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锡章

阿妈最后一次从医院回来了。按照本地习俗，这种情况下，要把老人的床移到堂屋里，以接近祖先的灵，也让儿子接她的气。

三子想都没想，拒绝了。阿妈还是坐在轮椅上。她的精神看起来不算太差。

像这四年来的日子一样，三子沉默着，动手给阿妈做饭，一小碗稀饭。想了想，他剁了些碎肉，加上葱花生姜末，再捏进一小块豆腐装入小碗后在甑子里蒸。阿妈爱吃这个。

出锅的碗很烫，三子小心端着，步子很沉很重。

“吃早饭了，阿妈。”三子才蹲下，腰就酸了，脚发麻。二姐递过来一条小几，他拉近轮椅坐下，用小勺轻轻扬走碗里的热气。

阿妈身体左侧半身不遂，从发病起就不能言语了，嘴里只有一些啊啊呀呀的音节，但三子听得懂意思。

阿妈没有应声，也没有看他。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三子见西墙角的一树蜡梅开了两三朵，在冬日里分外鲜亮，牛栅前的老牛正一下一下起劲儿地用舌头舔着拴它的青木树干。

看见阿妈笑了，一家人都轻松了些，都笑起来。要把阿妈推过去，阿妈却回过眼来，看着三子。

“吃饭了。”三子把小勺递到阿妈的嘴边。阿妈还是看着三子，既不张口也不说什么。阿妈忽然伸出右手指指碗，又指着他的口。

三子明白，阿妈是要三子吃。三子这段时间都吃不下饭，人更瘦也更黑了。医生就专门对他说过：“你必须按时吃饭。”三子怎么吃得下？他完全没有一点儿饥饿感。

二姐赶忙说：“阿妈，有，我就去给三子盛。”很快，一大碗饭端来了。

“阿妈，你吃，我也吃。”三子说，满满地扒了一大口。

阿妈还是用手指着他的口。三子把饭艰难地咽了下去。阿妈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这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了，她手抬不起来了，就用眼盯着三子。三子就一口一口地吃，把一碗饭吃完了。

“阿妈，歇会儿，喝口水，再吃。”三子吃了这么多，肚子与嘴都有点儿撑。阿妈喝了口水，示意三子也喝水。

歇了一会儿，三子又把饭递到阿妈嘴边，阿妈又吃了一口，却没咽下去，喉咙就急剧地抽动，生痰了。

取出痰，阿妈闭着口喘气，再也不吃了。三姐端起这碗饭左右为難。三子看了看阿妈，想了想，端过碗来，吃了。

饱了，三子站起来手叉着腰，身子往后仰。阿妈用手蒙着嘴，笑得全身颤动。一家人都笑了。

三子夸张地在院子里来回大步走，说：“好了好了，阿妈，这回我吃饭了，你也要吃饭。”二姐说：“对，三弟吃饭了，阿妈也要吃。”

牛“哞”地叫了一声，墙角的梅花又开了几朵。

三子端着药蹲在阿妈身前。

“吃药了，阿妈。”三子调好水温，尝了一口。

阿妈只吃了一口，不吃了，吃不下去了，又用手指指碗，指着三子的嘴。

“阿妈，你不会让三弟吃你的药吧？”二姐一脸惊异。

三子就吃了一大口药，才递给阿妈一小勺。

阿妈不吃了，第一口药的大半都从嘴角溢出来了。她用手指着三子，直到三子又吃了一口，她的手才放下，却用眼“指”着他。

三子把一杯子药都吃了。

阿妈中风入院后，每天开的药很多，一盒一盒的，一瓶一瓶的，还有护士每天按时送来的。阿妈起先按时吃药，她一直想着要站起来，好起来。田里那么多活儿，家里那么多事，她放不下。她更放不下三子。随着一次次地出院入院，阿妈感觉到离站起来越来越遥远，也就不再按时吃药，却让三子把每份药都好好地归类收好。

阿妈盯着三子看。三子用眼看自己，没发现什么。

阿妈啊啊地说着，用手指着她自己，头仰起来，夸张地头一歪，口里噗噗地吐，又指指病床，指指轮椅。三子明白了，阿妈是说她中风的事。

三子明白了，先前他一直以为只有肥胖的人才中风，瘦弱的阿妈中风后他才知道瘦人中风的概率其实也是很大的。阿妈估计从自身的情况想到了他，三子一直都瘦，哪怕喝了十几年的啤酒吃了十几年的补品、健胃药，还是一样瘦。阿妈怕她这个听话的傻儿子也会中风啊！

阿妈让三子吃药，吃医生给阿妈开的药。

看着阿妈一脸坚决、一脸痛楚，三子没多想，吃了。但他的要求是，阿妈也得吃，不然他不吃。阿妈使劲儿点头。

从那天起，三子一次调两份药，他吃一份，阿妈吃一份。不同的是，阿妈看着他吃完了，再倒杯水喝下去，阿妈才吃。

阿妈总要三子把两份药拿给她看，把稍微浓些的那杯让给他。

这变成阿妈让三子吃药、让三子治病了。

邻床的一位戴眼镜的看见了，惊得叫起来，对三子叫道：“你也有病啊？唉，真的有。”他摇了摇头，看着瘦弱的三子，他认为三子病得不轻。他爷爷中风了，他来照顾。老爷爷看看三子，很满意地点头。他病轻，能说话。他有天对三子说：“好孩子啊！你千万不能病，你是你妈的希望哟！你听话，你不会病的。”他对阿妈说：“妹子，你有福啊！儿子这么孝顺、听话，你也要听他的话啊！”

现在，阿妈执拗地、顽固地盯着三子，什么话也不听，二姐脸凑过来想讲什么，她用手重重地把她推开了。

三子点了点头，笑笑，一仰头把药喝了，又冲了一杯水，喝得干干净净。

阿妈分明轻轻地吁了口气。

堂屋里，还有一大包各类药品。

接下来的几天，阿妈逐渐陷入沉睡中，但一到吃饭的时候，她就睁开眼看着三子，看着三子把饭吃了，把药喝了。阿妈还示意三子给老牛抱草料。老牛得草后，“哞”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充满了整个院子，充满了墙角开着梅花的院子，充满了洒满阳光的院子。三子还给梅花浇水，他想，这梅是阿妈小时候栽的，但一直只开半树，今年会开满了吧。

半个月过去了，药吃完了，三子吃了半个月实实在在的饭，人精神了不少，只是脸上更愁苦了。下午，阿妈让三子拔掉输液管，在他的帮助下把身子坐直了些，示意三子从眼前让开。她看着整个院子，看着里边的一切，看着小狗看着小猫，看着老牛，看着堆着的农具，看着老井，看着墙角开得日渐丰满的梅花……忽然眼睛亮了，就像她一生之中每天从地里收工回来时一样站在院子里满院看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坐下来，歇一下。只歇一下，她就去做饭喂牛。

只歇了一下，阿妈把头转向三子，使出平生的力气伸出久已抬不起的右手，指着堂屋。

阿妈要进堂屋了。

第二天，阿妈平静地去世了。这一天，那棵蜡梅花一树绽放。

[责任编辑 徐小红]