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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大

2017-04-06陶功美

回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我们仨阿妈社员

陶功美

我的巴巴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从安徽淮南徒步来到了扬州仙女庙,随一帮马夹(老乡)做盐巴生意。巴巴推车经营盐巴,在泰州走街串巷时,一来二去认识了秀气水灵的太太。太太在泰州一带是出名的美人。自古红颜多薄命,太太因病无治,撒手离开了人世。当时阿大刚满六岁,哭得像个泪人。巴巴痛定思痛安置完太太,毅然从太太老家泰州,把阿大带回扬州仙女庙。他们住在一间灰头土脸租来的屋子里,父子俩相依为命。巴巴每日外出经营盐巴,天黑前按时返回。经过县城高邮时,一场意外事故,夺走了巴巴年轻的生命。巴巴被安葬在高邮“回回湾”河滩附近的高冈上。当时,阿大只有十三岁,他很坚强,开始自食其力,打打零工,照顾起自己的饮食起居。

阿大与同龄人打成一片,和庄邻们和睦相处,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到了男大当娶的年龄,热心的好邻居,给阿大介绍了我的阿妈。阿妈长阿大一岁,用当下时髦的话说就是姐弟恋。他们一见钟情,很快谈婚论嫁。阿大带着喜讯回到泰州老家,把结婚的大事告诉了舅舅一家。他们不但不赞助,还严词阻止这门婚姻。按泰州俗语:女大一岁,不得饭吃。阿大不在意舅舅的说法,转身离去。

阿大没有了舅舅家的帮衬,结婚的所有物件,都是与好心的左邻右舍借来的。婚后第二天物归原主,家里空空如也。阿妈用善解人意,化解了阿大的尴尬。“没事的,我喜欢换新的家当,我们以后就一样一样慢慢地挣吧。”阿大在心灵深处,非常感激阿妈,也觉得愧对阿妈,真是难为她了。

眼前的残景,使阿大和阿妈更加相爱。他们比翼双飞,双双在生产队做工,工分钱要到年底才能结算。家里没有一分钱经济来源,婚后的日子很艰难。不久,阿妈诞下了哥哥,又多了一张嘴巴吃饭,屋顶的烟筒便很少见炊烟升起。

阿大无奈之余,决定跟穷光蛋们(三朋四友)凑些钱,买辆自行车赚点生计。阿大的计划完美无缺:白天在队里做工,收工后骑自行车出去搭送客人。问阿妈怎么样,阿妈开心极了,非常赞同阿大这个改善生活现状的金点子。

阿大是有心人,开始托人到处购买自行车,很快就买到了一辆八成新的“长征”牌自行车。阿大说干就干,买了一包“飞马”牌香烟递给邻居张大哥,请张大哥教他骑自行车的速成技巧。阿大利用中午放工时间学会了骑自行车。当晚收工后,迫不及待吃了一碗阿妈做的金裹银(蛋炒饭),怀揣梦想骑上车出门赚钱去了。在车站,阿大翘首盼望到的第一个顾客,居然是一位泰州籍的老太太。谈好价钱后,阿大沿着熟悉的土路,弓着腰向前蹬自行车。为了绕开高低不平的路面,反而把老太太摔了一个跟头。阿大再次骑上自行车前行的途中,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安。不知老太太伤到哪了没有,他边骑车边问老太太身上疼不。老太太从阿大的言谈举止中,发现阿大是个诚实的汉子,拍拍阿大的双肩,示意阿大放心。阿大披着夜幕蹬着自行车前行,很快到了泰州周家楼车站。老太太轻巧地跳下了自行车,还多给了阿大一块钱。阿大再三推脱,还是把一元钱悄悄塞进了老太太的包袱中。老太太浑然不知,她与阿大挥手告别。

那年代,一元钱也能买点东西,但跟良心比渺小多了。阿大庆幸自己没闯下大祸,脚下生风欢天喜地往仙女庙赶。阿大把有惊无险的事情告诉阿妈,阿妈吓得梨花带雨。之后,阿大的生意时好时坏。那会儿是计划经济时代,很多家庭演绎一穷二白。1966年冬月初三那日,北风呼呼地刮,飘起了鹅毛大雪。阿妈感觉肚子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要生了。为避免阿大没钱请接生婆的难堪,就没把真情和盘托出。只是关照阿大烧了一锅热水,烧水的缘由只放在自己心中。

妊娠的疼痛一阵强似一阵,刚强的阿妈紧咬牙关。阿大也没在意。傍晚时分,阿妈突然大叫,请阿大过来,说就要生产了。阿大用发抖的双手翻起口袋,但没找够能请接生婆的钱。为了阿妈的安全,阿大要出去借。阿妈像指挥官,命令他到身边说话,比画着别吵扰了房东老爷子。阿大束手无策,只有老老实实听阿妈的安排。很快,孩子一声响亮的哭声,安慰了阿大的急躁不安。是安拉襄助,为他们送来一名玲珑剔透的小女孩(我)。腊月二十四了,生产队在年关岁底,按照人口结算过年的口粮及票券,我们家还多领了一份。我的诞生,既给全家一个惊喜,也让全家过上了一个幸福年。

幸福时光总是昙花一现。年后不久,家里又回到了往日的窘境,我们一直盼望秋天到来就有收成了。可阿妈生病了,经常呕吐不断。阿大就扶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是怀上了。阿妈急得直跺脚,恨这个孩子是来讨债的。第二天,就自作主张到医院去做人流。可弟弟天生就是个幸运儿,打下来四肢还在做着伸展运动。阿妈把弟弟抱在怀里哭了,再没有半点怨言。

弟弟的降临,分了我们的羹,也包裹着阿大和阿妈的酸甜苦辣,更增添了我和哥哥的累。

阿大,每日按时做工、下工。在一次与他人闲聊中,听说村里要派人到东北捞木材,能赚大錢。但是,人选是村书记定的。阿大火急火燎找到村书记,把家庭实际困难竹筒倒豆子般告知了村书记。可惜,东北之行的人选早已定好,村书记爱莫能助。阿大未争取到此机会,还是兴高采烈回家了。他这么开导阿妈,天天跟你们在一起,苦中作乐比赚到大钱还要美好呢。

赚钱的希望逃之夭夭,阿大全心全意在队里务农。三天后的一天中午,村里的通讯员小于来送口信:去东北的人选中,有个社员生病去不了了,叫阿大做替补队员,明天出发。喜从天降,阿妈异常激动,在沸腾的铁锅里又加了两把米。我们那天吃了一顿干饭,算是给阿大饯行了。

阿大随打捞队到了白雪皑皑的东北,和大家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每天,在齐膝盖的冰水里捞木材,承受着刺骨的痛。说起东北这旮旯的木材,那是当年小日本侵华时,藏在河道里没来得及转移走的。木材是有限的,打捞队很快返程了。阿大把工钱揣在怀里,紧贴着心脏一起跳跃,想想与我们团聚的情境,比喝蜜水甜三分。

家里有了这笔丰厚的钱,日子显然好转。我们仨已成了小小读书郎,阿妈买了一把算盘先备着,让我们仨上学轮流使用。弟弟刚五岁,天天吵吵要吃土豆烧牛肉。阿妈拿来算盘,叫他把一百以内的加减法用算盘练手。打对了,第二天就美餐一顿。阿妈的奖惩制度,使弟弟努力拨珠子,顺利过关。母亲一言九鼎,做了香喷喷的牛肉大餐。我竖起大拇指赞扬弟弟,感激他改善了我们的伙食。

阿大从东北回来后,带着感恩的心,在队里做工表现更加出色了。阿大四十岁那年,生产队从农业队改成了蔬菜队。种新鲜蔬菜供应城区两个菜市场,天天有现钱返还,可比种粮食强百倍了。男女老少社员们既开心又担忧,倘若种不好蔬菜怎么办?江队长更是秀眉紧锁。她自愿辞职,理由是丈夫在外地工作,要集中精力照顾三个子女。村书记没有为难江队长,提出民主选举蔬菜队队长。他亲自坐镇,会议开始无记名投票。话说,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人人心中有杆秤。选举中,阿大脱颖而出,以全票优势当选为蔬菜队新任生产队长。

村书记知道村民们的心思,他们喜阿大不但有双巧手,还相当厚道有奔头。阿大自留地的蔬菜长得油光水滑的,这就是推荐阿大的特别理由。阿大立下军令状,绝不辜负大家的期盼。为当好这个蔬菜队队长,打好生产转型翻身仗,阿大整天待在菜地里,白帽子在绿色菜地里显得更加耀眼,阿大的不断探索使他很快成了地道的种菜行家。

阿大最拿手的是撒菜种,圆溜溜的菜籽在他的指缝中有序演奏三部曲:滑下、蹦跶、入土。不久出芽后,均匀极了,不需要再动手间苗。蔬菜队,栽菜也是技术活,像插秧一样横竖要成行。站在田埂上,一眼望到头,菜秧子精神抖擞齐刷刷地站立着。栽菜的活,队里的女社员一个也赶不上阿大,大家很佩服阿大的能耐。

瓜苗见风长,很快藤蔓在风中飞舞。要给瓜、豆角搭架子,阿大更是一把好手。他给大家做示范,吐一口唾沫在掌心一搓,弯下腰咬着牙,使劲把竹子插进地里一尺多深,稳稳的,竹竿捆绑在一起要相当牢固。

蔬菜队每天早上的硬任务,就是给两个菜市场送大批蔬菜。那么,社员们就要上早工采摘瓜果。由于时间紧、品种多,很多叶下、枝下、根部的果实总被落下。阿大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金花对银花,西葫芦对南瓜(意为偷懒)”。他说服个别社员,要把队里的事情当成自家的成果看待。辣椒、茄子和瓜类不能只摘裸露部位的,尤其夏天气温高、长势快,落下的,到第二天就又老又黄了。

青椒、紫茄、白瓜、红柿子等,分门别类装满箩筐,待大家担起上菜场。阿大与大家赤足走在田埂上,肩挑两百斤的菜筐,扁担吱呀吱呀响着。阿大带头打起号子,嘿哟嘿哟声此起彼伏。阿大与社员们翻过一座大桥,及时把蔬菜先后挑到菜市场,大汗淋漓回头再把歌儿唱。

蔬菜队,就是要经常培育新品种。阿大私下买回花菜、黄芽菜、包菜菜苗,在自家自留地开辟试验田,等掌握了技术再决定放到集体作大面积栽培。阿大的脚踏实地和不断创新,赢得了三任村书记的信任和社员们的一致好评。他从一个蔬菜队队长,华丽转身为四个蔬菜队的片长。

四个蔬菜队,人口管理多出了好几倍,压力很大。社员们,不是为争地吵得面红耳赤骂祖宗八代,就是为工分少记拌嘴动粗。阿大耐心劝说,直至他们喜笑颜开有了让步的高姿态。四个队,大到房产,小到家务琐事,阿大一向左右逢源,劝得大家心服口服转怒为喜。

队里的五保户,名叫万龙。他负责养牛,工作很忘我,生病也不休息。一头水牛、一头黄牛,他随时牵引在大堤上、水坝边、小溪边悠哉游哉地吃草,陪牛儿散步。万龙经常嘱咐耕地的社员,不要随便使用鞭子对待他的“孩子”。阿大敬重万龙的无私奉献精神,从不落下对他的关心,经常上门嘘寒问暖。阿大的工作,同样也离不开阿妈的珠联璧合。阿大忙起来,阿妈就是阿大的代言人。主动登门给万龙做饭、洗衣及缝缝补补。

我们家的邻居红鼻子爷爷、抖抖手奶奶,一对老夫老妻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红鼻子爷爷内人去世了,抖抖手奶奶是位独生女,未婚,经人介绍嫁给红鼻子爷爷做续弦。五年了,也没为红鼻子爷爷生过一个孩子,但红鼻子爷爷非常疼爱她。红鼻子爷爷的子女家都在扬州,很不乐意回来照顾这位饭来张口且娇滴滴的后娘。红鼻子爷爷没有生活来源,依靠起早贪黑出门蹬三轮车搭客来贴补家用。抖抖手奶奶不会做饭,总是饿肚子。日复一日,抖抖手奶奶受不了饿肚子的辛苦,她来到小河边,河面上闪闪发光,抖抖手奶奶放弃了生存的信念,跳河自杀了。抖抖手奶奶命不该绝,被两位邻居救起,做人工呼吸保住了她的性命。阿大听说了,关照阿妈去邀请她,安排老人家每日中午就在我们家随我们一起吃一口。阿妈的大度,可谓“宰相肚里能撑船”。第二天中午,抖抖手奶奶如期而至。她白白胖胖的,很能吃。在桌上吃饭时,她的筷子在手上要运作三分钟。抖个不停那自然夹不住菜了,筷子还常常滑落,饭碗也不停翻在桌上。弟弟犯调皮,立马念起唐诗,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阿妈也是穆斯林,很讲究。只好找双筷子,让我们仨轮流给她夹菜。从此,我们仨吃饭时有了笑料,也多了麻烦事。我不喜欢她,像老祖宗一样和我们分享好菜好饭。阿大从不嫌弃,视抖抖手奶奶为自家老人。饭后开家庭会,对我们仨约法三章:“称呼抖抖手奶奶时,必须去掉‘抖抖手三个字。”我们仨哈哈大笑。

我们家隔壁,还住着一位生产队里的田会计。田会计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南京落户成家。只有清明节祭祖、过大年才回来陪田会计团聚。田会计晚景悲凉,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我们家的常客。阿大又关照我们仨,不许冷眼对待他。田会计,他既对生产队有贡献,也一把年纪,理应尊重老人。我们仨悄悄议论,没见过自家的爷爷奶奶,这两位老祖宗,在我们家也够礼遇的了,吃饭不交钱,也不干活。我们仨知道,不怨老祖宗饭来张口,他们都是被阿大宽容的胸怀及仁德给宠坏的。

我们村里的领导,经常登门找阿大谈工作,迎来送往也很热闹。领导不清楚情况,以为上座的真是我们家两位老祖宗。家里来客,我们仨上不了桌子吃饭。我们仨在房间里偷听到了,肚子笑得疼,也气得挥拳。

1985年,我们生产队的多数土地圈在了文化区规划内,土地陆陆续续被学校征用办学。可这里面要做的事情复杂极了,阿大忙得不可开交。阿大给学校报田亩价,尽力争取能多则多,给队里增加资金创收;划地时,能赖就多赖点,留着下次再为队里挣钱。这些活搞定了,社员工作安置头绪又多出若干倍,简直吵翻天了。难怪社员闹,土地没了,再不捞个工作安排,没饭碗吃饭了。阿大非常理解他们的急躁心情。

安置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方案推翻了再做新方案。遇到难缠的情况,阿大就上门做思想动员工作,安抚到满意为止。几年来,阿大一下憔悴了许多,头顶上的白头发特别爱炫耀,在发间飘来飘去。

改革要求分田到户。阿大率先领了两亩地。有了自己的地,阿大和阿妈放开手脚一起大干。我们仨也有了用武之地,幫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阿妈每日卖菜回来,一天有几百元的收入。我抢着数钱。家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后建起了两栋新房子。请阿訇上门指点,按照回族人的要求装饰一新,一家人其乐融融。

时间过得真快,在春夏秋冬的风风雨雨中我们走过了少年,完成学业后也找到了如意的工作。阿大教育我们仨,好好奉献,干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

我们非常听从他的引导,阿大始终是我们仨的楷模。再忙,也不忘我们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和阿妈托媒给我们仨分别说亲。媒人一拨一拨地来了,阿大腾出时间接待,也帮助泡茶。对自家孩子的长处及短处、自身条件和思想毫不保留告知介绍人。只要对方是穆斯林家庭就好。我们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门当户对,对男孩子要求品德好、求上进,对女孩子要求贤良淑德即可。

按照阿大的想法定夺,我们仨按照穆斯林风俗,很快先后成家了。婚后,各自把工作、家庭经营得井井有条,且幸福美满。

阿大六十岁那年,村里锣鼓喧天送来光荣退休的奖状。阿大没有去玩麻将,也没有坐享其成,而是延续一向勤勤恳恳的作风,和阿妈商榷,把自家的地分大半送出去,留八分自留地自己搞,搞得依然像块方正样板田。邻居们也习惯依赖阿大指挥,四季交替该种啥,啥赚钱,都来请教阿大指点迷津。

阿大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刚替东家的撒种结束,又被请到西家地里去瞧瞧。青菜叶发黄、西红柿卷叶等问题,到底是生虫还是缺水、缺肥,阿大都要进行出诊、把脉,开出处方。

阿大很健朗,没有其他嗜好,一生悠然就爱种地。他,生活劳动很有规律。每日下地挑水、翻地、播种,每日风雨无阻上街卖菜,每日去清真店喝牛肉汤,每日去清真寺做礼拜,每日阅读《扬州晚报》时事。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倘若谁拿走了他的报纸,他会生闷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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