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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夜》之于张承志

2017-04-06陈思和

回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张承志知识分子民间

陈思和

朱伟在《张承志记》里认为:“张承志真正开始有艺术意味的作品,其实是《绿夜》。” “《绿夜》使他的笔成了在他指间跳动的‘神弓,也可以说,《绿夜》使他从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艺术家。”在朱伟看来,《绿夜》是张承志文学创作的真正起航时刻。

《绿夜》发表于1982年。回想起来,当初我没有太注意这篇作品,倒是差不多同时发表的《黑骏马》,引起很多人的关注。记得我读《黑骏马》后,立刻在上海《青年报》上写了一篇介绍文章,激动心情可以想见。但是,在朱伟看来,“《黑骏马》就整体的艺术表达而言,其实远不如《绿夜》。”我理解这主要是指艺术结构而言,《绿夜》是短篇小说,《黑骏马》是中篇小说,中篇更讲究结构。对于一个青年作家而言,篇幅较大的作品不容易藏拙,《绿夜》在故事形态上有点像《黑骏马》的雏形,反倒显现出结构的完整和情绪的饱满。

《绿夜》故事很简单。作家的充沛激情推动着意识流磅礴而行,整个叙事都在不停地流动:主人公由城市返回大草原,对于曾经朝夕相处的牧民生活满怀诗意的想象;他在草原牧民家里做客,喝酒、唱歌……每个场景都是在骑马奔驰中过渡转换。最后归结到“绿夜”的意象,茫茫草原上绿意闪烁的一支手电灯光,牧民女孩奥云娜在遥远处为他指路召唤。他离开草原的时候,他的生活态度(世界观)都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整篇小说就像是一首诗,那么,奥云娜就是诗的眼。八岁的小奥云娜是主人公的一个梦,是他对大草原生活怀恋不已的理想。当他八年后重返草原,奥云娜已经不再是当年清纯的姑娘,生活已经把她磨炼成一个在艰苦劳动中摔打得粗糙的女牧民。失去的梦不会再回来了,主人公的理想受到严峻挑战。他意识到:“执拗地醒着去寻找逝去的梦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在现实中追求梦境就是使梦破灭。”但可贵的是,梦碎了以后,他仍然肯定了现在奥云娜的生活:“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

这个作品的叙事结构有点像鲁迅的《故乡》。闰土,就是张承志笔底下的奥云娜。不过启蒙主义者鲁迅看到了被生活折磨得了无生趣的中年闰土后,他失望地离开了,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实践上。张承志却不是这样,他依然看到了奥云娜在草原上的生命活力,他歌颂了奥云娜所走进的“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张承志是当代文学中最早接触到“民间”的作家。

小说在开始的时候,用二元对立的方法划分了不同的生活态度:主人公“他”为一方,属于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者;“表弟”“侉乙己”为一方,属于世俗生活的拥护者。可是,现实生活中的奥云娜出现了,主人公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变化,才会出现“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的咏叹,因为他们之间出现了第三种生活形态,那就是民间。民间不会迁就知识分子的空洞理想,民间有自己的传统、倫理和生活形态。它是与艰苦的劳动方式联系在一起,在非文明的自然形态下展现出生命的顽强和活力。在“新启蒙”的幻象还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脑中盘旋的时候,张承志最先发现了民间的新生活空间及其美学。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当张承志肯定了奥云娜所代表的民间生活时,他是整个地肯定了奥云娜,而不是有选择的。这是我们理解张承志世界观转变的一个重要线索。他写了奥云娜与“讲蒙语的侉乙己”之间的调情,这是主人公“他”最难以接受的。可是,他最后理解为这是奥云娜面对“命运的叩门”发出的“咯咯地笑”。这就是民间遭受苦难时呈现出来的乐观主义和大无畏、大智慧。只有把民间看作是元气充沛、充满矛盾、藏污纳垢的完整的自然生命形态,而不是知识分子精心雕制出来的“理想”标本,年轻的张承志才可能走出弥漫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启蒙氛围,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哲合忍耶的民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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