及发绣《谦亭》做了详细描述:

1917年沈寿为报知遇之恩,请祖父手书“谦亭”二字,用自己的发丝绣成,并在“谦亭”发绣的左页、“谦亭”照片之上题诗一首,赠送给祖父。诗曰:

池水猗猗岛树深,病余扶栏恋清阴。

谁知六尺帘波影,留得谦亭万古心。

张謇加书跋语六十字:“民国六年七月,蔷公以博物苑谦亭借寿养疴。十九日,即阴历六月朔,部署既定,谋记盛谊,乃请公书谦亭字发绣以永之。愿公寿百年,谦亭百年,绣亦百年。”祖父8月17日日记记载:见雪君发绣“谦亭”二帧成,工绝,赋此诗酬之:“当中记得连环样,璧月亭前只两巡。”

至此终于可以证明发绣《谦亭》为一件真实存在过的作品。但是遗憾的是这件作品在几经寻访查找中,依然未知其踪。

这段故事和这件不起眼的小小发绣绣品后来被淹没在张謇和沈寿二人享誉世界的声望和功绩之中,因而极少有人提及和知晓,只在坊间、街头传说。但是这件不起眼的作品实际上却在中国发绣史中占有重要地位。表达情感、抒情达意的代表性发绣作品《谦亭》,从作者、用途、形式上分析研究,都具有发绣艺术的典型意义,并从时间上将中国发绣历史向后延续了上百年。

三、发绣《谦亭》真迹重现

《谦亭》这样一件在中国发绣史上拥有典型特征和重要地位的发绣作品,却一直不为人所知,并且在沈寿去世后这件作品一直踪迹成谜。这一来是因为人们对发绣艺术的不了解;二来沈寿一生辉煌的刺绣艺术生涯中,这样一件小东西实在不是一件吸引眼球的重要物品。三来因为这件发绣带有强烈的私人性质,是私人之间的馈赠,用途也是随身携带、把玩和收藏等私人用途,所以更加不会为人所知。加之当时的社会舆论对张謇和沈寿的这段情感多有非议,张家也对张謇和沈寿之间的这一段情谊有所忌讳,所以很少提起,随着随之而来的社会的动荡以及张家的没落,这段故事和这件重要的发绣作品最终淹没流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笔者在苏南苏北地区进行发绣艺术研究的田野调查,长时间与当地业内人士接触,深入接触了那些给现代发绣书写历史和掌握方向的现代文人以及现代发绣生产环节中的普通绣工。何其偶然而有幸,能在一个契机中听说了张謇与沈寿的这件发绣的故事。从而开始了捕风捉影式的追寻,循着沈寿当年的足迹跑遍了苏南和苏北的刺绣地标性单位,去了当年的女红传习所、沈寿纪念馆、张謇纪念馆、张家旧址、谦亭旧址、沈寿故居,找到了张謇后人,最终却只是证明了这件绣作存在的真实性,而无缘见到其本来面目。

然而就在寻找沈寿发绣《谦亭》的工作结束许久以后,笔者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这件作品,有缘了解到这件作品的去向。

笔者在一偶然机会得到早已停刊的台湾《畅流》杂志一本,其中有一篇署名钱佚樵的文章《回忆我的老师余觉》,写于1965年(民国五十四年)。钱佚樵是沈寿的先生余觉的学生,后举家迁台。他文中提到了发绣《谦亭》后来的去向,同时文中附以一幅模糊的《谦亭》发绣影印本照片(图4)。命运和缘分牵引,终于得见发绣《谦亭》的本来面目。历史的迷雾就此解开。

钱佚樵文章中关于发绣片段录述如下:

三十七年的秋天(1948年),我既决定举家迁台的前夕,走近我的老师石湖老人余觉先生,於沪西中行别墅,他的女婿吴君的寓所,老人出其夫人的手泽“发绣”,郑重的託付,他一面摩挲着夫人的发绣,一面老泪涔涔,说:“以此託赠,聊寄别情,这是稀世的文物,价值万金,同时也可以说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为纪念夫人,当永留;为谋在石湖为夫人建一纪念性的建筑,以示范於后人,则又当待价而沽之。留与沽,今后悉凭贤意,我不再有任何意见。此外夫人的一生,贤虽未及亲见,但知之最深,请为之传,俾与‘发绣’同垂千古。”

文章第86页有评述文字:

发绣绣成后,张謇置之书桌清玩,张謇死后,由学慈收藏,于民国廿七年(1938年)以后,始归余觉。

由上述文字可以得知,沈寿绣成《谦亭》赠予张謇,张謇死后,发绣《谦亭》由沈寿养女余学慈收藏。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这件作品在沈寿的先生余觉手上。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余觉将发绣《谦亭》赠予自己的学生钱佚樵,钱佚樵随后携带《谦亭》举家迁台。

笔者追问发绣《谦亭》为什么会在余觉手上?分析有以下两种可能性:一是余觉从沈寿养女余学慈处得到这件发绣;二是在余觉与张家的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官司中得到。张謇死后,张家也在动荡的年代中很快没落。而此时余觉将张家告上法庭,以法律的手段从张家索回沈寿留下的大量重要物品和绣品,这在当时无疑给了张家重重一击。而这件张謇生前随身携带、常置于书桌欣赏的发绣《谦亭》也有可能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张家的。而发绣珍品《谦亭》现在何处,已成历史迷案。

四、《谦亭》的重要性

《谦亭》这件作品在中国发绣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谦亭》是一件典型的表情达意、寄托情思的作品。以发做绣传情寄情是传统发绣的典型功能,沈寿的发绣《谦亭》是这一功能的典型案例。发绣在功能方面与其他工艺品和艺术品有很大区别,发绣产生的根本原因是人们沟通和表达感情的需要,这也正是发绣艺术有趣和重要的根本原因。而刺绣绣制者沈寿本人的家学背景、社会阶级、艺术造诣也集中代表了发绣绣制者身份和学识特点。

《谦亭》这一作品对中国发绣史有改写和延续的作用。在此之前人们一般认为发绣艺术在清朝中晚期走向没落并消失,直至六七十年代发绣随着国家工艺美术大复兴而再次出现,这中间的几十年时间里,中国再也没有发绣作品出现。发绣《谦亭》的出现证明了明国初年尚有发绣传世。以张謇和沈寿这样的名人名家的社会地位,此幅发绣仍然为世人所不晓,可见在较普通的人群中存在这样私人绣制的可能性非常大。

发绣《谦亭》的出现再一次证实了发绣作为一种特殊的、跟身体有关的、用以表达虔诚的信仰和强烈的情感的特殊艺术品,从本质上不同于一般的工艺制品。它具有偶然性,也具有长久性,只要人们的信仰不变,对生命的认识和基本的世界观不变,这一艺术形式就不可能突然灭绝。■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

注释:

①张继武.纪念我的祖父张謇[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12.

The Reappearance of Hair Embroidery Work QianTing

WANG Wei
(Academy of Art & Design,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Hair Embroidery is a unique art form comes with the ancient ideology and mode of production, which expressing strong passions and emotions, shows how much people treasuring their body. The ancient Hair Embroidery was made by ladies with higher social status and better education. They made Hair Embroideries without practical reasons, such as financial reason and so on. The existed pieces is very rare, most of the contents of them are about religion, auspicious signs and personal emotions.

hair embroidery; embroidery of higher society ladies; Shen Shou

J523.6

A

:1008-2832(2017)05-01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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